插曲
莱蒂
利蒂希娅·普赖斯不是个恶毒的人。
或许可以说她苛刻。冷淡，直率，严厉——对于一个要求在世界上得到和男人一样多的东西的女孩，这些都是可能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词。但原因在于，只有为人严肃才能让别人认真对待她;她宁愿别人害怕她、讨厌她，也不愿被视为一只甜美、可爱而愚蠢的宠物;再说，学术界尊重刚硬的人，也能容忍残酷的人，却绝对不会接受软弱的人。
莱蒂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拼尽全力争取来的。啊，只看她的外表绝对想不到这一点。她是美丽的英伦玫瑰，是海军上将的女儿。她在布赖顿的庄园里长大，身边有五六位仆人伺候，今后不管谁娶了她都将得到两百英镑的年金。利蒂希娅·普赖斯什么都有，伦敦舞会上那些嫉妒她的丑姑娘这样说。但是，莱蒂是家中的次女，她哥哥林肯才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的父亲海军上将大人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因为在莱蒂身上他只能看到已故的阿梅莉亚·普赖斯夫人虚弱的身影，后者因分娩而死，死时屋里潮湿的血腥气好像一片海洋。
“我当然不怪你，”一天夜里，他在醉酒之后对莱蒂说，“但是利蒂希娅，请你理解，我宁愿你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林肯注定要去牛津大学学习，而莱蒂注定要早早嫁人。林肯的家庭教师换了一轮又一轮，全都是最近刚毕业、尚未找到正式工作的牛津大学的学生。每到生日和圣诞节，他都会收到精致的钢笔、奶油色的信纸和光鲜亮丽的厚书。至于莱蒂，好吧，她父亲对女性识字的看法是，只要能在结婚证书上签名就足够了。
但在兄妹俩中，莱蒂才是具备语言天赋的那一个，她像掌握英语一样轻松地掌握了古希腊语和拉丁语。她自己读书学习，也在林肯的家庭教师上课时坐在房间外面，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课。她那惊人的头脑能像捕兽夹一样将知识牢牢抓住。她像其他女人记仇一样将语法规则牢记在心。她用坚定的、数学一般的精准研习语言，用纯粹的意志力将最棘手的拉丁语语法结构一一拆解。当哥哥背不熟单词表时，是莱蒂陪他复习到深夜;当他学得无聊，出去骑马、打猎或者参加男孩们的其他室外活动时，是莱蒂替他做完翻译作业、修改他的作文。
假如他们互换性别，她将被誉为天才。她将成为下一个威廉·琼斯爵士。
但这不是她的人生轨迹。她试着为林肯高兴，试着同那个时代的无数女性一样将她的希望和梦想寄托在哥哥身上。如果林肯有朝一日成为牛津大学的教师，那她或许可以做他的秘书。但是他的头脑就像一堵砖墙。他痛恨上课，瞧不起他的家庭教师。他觉得阅读材料非常无趣，满脑子只想着出门消遣。打开书本静坐一分钟，他就开始烦躁不安。而莱蒂完全不理解，她不理解一个坐拥机遇的人为什么拒绝把握机遇。
“假如去牛津大学的是我，我会读书读到眼睛流血。”莱蒂对他说。
“假如去牛津大学的是你，世界就该翻天了。”林肯说。
她爱她哥哥，真的很爱。但她无法容忍对方如此忘恩负义，对世界赠予他的礼物不屑一顾。结果，基本不出乎意料，林肯无法适应牛津。贝利奥尔学院的老师们给普赖斯上将写信，抱怨林肯酗酒、赌博、在宵禁之后夜不归宿。林肯则写信回家要钱。他给莱蒂的信简短却引她遐想，让她得以一窥那个林肯显然没有好感的世界：上课犯困，没必要来，赛艇季还行，不管怎么说，明年春天你得来看我们的赛艇对抗赛。起初，普赖斯上将满不在乎地认为，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成长之痛。第一次离家生活的年轻男子总要有一段适应的时间，为什么不让他们纵情狂欢呢?林肯迟早会拿起书本的。
但事情越来越糟。林肯的成绩始终没有提高。老师们的来信也越来越缺乏耐心，越来越有威胁意味。当林肯在三年级回家度假时，事态起了变化。莱蒂看得出来，某种质变出现了。某种永久的、阴暗的质变。哥哥的脸变得浮肿，说起话来缓慢辛辣、充满怨恨。在整个假期里，他几乎没对家人说一个字。每天下午，他总是独自待在房间里，不紧不慢地喝光一整瓶苏格兰威士忌。夜里，他要么出门玩到凌晨才回来，要么就和父亲吵架。虽然他们会锁上书房的门，但愤怒的争吵声传遍了宅子里的每一个房间。你真丢我的脸，普赖斯上将说。我恨那地方，林肯说，我不快乐，再说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终于，莱蒂决定和他正面对峙。那天夜里，当林肯走出书房时，莱蒂就等在走廊里。
“看什么看?”他没好气地瞅了一眼，“来看笑话吗?”
“你让他伤透了心。”她说。
“你才不在乎他的心。你就是嫉妒。”
“我当然嫉妒。你拥有一切。一切啊，林肯。我不理解是什么让你这样挥霍。如果你的朋友们拖你的后腿，那就和他们断绝关系啊。如果课程太难，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检查你的每一份作业——”
但他摇摇晃晃，眼神涣散，几乎没听见莱蒂在说什么。“去给我拿瓶白兰地。”
“林肯，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啊，你可别来评判我。”他噘起嘴，“无可指摘的莱蒂，才华横溢的莱蒂，要不是两腿中间有条缝，她本来该去牛津大学读书的——”
“你让我恶心。”
林肯只是哈哈大笑着转过身去。
“你别回家了，”莱蒂在他身后喊道，“你最好滚出去，最好死了拉倒。”
第二天一早，警察敲响他们家的门，询问这里是不是普赖斯上将的宅邸，以及能否劳驾上将跟随他们去辨认一具尸体。警察说，马车夫根本没看见他，甚至不知道他卡在马车下面，直到今天早晨马匹受了惊吓。当时天色很暗，还在下雨，林肯一定是在喝醉之后横穿马路。警察还说，上将可以起诉，这是他的权利，但他们怀疑法庭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这是一场意外。
在这件事之后，莱蒂始终对区区一个词的力量感到恐惧和惊奇。她不需要银条就知道，说出一件事就足以让它成真。
在她父亲筹备葬礼期间，莱蒂给林肯的老师们写了信，信中附上了她自己的几篇作文。
被录取后，她在牛津大学依然要承受上千种羞辱。教授们对她说话的态度居高临下，仿佛她是白痴。职员们总想用目光穿透她的衬衫。她去上每一堂课都要走一段长得让人生气的路，因为学院强迫女生住在学校以北近两英里的一栋楼里，那里的女房东好像分不清租客和女佣的区别，总在她们拒绝打扫卫生时冲她们大吼大叫。在学院派对上，学者们总是直接越过她去同罗宾或拉米握手，如果她开口说话，他们就假装她并不存在。如果拉米纠正某位教授的观点，那他就是勇敢而聪慧的;如果莱蒂这么做，那她就是故意惹事。她如果想在夜里放心地独自出行，那就不得不穿上男装，像男人一样走路。
这一切全都不意外。毕竟，在这个国家，“疯狂”(madness)这个词衍生自一个最初表示子宫的词语，而她就是这个国家的一位女性学者。这很让人气愤。她的朋友们总是提起他们身为外国人所遭受的歧视，但是牛津大学对女人同样残忍，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意?
话虽如此，但是看看他们。他们排除万难来到这里，过得蒸蒸日上。他们走进了童话中的城堡，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可以超越自己的出身。他们有机会成为饱受赞美的例外，只要抓住机遇。除了感恩戴德、感激不尽，为什么还会有其他想法?
但是去了广州之后，他们突然开始说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语言。突然之间，莱蒂被排除在外。她无法忍受这一点，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无法破解其中的密码。她每一次开口问，回答永远是，难道这还不明显吗，莱蒂?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不，她看不出来。她觉得他们的原则十分荒唐，简直愚蠢至极。她认为帝国势不可挡，未来不可撼动，抵抗全无意义。
他们的信念让她困惑。她想不通，人为什么要用身体撞击一堵砖墙?
尽管如此，她还是帮助他们，保护他们，替他们保守秘密。她爱他们，愿意为了他们去杀人。她尽量不相信那些关于他们的最恶劣的说法，以及她的成长环境向她灌输的那些说法。他们不是野蛮人，他们并不低人一等，不懦弱，也不忘恩负义。他们只是——很不幸，很糟糕——被误导了。
啊，但是莱蒂绝对不愿看他们重蹈林肯的覆辙。
他们为什么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幸运?获准进入空旷的大厅，从他们出生的肮脏环境来到皇家翻译学院耀眼的殿堂!为了在牛津大学的教室里争得一席之地，他们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每一天，当坐在博德利图书馆中、手指摩挲着书本时，她都为自己的幸运而心潮澎湃。如果没有身为翻译者的特权，她绝不可能将书本从书架上取出来。莱蒂与命运抗争之后才来到这里。他们全部都是。
所以，难道这还不够吗?他们已经钻了系统的空子。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为什么一心想击垮这个系统?为什么要咬那只给你食物的手?为什么抛弃这一切?
他们告诉她(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口气，仿佛她是年幼的孩童，仿佛她什么都不懂)：但是还有更紧要的事。这是全球范围内的不公正，莱蒂。这是对整个世界的掠夺。
她再次努力摒弃偏见，保持开放的心态，去了解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烦恼。她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的道德观受到质疑，而她不断重申自己的立场，似乎想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当然不支持这场战争，当然反对所有形式的偏见和剥削，当然站在废奴主义者这一边。
她当然可以支持力主改变的游说活动，只要那是和平的、值得尊重的、文明的。
但是当时他们讨论的是敲诈勒索，是绑架，是暴动，是炸毁一座造船厂。这是报复性的，暴力的，令人厌恶的。她无法忍受。看着那个可怕的格里芬·洛弗尔侃侃而谈，眼中闪耀着狂喜的光芒;看着拉米，她的拉米连连点头称是。她无法相信对方会变成这样。他们都变成了这样。
他们掩盖了一场谋杀，难道这还不够恶劣吗?难道她不得不再合谋参与更多的谋杀吗?
那就像是大梦初醒，就像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她在这里做什么?她在玩什么游戏?这不是高尚的斗争，只是共同的幻想。
这条路没有未来。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受到了愚弄，在这场病态的、装模作样的游戏中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这场游戏只有两种结局：监狱或绞刑。她是现场唯一一个没有疯狂到看不清这一点的人。尽管这让她痛彻心扉，但她必须坚决采取行动。因为，如果她不能拯救她的朋友们，她至少要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