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要不是变冷了，里亚法德一点儿也不想从水里出来。他知道今年是没机会再来游泳了，冬天很快就到了，山上已经被雪盖住。他躺在水面上，翻了个身，看着傍晚的阳光洒在瀑布上，在瀑布右边形成一片彩虹。里亚法德看着它，沉浸在思绪当中。一层薄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彩虹消失了。我要是能弄出这些色彩就好了。他边想，边听见高凡农在岸上喊叫。里亚法德瞥见铁匠的儿子从岸边纵身跃起，一下子扎进水里，接着浮上来，甩掉一头长发上挂着的水珠，向里亚法德游来。
“游够了吗？小鱼？”高凡农问。
“再游一会儿。”里亚法德说。
“你嘴唇都变青了。快起来晾干。”岸边的康纳瓦和布雷法生起了一堆火，还有三个年轻人在篝火边挤作一团。里亚法德有些丧气地发现盖拉尼斯和他的两个兄弟也在瀑布边上，他们老盯着他，而且话题总是围绕着他腿上的残疾。他们几个是最近搬到村子来的。他们的父亲从南方来到这里，为卢西恩工作。
里亚法德很不情愿地向岸边游去，高凡农跟在他身边。他们游到岸边，高凡农把里亚法德举出水面，带到篝火旁边。康擦干里亚法德腿上的水，又把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
高凡农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到岸边，捡起石子打起水漂来。康纳瓦溜达过去，也抓起一把石子。很快地，两人开始了一场打水漂比赛。布雷法坐在里亚法德身旁。“又来了，”他说，“对于他们俩，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场比赛。”里亚法德打了个寒战，布雷法便帮他套上衣服，又往火里添了些木柴。
“也许你是中了什么符咒。”盖拉尼斯说。他个子很高，四肢瘦长，顶着一头红发，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
“符咒？什么意思？”里亚法德道，他感到一阵沮丧。
“我和我兄弟在想，会不会是魔灵在你身上下了诅咒。”
另外两个年轻人——白瑞斯和各司南——这会儿也在盯着他。“我不认为谁诅咒过我，”里亚法德说，“我出生那年，很多孩子都有残疾，他们都死了。据说是因为母亲们患上了一种病。”
“我宁愿去死也不当残疾。”白瑞斯道。
“哦，闭嘴，白瑞斯。”布雷法呵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蠢话！”
“这是真的。”白瑞斯说道，脸涨得通红。
“换成是你，也许是真的。”里亚法德道，“不过你已经享受过可以走路和奔跑的生活。对你来说，失去双腿可能会非常糟糕。可我从没用过双腿，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
“你刚才说给我们什么惊喜来着？”布雷法问道，想赶紧换个话题。里亚法德笑了，喊康纳瓦和高凡农都过来。两个小伙子结束了他们的打水漂比赛，从岸边走回来。
“我打了七个，”高凡农说，“赢了他两个。”
“你捡了块好石头罢了。”康纳瓦咕哝道。
两人坐下来，里亚法德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口袋，把它放在膝盖上。“我有一些礼物要送给你们中的三个人。”他说，“你们一直对我非常好，我想给你们一些回报，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他打开口袋，从里面取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铜制斗篷领针，把它递给高凡农。领针的形状是一头跃起的鹿，上面还有用银子雕成的旋涡花纹。“这是件非凡的作品，”凡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里亚法德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领针，领针仿照柳条盾的制作方法，十分精巧地用银丝编制而成。布雷法把它接了过来。里亚法德把最后一枚领针送给了康，那是一头铜制的小鹿，被银制的荆棘困住，周围环绕着一圈金子做的明亮的带子。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康道。
“那就让我来说吧，哥哥。”布雷法道，“我们感谢你，小鱼。这些礼物太好了。”
“这么说，没有给我们的？”盖拉尼斯插嘴，“我从没想过把一个跛子搬来搬去会有这么高的报酬。”
“注意你的嘴巴！”高凡农咆哮道，“否则我把你的牙拔下来做成项链？”
“在我们那里，直爽的言辞被认为是一种美德。”盖拉尼斯回答。
“直爽和粗鲁之间是有区别的。”布雷法说，“要想当他们的伙伴，你最好学会这一点。比方说，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未曾指出，你们是我们见过的最丑的三兄弟。你那张脸，盖拉尼斯，看起来就好像啄木鸟曾经打算在那上面做窝。我猜要是在你们那里，这会被认为是直爽的言辞。”
三兄弟从篝火旁站起身，转身离开，向村子方向走去。紧跟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里亚法德看起来有些丧气。康倾身向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谢谢你，里亚法德。”他轻声说，“不过你完全不需要给我们回报。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乐意与你为伴。”
“这不是什么回报。”里亚法德反对，“我只是想用某种方式表达自己多么看重你们的友谊。你们给了我太多的欢乐，比你们想到的还多。你们喜欢我的礼物吗？”
“还没人给过我比这更好的礼物呢。”高凡农说，“我会珍惜它的，小鱼。”
他们又一起坐了一阵子，当太阳开始西斜时，高凡农才将火熄灭。康纳瓦把里亚法德扛在肩头，他们开始往回走了。
走到半路，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怎么回事？”布雷法小声说。声音在空气中回响，他们继续前行，爬上山坡，从树丛中探头望向空地。只见一具尸体躺在草地上，肚子被撕开，脸不见了，大摊血迹沾在草地上，犹如一束罂粟花。康纳瓦把里亚法德放到草地上，抽出那把银制的刀子。从尸体的衣着可以认出，那正是盖拉尼斯。
“熊。”高凡农低声道，“而且很大。”他也把刀抽出鞘。布雷法呆立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另外几个人一定已经跑了。或者爬到树上什么的。”高凡农继续说道。
里亚法德坐在草地上，仔细观察着树林与草地的交界线。又一声惨叫从树林深处传来，却突然被硬生生切断了。一阵风从树林方向吹来。“它嗅不到他们，”康纳瓦小声说，“我们快走！”他将刀还鞘，背起里亚法德，三个年轻人开始在山丘之间穿行。这里地面空旷，没有什么植被。里亚法德抓着康纳瓦的胳膊，扭头观察身后的树林，祈祷那头熊不会突然出现。
他听到高凡农的咒骂。“风向变了！”他说。
高凡农话音刚落，里亚法德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他们身后一百步的树林里蹿出来。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冻结了。野兽朝盖拉尼斯的尸体走过去，张开大口咬住尸体。紧接着，野兽的脑袋猛地一甩，把尸体高高地甩向天空。巨熊站起来，接住落下的尸体，用爪子胡乱撕扯。不要看见我们啊。里亚法德默默地祈求着。
巨熊的脑袋摇摇晃晃，它丢掉尸体，朝正在逃跑的年轻人转过身。“它过来啦！”里亚法德尖叫道。康向后瞥了一眼，开始跑起来。里亚法德意识到，背着他康纳瓦绝无可能摆脱巨熊，于是他喊道：“放下我，你自己快跑！”
康继续向前跑，其间往后瞥了一眼。熊离他们已不到三十步了，他突然停下脚步，缓缓地将小金匠放到草地上，抽出刀，转身面对冲来的野兽。“哦，快跑！”里亚法德恳求道。
“看我把这混蛋的心挖出来！”康咬牙切齿地叫道。
巨熊冲上来了，它在这个胆敢上前挑衅的年轻人面前站了起来。里亚法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头畜生。它足足有八英尺高，黑色的吻突和胸前的皮毛浸满血污，它张开爪子笨重地扑上来。但康并没有站在原地等它，他也向着巨兽猛冲过去，手中的利刃深深地扎进巨熊的胸口。
熊爪划过康的后背，一股鲜血从里亚法德面前飞溅而过。康纳瓦被一下子扔了出去，现在轮到里亚法德了。这时，一个身影从里亚法德面前闪过，高凡农冲过来，跳上巨熊后背，狠狠地把刀刺进它的脖子。巨熊扬起前爪，身体奋力挣扎扭动，高凡农被甩到了地上，但他的刀仍然扎在巨熊的身体里。康全身血流不止，他站起身，再次发起进攻。这次熊爪击中了他的肩膀，但康奋力向上挥刀，利刃切开了野兽的皮毛和骨肉。巨熊四脚着地摔倒了，把康纳瓦压在了身下。高凡农举起一块大石头冲向巨熊，把石头狠狠砸在巨熊脑袋上。这头怪物回转过来，血盆大口差一点咬到高凡农。它突然人立而起，爪子奋力挥击。在它身下，满身是血的康纳瓦拼尽全力跪立起来，双手把刀推进了熊的腹部。与此同时，熊掌轰然击中康的肩膀，里亚法德听到康的肩膀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康纳瓦在这一掌的重击之下，身体飞出好远才跌落在草地上，他浑身瘫软，犹如一只破旧的玩具娃娃。
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一匹马越过里亚法德头顶，骑手俯下身，手中的长矛穿透了巨熊的胸口。巨熊的前爪向外一挥，熊掌撕裂了马脖子。骑手被甩了出去，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抽出一把铁制长剑。巨熊转过身来面对骑手。这时，一个绳圈扔过来套住了巨熊脑袋，绳圈扯紧后，拿剑的武士快步欺近，把剑狠狠地刺进巨熊的肚子里。更多的骑手赶来。有些人把绳圈扔向巨熊，还有些人用长矛刺杀受伤的野兽。而那个剑士一刻不停地用铁剑劈砍这头怪物。在里亚法德看来，这头野兽几乎无法被杀死。它又杀了一匹马，但最终被绳套牢牢束缚住了。剑士又向那畜生后颈发起三次致命的攻击，怪物终于轰然倒地。骑手们纷纷下马，把长矛一次又一次地扎进那巨大的身体里。
“快去看康！”里亚法德喊道，“快救救他！”
剑士扔下武器，向那位倒下的年轻人跑去。里亚法德努力爬向康纳瓦，高凡农抱起他不让他多看。“别去看了，”他悲痛地说，“他死了。”
“不，不，这不可能。”
“流了那么多血，没有人还活得过来。”
高凡农把里亚法德放到草地上，跑向聚拢的人群。在人群中央，康纳瓦一动不动地躺着。里亚法德看见大人们全力以赴地处置伤口，布雷法跪在草地上哭泣。
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拄着一根长长的棍子。男人们纷纷为她让路，里亚法德看见她在康纳瓦身旁跪下去，伸出瘦削的手臂，很明显，她是在指挥男人们行动。有三个人抬起伤者，随那个女人走回树林里。高凡农回到里亚法德身边。
“他还活着，就剩一口气了。”高凡农说。
“那个女人是谁？”
“女巫沃娜。康要被送到她那儿去。”
“你应该去跟布雷法说说话。”里亚法德说。
高凡农深吸一口气，“说什么？”他反问道。
他们在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当男人们从沃娜的山洞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天气变冷了。另外一些骑手发现了盖拉尼斯和他的兄弟们的尸体，尸体被用斗篷裹着送回村里。
卢西恩从树林里现身，他朝这两个一直等在这里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高凡农起身，安静地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剑士问。
“都是我的错。”里亚法德说。
剑士在跛脚的年轻人面前屈膝跪下。
里亚法德脸颊上满是目水，“康背着我，跑不过那头野兽，可他就是不肯扔下我。他提着刀去进攻那头熊。高凡农去帮助他。我催他别管我赶紧跑。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他受伤。”
“他是我的儿子，”卢西恩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他绝不会让朋友孤身犯险的。你刚才说，高凡农去帮他？”
“是的，先生。康面对它时，高凡农跳到它背上，还用刀刺它。”
剑士站起身，转过头来看着铁匠的儿子。“你们俩之间并没有深厚的友谊，”他说，“然而你却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他。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你父亲之间有些麻烦，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拥有我的友谊。”
“我父亲是个好人，先生。”高凡农说，“只是跟我一样，有时会说些不经思考的话。康怎样了？”
“他快死了。”卢西恩一边说，一边努力控制情绪，“他的肩膀，还有左胳膊，已经彻底粉碎无法恢复了。他的肺也被刺穿。女巫说会拼尽全力挽救他，但我们必须把他单独留在她那里。她还拒绝了我要留在他身边的请求。她说我在场会影响符咒效用。”
“我真的很难过，先生。”高凡农说。
剑士点点头，哽咽地说：“你应该感到骄傲，小子，今天你和我的儿子共同面对可怕的敌人。相信我，这件事将会改变你。你不再只是铁匠的大儿子，你已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在里亚法德面前，“不要责怪自己。就算没有你，这几个小子也跑不过一头熊。英雄可以有很多形式，并非只能是战士。当你叫康把你扔下、先救自己时，你已经准备好为他牺牲你自己了，对吗？你也应该感到骄傲。现在我要带你回家了。” 听见马蹄声逐渐靠近山洞，沃娜感到一阵焦虑。她知道他们会来的。就算不用法术也能算到，儿子命悬一线，做母亲的不想跟儿子有片刻分离。至于那个男人，今天早些时候沃娜已经见识过他的怒容。他没办法置身事外。沃娜从康的身旁起立，拿起手杖，走进黑夜里。卢西恩和梅里亚已经下马朝洞口走来。
魁梧的武士和他身边骄傲的女人，沃娜心想，他们多般配啊。她看着他们坚毅的脸庞。梅里亚那对绿色的眸子里满是愤怒和蔑视。沃娜抬起手臂，“男人不能进来。”她的声音里满是疲倦，“他进来会破坏符咒之网，孩子就会死。母亲可以跟我进来，但记住，她进来也同样会把她的儿子置于险境。”
“母亲的爱怎么会危及她的孩子？”梅里亚问道。
“我为什么要欺骗你？”沃娜反诘道，“我已经施放了符咒，精巧的、易碎的符咒。你的脚步声可能扰乱它们。而它们——我的能量——全都用来把康纳瓦留在人间。”
“我不会弄出声响的。我必须见到他。”
沃娜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她凑近梅里亚身边耳语道：“在山洞里不许说话，也不许叹气，或者哭出来。你绝不能——无论如何都不能——碰康纳瓦，明白吗？”
“他会活过来吗？”梅里亚问。
“我不知道。告诉我，我刚才的话你都明白了。这事关生死。你不许说话，不许出声。做不到就赶紧走开。”
“我明白。”梅里亚道。
沃娜继续说道：“他正在死亡深渊的边缘徘徊，他的伤口看起来很严重。你先准备好，坚强一点。”沃娜挽起梅里亚的胳膊，领她走进点着灯的山洞。康纳瓦脸朝下趴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他左侧鬓角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一道长长的、丑陋的伤口从头皮一直到下巴。他的背上血肉模糊，左臂用木夹板固定。梅里亚静静地看着，沃娜拍了拍她。“别出声，”她耳语道，“要不你就出去。”
梅里亚用手捂住嘴巴向后退去，随即转身冲出山洞。沃娜跟着她一起出来。一见她们出来，卢西恩赶紧上前询问：“他怎么样了？”
“他本该死了，”沃娜说，“不过，我施放了我所知道的全部治疗符咒。”
“他有意识吗？”
“没有。你们该走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有任何要求只管告诉我，”卢西恩说，“只要能救我的儿子，我愿意做任何事。”
沃娜太累了，甚至没力气动怒，“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卢西恩，就算你向我许诺把星星穿成项链送给我，我也只能做那么多。不过，你可以每天给我送些吃的，再送些酒和蜂蜜来。”她边说边步履蹒跚地走回洞里，拖过椅子，坐在濒死的年轻人身旁。
她把手轻放在康的脖颈上试了试脉搏。脉搏很弱。“坚强些，康纳瓦。”她低语道，“我的精神给你的精神，我的力量给你的力量。”一股热流穿过她的手指，她感觉着在她身体里流动的能量淌进康的躯体，直到感到一阵眩晕和疲惫，才把手收回来。他没有动，他的呼吸是如此微弱，她不得不把一面黄铜镜子放到他嘴边，好看看他是否还活着。“你去哪儿了，康纳瓦？”她问道，“你的灵魂飞到哪里了？”
她在他身旁又坐了一个小时，然后睡了一小会儿。睡到半途她猛地惊醒，赶紧检查他的呼吸。他仅有一丝生气。那头熊把他的后背撕成碎片，而他流失了很多鲜血。沃娜为他缝了一百四十多针，她知道，按常理讲他已经没救了。这里有很多东西是她无法理解的。莫瑞古为什么对这个男孩如此感兴趣？当他闯进许愿森林时，魔灵为什么没有杀他？他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沃娜知道符咒具有强大的力量，但就算把它们的力量合在一起，也不应该强大到能让康纳瓦活下来。毕竟，他的伤太重了。
他为什么还活着？
沃娜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山洞那头的水池边喝了几杯水。水池边放了两样东西，它们是和康纳瓦一起被送进来的：一把作为礼物的刀，一枚做成一头小鹿被荆棘缠住形状的斗篷领针。领针很漂亮，这让她再一次想起许愿森林里的谜团。魔灵对人类没有好感，他们的律法如铁石般不容动摇，任何冒险涉足禁地的人都将面临死亡。然而他们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一次考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一头小鹿？为什么要奖赏他一把刀？她曾经问过他们，却没得到答案。
沃娜用果脯和奶酪为自己准备了一份早餐，然后回到康的床畔。
就算活下来，他也会因这次考验而改变吧。十五岁的年纪……
是的，在面对野兽时，他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然而，她知道，年轻人会像这样，盲目地相信自己可以永生，相信自己强大无敌。如果康纳瓦能够活下来，那他将会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早该明白，并非所有对手都可以被打败，这个世界里存在着无限的危险。以后他还会那样勇敢吗？他还会那么乐于助人吗？
沃娜希望如此。“但首先你要活下来呀。”她对着昏迷的年轻人说。 卢西恩骑马走在前面，隔着一段距离，梅里亚发现自己一直在凝视着丈夫宽阔的弓起的肩膀。夜到很冷，风吹得紧，她的马低着头，顶风吃力前行。梅里亚用披肩紧紧裹住肩膀。星光明亮，月色笼罩在瑟尔·德拉夫山脉两侧。梅里亚感觉麻木了——不是因为冷，而是有关过去的思绪翻飞在她贫瘠的记忆殿堂里。康纳瓦出生那天夜里，瓦拉康从山上回来，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他抓住她的手，为将要失去的一切而哭泣。
“不要去，”她恳求道，“留下来，看着孩子长大。卢西恩会理解的。”
“是的，他会理解。可如果我独自留下，而让自己的兄弟独自上阵杀敌，那我算是什么样的男人？”
“他不止一个人，有无数战士和他并肩战斗。”
但他还是去了，并且他死了。
梅里亚曾努力让自己不要为他的死而责怪卢西恩，但苦涩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在他们发生争吵、卢西恩离家独居之后三个月，女巫沃娜找到了梅里亚。当时她正在紫杉林间的空地里采蘑菇。“你错怪你丈夫了。”沃娜说，“我想你也知道这一点。”
“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梅里亚说，“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你一直在对自己说谎。谎言就像一只黑老鼠，嚼碎了一切美好事物。”
“他曾向我保证会让我的瓦拉康活着回来！”梅里亚喊道，眼里满含泪水。
“是的，做出过头的保证是男人的天性。过来，跟我一起走走。”
沃娜挽起梅里亚的胳膊。雾气从潮湿的泥土中升起，在她们周围聚拢，又湿又冷，很快就变得跟冬雾一样浓稠。梅里亚几乎看不到沃娜的脸。女巫紧紧抓住梅里亚的胳膊，继续前行。
“他们在哪儿？”梅里亚问。
“虚空中。”沃娜道。
梅里亚听到远处传来战斗号角的声音，还有刀剑交击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并不大，不像应该的那么响亮。“在打仗吗？”她耳语道。
“这里曾经在打仗。”沃娜道，“继续走吧。”
雾渐渐散了，两个女人穿行在一片鬼魅般的战场上，在她们四周全都是战斗中的男人。他们的轮廓模糊而不真实，他们的喊叫声稀薄又微弱。女人们继续前进，战士们对她们全无察觉。梅里亚朝四周看去，被战斗的混乱和残暴惊呆了。许多武士配备带角头盔，身穿锁甲，梅里亚心想，这些人一定是海盗。沃娜用力拽了拽梅里亚，把她拽了个趔趄。现在里加特人开始冲锋，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
在那里！她的爱人就在那里！瓦拉康双手挥舞着他的铜剑，与卢西恩并肩战斗。梅里亚叹了口气，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在那个金发巨人身旁，他看起来那么虚弱。一个男人手握长枪朝瓦拉康冲来，卢西恩见状，便跳上前拦下来人，把他打飞出去。还有两次，当瓦拉康有危险时，卢西恩猛扑上去化解危机。
然后，战斗结束了——至少她这么想。海盗撤退了。她看见瓦拉康举起剑，高兴地呼喊起来。她听见他的欢呼：“我还活着！”
突然，一小队海盗突破了追击者的战线，朝他冲了过来。卢西恩冲上前去面对他们。这时，瓦拉康扔下剑想要逃跑。卢西恩砍翻打头的两个海盗，可是另外几个海盗追上了瓦拉康。一个海盗用剑从后背刺向瓦拉康，卢西恩嘶声大喊：“不！”
那几个海盗继续向前冲，挥舞着武器向里加特人发起攻击，直到全被砍翻。卢西恩跪倒在朋友身边，把他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梅里亚看见瓦拉康举起手，紧紧抓住卢西恩的胳膊，她看见他的嘴唇翕张，却听不清他的话语。她努力想再靠近一点，却被沃娜拦住。瓦拉康的头垂了下来，紧靠着卢西恩的胸口。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女巫说。雾气在周围升起。梅里亚站了一会儿，极力想多看一眼死去的爱人。可是他消失了。当雾气再次散去时，她们已经站在空地上了。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梅里亚问道，她的嗓子因激动而变了声调。
“你说呢？”沃娜说着便离开了。
梅里亚在她身后喊道：“我该怎么办？”
女巫没有回答。
一连几天，那些场景始终萦绕在梅里亚心头。而卢西恩说的那些可怕的话，就像猫的指甲一样深深地刺痛着她。“任何女人，居然愿意嫁给一个她认为对自己丈夫见死不救的男人，那她简直跟婊子没有两样。我绝不会跟她有任何牵连。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以后也不会。
一只蝙蝠从梅里亚的坐骑头顶飞过，马受到惊吓，扬起前腿立了起来。梅里亚的思绪被一下子拖回现实。她曾目睹自己丈夫死去，现在她的大儿子也要死了。寒风抽打着梅里亚，要把披肩从她肩膀上扯下来，可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卢西恩回过头，看见她的披肩被风吹落，搭在马身上晃来晃去。他上来和她并肩前行。梅里亚骑在马上，两眼直盯着前方。卢西恩轻柔地把披肩搭在她肩上，但她并没有去整理它，风又一次把披肩吹了起来，卢西恩接住它，然后牵着梅里亚的马下山。过了第一座桥，来到屋后的马场，梅里亚没有下马，她坐在那儿，眼睛直视前方，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中。
卢西恩把她抱下马，抱进屋里。布雷法正坐在桌子旁，九岁大的本迪杰特·布兰蹲在篝火边烤食物。卢西恩从他们身旁经过，走进卧室。布雷法跟着跑进来。
“妈妈受伤了？”
“没有。”卢西恩说，“把被子铺开，我们把她弄到床上去。”
布雷法照做了。布兰端来一些黄油烤制的食物。“给妈妈的。”他说。
“她待会儿再吃，小子，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男孩们回到壁炉旁。卢西恩把梅里亚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抚过她深色的头发。“睡吧，”他说，“好好休息。”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望着他宽阔的脸庞，泪水夺眶而出。她把头转向一旁。
“康是个战士。”他误会了她流泪的原因，“你休息吧，我们明天还要出去。”她躺在床上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对不起，卢，”她说，“所有这一切，你原谅我吗？”
没有回答。
她坐起身来，朝四周望去。
卢西恩已经离开了。 已经过去三天了，康纳瓦没有任何好转。第四天早上，沃娜的担忧开始增加。她走出山洞，看见梅里亚正带着补给骑马上山。沃娜给了她一个苍白的微笑，企图驱散梅里亚眼神中的恐惧，那个微笑在说：“你儿子还活着。”梅里亚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把缰绳拴在一丛灌木上，将一小口袋食物拎到沃娜坐着的地方。
“他醒了吗？”当妈妈的问。
“没有。我还没有找到他的灵魂。”
“但他正在恢复？”
梅里亚让女巫又一次感到疲倦。她接过补给品，打开口袋，取出一大块刚出炉的面包和一罐用蜡封好的蜂蜜。梅里亚沉默地在她身旁坐着，耐心地等待。沃娜揭开蜡封，撕下一小块面包，蘸上蜂蜜，开始用餐。等吃完东西，她对梅里亚说：“他的肺可以自己恢复。但是他背上的肌肉伤得太重了，伤口正在恶化。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如果他继续发烧——我想肯定会的——他就会因脱水而死。”
“那么我们必须弄醒他——强迫他喝水。”梅里亚说。
“你认为我没作尝试吗？我跟你说过他的灵魂飞走了。”
“是的，但是你会融合术，”梅里亚坚持，“佩兰生孩子时，你就那样做过。你占据过她孩子的身体，你像这样帮过很多女人。你也可以像这样占据康纳瓦的身体，然后替他喝水。”
“你不明白你这是让我冒多大的风险。”沃娜说，“他正处于死亡的边缘。如果我的灵魂进入他的身体，而这具躯体死了，那我也将和它一起死去。麻烦就在这里，使用融合术意味着我将变成康纳瓦，而他身上的伤如此之重，他自己的灵魂都拼命想从这痛苦中逃离出去，你却要我去承受它。还有最后一点——最关键的一点——他是个男的，我的力量来自伟力之母，而她的力量从来不是为男人准备的。男人应该找德鲁伊和他们的血魔法。”
“要是你害怕，可以教会我去做！”梅里亚咆哮道。
女巫感到怒火涌上心头，但她努力克制。她没有任何力气可以浪费。“你不可能学会魔法，梅里亚，因为你已经有了男人。我没有，这是我为得到力量而付出的代价。没有温暖，膝下无子。是的，我使用过融合术，我替其他女人承担生产时的痛苦。”尽管沃娜试图控制心绪，但愤怒还是穿透了心房，“沃娜孤独地活着，还将孤独地死去，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悼念她。害怕了？是啊，我是害怕了。我今年三十七岁了，我献上自己的青春和梦想去救助我的人民。现在你说，放弃这一切吧，沃娜，放弃你的力量，好让我的儿子在死之前能喝上一口水。”
“那么，他命该如何？”梅里亚问道，声音嘶哑。
“我不知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为了让他活下来所作的努力几乎要了我的命。”
梅里亚叹了口气，握住沃娜的手，这让沃娜感觉很不习惯。一丝温暖的碰触让沃娜一阵发抖。梅里亚赶紧缩回手，“对不起，沃娜，很抱歉，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不知领情。可是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救他？我愿意拿命去换。”
“我知道，”沃娜疲惫地答道，“你是他的母亲，你爱他。我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你可以做些什么好让他醒过来。这样你会好受些。可是没有办法啊，梅里亚。为他祈祷吧。你该回家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沃娜挣扎着站起来，梅里亚搂住沃娜，亲吻她的脸颊。沃娜能感觉到沾到她脸上的泪水的温度。“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永远感激你。”梅里亚说。沃娜拍拍梅里亚的后背，轻轻挣脱她的拥抱，走回山洞里。
她休息了几个小时，才回到康纳瓦身边。他还在发烧，心跳完全没有规律。他背上被撕烂的肌肉发炎严重，脓水从伤口缝合处的针脚渗出。沃娜从西墙的架子上取来一只大陶罐，搁到石板上，再把干熏衣草揉碎放在一块亚麻围巾上，将围巾围在自己脸上，遮住口鼻，做了几次深呼吸，走到那只罐子旁边，打开木头盖子。
一股恶臭瞬间充斥了整个山洞。就连熏衣草面罩也无法阻挡那股可怕的气味。沃娜感觉胃里阵阵翻腾。她把手伸进罐子里。罐子里曾是一大块烤肉，而现在则是一罐蓝绿色黏糊糊的东西，是一罐扭动的蛆。沃娜把这罐糨糊状的蛆轻轻涂在康纳瓦背上。
从洞里出来，她来到河边仔细洗过手，然后摘下亚麻围巾。她回到男孩身边，外面日光正逐渐变暗。臭味已经散去，那些蛆虫正在吃掉受感染的腐肉。
沃娜坐在康纳瓦床边，把手放在他金红色的头发上。他挺不过今天晚上的。“你在哪里呀，康纳瓦？”女也轻声说，“你的灵魂游荡到哪里了呀？”
男孩一动不动，只有他背上的蛆扭动着肥胖的躯体。
沃娜将右手放在男孩头上，左手朝远处那堵墙比画了一下。那堵墙在微光中显现出活动的画面：蔚蓝色的天空下一片长满肥美青草的山岭，三个年轻人正在奋力逃亡，其中一个男孩背着另一个。沃娜看见那头熊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冲向那几个年轻人。她又做了个手势，画面放大了。现在她能看清康纳瓦的脸。因为身上的负担，他在不停地流汗。他向后瞥了一眼，然后把里亚法德放在草地上。沃娜身子前倾，仔细端详着康纳瓦，揣摩他的神情，感受着他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只见他冲向那头巨兽，把刀刺进它的胸口——熊爪击中了他，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沃娜的手指动了动，画面消失了，面前又是那堵光秃秃的灰色石墙。沃娜叹了口气、“你明知道自己会死，康纳瓦，但你却没有逃跑。”她轻拂他的头发，一滴眼泪滑过脸颊。她抬手擦去泪水。
“真让人动容啊，”一个声音从洞口传来。沃娜转过身，只见一个老妇人站在那里，肩膀上栖着一只乌鸦。
“你想干什么？”沃娜问。
“我来带他的灵魂去幽暗之河。”
“他还没死。”
“快了，沃娜，快了。”
“是你让那头熊杀死他的。”
老妇人耸耸肩，张开双臂，她肩膀上的乌鸦拍了拍翅膀。“他想得到荣耀，沃娜，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现在他的英勇故事已经传遍了诺维伊、潘农，甚至大海对面的人都知道他的事迹。他就是那个同猛兽搏斗的小子。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名扬天下？”
莫瑞古走进山洞，停在炉火前，打量着周围光秃秃的灰色墙壁，“你知道，我会赐予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母亲是个妓女，而你渴望得到尊重，渴望力量。难道我没有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吗？你的寿命将比部落里的任何人都要长十倍，你还会得到我们的尊重。”
“他们害怕我。”
“害怕即尊重。”
“我恨你。”沃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老妇人发出干涩刺耳的笑声。“人人都恨莫瑞古，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当然，正如你说的，他现在还没死，我会在黎明时分回来。”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逐渐变大，女巫心生畏惧，“当然，你可以救他。他母亲说得对，融合术也许可以把他带回来。不过，没有了法力，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你会死在这个寒冷、孤单的地方，没有人爱也没有人哀悼。”莫瑞古微笑道，“我走了，你自己考虑清楚。”
老妇人走进黑夜，山洞里越来越冷了。沃娜把火生起来，用梅里亚早些时候带来的肉和蔬菜熬了一锅汤。她在汤里加了些草药和香料，搅拌均匀之后把汤倒进一只木碗，端到床头，等它慢慢放凉。之后，她又把一大杯清水放在汤的旁边。
最后她把椅子搬到床头，两只手放在康纳瓦的双颊上，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集中全部注意力，放松思想。
然后，她进入了康纳瓦的躯体……
……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尖叫起来，一开始她几乎昏死过去。她调整自己的力量，努力承受尚未愈合的伤口所带来的灼烧的痛苦，这痛苦炙烤着整个受尽折磨的躯体。男孩的身体太虚弱，翻个身便几乎要耗费沃娜的全部精力。她用力抬起男孩压在身下的右胳膊，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沃娜感觉自己快要死在这具曾经属于康纳瓦的、受尽折磨、血流不止的躯壳里了。不要低头，她告诫自己，忍住痛苦，坐起来！男孩的左臂早就断了，没有半点用处。她勉力让身体坐起，疼痛令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嘶叫。她颤抖着去够那碗汤，把它举到嘴边，强迫身体把汤咽下去。她感到一阵恶心，但她抑制住了呕吐的冲动。之后她端起水杯喝水，感觉冰冷的液体渗入发热干涸的身体组织。最后她扔掉水杯，躺下身子，退回到她自己那具精疲力竭的身体。
有关疼痛的记忆几乎跟疼痛本身一样强烈，沃娜昏死过去，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倒在山洞冰冷的石地板上。
她醒来时已是深夜了，炉火几乎要灭掉。她满心恐惧，用手指着炉床，轻声念了一道简单的咒语。她清楚地感觉到，就在她念咒语的同时，魔法正从她身体里流失。她将不再是女巫了。
她起身试了试康纳瓦的脉搏，现在跳动得有力些了，呼吸也变深了。她点起三盏灯，就着灯光检查男孩的后背。蛆已经把伤口清理干净。沃娜小心翼翼地用针把蛆虫一只只从肌肉里挑出来甩进火里。当康纳瓦背上的蛆虫都挑干净后，沃娜在一块亚麻布上倒了些草药汁液，再把布敷在康的伤口上。
沃娜用暖和的斗篷裹紧自己，走出山洞，走进黑夜。瑟尔德拉夫山脉笼罩在星空之下，微风沁人。
冷风中，透过头顶光秃秃的树枝，她觉得自己听到了莫瑞古邪恶的嘲笑。 康纳瓦的身体紧贴着岩石。山顶在他头顶上方，下面是火焰河流在黑色岩石上流淌。一群猛禽在他四周盘旋，啄食他背上的肉。其中一只鸟停在他肩膀上，弯曲的喙在他脸上撕扯。他用力打它，迫使自己继续向上爬。阿瑞安还在等他，他不能死……
他爬过一片不毛之地。硕大的蚂蚁从沙子里冒出来，用它们巨大的颚紧紧咬住并撕扯他的血肉。在他前面有一片绿洲。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呐喊：闭上眼，在甜美的睡梦里结束这一切吧！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女神的脸庞。他的女神，他的爱人。他的身体滚烫，但他还在朝前爬。
现在康纳瓦赤身裸体躺在一片荆棘丛里，长满尖刺的枝条在他身旁生长，扎进他的后背，刺入他脸上的肉。他疼痛难忍，无法动弹。他躺在那里，终于明白自己快要死了。
右面的动静引起他的注意。只见一头小鹿轻巧地在荆棘丛中穿行。它来到康的身边，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出声，但康纳瓦知道它是要他伸出双臂，让胳膊挂在它纤细的脖子上。康试着那样做，但疼痛传遍全身。小鹿等待着，男孩又做了两次努力，每一次引起的疼痛都在加剧。他愤怒了，他开始积蓄力量。伴随着痛苦的尖叫，他猛地把胳膊抽离荆棘的纠缠，搂住小鹿的脖子。小鹿靠着他，开始长大。随着小鹿的变化，康纳瓦被拖出荆棘的包围，他发现自己正骑坐在一头长有一对硕大鹿角、充满力量的雄鹿背上。雄鹿掉转方向，纵身从灌木丛中跳出来，在一个石头砌成的水池边停下。康纳瓦滑下鹿背，大口地喝水。
他醒了。
康纳瓦发现自己的左胳膊被绑得结结实实，疼痛难忍，后背感觉跟着了火一样。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张狭小的硬床上，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然后他看见沃娜背对他站着，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他听见一个声音，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森林里那个阴森森的老妇人，是莫瑞古！
“没想到你会这么愚蠢，沃娜。放弃两百年的生命，就为一个傲慢自大的孩子？失去魔力的滋味怎样？你害怕了吗？会有狼群来吃你的肉吗？沃娜？会有狮子从山上下来，用牙齿撕咬你吗？”
“他活下来了。”沃娜回答，康纳瓦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是啊，他活下来了。”莫瑞古咬牙切齿地说，“但他的身体被撕扯得稀烂，毒素渗进他的身体组织，扩散到血液中。他跟死人没什么差别——为这一点你就把我的礼物轻易地扔掉了？你们人类可真是多愁善感啊！”
“这里不欢迎你，”沃娜说，“去折磨别人吧。”
康纳瓦听见翅膀扑打的声音，看见沃娜走回火炉旁边。他把右胳膊放在身下挣扎着坐起来。背上的针脚绷紧了，他呻吟起来。沃娜赶紧走到他身边。他感到一阵眩晕，倒在沃娜身上。“快躺下，孩子，你身子还弱，别坐起来。”
“不。”他轻声道，深吸几口气，等待眩晕感过去，“我现在好些了。”他告诉她，“我能……喝点水吗？”沃娜给他拿来水杯，可他虚弱到举不起杯子，只能由她把水杯凑到他嘴边。康纳瓦贪婪地喝着水，脸上的汗水流下来让伤处火辣辣地疼。
眼前闪过高凡农跑来援救的画面，还有里亚法德惊恐地躺在地上的场景，一时间，那份恐惧让他难以直面。“其他人……怎样了？”他终于问出口。
“只有你一个人受了伤。”沃娜说，“你父亲和其他大人骑马从村子赶来，他们把熊杀死了。现在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聊。”
康很快睡着了，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十天里，康纳瓦时不时会因发烧而说些胡话，但到第十一天的清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头脑非常清醒，背上的伤痛已经退去，不过肩膀还在痛。他笨手笨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山洞里没人，但炉子闪动着明亮的火光。冷风从洞口吹进来，让他感觉不到炉火的温度。木桌上放着一攘摞新衣服，康拿起一双绿色绑腿试着把它套上——只用一只手来完成可不容易。等套上绑腿，他已经出了一身汗。他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他左臂上还固定着沉重的夹板，没办法穿上马甲。他只好把衣服披在肩膀上，走到炉火旁边。
回忆很模糊。他在这山洞里究竟待了多久？他似乎想起母亲曾在他身边坐过，第一次来时穿了件绿裙子，然后是蓝色的，最后是一件带羊皮领的厚外套。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沃娜进来了。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黑斗篷，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厚围巾，身上落满雪花，肩膀上扛着一捆柴。她往炉子里扔了几根柴火，转过身对康纳瓦道：“感觉怎样？”
“好多了。”他说。
“你身上的毒素已经排出，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也许明天吧。”
康在炉火前的厚地毯上坐下来。沃娜脱下斗篷，掸掉上面的雪，把它挂起来。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伸出手来烤火。
“那个……老妇人来过？”他问，“还是我在做梦？”
“她来过。”
一阵冷风吹过，炉火随之颤抖了几下，康打了个哆嗦。沃娜赶紧站起，取来一条毯子围在他肩上。康抬头看着她，“她说你为救我放弃了法力。”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她厉声道。
康不依不饶地问：“没有法力你会怎样？”
沃娜往炉火中扔了一块木头。她看着康，微笑着说：“我配制草药和饮料的手艺还在，丢掉的只是魔法。”
“它还会回来吗？”
沃娜耸耸肩，“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可不想为这点小事而在晚上睡不着觉。告诉我，康纳瓦，你为什么要惹那头熊？”
想起那头体型庞大的猛兽，还有它沾满鲜血的大嘴，康浑身战栗。“我别无选择。”
“胡说。生活中充满了选择。你本可以扔下负担自己跑掉。”
“你认为我在当时的情况下该那样做吗？”康轻声说。
“这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沃娜边说边把一只铜壶挂到炉子上，“当时是你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现在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了。”她黑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如果重新来过，你还会那样做吗？康纳瓦？”
他思索着这个问题，最后说道：“很难说，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伤成这样，太可怕了。”他叹口气，“但我希望自己还会那样做。”
“为什么”
“因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应该放弃朋友，不应该在坏蛋面前逃跑。”
铜壶里的水开了。沃娜把一块布缠在手上，将壶提下来放在地上。她一声不吭地准备了两份草药，往里面兑了些蜂蜜。
山洞里面暖和了，康纳瓦又有些犯困。草药凉了之后，沃娜把它递给康。“喝下它，”她说，“这能帮助你恢复。明天我会把夹板取下来，你胳膊里的骨头已经愈合了。我很高兴在我的法术全部消失之前，我把这一切全都完成了。”
“我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还给你，作为报偿。”他承诺。
沃娜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少有的怜爱，她伸手抚过康纳瓦金红色的头发，“别放在心上，康纳瓦，这是一份礼物，礼物不需要报偿。谈论回报乃是对礼物的贬低。”
“对不起，沃娜，我并不想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康纳瓦，有些事即使英雄也办不到，你明白吗？你没办法让里亚法德自己行走，没办法让卢西恩和梅里亚重归于好，没办法光凭一把刀杀死一头巨熊——即使这把刀是魔灵的礼物——当然，你也没有办法找回我的魔力。但是你所做的却比这一切都重要。”
“我做什么了？”康问。
“你鼓舞了每一个听到这故事的人——一个孩子孤身面对一头巨熊。你让人们为自己身为里加特人而自豪，因为他们拥有和你一样的勇气。他们中的一员曾独自对抗一头猛兽。他们中的一员以真正的勇气面对死亡。你现在是，并且将永远都是，里加特传奇中的一部分。就算你死了，你的故事仍将被后人传颂，它会鼓舞所有的年轻人。现在我要把你弄到床上去。卢西恩明天会回来看你。要是你好得差不多了，我就让他带你回家。”
“那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康困倦地问。
“活下去。”沃娜回答。 自学会爬树起，布雷法就会花费大量时间坐在自家茅屋顶上，思绪游离世外。从这里，他可以俯瞰整个三河村：木屋、铁匠铺、糕点房、游民工匠的圆形茅屋、装满过冬储备的高高的谷仓……他一大早就会坐在这里，看着人们在村里走来走去，女人到河下游去洗衣服，男人给马套上鞍具后骑马外出放牛或巡逻边境。他会等待铁匠南卡摩尔点起炉火，然后听铁锤敲击的声音。
在屋顶上，布雷法就是国王，俯瞰众生。
在这里他是安全的、放松的、满足的。
不过今天除外。
对布雷法来说，英雄回家让他感觉受了伤害。他坐在屋顶，眼看着那两个人骑马缓缓地走下白雪覆盖的山坡。最开始只有几个人出来迎接，但是很快，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里加特人从屋子里跑出来，自发地站成两列，在骑手们经过时鼓掌致意。
南卡摩尔在那里，他的儿子高凡农和几个女儿也在。烤面包师博尔加和他的妻子佩兰出来了，铁匠师傅加里亚法和他的妻子维奥卡也跑出来加入人群。越来越多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拥上街头。
一阵冷风吹来，布雷法却因愤怒而几乎没什么感觉。看看他们！他想，真白痴！难道他们没看出来，康纳瓦所表现的并非勇气而是愚蠢吗？只有傻瓜才会提着一把刀去对付一头熊。布雷法从没感到自己如此愤恨。他已经习惯了弱小和无足轻重，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像康纳瓦一样强壮。尽管他羡慕兄长的功夫和力量，却从没嫉妒过他。直到今天。
世界真是不公平！
骑手们在屋前停下来，卢西恩把康纳瓦扶下马，搀着他进屋。之后，人群渐渐散去。
布雷法从屋顶上起身，穿过阁楼，走下楼梯，来到地上。康就在长桌边，梅里亚为他能回来而激动不已。康皮肤发暗，眼圈通红，看起来十分疲倦，一道可怕的红色伤疤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左臂被捆得结结实实。卢西恩沉默地站在门口。
“欢迎回家。”布雷法敷衍道。
康抬起头，露出疲惫的笑容。“很高兴见到你，阿翼。”他说。
“你需要休息。”梅里亚说，“来，我把你弄上床。”康没有拒绝。他站起来，在母亲的帮助下，他们慢慢地从布雷法身旁走过。
过了一会儿，布雷法爬上自己的床，他看见旁边床上的康纳瓦依然醒着。
“我本应该帮你的，可我没有武器。”他说。
“我知道，阿翼。”
他的声音里充满善意和理解。布雷法因此心生恨意，忍不住说出了那件能刺伤康纳瓦的事。
“我猜，你还没听说阿瑞安的消息吧。她在萨温节那天嫁给卡斯塔了。”
黑暗里，他的兄长发出一声叹息。布雷法马上感到羞愧，“对不起，康。我告诉过你她不在乎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游够了吗？小鱼？”高凡农问。
“再游一会儿。”里亚法德说。
“你嘴唇都变青了。快起来晾干。”岸边的康纳瓦和布雷法生起了一堆火，还有三个年轻人在篝火边挤作一团。里亚法德有些丧气地发现盖拉尼斯和他的两个兄弟也在瀑布边上，他们老盯着他，而且话题总是围绕着他腿上的残疾。他们几个是最近搬到村子来的。他们的父亲从南方来到这里，为卢西恩工作。
里亚法德很不情愿地向岸边游去，高凡农跟在他身边。他们游到岸边，高凡农把里亚法德举出水面，带到篝火旁边。康擦干里亚法德腿上的水，又把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
高凡农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到岸边，捡起石子打起水漂来。康纳瓦溜达过去，也抓起一把石子。很快地，两人开始了一场打水漂比赛。布雷法坐在里亚法德身旁。“又来了，”他说，“对于他们俩，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场比赛。”里亚法德打了个寒战，布雷法便帮他套上衣服，又往火里添了些木柴。
“也许你是中了什么符咒。”盖拉尼斯说。他个子很高，四肢瘦长，顶着一头红发，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
“符咒？什么意思？”里亚法德道，他感到一阵沮丧。
“我和我兄弟在想，会不会是魔灵在你身上下了诅咒。”
另外两个年轻人——白瑞斯和各司南——这会儿也在盯着他。“我不认为谁诅咒过我，”里亚法德说，“我出生那年，很多孩子都有残疾，他们都死了。据说是因为母亲们患上了一种病。”
“我宁愿去死也不当残疾。”白瑞斯道。
“哦，闭嘴，白瑞斯。”布雷法呵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蠢话！”
“这是真的。”白瑞斯说道，脸涨得通红。
“换成是你，也许是真的。”里亚法德道，“不过你已经享受过可以走路和奔跑的生活。对你来说，失去双腿可能会非常糟糕。可我从没用过双腿，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
“你刚才说给我们什么惊喜来着？”布雷法问道，想赶紧换个话题。里亚法德笑了，喊康纳瓦和高凡农都过来。两个小伙子结束了他们的打水漂比赛，从岸边走回来。
“我打了七个，”高凡农说，“赢了他两个。”
“你捡了块好石头罢了。”康纳瓦咕哝道。
两人坐下来，里亚法德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口袋，把它放在膝盖上。“我有一些礼物要送给你们中的三个人。”他说，“你们一直对我非常好，我想给你们一些回报，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他打开口袋，从里面取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铜制斗篷领针，把它递给高凡农。领针的形状是一头跃起的鹿，上面还有用银子雕成的旋涡花纹。“这是件非凡的作品，”凡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里亚法德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领针，领针仿照柳条盾的制作方法，十分精巧地用银丝编制而成。布雷法把它接了过来。里亚法德把最后一枚领针送给了康，那是一头铜制的小鹿，被银制的荆棘困住，周围环绕着一圈金子做的明亮的带子。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康道。
“那就让我来说吧，哥哥。”布雷法道，“我们感谢你，小鱼。这些礼物太好了。”
“这么说，没有给我们的？”盖拉尼斯插嘴，“我从没想过把一个跛子搬来搬去会有这么高的报酬。”
“注意你的嘴巴！”高凡农咆哮道，“否则我把你的牙拔下来做成项链？”
“在我们那里，直爽的言辞被认为是一种美德。”盖拉尼斯回答。
“直爽和粗鲁之间是有区别的。”布雷法说，“要想当他们的伙伴，你最好学会这一点。比方说，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未曾指出，你们是我们见过的最丑的三兄弟。你那张脸，盖拉尼斯，看起来就好像啄木鸟曾经打算在那上面做窝。我猜要是在你们那里，这会被认为是直爽的言辞。”
三兄弟从篝火旁站起身，转身离开，向村子方向走去。紧跟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里亚法德看起来有些丧气。康倾身向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谢谢你，里亚法德。”他轻声说，“不过你完全不需要给我们回报。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乐意与你为伴。”
“这不是什么回报。”里亚法德反对，“我只是想用某种方式表达自己多么看重你们的友谊。你们给了我太多的欢乐，比你们想到的还多。你们喜欢我的礼物吗？”
“还没人给过我比这更好的礼物呢。”高凡农说，“我会珍惜它的，小鱼。”
他们又一起坐了一阵子，当太阳开始西斜时，高凡农才将火熄灭。康纳瓦把里亚法德扛在肩头，他们开始往回走了。
走到半路，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怎么回事？”布雷法小声说。声音在空气中回响，他们继续前行，爬上山坡，从树丛中探头望向空地。只见一具尸体躺在草地上，肚子被撕开，脸不见了，大摊血迹沾在草地上，犹如一束罂粟花。康纳瓦把里亚法德放到草地上，抽出那把银制的刀子。从尸体的衣着可以认出，那正是盖拉尼斯。
“熊。”高凡农低声道，“而且很大。”他也把刀抽出鞘。布雷法呆立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另外几个人一定已经跑了。或者爬到树上什么的。”高凡农继续说道。
里亚法德坐在草地上，仔细观察着树林与草地的交界线。又一声惨叫从树林深处传来，却突然被硬生生切断了。一阵风从树林方向吹来。“它嗅不到他们，”康纳瓦小声说，“我们快走！”他将刀还鞘，背起里亚法德，三个年轻人开始在山丘之间穿行。这里地面空旷，没有什么植被。里亚法德抓着康纳瓦的胳膊，扭头观察身后的树林，祈祷那头熊不会突然出现。
他听到高凡农的咒骂。“风向变了！”他说。
高凡农话音刚落，里亚法德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他们身后一百步的树林里蹿出来。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冻结了。野兽朝盖拉尼斯的尸体走过去，张开大口咬住尸体。紧接着，野兽的脑袋猛地一甩，把尸体高高地甩向天空。巨熊站起来，接住落下的尸体，用爪子胡乱撕扯。不要看见我们啊。里亚法德默默地祈求着。
巨熊的脑袋摇摇晃晃，它丢掉尸体，朝正在逃跑的年轻人转过身。“它过来啦！”里亚法德尖叫道。康向后瞥了一眼，开始跑起来。里亚法德意识到，背着他康纳瓦绝无可能摆脱巨熊，于是他喊道：“放下我，你自己快跑！”
康继续向前跑，其间往后瞥了一眼。熊离他们已不到三十步了，他突然停下脚步，缓缓地将小金匠放到草地上，抽出刀，转身面对冲来的野兽。“哦，快跑！”里亚法德恳求道。
“看我把这混蛋的心挖出来！”康咬牙切齿地叫道。
巨熊冲上来了，它在这个胆敢上前挑衅的年轻人面前站了起来。里亚法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头畜生。它足足有八英尺高，黑色的吻突和胸前的皮毛浸满血污，它张开爪子笨重地扑上来。但康并没有站在原地等它，他也向着巨兽猛冲过去，手中的利刃深深地扎进巨熊的胸口。
熊爪划过康的后背，一股鲜血从里亚法德面前飞溅而过。康纳瓦被一下子扔了出去，现在轮到里亚法德了。这时，一个身影从里亚法德面前闪过，高凡农冲过来，跳上巨熊后背，狠狠地把刀刺进它的脖子。巨熊扬起前爪，身体奋力挣扎扭动，高凡农被甩到了地上，但他的刀仍然扎在巨熊的身体里。康全身血流不止，他站起身，再次发起进攻。这次熊爪击中了他的肩膀，但康奋力向上挥刀，利刃切开了野兽的皮毛和骨肉。巨熊四脚着地摔倒了，把康纳瓦压在了身下。高凡农举起一块大石头冲向巨熊，把石头狠狠砸在巨熊脑袋上。这头怪物回转过来，血盆大口差一点咬到高凡农。它突然人立而起，爪子奋力挥击。在它身下，满身是血的康纳瓦拼尽全力跪立起来，双手把刀推进了熊的腹部。与此同时，熊掌轰然击中康的肩膀，里亚法德听到康的肩膀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康纳瓦在这一掌的重击之下，身体飞出好远才跌落在草地上，他浑身瘫软，犹如一只破旧的玩具娃娃。
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一匹马越过里亚法德头顶，骑手俯下身，手中的长矛穿透了巨熊的胸口。巨熊的前爪向外一挥，熊掌撕裂了马脖子。骑手被甩了出去，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抽出一把铁制长剑。巨熊转过身来面对骑手。这时，一个绳圈扔过来套住了巨熊脑袋，绳圈扯紧后，拿剑的武士快步欺近，把剑狠狠地刺进巨熊的肚子里。更多的骑手赶来。有些人把绳圈扔向巨熊，还有些人用长矛刺杀受伤的野兽。而那个剑士一刻不停地用铁剑劈砍这头怪物。在里亚法德看来，这头野兽几乎无法被杀死。它又杀了一匹马，但最终被绳套牢牢束缚住了。剑士又向那畜生后颈发起三次致命的攻击，怪物终于轰然倒地。骑手们纷纷下马，把长矛一次又一次地扎进那巨大的身体里。
“快去看康！”里亚法德喊道，“快救救他！”
剑士扔下武器，向那位倒下的年轻人跑去。里亚法德努力爬向康纳瓦，高凡农抱起他不让他多看。“别去看了，”他悲痛地说，“他死了。”
“不，不，这不可能。”
“流了那么多血，没有人还活得过来。”
高凡农把里亚法德放到草地上，跑向聚拢的人群。在人群中央，康纳瓦一动不动地躺着。里亚法德看见大人们全力以赴地处置伤口，布雷法跪在草地上哭泣。
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拄着一根长长的棍子。男人们纷纷为她让路，里亚法德看见她在康纳瓦身旁跪下去，伸出瘦削的手臂，很明显，她是在指挥男人们行动。有三个人抬起伤者，随那个女人走回树林里。高凡农回到里亚法德身边。
“他还活着，就剩一口气了。”高凡农说。
“那个女人是谁？”
“女巫沃娜。康要被送到她那儿去。”
“你应该去跟布雷法说说话。”里亚法德说。
高凡农深吸一口气，“说什么？”他反问道。
他们在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当男人们从沃娜的山洞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天气变冷了。另外一些骑手发现了盖拉尼斯和他的兄弟们的尸体，尸体被用斗篷裹着送回村里。
卢西恩从树林里现身，他朝这两个一直等在这里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高凡农起身，安静地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剑士问。
“都是我的错。”里亚法德说。
剑士在跛脚的年轻人面前屈膝跪下。
里亚法德脸颊上满是目水，“康背着我，跑不过那头野兽，可他就是不肯扔下我。他提着刀去进攻那头熊。高凡农去帮助他。我催他别管我赶紧跑。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他受伤。”
“他是我的儿子，”卢西恩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他绝不会让朋友孤身犯险的。你刚才说，高凡农去帮他？”
“是的，先生。康面对它时，高凡农跳到它背上，还用刀刺它。”
剑士站起身，转过头来看着铁匠的儿子。“你们俩之间并没有深厚的友谊，”他说，“然而你却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他。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你父亲之间有些麻烦，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拥有我的友谊。”
“我父亲是个好人，先生。”高凡农说，“只是跟我一样，有时会说些不经思考的话。康怎样了？”
“他快死了。”卢西恩一边说，一边努力控制情绪，“他的肩膀，还有左胳膊，已经彻底粉碎无法恢复了。他的肺也被刺穿。女巫说会拼尽全力挽救他，但我们必须把他单独留在她那里。她还拒绝了我要留在他身边的请求。她说我在场会影响符咒效用。”
“我真的很难过，先生。”高凡农说。
剑士点点头，哽咽地说：“你应该感到骄傲，小子，今天你和我的儿子共同面对可怕的敌人。相信我，这件事将会改变你。你不再只是铁匠的大儿子，你已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在里亚法德面前，“不要责怪自己。就算没有你，这几个小子也跑不过一头熊。英雄可以有很多形式，并非只能是战士。当你叫康把你扔下、先救自己时，你已经准备好为他牺牲你自己了，对吗？你也应该感到骄傲。现在我要带你回家了。”
魁梧的武士和他身边骄傲的女人，沃娜心想，他们多般配啊。她看着他们坚毅的脸庞。梅里亚那对绿色的眸子里满是愤怒和蔑视。沃娜抬起手臂，“男人不能进来。”她的声音里满是疲倦，“他进来会破坏符咒之网，孩子就会死。母亲可以跟我进来，但记住，她进来也同样会把她的儿子置于险境。”
“母亲的爱怎么会危及她的孩子？”梅里亚问道。
“我为什么要欺骗你？”沃娜反诘道，“我已经施放了符咒，精巧的、易碎的符咒。你的脚步声可能扰乱它们。而它们——我的能量——全都用来把康纳瓦留在人间。”
“我不会弄出声响的。我必须见到他。”
沃娜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她凑近梅里亚身边耳语道：“在山洞里不许说话，也不许叹气，或者哭出来。你绝不能——无论如何都不能——碰康纳瓦，明白吗？”
“他会活过来吗？”梅里亚问。
“我不知道。告诉我，我刚才的话你都明白了。这事关生死。你不许说话，不许出声。做不到就赶紧走开。”
“我明白。”梅里亚道。
沃娜继续说道：“他正在死亡深渊的边缘徘徊，他的伤口看起来很严重。你先准备好，坚强一点。”沃娜挽起梅里亚的胳膊，领她走进点着灯的山洞。康纳瓦脸朝下趴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他左侧鬓角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一道长长的、丑陋的伤口从头皮一直到下巴。他的背上血肉模糊，左臂用木夹板固定。梅里亚静静地看着，沃娜拍了拍她。“别出声，”她耳语道，“要不你就出去。”
梅里亚用手捂住嘴巴向后退去，随即转身冲出山洞。沃娜跟着她一起出来。一见她们出来，卢西恩赶紧上前询问：“他怎么样了？”
“他本该死了，”沃娜说，“不过，我施放了我所知道的全部治疗符咒。”
“他有意识吗？”
“没有。你们该走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有任何要求只管告诉我，”卢西恩说，“只要能救我的儿子，我愿意做任何事。”
沃娜太累了，甚至没力气动怒，“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卢西恩，就算你向我许诺把星星穿成项链送给我，我也只能做那么多。不过，你可以每天给我送些吃的，再送些酒和蜂蜜来。”她边说边步履蹒跚地走回洞里，拖过椅子，坐在濒死的年轻人身旁。
她把手轻放在康的脖颈上试了试脉搏。脉搏很弱。“坚强些，康纳瓦。”她低语道，“我的精神给你的精神，我的力量给你的力量。”一股热流穿过她的手指，她感觉着在她身体里流动的能量淌进康的躯体，直到感到一阵眩晕和疲惫，才把手收回来。他没有动，他的呼吸是如此微弱，她不得不把一面黄铜镜子放到他嘴边，好看看他是否还活着。“你去哪儿了，康纳瓦？”她问道，“你的灵魂飞到哪里了？”
她在他身旁又坐了一个小时，然后睡了一小会儿。睡到半途她猛地惊醒，赶紧检查他的呼吸。他仅有一丝生气。那头熊把他的后背撕成碎片，而他流失了很多鲜血。沃娜为他缝了一百四十多针，她知道，按常理讲他已经没救了。这里有很多东西是她无法理解的。莫瑞古为什么对这个男孩如此感兴趣？当他闯进许愿森林时，魔灵为什么没有杀他？他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沃娜知道符咒具有强大的力量，但就算把它们的力量合在一起，也不应该强大到能让康纳瓦活下来。毕竟，他的伤太重了。
他为什么还活着？
沃娜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山洞那头的水池边喝了几杯水。水池边放了两样东西，它们是和康纳瓦一起被送进来的：一把作为礼物的刀，一枚做成一头小鹿被荆棘缠住形状的斗篷领针。领针很漂亮，这让她再一次想起许愿森林里的谜团。魔灵对人类没有好感，他们的律法如铁石般不容动摇，任何冒险涉足禁地的人都将面临死亡。然而他们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一次考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一头小鹿？为什么要奖赏他一把刀？她曾经问过他们，却没得到答案。
沃娜用果脯和奶酪为自己准备了一份早餐，然后回到康的床畔。
就算活下来，他也会因这次考验而改变吧。十五岁的年纪……
是的，在面对野兽时，他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然而，她知道，年轻人会像这样，盲目地相信自己可以永生，相信自己强大无敌。如果康纳瓦能够活下来，那他将会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早该明白，并非所有对手都可以被打败，这个世界里存在着无限的危险。以后他还会那样勇敢吗？他还会那么乐于助人吗？
沃娜希望如此。“但首先你要活下来呀。”她对着昏迷的年轻人说。
“不要去，”她恳求道，“留下来，看着孩子长大。卢西恩会理解的。”
“是的，他会理解。可如果我独自留下，而让自己的兄弟独自上阵杀敌，那我算是什么样的男人？”
“他不止一个人，有无数战士和他并肩战斗。”
但他还是去了，并且他死了。
梅里亚曾努力让自己不要为他的死而责怪卢西恩，但苦涩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在他们发生争吵、卢西恩离家独居之后三个月，女巫沃娜找到了梅里亚。当时她正在紫杉林间的空地里采蘑菇。“你错怪你丈夫了。”沃娜说，“我想你也知道这一点。”
“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梅里亚说，“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你一直在对自己说谎。谎言就像一只黑老鼠，嚼碎了一切美好事物。”
“他曾向我保证会让我的瓦拉康活着回来！”梅里亚喊道，眼里满含泪水。
“是的，做出过头的保证是男人的天性。过来，跟我一起走走。”
沃娜挽起梅里亚的胳膊。雾气从潮湿的泥土中升起，在她们周围聚拢，又湿又冷，很快就变得跟冬雾一样浓稠。梅里亚几乎看不到沃娜的脸。女巫紧紧抓住梅里亚的胳膊，继续前行。
“他们在哪儿？”梅里亚问。
“虚空中。”沃娜道。
梅里亚听到远处传来战斗号角的声音，还有刀剑交击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并不大，不像应该的那么响亮。“在打仗吗？”她耳语道。
“这里曾经在打仗。”沃娜道，“继续走吧。”
雾渐渐散了，两个女人穿行在一片鬼魅般的战场上，在她们四周全都是战斗中的男人。他们的轮廓模糊而不真实，他们的喊叫声稀薄又微弱。女人们继续前进，战士们对她们全无察觉。梅里亚朝四周看去，被战斗的混乱和残暴惊呆了。许多武士配备带角头盔，身穿锁甲，梅里亚心想，这些人一定是海盗。沃娜用力拽了拽梅里亚，把她拽了个趔趄。现在里加特人开始冲锋，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
在那里！她的爱人就在那里！瓦拉康双手挥舞着他的铜剑，与卢西恩并肩战斗。梅里亚叹了口气，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在那个金发巨人身旁，他看起来那么虚弱。一个男人手握长枪朝瓦拉康冲来，卢西恩见状，便跳上前拦下来人，把他打飞出去。还有两次，当瓦拉康有危险时，卢西恩猛扑上去化解危机。
然后，战斗结束了——至少她这么想。海盗撤退了。她看见瓦拉康举起剑，高兴地呼喊起来。她听见他的欢呼：“我还活着！”
突然，一小队海盗突破了追击者的战线，朝他冲了过来。卢西恩冲上前去面对他们。这时，瓦拉康扔下剑想要逃跑。卢西恩砍翻打头的两个海盗，可是另外几个海盗追上了瓦拉康。一个海盗用剑从后背刺向瓦拉康，卢西恩嘶声大喊：“不！”
那几个海盗继续向前冲，挥舞着武器向里加特人发起攻击，直到全被砍翻。卢西恩跪倒在朋友身边，把他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梅里亚看见瓦拉康举起手，紧紧抓住卢西恩的胳膊，她看见他的嘴唇翕张，却听不清他的话语。她努力想再靠近一点，却被沃娜拦住。瓦拉康的头垂了下来，紧靠着卢西恩的胸口。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女巫说。雾气在周围升起。梅里亚站了一会儿，极力想多看一眼死去的爱人。可是他消失了。当雾气再次散去时，她们已经站在空地上了。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梅里亚问道，她的嗓子因激动而变了声调。
“你说呢？”沃娜说着便离开了。
梅里亚在她身后喊道：“我该怎么办？”
女巫没有回答。
一连几天，那些场景始终萦绕在梅里亚心头。而卢西恩说的那些可怕的话，就像猫的指甲一样深深地刺痛着她。“任何女人，居然愿意嫁给一个她认为对自己丈夫见死不救的男人，那她简直跟婊子没有两样。我绝不会跟她有任何牵连。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以后也不会。
一只蝙蝠从梅里亚的坐骑头顶飞过，马受到惊吓，扬起前腿立了起来。梅里亚的思绪被一下子拖回现实。她曾目睹自己丈夫死去，现在她的大儿子也要死了。寒风抽打着梅里亚，要把披肩从她肩膀上扯下来，可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卢西恩回过头，看见她的披肩被风吹落，搭在马身上晃来晃去。他上来和她并肩前行。梅里亚骑在马上，两眼直盯着前方。卢西恩轻柔地把披肩搭在她肩上，但她并没有去整理它，风又一次把披肩吹了起来，卢西恩接住它，然后牵着梅里亚的马下山。过了第一座桥，来到屋后的马场，梅里亚没有下马，她坐在那儿，眼睛直视前方，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中。
卢西恩把她抱下马，抱进屋里。布雷法正坐在桌子旁，九岁大的本迪杰特·布兰蹲在篝火边烤食物。卢西恩从他们身旁经过，走进卧室。布雷法跟着跑进来。
“妈妈受伤了？”
“没有。”卢西恩说，“把被子铺开，我们把她弄到床上去。”
布雷法照做了。布兰端来一些黄油烤制的食物。“给妈妈的。”他说。
“她待会儿再吃，小子，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男孩们回到壁炉旁。卢西恩把梅里亚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抚过她深色的头发。“睡吧，”他说，“好好休息。”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望着他宽阔的脸庞，泪水夺眶而出。她把头转向一旁。
“康是个战士。”他误会了她流泪的原因，“你休息吧，我们明天还要出去。”她躺在床上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对不起，卢，”她说，“所有这一切，你原谅我吗？”
没有回答。
她坐起身来，朝四周望去。
卢西恩已经离开了。
“他醒了吗？”当妈妈的问。
“没有。我还没有找到他的灵魂。”
“但他正在恢复？”
梅里亚让女巫又一次感到疲倦。她接过补给品，打开口袋，取出一大块刚出炉的面包和一罐用蜡封好的蜂蜜。梅里亚沉默地在她身旁坐着，耐心地等待。沃娜揭开蜡封，撕下一小块面包，蘸上蜂蜜，开始用餐。等吃完东西，她对梅里亚说：“他的肺可以自己恢复。但是他背上的肌肉伤得太重了，伤口正在恶化。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如果他继续发烧——我想肯定会的——他就会因脱水而死。”
“那么我们必须弄醒他——强迫他喝水。”梅里亚说。
“你认为我没作尝试吗？我跟你说过他的灵魂飞走了。”
“是的，但是你会融合术，”梅里亚坚持，“佩兰生孩子时，你就那样做过。你占据过她孩子的身体，你像这样帮过很多女人。你也可以像这样占据康纳瓦的身体，然后替他喝水。”
“你不明白你这是让我冒多大的风险。”沃娜说，“他正处于死亡的边缘。如果我的灵魂进入他的身体，而这具躯体死了，那我也将和它一起死去。麻烦就在这里，使用融合术意味着我将变成康纳瓦，而他身上的伤如此之重，他自己的灵魂都拼命想从这痛苦中逃离出去，你却要我去承受它。还有最后一点——最关键的一点——他是个男的，我的力量来自伟力之母，而她的力量从来不是为男人准备的。男人应该找德鲁伊和他们的血魔法。”
“要是你害怕，可以教会我去做！”梅里亚咆哮道。
女巫感到怒火涌上心头，但她努力克制。她没有任何力气可以浪费。“你不可能学会魔法，梅里亚，因为你已经有了男人。我没有，这是我为得到力量而付出的代价。没有温暖，膝下无子。是的，我使用过融合术，我替其他女人承担生产时的痛苦。”尽管沃娜试图控制心绪，但愤怒还是穿透了心房，“沃娜孤独地活着，还将孤独地死去，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悼念她。害怕了？是啊，我是害怕了。我今年三十七岁了，我献上自己的青春和梦想去救助我的人民。现在你说，放弃这一切吧，沃娜，放弃你的力量，好让我的儿子在死之前能喝上一口水。”
“那么，他命该如何？”梅里亚问道，声音嘶哑。
“我不知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为了让他活下来所作的努力几乎要了我的命。”
梅里亚叹了口气，握住沃娜的手，这让沃娜感觉很不习惯。一丝温暖的碰触让沃娜一阵发抖。梅里亚赶紧缩回手，“对不起，沃娜，很抱歉，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不知领情。可是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救他？我愿意拿命去换。”
“我知道，”沃娜疲惫地答道，“你是他的母亲，你爱他。我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你可以做些什么好让他醒过来。这样你会好受些。可是没有办法啊，梅里亚。为他祈祷吧。你该回家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沃娜挣扎着站起来，梅里亚搂住沃娜，亲吻她的脸颊。沃娜能感觉到沾到她脸上的泪水的温度。“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永远感激你。”梅里亚说。沃娜拍拍梅里亚的后背，轻轻挣脱她的拥抱，走回山洞里。
她休息了几个小时，才回到康纳瓦身边。他还在发烧，心跳完全没有规律。他背上被撕烂的肌肉发炎严重，脓水从伤口缝合处的针脚渗出。沃娜从西墙的架子上取来一只大陶罐，搁到石板上，再把干熏衣草揉碎放在一块亚麻围巾上，将围巾围在自己脸上，遮住口鼻，做了几次深呼吸，走到那只罐子旁边，打开木头盖子。
一股恶臭瞬间充斥了整个山洞。就连熏衣草面罩也无法阻挡那股可怕的气味。沃娜感觉胃里阵阵翻腾。她把手伸进罐子里。罐子里曾是一大块烤肉，而现在则是一罐蓝绿色黏糊糊的东西，是一罐扭动的蛆。沃娜把这罐糨糊状的蛆轻轻涂在康纳瓦背上。
从洞里出来，她来到河边仔细洗过手，然后摘下亚麻围巾。她回到男孩身边，外面日光正逐渐变暗。臭味已经散去，那些蛆虫正在吃掉受感染的腐肉。
沃娜坐在康纳瓦床边，把手放在他金红色的头发上。他挺不过今天晚上的。“你在哪里呀，康纳瓦？”女也轻声说，“你的灵魂游荡到哪里了呀？”
男孩一动不动，只有他背上的蛆扭动着肥胖的躯体。
沃娜将右手放在男孩头上，左手朝远处那堵墙比画了一下。那堵墙在微光中显现出活动的画面：蔚蓝色的天空下一片长满肥美青草的山岭，三个年轻人正在奋力逃亡，其中一个男孩背着另一个。沃娜看见那头熊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冲向那几个年轻人。她又做了个手势，画面放大了。现在她能看清康纳瓦的脸。因为身上的负担，他在不停地流汗。他向后瞥了一眼，然后把里亚法德放在草地上。沃娜身子前倾，仔细端详着康纳瓦，揣摩他的神情，感受着他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只见他冲向那头巨兽，把刀刺进它的胸口——熊爪击中了他，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沃娜的手指动了动，画面消失了，面前又是那堵光秃秃的灰色石墙。沃娜叹了口气、“你明知道自己会死，康纳瓦，但你却没有逃跑。”她轻拂他的头发，一滴眼泪滑过脸颊。她抬手擦去泪水。
“真让人动容啊，”一个声音从洞口传来。沃娜转过身，只见一个老妇人站在那里，肩膀上栖着一只乌鸦。
“你想干什么？”沃娜问。
“我来带他的灵魂去幽暗之河。”
“他还没死。”
“快了，沃娜，快了。”
“是你让那头熊杀死他的。”
老妇人耸耸肩，张开双臂，她肩膀上的乌鸦拍了拍翅膀。“他想得到荣耀，沃娜，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现在他的英勇故事已经传遍了诺维伊、潘农，甚至大海对面的人都知道他的事迹。他就是那个同猛兽搏斗的小子。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名扬天下？”
莫瑞古走进山洞，停在炉火前，打量着周围光秃秃的灰色墙壁，“你知道，我会赐予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母亲是个妓女，而你渴望得到尊重，渴望力量。难道我没有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吗？你的寿命将比部落里的任何人都要长十倍，你还会得到我们的尊重。”
“他们害怕我。”
“害怕即尊重。”
“我恨你。”沃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老妇人发出干涩刺耳的笑声。“人人都恨莫瑞古，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当然，正如你说的，他现在还没死，我会在黎明时分回来。”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逐渐变大，女巫心生畏惧，“当然，你可以救他。他母亲说得对，融合术也许可以把他带回来。不过，没有了法力，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你会死在这个寒冷、孤单的地方，没有人爱也没有人哀悼。”莫瑞古微笑道，“我走了，你自己考虑清楚。”
老妇人走进黑夜，山洞里越来越冷了。沃娜把火生起来，用梅里亚早些时候带来的肉和蔬菜熬了一锅汤。她在汤里加了些草药和香料，搅拌均匀之后把汤倒进一只木碗，端到床头，等它慢慢放凉。之后，她又把一大杯清水放在汤的旁边。
最后她把椅子搬到床头，两只手放在康纳瓦的双颊上，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集中全部注意力，放松思想。
然后，她进入了康纳瓦的躯体……
……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尖叫起来，一开始她几乎昏死过去。她调整自己的力量，努力承受尚未愈合的伤口所带来的灼烧的痛苦，这痛苦炙烤着整个受尽折磨的躯体。男孩的身体太虚弱，翻个身便几乎要耗费沃娜的全部精力。她用力抬起男孩压在身下的右胳膊，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沃娜感觉自己快要死在这具曾经属于康纳瓦的、受尽折磨、血流不止的躯壳里了。不要低头，她告诫自己，忍住痛苦，坐起来！男孩的左臂早就断了，没有半点用处。她勉力让身体坐起，疼痛令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嘶叫。她颤抖着去够那碗汤，把它举到嘴边，强迫身体把汤咽下去。她感到一阵恶心，但她抑制住了呕吐的冲动。之后她端起水杯喝水，感觉冰冷的液体渗入发热干涸的身体组织。最后她扔掉水杯，躺下身子，退回到她自己那具精疲力竭的身体。
有关疼痛的记忆几乎跟疼痛本身一样强烈，沃娜昏死过去，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倒在山洞冰冷的石地板上。
她醒来时已是深夜了，炉火几乎要灭掉。她满心恐惧，用手指着炉床，轻声念了一道简单的咒语。她清楚地感觉到，就在她念咒语的同时，魔法正从她身体里流失。她将不再是女巫了。
她起身试了试康纳瓦的脉搏，现在跳动得有力些了，呼吸也变深了。她点起三盏灯，就着灯光检查男孩的后背。蛆已经把伤口清理干净。沃娜小心翼翼地用针把蛆虫一只只从肌肉里挑出来甩进火里。当康纳瓦背上的蛆虫都挑干净后，沃娜在一块亚麻布上倒了些草药汁液，再把布敷在康的伤口上。
沃娜用暖和的斗篷裹紧自己，走出山洞，走进黑夜。瑟尔德拉夫山脉笼罩在星空之下，微风沁人。
冷风中，透过头顶光秃秃的树枝，她觉得自己听到了莫瑞古邪恶的嘲笑。
他爬过一片不毛之地。硕大的蚂蚁从沙子里冒出来，用它们巨大的颚紧紧咬住并撕扯他的血肉。在他前面有一片绿洲。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呐喊：闭上眼，在甜美的睡梦里结束这一切吧！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女神的脸庞。他的女神，他的爱人。他的身体滚烫，但他还在朝前爬。
现在康纳瓦赤身裸体躺在一片荆棘丛里，长满尖刺的枝条在他身旁生长，扎进他的后背，刺入他脸上的肉。他疼痛难忍，无法动弹。他躺在那里，终于明白自己快要死了。
右面的动静引起他的注意。只见一头小鹿轻巧地在荆棘丛中穿行。它来到康的身边，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出声，但康纳瓦知道它是要他伸出双臂，让胳膊挂在它纤细的脖子上。康试着那样做，但疼痛传遍全身。小鹿等待着，男孩又做了两次努力，每一次引起的疼痛都在加剧。他愤怒了，他开始积蓄力量。伴随着痛苦的尖叫，他猛地把胳膊抽离荆棘的纠缠，搂住小鹿的脖子。小鹿靠着他，开始长大。随着小鹿的变化，康纳瓦被拖出荆棘的包围，他发现自己正骑坐在一头长有一对硕大鹿角、充满力量的雄鹿背上。雄鹿掉转方向，纵身从灌木丛中跳出来，在一个石头砌成的水池边停下。康纳瓦滑下鹿背，大口地喝水。
他醒了。
康纳瓦发现自己的左胳膊被绑得结结实实，疼痛难忍，后背感觉跟着了火一样。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张狭小的硬床上，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然后他看见沃娜背对他站着，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他听见一个声音，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森林里那个阴森森的老妇人，是莫瑞古！
“没想到你会这么愚蠢，沃娜。放弃两百年的生命，就为一个傲慢自大的孩子？失去魔力的滋味怎样？你害怕了吗？会有狼群来吃你的肉吗？沃娜？会有狮子从山上下来，用牙齿撕咬你吗？”
“他活下来了。”沃娜回答，康纳瓦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是啊，他活下来了。”莫瑞古咬牙切齿地说，“但他的身体被撕扯得稀烂，毒素渗进他的身体组织，扩散到血液中。他跟死人没什么差别——为这一点你就把我的礼物轻易地扔掉了？你们人类可真是多愁善感啊！”
“这里不欢迎你，”沃娜说，“去折磨别人吧。”
康纳瓦听见翅膀扑打的声音，看见沃娜走回火炉旁边。他把右胳膊放在身下挣扎着坐起来。背上的针脚绷紧了，他呻吟起来。沃娜赶紧走到他身边。他感到一阵眩晕，倒在沃娜身上。“快躺下，孩子，你身子还弱，别坐起来。”
“不。”他轻声道，深吸几口气，等待眩晕感过去，“我现在好些了。”他告诉她，“我能……喝点水吗？”沃娜给他拿来水杯，可他虚弱到举不起杯子，只能由她把水杯凑到他嘴边。康纳瓦贪婪地喝着水，脸上的汗水流下来让伤处火辣辣地疼。
眼前闪过高凡农跑来援救的画面，还有里亚法德惊恐地躺在地上的场景，一时间，那份恐惧让他难以直面。“其他人……怎样了？”他终于问出口。
“只有你一个人受了伤。”沃娜说，“你父亲和其他大人骑马从村子赶来，他们把熊杀死了。现在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聊。”
康很快睡着了，一夜无梦。
回忆很模糊。他在这山洞里究竟待了多久？他似乎想起母亲曾在他身边坐过，第一次来时穿了件绿裙子，然后是蓝色的，最后是一件带羊皮领的厚外套。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沃娜进来了。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黑斗篷，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厚围巾，身上落满雪花，肩膀上扛着一捆柴。她往炉子里扔了几根柴火，转过身对康纳瓦道：“感觉怎样？”
“好多了。”他说。
“你身上的毒素已经排出，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也许明天吧。”
康在炉火前的厚地毯上坐下来。沃娜脱下斗篷，掸掉上面的雪，把它挂起来。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伸出手来烤火。
“那个……老妇人来过？”他问，“还是我在做梦？”
“她来过。”
一阵冷风吹过，炉火随之颤抖了几下，康打了个哆嗦。沃娜赶紧站起，取来一条毯子围在他肩上。康抬头看着她，“她说你为救我放弃了法力。”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她厉声道。
康不依不饶地问：“没有法力你会怎样？”
沃娜往炉火中扔了一块木头。她看着康，微笑着说：“我配制草药和饮料的手艺还在，丢掉的只是魔法。”
“它还会回来吗？”
沃娜耸耸肩，“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可不想为这点小事而在晚上睡不着觉。告诉我，康纳瓦，你为什么要惹那头熊？”
想起那头体型庞大的猛兽，还有它沾满鲜血的大嘴，康浑身战栗。“我别无选择。”
“胡说。生活中充满了选择。你本可以扔下负担自己跑掉。”
“你认为我在当时的情况下该那样做吗？”康轻声说。
“这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沃娜边说边把一只铜壶挂到炉子上，“当时是你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现在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了。”她黑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如果重新来过，你还会那样做吗？康纳瓦？”
他思索着这个问题，最后说道：“很难说，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伤成这样，太可怕了。”他叹口气，“但我希望自己还会那样做。”
“为什么”
“因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应该放弃朋友，不应该在坏蛋面前逃跑。”
铜壶里的水开了。沃娜把一块布缠在手上，将壶提下来放在地上。她一声不吭地准备了两份草药，往里面兑了些蜂蜜。
山洞里面暖和了，康纳瓦又有些犯困。草药凉了之后，沃娜把它递给康。“喝下它，”她说，“这能帮助你恢复。明天我会把夹板取下来，你胳膊里的骨头已经愈合了。我很高兴在我的法术全部消失之前，我把这一切全都完成了。”
“我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还给你，作为报偿。”他承诺。
沃娜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少有的怜爱，她伸手抚过康纳瓦金红色的头发，“别放在心上，康纳瓦，这是一份礼物，礼物不需要报偿。谈论回报乃是对礼物的贬低。”
“对不起，沃娜，我并不想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康纳瓦，有些事即使英雄也办不到，你明白吗？你没办法让里亚法德自己行走，没办法让卢西恩和梅里亚重归于好，没办法光凭一把刀杀死一头巨熊——即使这把刀是魔灵的礼物——当然，你也没有办法找回我的魔力。但是你所做的却比这一切都重要。”
“我做什么了？”康问。
“你鼓舞了每一个听到这故事的人——一个孩子孤身面对一头巨熊。你让人们为自己身为里加特人而自豪，因为他们拥有和你一样的勇气。他们中的一员曾独自对抗一头猛兽。他们中的一员以真正的勇气面对死亡。你现在是，并且将永远都是，里加特传奇中的一部分。就算你死了，你的故事仍将被后人传颂，它会鼓舞所有的年轻人。现在我要把你弄到床上去。卢西恩明天会回来看你。要是你好得差不多了，我就让他带你回家。”
“那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康困倦地问。
“活下去。”沃娜回答。
在屋顶上，布雷法就是国王，俯瞰众生。
在这里他是安全的、放松的、满足的。
不过今天除外。
对布雷法来说，英雄回家让他感觉受了伤害。他坐在屋顶，眼看着那两个人骑马缓缓地走下白雪覆盖的山坡。最开始只有几个人出来迎接，但是很快，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里加特人从屋子里跑出来，自发地站成两列，在骑手们经过时鼓掌致意。
南卡摩尔在那里，他的儿子高凡农和几个女儿也在。烤面包师博尔加和他的妻子佩兰出来了，铁匠师傅加里亚法和他的妻子维奥卡也跑出来加入人群。越来越多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拥上街头。
一阵冷风吹来，布雷法却因愤怒而几乎没什么感觉。看看他们！他想，真白痴！难道他们没看出来，康纳瓦所表现的并非勇气而是愚蠢吗？只有傻瓜才会提着一把刀去对付一头熊。布雷法从没感到自己如此愤恨。他已经习惯了弱小和无足轻重，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像康纳瓦一样强壮。尽管他羡慕兄长的功夫和力量，却从没嫉妒过他。直到今天。
世界真是不公平！
骑手们在屋前停下来，卢西恩把康纳瓦扶下马，搀着他进屋。之后，人群渐渐散去。
布雷法从屋顶上起身，穿过阁楼，走下楼梯，来到地上。康就在长桌边，梅里亚为他能回来而激动不已。康皮肤发暗，眼圈通红，看起来十分疲倦，一道可怕的红色伤疤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左臂被捆得结结实实。卢西恩沉默地站在门口。
“欢迎回家。”布雷法敷衍道。
康抬起头，露出疲惫的笑容。“很高兴见到你，阿翼。”他说。
“你需要休息。”梅里亚说，“来，我把你弄上床。”康没有拒绝。他站起来，在母亲的帮助下，他们慢慢地从布雷法身旁走过。
过了一会儿，布雷法爬上自己的床，他看见旁边床上的康纳瓦依然醒着。
“我本应该帮你的，可我没有武器。”他说。
“我知道，阿翼。”
他的声音里充满善意和理解。布雷法因此心生恨意，忍不住说出了那件能刺伤康纳瓦的事。
“我猜，你还没听说阿瑞安的消息吧。她在萨温节那天嫁给卡斯塔了。”
黑暗里，他的兄长发出一声叹息。布雷法马上感到羞愧，“对不起，康。我告诉过你她不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