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殖民主义不是一台思想机器,不是一个具有理智的物体。它是自然状态下的暴力,它只有在一个更加强大的暴力面前才可能屈服。
——弗朗兹·法农,《全世界受苦的人》
“穹顶与花园”咖啡馆储备食物的地窖旁有一扇暗门,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土隧道,勉强够他们手脚并用向前挪动。隧道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盲目地摸索着,一英寸一英寸地往前爬。罗宾真希望能有一点光亮,但他们没有蜡烛、火柴或打火石。他们只能信赖安东尼的话,一直向前爬行。短促的呼吸声在他们身边回响。终于,隧道顶部向上倾斜,一缕冷气拂在他们冰冷湿滑的皮肤上。他们张开手掌在土壁上四处搜寻,总算摸到一扇有把手的门。推开门,他们发现眼前是一个低矮的小房间,月光从天花板的小格栅中流泻而下,将房间照亮。
他们走进屋里,眨着眼睛四下打量。
最近有人来过这里。桌上放着一大块还很新鲜的面包,摸起来还是软的,旁边立着一根点了一半的蜡烛。维克图瓦翻遍抽屉,总算找到一盒火柴。她点起蜡烛照亮了房间。“原来这就是格里芬藏身的地方。”
这座安全屋让罗宾感到难以言说的熟悉,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原因所在。房间的布局与喜鹊巷的宿舍完全一致:桌子摆在格栅窗下,墙角的简易小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对面靠墙摆着两个书架。在这里,在牛津的地下,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格里芬都在试图重现他的大学岁月。
“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过夜安全吗?”罗宾问,“我是说——你觉得会不会——”
“这里看起来还没被发现,”维克图瓦小心翼翼地在小床边坐下来,“我想,假如他们知道,肯定早就把这里毁了。”
“你说得对。”罗宾在她身边坐下。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极度的疲惫从双腿慢慢涌上胸口。既然现在他们安全地藏身在大地腹中,逃亡时的肾上腺素便全部退去。他想蜷成一团睡去,永不再苏醒。
维克图瓦探身到小床边,那里有一个木桶,桶里似乎是清水。她将一件衬衫拧成团,往上面浇了些清水,然后递给罗宾:“擦擦吧。”
“什么?”
“血,”她轻声说,“你身上全是血。”
他抬眼看着维克图瓦,在他们逃跑以来第一次认真看着她。“你身上也全是血。”
他们并排坐着,在沉默中将自己擦拭干净。他们浑身上下的污垢多得惊人。两人各自用完一件衬衫,接着又用了一件。不知为什么,格里芬的血不仅染红了罗宾的手和手臂,就连他脸上、耳后、脖颈和耳朵之间的凹陷处都覆盖着一层层混杂着尘土的血污。
他们轮流擦干净彼此的脸。这种简单的身体接触让他们感到舒适,让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事情上,暂时不去想所有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沉重话语。不提这些话也让他们感到舒适。此刻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清楚这些话,它们不是散漫的想法,而是令人窒息的黑云。他们都在想拉米、格里芬和安东尼,还有每一个在残暴手段下骤然离世的人。但他们无法触碰那悲伤的深渊。现在倾诉这份悲伤、用语言平复悲伤为时尚早,这方面的任何尝试都会将他们击垮。他们只能擦去彼此身上的血迹,努力保持呼吸。
终于,他们将脏衣服扔到地板上,向后靠在墙上,依偎着彼此。潮湿的空气很冷,房里也没有壁炉。他们紧靠在一起,用薄毯紧紧裹住肩膀。过了很久,两人之中才有人开口。
“你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维克图瓦问。
如此沉重的问题,却问得如此轻声细语。他们现在能做什么?他们说过要让巴别塔在火中燃烧,但凭他们的力量怎么能做到这件事?老图书馆被摧毁了。他们的朋友死了。每一个比他们更勇敢、更优秀的人都死了。但他们两人还在这里,他们有责任不让朋友们白白死去。
“格里芬说你知道该做什么,”罗宾说,“他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能找到盟友,”维克图瓦低声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朋友,只要我们能来到这座安全屋。”
“我们来了。”罗宾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手势,“这里是空的。”
维克图瓦站起身来。“噢,别这样。”
他们开始在房间里搜寻线索。维克图瓦负责橱柜,罗宾负责桌子。桌子的抽屉里放着一沓又一沓格里芬的笔记和书信。他将这些拿到闪动的烛光下细看。格里芬的英语字迹看得他心口疼,那弯弯曲曲、挤在一起的字体和罗宾的字,和他们父亲的字太相像了。这些书信、这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粗体字勾勒出一位狂热但一丝不苟的作者形象,让罗宾窥见了他从不了解的格里芬的另一面。
格里芬的关系网比他之前疑心的还要广泛得多。他看到了寄往波士顿、纽约、开罗和新加坡的信件。但收信人的名字都是代号,有些明显是文学典故,比如“匹克威克先生”和“亚哈王”,有些则是过于常见、所以不太可能是真名的英语词,比如“棕先生”和“粉先生”。
“嗯。”维克图瓦皱着眉头,将一张方形小纸片举到眼前。
“那是什么?”
“一封信。给你的。”
“我能看看吗?”
她犹豫片刻才把信递给他。信封很薄,而且封了口。背面写着他的名字:罗宾·斯威夫特。是格里芬有力的笔痕。但是,他是什么时候抽空写下这封信的呢?不可能是在安东尼带他们来到赫耳墨斯社之后,格里芬不知道他们会在那个时候回来。这封信只可能写在罗宾与赫耳墨斯社断绝联系之后,在罗宾声称不想再和格里芬有任何牵连之后。
“你打算读吗?”维克图瓦问。
“我——我想我做不到。”他将信封递还给她。信中的内容令他恐惧,令他呼吸急促到无法握住信封。他无法面对哥哥的审判。现在不行。“你能替我保管吗?”
“万一里面是有用的信息呢?”
“我觉得应该不是,”罗宾说,“我觉得……一定是其他内容。拜托了,维克图瓦,你之后可以读一读,如果你想读的话。但我现在不想看见它。”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信放进内侧口袋说:“当然。”
他们继续翻找格里芬留下的物品。除了书信,格里芬的武器储备数量也很惊人:刀,绞索,一堆银条,至少三把手枪。罗宾不愿碰那些枪;维克图瓦仔细检查它们,用手指轻抚枪管,最后挑出一把别进腰里。
“你知道怎么用那东西吗?”他问。
“知道,”她说,“安东尼教过我。”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充满了惊喜。”
她哼了一声:“啊,你只是没有注意过。”
但是这里没有联系人名单,也没有关于其他安全屋或潜在盟友的线索。格里芬用密码掩盖一切,打造出一张在他死后便再也无法还原的、隐蔽的关系网。
“那是什么?”维克图瓦指着高处问。
在书架顶部几乎看不见的深处,放着一盏灯。
罗宾伸长手臂去够那盏灯,怀着几近失控的希望。是的,就在那里,底部镶嵌的白银散发着令人熟悉的光泽。Beacon(烽火),安东尼曾经喊道。他想起格里芬手上的烧伤,想起格里芬即使在几英里外也能知道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
他将灯翻过来仔细查看。银条上刻着汉字:燎。
这是格里芬的设计。在汉语中,“燎”既可以表示“火烧”,也可以表示“照明”,还可以形容传递信号的灯火。在这根银条上方还有一根更小的银条,上面刻着:Bēacen。这个词看起来像是拉丁语,但罗宾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却没想起它的具体词义和词源。又或许这是德语?
不过,他隐约猜到了这盏灯的功能。这就是赫耳墨斯社沟通的手段。他们利用火焰传递信号。
“你觉得它的原理是什么?”维克图瓦问。
“也许他们全都通过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罗宾将灯递给她,“所以格里芬知道我们遇到了麻烦,他身上一定也带着一个。”
“可是还有谁有这个呢?”她翻来覆去地观察那盏灯,用手指抚摸干枯的灯芯,“你觉得另一头会是什么人?”
“朋友,但愿吧。你觉得我们该告诉他们什么?”
她思考片刻说:“召唤他们来战斗。”
他看了她一眼问道:“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你知道,汉语里有句俗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无力地对他笑了笑:“一不做二不休嘛。”
“我们已经是活着的死人了。”
“但正是这样,我们才让人畏惧。”她将那盏灯放在两人中间,“我们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他们从桌子里翻出笔和纸,开始构思讯息。灯油所剩不多,令人有些忐忑,灯芯也快要烧到底了。他们的讯息必须尽可能简明无误,所表达的意思不能有任何含糊之处。等商定要写什么之后,维克图瓦用蜡烛点燃了灯芯。微弱的火花隐约一闪,紧接着,火苗嗖的一声蹿到一尺多高,在他们眼前摇曳起舞。
他们不清楚烽火运作的机制。罗宾大声念出汉语配对镌字,但是对于另一对神秘的配对镌字,他们只能期望它的效果是长期持续的。他们穷尽了每一种能够想到的传递讯息的方法。他们对着灯火朗诵讯息,将讯息译成莫尔斯电码,还对着灯火拍手。他们在火苗上挥舞金属棒,然后再次重复密码,让火苗伴随每一个点和短横线的节奏闪动。最后,在灯油爆出噼啪声响时,他们将纸条扔进了灯火中。
效果立竿见影。火苗变成原来的三倍大小,长长的火舌围着纸条跃动,像某种恶魔般的生物一样吞噬着纸上的文字。纸条没有被烧毁,也没有皱缩,它直接消失不见了。片刻之后,灯油燃尽,火苗短暂急促地跳了几下之后便熄灭了。房间里又变得昏暗。
“你觉得我们成功了吗?”维克图瓦问。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见。”罗宾放下灯盏,他感到无法承受的疲惫,四肢像铅一样沉重。他不知道引发了什么后果。他的某一部分永远不想知道答案,只想蜷缩在这凉爽黑暗的空间里,从世界上消失。他知道,他有责任完成这项工作,等到明天,他将振作起仅剩的全部力量去面对一切。但是此刻,他只想像逝者一样沉睡。“我想我们会知道的。”
破晓时,他们悄悄穿过城市,前往老图书馆。那座建筑周围镇守着几十名警察,或许他们是在守株待兔,看看有没有还敢回来的蠢货。罗宾和维克图瓦从院子后面的树林里小心翼翼地爬上后墙。这很愚蠢,是的,但他们无法抗拒统计损失的冲动。他们原本希望能找机会溜进去拿一些补给,但现场的警察太多,他们根本做不到。
于是,他们只能前来做一个见证。尽管风险很高,但终究必须有人记住这背叛的场面,必须有人记录这场损失。
老图书馆已被彻底摧毁。整个后半部分都被炸开,破开的豁口将图书馆内部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那场面显得十分残忍,令人感到耻辱。书架有一半都空了。在爆炸中未被烧毁的书本都堆放在建筑周围的手推车上,罗宾猜测它们将被运走,供巴别塔内部的学者们研究。他怀疑这些成果中的绝大部分将永远不见天日。
所有那些杰出的、独创的研究成果都将被封存在帝国的档案馆中,唯恐它们为更多人提供启迪。
罗宾爬得更近了一些。这时他才发现,尸体依然躺在碎石堆里。他看见倾倒的砖石中半掩着一只惨白的手臂。他看见一只鞋还挂在烧焦的小腿上。在更靠近老图书馆的那一边,他看见一团满是尘土的黑发。在看清黑发下的那张脸之前,他赶紧转过身去。
“他们没有清理尸体。”他感到天旋地转。
维克图瓦捂住了嘴:“啊,上帝啊。”
“他们没有清理尸体——”
他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些什么。将尸体一个个拖进树林里?在图书馆旁边为他们挖掘墓穴?或者至少在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上蒙一块布?他不知道,他只觉得,不该让他们毫无遮拦、无助地躺在那里。
但是维克图瓦拉着他向树林间退去:“我们不能,你知道的,我们不能——”
“他们就那么躺在那里,安东尼、维马尔、拉米——”
警察没有把尸体运到停尸房去,甚至没有给他们盖上白布,就那样将他们留在倒下的地方,任由鲜血流过瓦砾和书页。就那样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搜查整座图书馆。这就是警察狭隘的报复、对他们一生不屈的惩罚吗?还是说,警察根本就不在意?
这个世界必须崩溃,他心想。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必须有人血债血偿。但是,维克图瓦已将他拖回到来路上,她紧紧拉住罗宾,这是唯一阻止他冲向废墟的力量。
“这里什么都没了,”她压低声音说,“时间到了,罗宾。我们该走了。”
他们为革命选了个好日子。
那是新学期的第一天,也是牛津难得的天气好得不像话的日子。天气和暖,阳光明媚,一改往年希拉里学期不可避免的凄风冷雨。天空湛蓝,宜人的微风隐隐透出春意。今天,所有人都会待在室内,无论是教员、研究员还是学生。塔楼的会客大厅里也不会有客户,因为今年巴别塔在新学期的第一周将为整理修缮而闭门歇业。没有平民会被卷入交火。
因此,问题就在于如何进入塔楼。
他们不可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全伦敦的报纸上都张贴着他们的画像,就算牛津没有声张,肯定也有一些学者有所耳闻。正门外有五六名警察。另外,此时普莱费尔教授肯定已经销毁了装着他们的血样,那些表明他们属于塔楼的玻璃瓶。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具备三大优势:格里芬用来驱散人群的explōdere银条,用来隐身的银条,以及正门结界只拦截物品,却不阻拦人进入的事实。最后这一点只是理论,却大有用处。根据了解,结界只会在人离开时启动,而不会在进入时启动。只要有人开门,窃贼们总能顺利潜入塔楼。离开才是棘手的问题。
不过,他们如果今天能够完成预定的计划,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走出塔楼了。
维克图瓦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好了吗?”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们绞尽脑汁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想出别的办法。现在除了行动,他们别无选择。
罗宾点了点头。
“Explōdere。”他小声念道,然后将格里芬的银条扔到草坪上。
声波震碎了空气。罗宾知道在理论上这根银条不会造成伤害,但它发出的噪声实在是太骇人了。那是整座城市崩塌、金字塔轰然倾覆才会发出的声音。他本能地想要逃往安全的地方,尽管他知道那只是银条在他脑中制造的效果。他不得不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于转身落荒而逃。
“我们走吧。”维克图瓦扯了扯他的手臂,坚定地说。
和他们预料的一样,警察从草坪上跑远,一群学者跑进塔楼,大门眼看就要关上了。罗宾和维克图瓦冲上前去,绕过封条,跟在他们后面挤了进去。跨过门槛时,罗宾屏住了呼吸。但是警报声没有响起,也没有突然弹出的机关。他们进来了。他们安全了。
会客大厅里显得比平时更加拥挤。是因为有人收到了他们的讯息吗?这些人中有来响应号召的吗?他完全无法判断谁是赫耳墨斯社的成员,谁又不是。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只是对他淡漠而客气地点点头,随后便继续忙着自己手头的事。一切都寻常得有些荒诞。这里没人知道世界已经崩溃了吗?
在圆形大厅的另一头,普莱费尔教授正倚在二楼的楼厅边上同查克拉瓦蒂教授闲聊。查克拉瓦蒂教授大概说了个笑话,因为普莱费尔教授正在哈哈大笑,他摇了摇头,顺便向会客大厅扫了一眼。他撞上了罗宾的目光,然后眼球突了出来。
就在普莱费尔教授冲下楼梯时,罗宾跳到位于会客大厅中央的一张桌子上。
“听我说!”他大喊道。
塔楼里忙乱的人群对他置若罔闻。维克图瓦爬上桌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普莱费尔教授宣布考试成绩时的礼仪钟。她将钟高举过头顶,狠狠摇了三下。整座塔楼都安静下来。
“谢谢。”罗宾说,“啊,是这样。我有话要说。”面对这么多紧盯着他的面孔,他的头脑忽然一片空白。他惊诧地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几秒钟才恢复语言能力。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要关闭塔楼。”
克拉夫特教授推开人群,挤到会客大厅前面:“看在上帝的分上,斯威夫特先生,你在干什么?”
“等一等,”哈丁教授说,“你们不该出现在这里。杰尔姆说——”
“现在正在进行一场战争。”罗宾脱口而出。说出这话的瞬间,他不禁有些畏缩:这话太笨拙、太没有说服力了。他事先准备了演讲稿,但突然间,他只能想起其中的要点,而这些话一旦大声说出口就显得可笑至极。他扫视整个会客大厅和二楼的楼厅,怀疑、看热闹和厌烦的神情在众人脸上交织。就连此刻刚刚奔下楼、在楼梯边气喘吁吁的普莱费尔教授看起来也是困惑多于不安。罗宾感到眩晕。他想吐。
换作格里芬,他一定知道该说什么。格里芬擅长讲故事,他是真正的革命者。他用短短几句话就能鞭辟入里地描绘出一幅关于帝国扩张、阴谋串通、罪行与责任的画面。但格里芬不在这里,罗宾只能尽最大努力传达死去的哥哥的精神。
“议会正在辩论是否要对广州开展军事行动。”他强迫自己抬高音量,让他的声音尽可能响彻会客大厅。“这场军事行动没有正当的理由,只是因为贸易公司们贪得无厌。他们计划用枪炮强行打开对中国人销售鸦片的大门,而在我们这趟旅途中引发的重大外交事故恰好成了开战的借口。”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塔楼里弥漫的不耐烦变成了好奇与困惑。
“议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来自法务部的一个名叫科尔布鲁克或者康韦的学生问道。
“没有我们的帮助,大英帝国什么都做不了,”罗宾说,“我们创作的银条为他们的枪炮和舰船提供动力。我们磨利统治的尖刀。我们为他们起草条约。如果我们不再施以援手,议会就无法对中国采取行动——”
“我看不出那为什么是我们的问题。”那位科尔布鲁克或者康韦说。
“这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我们的教授就是背后的助力。”维克图瓦插话进来,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是比罗宾更响亮、更肯定,“这个国家的白银快要用完了,整个国家都处于赤字状态,而我们学院的一部分教员认为,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就是向外国市场输送鸦片。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们愿意做任何事。他们谋杀了那些试图揭露这件事的人。他们杀了安东尼·瑞本——”
“安东尼·瑞本死于海上事故。”克拉夫特教授说。
“不,他没有,”维克图瓦说,“他一直躲在暗处,努力阻止帝国的这种所作所为。他们上周枪杀了他。还有维马尔·斯里尼瓦桑、伊尔丝·出岛和凯茜·奥内尔——到杰里科去,过了桥,去树林后面的那座老楼看一看,你们就能看见废墟和尸体——”
这话引发了大家的低声议论。维马尔、伊尔丝和凯茜在学院的人缘都很好。低语声越来越多。此时,大家显然注意到他们三人都不在场,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他们疯了。”普莱费尔教授厉声说。他恢复了冷静,就像一位演员终于想起了台词。他夸张地伸出一只手指指向他们两人,宛如控诉一般。“他们疯了,他们和一群闹事的窃贼搅和在一起,他们应该进监狱——”
但是,对于在场的众人而言,他的话比罗宾的故事更难以接受。普莱费尔教授洪亮的嗓音在平时是那么娓娓动听,此时却适得其反,好像仅仅是为了渲染舞台效果。其他人对他们三人在说些什么毫无头绪,在旁观者看来,他们都像是在表演。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理查德·洛弗尔出了什么事?”普莱费尔教授质问道,“他人在哪里?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理查德·洛弗尔是这场战争的设计者之一,”罗宾高喊道,“他去广州是为了从英国间谍那里获取军事情报。他与巴麦尊有直接的联系——”
“可这是无稽之谈啊,”克拉夫特教授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也太——”
“我们有书面证据。”罗宾说。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些书信现在肯定已经被销毁或查封了,不过从演讲的角度来看,这话依然奏效,“我们有摘录自书信的话,有证据,全部都在。他计划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普莱费尔也是同谋,问他好了——”
“他在说谎,”普莱费尔教授说,“他在胡说八道,玛格丽特,这男孩已经疯了——”
“可是疯子的话应该前言不搭后语才是,”克拉夫特皱着眉头来回打量他们两个人,“而谎言应该对自己有利。这个故事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至少对这两个孩子肯定没有,”她指着罗宾和维克图瓦说,“而且他们说的话条理很清楚。”
“我向你保证,玛格丽特——”
“教授,”罗宾直接对克拉夫特教授开口道,“教授,请听我说。他想发动战争,他已经计划很多年了。您去他的办公室里看看,洛弗尔教授的办公室。去看看他们的文件,全都清清楚楚。”
“不。”克拉夫特教授低声说。她眉头紧皱,扫视着罗宾和维克图瓦,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或许是他们空洞的疲惫、低垂的肩膀或者从骨子里渗出的悲痛。“不用,我相信你们……”说着,她转过身来,“杰尔姆?你早就知道这事吗?”
普莱费尔教授顿了一下,似乎在思忖是否有必要继续伪装下去。接着,他气冲冲地说:“别表现得这么震惊。你知道支撑巴别塔运转的是什么。你早就知道权力的天平必须倾斜,你也知道我们必须对赤字采取行动——”
“但是对无辜的人民宣战——”
“别装作这是你的底线,”他说,“你对其他一切事情都无所谓。除了消费者之外,中国没什么能提供给世界了。我们为什么不——”他止住话头,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刚刚坐实了罗宾的指证。
太迟了。塔楼里的氛围发生了变化。疑云油然而生。气愤变成了恍然大悟,大家意识到这不是一场闹剧,不是歇斯底里发作,而是真实发生的事。
现实世界极少影响巴别塔。他们不知道对此该作何反应。
“我们用其他国家的语言为这个国家创造财富。”罗宾一边说,一边环视整座塔楼。他提醒自己:他不打算说服普莱费尔教授,他要向房间里的人发出呼吁。“我们占据了太多不属于我们的知识。我们能尽的微薄之力就是阻止战争爆发。这才是唯一符合道德的事。”
“那你们计划怎么做呢?”马修·杭斯洛问,他听起来没有敌意,只有充满困惑的试探,“像你说的,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于议会,所以怎么能——”
“我们要罢工。”
是的,现在他找到了立足点,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罗宾扬起下巴,试图向声音中注入格里芬和安东尼的权威:“我们要关闭巴别塔。从今天开始,会客大厅不再允许客户进入。任何人都不再制造或出售银条,也不再维护和保养银条。我们拒绝为英国提供一切翻译服务,直到他们投降。而他们一定会投降,因为他们太需要我们了。他们需要我们甚于一切。这就是我们的制胜之道。”他停顿了一下。大厅里寂静无声。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说服了他们,无法判断听众的表情意味着勉强接受还是怀疑。“听着,只要我们能——”
“但是你们得封锁塔楼,”普莱费尔教授不怀好意地嗤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必须制服我们所有人。”
“我想我们是要这么做,”维克图瓦说,“我们现在就是在这么做。”
全场的牛津学者渐渐意识到,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将涉及武力,这时,现场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停顿。
“你,”普莱费尔教授指着最靠近大门的那个学生,“去找警察,让他们进来——”
那个学生没有动弹。那是个二年级学生,罗宾记得他叫易卜拉欣,是一位来自埃及的阿拉伯语学者。这个娃娃脸的男孩看上去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二年级学生都那么显年轻吗?易卜拉欣匆匆瞥了一眼罗宾和维克图瓦,又皱眉看看普莱费尔教授说:“但是,先生……”
“别动。”克拉夫特教授对他说。就在这时,两个三年级学生突然向出口走去,其中一个将易卜拉欣一把推到书架上。罗宾拿起一根银条指向门口:“Explōdere,Explode。”高亢而骇人的噪声在会客大厅里回荡,这一次是刺耳的号叫。那两个三年级学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门口跑开了。
罗宾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另一根银条,将它高举过头顶。
“我用这个杀死了理查德·洛弗尔。”他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说话的不是罗宾,而是格里芬的鬼魂,是他更勇敢也更疯狂的哥哥从幽冥世界操纵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任何人靠近我一步,如果任何人试图向外界求助,我就毁灭他。”
他们看起来全都吓坏了。他们相信罗宾的话。
他担忧起来。一切进展得太顺利了。他原本认为自己肯定会面临某些阻力,但大厅里的人似乎完全被制服了,就连教授们也没有动弹。事实上,勒布朗教授和德弗雷瑟教授双双挤在桌子下面,仿佛在躲避炮击。他可以命令两人跳一支快步舞或者把书一本一本撕成碎片,而他们一定会照做。
他们一定会照做,因为罗宾威胁要使用暴力。
他不记得从前为什么一想到采取行动就那么恐惧。格里芬是对的,障碍不在于抗争本身,而在于根本无法想象有抗争的可能,在于对安全、对可以勉强维生的现状紧抓不放。但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已脱离正轨。每一扇门都敞开了。现在,他们已经迈出思想的国度,踏入行动的疆域,而牛津大学的学者们对此毫无准备。
“看在上帝的分上,”普莱费尔教授厉声说,“谁去把他们抓起来。”
几个研究员上前一步,神情中透露出犹疑。他们都是欧洲人,都是白人。罗宾歪着头说:“好啊,来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尊严可言,永远不可能被写进书里、与歌颂英勇气概的伟大史诗一同摆在书架上。因为牛津大学的学者们养尊处优,他们只会坐在扶手椅中用流畅精巧的笔触描写血淋淋的战场。巴别塔的夺取是一场笨拙而愚蠢的冲突,在抽象的观念与具体的现实之间展开。那几个学生走近桌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罗宾踢开了他们,感觉就像在踢小孩子,因为他们心怀恐惧,所以毫无恶意,不够绝望也不够愤怒,所以无法真正伤害到人。他们看起来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是要将罗宾拉下去、抓住他的腿,还是只想擦伤他的脚踝。因此,罗宾的还击也同样敷衍。他们只是在演示一场打斗,所有人都只是表演爱好者,得到的舞台指令是“斗争”。
“维克图瓦!”罗宾高喊一声。
其中一个学生从她身后爬上了桌子。她猛然转过身。那个学生犹豫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挥出一拳。但从他的表现来看,似乎只是在理论上知道该如何挥拳,只知道挥出一拳的分解动作:双脚站稳,手臂回收,握拳送出。他估计错了距离,结果只是在维克图瓦肩上轻轻擦了一下。维克图瓦抬起左脚一踢,那人弯腰捂住小腿呻吟起来。
“住手!”
混战结束了。普莱费尔教授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把枪。
“别再犯蠢了。”他用枪指着罗宾,“现在立马住手。”
“来吧。”罗宾沉着地说。他不知道这股荒谬的勇气来自何处,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不知为什么,那把枪看起来十分抽象,一点儿都不真实,那些子弹似乎不可能触及他的身体。“来吧,我看你敢不敢。”
他赌的是普莱费尔教授的懦弱,赌他或许能拿起枪,但绝不敢扣动扳机。和巴别塔的所有其他学者一样,普莱费尔教授痛恨做脏活儿。他设计过致命的陷阱,但从不自己亲手操刀。他也不知道真正动手杀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意志或恐慌。罗宾没有转身去看维克图瓦在做什么。他很清楚。他张开双臂,牢牢盯住普莱费尔教授的眼睛问道:“你要怎么样?”
普莱费尔教授的面色凝重。他的手指动了。枪声响起时,罗宾浑身一紧。
普莱费尔教授歪歪倒倒地向后退了几步,身体中段溢出鲜红。塔楼里爆发出阵阵尖叫。罗宾回头看了一眼。维克图瓦放下格里芬的左轮手枪,触手般的烟雾在她脸旁腾起,她的眼睛瞪得滚圆。
“就是这样,”她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现在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突然,德弗雷瑟教授冲过大厅,想去拿普莱费尔教授的枪。罗宾从桌上跳下来,但离得太远了。然而就在此时,查克拉瓦蒂教授从侧面扑向德弗雷瑟教授。轰的一声,两人双双倒地,随即扭打在一起,那场面十分笨拙、毫不优雅:两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教授在地上滚来滚去,长袍掀到腰部以上。罗宾震惊地看着查克拉瓦蒂教授扭住德弗雷瑟教授的手腕、让他松开手枪,然后勉为其难地将他按在地上。
“先生?”
“我收到你的讯息了,”查克拉瓦蒂教授气喘吁吁地说,“干得漂亮。”
德弗雷瑟教授的胳膊肘狠狠撞在查克拉瓦蒂教授的鼻子上。查克拉瓦蒂教授向后一仰,德弗雷瑟教授顺势挣脱出来,两人继续扭打在一起。
罗宾从地上抄起那把枪,枪口向下对准德弗雷瑟教授。
“站起来,”他命令道,“双手抱头。”
“你不知道怎么用那东西。”德弗雷瑟教授冷笑道。
罗宾举起枪,对准枝形吊灯扣动了扳机。吊灯随之四分五裂,碎玻璃溅满了整个会客大厅。所有人都在惊叫躲闪,仿佛他刚刚向人群开了一枪。德弗雷瑟教授转身就跑,没想到脚踝绊到了桌腿,仰面摔倒在地。罗宾重新装上子弹,然后再次用枪对准德弗雷瑟教授。
“这不是在辩论。”他高声宣布。他浑身颤抖,充斥着和他第一次学习射击时一样的恶毒能量。“这是接管。还有其他人想挑战试试吗?”
没有人动弹,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有人哭了起来,有人紧紧捂住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尖叫。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他发布下一步指令。
一时之间,塔楼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普莱费尔教授的呻吟。
罗宾回头看了看维克图瓦。她心中的不知所措都写在脸上,手枪无力地垂在身侧。在内心深处,两人都没预料到他们能走这么远。在预想中,今天将陷入一片混乱:充满暴力、毁灭一切的最后一战,不论怎么看,这场争斗都将以死亡终结。他们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没做好赢得胜利的准备。
然而,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巴别塔,一如格里芬一直以来的预测。现在,他们不得不扮演好胜利者的角色。
“任何东西都不许搬离巴别塔,”罗宾宣布,“我们要查封所有的刻银工具。我们要停止对全城银条的日常维护。我们要等着机器自己出故障,希望他们能在那之前投降。”他不知道这些话来自何处,但听起来很不错,“没有我们,这个国家撑不过一个月。我们要罢工,直到他们让步。”
“他们会派军队来对付你们。”克拉夫特教授说。
“他们不会的,”维克图瓦说,“他们不能伤害我们,没有人能伤害我们。他们太需要我们了。”
这正是罗宾他们可能赢得胜利的原因,也是格里芬的暴力理论的关键。他们终于想通了这一点。这就是格里芬和安东尼对抗争如此有信心、如此坚信殖民地能与帝国抗衡的原因。帝国必须以压榨为生。暴力将撼动帝国的系统,因为这个系统不能摧毁它榨取利益的对象。而巴别塔,它与那些甘蔗田、那些市场和那些被迫出卖劳力的人一样,都是一份资产。大英帝国的运转需要汉语,需要阿拉伯语、梵语和所有殖民地的语言。大英帝国不能伤害巴别塔,否则必然伤及自身。因此,只要巴别塔这一资产拒绝配合,就有可能阻挡帝国前进的脚步。
“那么,你们打算做什么呢?”德弗雷瑟教授质问道,“在此期间一直把我们当人质关在这里?”
“我希望你们加入,”罗宾说,“但是你们如果不愿意,那也可以离开塔楼。先让警方离开,然后就可以依次出去。任何人都不许从塔里带走任何东西,你们只能带着身上现有的东西离开。”他停顿了一下,“另外,我想你们一定能理解,如果你们走了,我们就不得不毁掉你们装在玻璃瓶里的血样。”
他话音刚落,一大群人就向大门冲去。罗宾数了数人数,不禁心下一沉。离开的足有几十人,包括所有专精于欧洲语言的学者、所有的欧洲人,以及几乎所有的教员。还在呻吟的普莱费尔教授被德弗雷瑟教授和哈丁教授一前一后抬着,毫无尊严地被运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六位学者:查克拉瓦蒂教授,克拉夫特教授,两个本科生——易卜拉欣和一个名叫朱利安娜的小个子女孩,还有两个研究员——优素福和麦格哈娜,两人分别在法务部和文学部工作。除了克拉夫特教授以外,他们都是有色人种,都来自殖民地。
但是这有可能成功。只要能维持对巴别塔的控制,他们可以在人数上做出让步。巴别塔拥有全国最丰富的刻银术资源,包括语法汇编、雕刻笔、镌字簿和参考资料,以及比这一切都要重要的白银。普莱费尔教授和其他人或许可以在其他地方再建一所翻译中心,但就算他们能凭记忆还原维持全国白银魔法运作的知识,也需要数周甚至数月时间才能获得规模足以与巴别塔相提并论的物资。如果一切按计划推进,等到那时,这个国家应该已经做出了让步。
“现在做什么?”维克图瓦小声对他说。
罗宾跳下桌子,血流涌上头顶:“现在我们要告诉世界发生了什么。”
正午时分,罗宾和维克图瓦爬上八楼的北阳台。这座阳台基本上只是装饰,是为那些从未摆脱“需要新鲜空气”这一执念的学者设计的。但从来没有人踏足此地,连门都快要锈死了。罗宾用身体抵住门框用力一推,门猛然打开了,他往前跌了几步,发现自己已经扑到了阳台边缘的栏杆上。在短暂的恐慌之后,他才恢复了平衡。
在他脚下,牛津看起来非常微小,像一座洋娃娃的房子,像精心矫饰的真实世界的模型,专供永远不必真正踏入真实世界的小孩们赏玩。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渣甸和马地臣那类人所看到的世界:微不足道,尽在掌控之中;人和地点都按他们画出的路线移动;在他们的践踏之下,城市四分五裂。
在塔楼正门前石阶上的地面燃起了火堆。除了留在塔里的八位学者之外,所有人的血样都被扔在砖头上砸碎,并浇上没用完的灯油付之一炬。严格来说,这样做并无必要,只要将那些玻璃瓶拿到塔楼外面就够了。但是罗宾和维克图瓦都坚持要举行这场仪式。他们从普莱费尔教授那里学到了表演的重要性。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展示是为了昭告天下,也是一种警告:城堡已被攻破,魔法师被扫地出门。
“准备好了吗?”维克图瓦将一沓纸放在栏杆上。巴别塔没有印刷机,他们只好花一上午的时间辛苦抄完这一百份宣传册。这份宣言借鉴了安东尼要求建立同盟的说法和格里芬的暴力哲学,罗宾和维克图瓦也加上了他们自己的声音,一个雄辩地呼吁所有人携手为正义而战,另一个对反对者发出了寸步不让的威胁。最后写就的是一份能够说明他们意图的、清晰简明的宣言:
我们,皇家翻译学院的学生们,要求英国停止考虑对中国发动非法战争。鉴于英国政府决意对致力于曝光其目的的人们采取野蛮镇压和军事行动,为了表达我们的声音,我们别无选择,只得停止学院的一切翻译和刻银服务,直到我们的要求得到满足。我们特此宣布罢工。
罗宾心想,罢工(strike)真是个有趣的词。它让人联想到敲在长钉上的重锤,联想到用肉身迎击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一对自相矛盾的概念:通过不作为和非暴力运动,一个人或许可以证明拒绝满足其所依赖的那些人会引发多么灾难性的后果。
在他们脚下,牛津人还和平常一样过着快乐的日子。没有人抬头看;没有人发现两个学生正在整座城市的最高点凭栏远望。被驱逐的翻译者们都不见了踪影;就算普莱费尔已经报了警,警察也还没有采取行动。这座城市依旧安宁,对即将到来的事一无所知。
牛津,请你们与我们站在一起。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场罢工将给这座城市造成极大的不便。请你们将怒火投向政府,是政府让罢工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请你们站在正义与公平这一边。
从这段话开始,宣传册详细说明了白银流入英国经济的显而易见的危害,不仅有害于中国和殖民地,更有害于英国的劳动阶级。罗宾不指望有人能读到这里。他不指望这座城市支持他们的罢工;相反,按他的预期,一旦白银魔法开始崩溃,人们一定对他们痛恨万分。
但是巴别塔固若金汤,市民的痛恨无关痛痒。只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所遭受的不便来自何处就够了。
“你觉得宣传册要花多久才能抵达伦敦?”维克图瓦问。
“几个小时吧,”罗宾说,“我想应该可以赶上从牛津前往帕丁顿的第一班火车。”
他们挑选了一个看起来最不适合闹革命的地方。牛津不是活动的中心,它是一处避难所,在学术之外的所有领域都比英国其他地方落后数十年。大学被刻意设计成一座古老的堡垒,在这里,学者们可以幻想自己生活在过去五个世纪的任何时刻,在这里,丑闻和混乱极其罕见,以至于知更鸟在基督堂令人疲惫的长篇布道结尾唱起歌谣都能成为大学学院的头条新闻。
但是,尽管牛津大学不是权力的中心,它还是培养出了许多有权有势之人。牛津校友遍布全欧洲。或许就在此时此刻,有人正带着占领巴别塔的新闻冲向牛津火车站。总有人能意识到这一事件的重大意义,能看出这不是学生们不起眼的游戏,而是一场全国规模的危机。总有人会在内阁和上议院提起此事。接下来,议会将选择下一步的行动。
“来吧。”罗宾对维克图瓦点了点头,她的古希腊语和拉丁语发音比他更标准,“让我们看着它们飞吧。”
“Polemikós。”她将银条按在那沓纸上小声念诵,“Polemic。Discutere。Discuss。”
她将那沓纸推下栏杆。宣传册纷纷飞了起来。风带着它们在城市上空翱翔,一张张纸飞过尖塔和角楼,落到街道上、庭院里和花园中,冲进烟囱、钻进格栅、滑进没关的窗户。纸张逗引着沿途遇到的每一个人,贴在他们的大衣上,飞到他们脸上,执拗地附着在书包和公文包上。大多数人只是不耐烦地拍到一旁。但也有一些人会捡起来,阅读罢工者的宣言,然后慢慢意识到这对牛津、对伦敦、对整个帝国的意义。到那时,再也没有人能视而不见。整个世界都不得不直视它们。
“你还好吗?”罗宾问。
维克图瓦像雕塑一样静止不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宣传册,仿佛她可以凭意志化作一只小鸟,和它们一同飞翔。她说:“我为什么会不好?”
“我——你知道的。”
“真有意思,”她没有回头直视罗宾的眼睛,“我以为那一枪会打死他,结果只是——但我没有。不像你那时候。”
“那不一样。”罗宾尽量选择能够安慰她、尽量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语,“我那是自卫。而他没准还能活下来,没准可以——我的意思是,不一定——”
“那一枪是为了安东尼。”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对此我只想说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