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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大概是里加特人记忆里最难熬的一个冬天。暴风雪持续不断,有时气温甚至低到把树液都冻住了,一些大树会被刮断摔碎。雪下得厉害,雪堆把山隘口封住了,积雪甚至压塌了南卡摩尔的铁匠铺。马匹没办法给困在高地峡谷的牲口运送饲料,男人们只能穿着雪靴,扛着干草,在积雪中艰难跋涉。
康纳瓦整个冬天都很虚弱。他的体重越来越轻,发了三次烧,所幸三次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他咳嗽得厉害,肩膀始终在疼,他的肺似乎也没有痊愈,他经常喘不上气来。梅里亚很担心他,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失去了精神。
只有布雷法知道他是因为失去阿瑞安而心碎,他对兄长的嫉妒已经退散,他试图让兄长打起精神,鼓励兄长锻炼身体,重塑意志。但康纳瓦似乎没有任何动力,甚至没有什么欲望。他会睡到下午,在路边躺着,身上裹着一条毯子。
当然,就算他真的决定锻炼,冰冷的雨雪和刺骨的寒风也会把他赶回屋里。某天,天空阴沉沉的,他走到第二座桥那里,在结冰的小溪旁停了下来。
阿瑞安裹着一条绿色的厚披肩走到他身旁。“你看起来好多了。”她说。
康纳瓦没理她,继续向前走。阿瑞安抓住他的胳膊,肩膀疼得让他龇牙咧嘴。“不要恨我,”她说,“他们说你快死了。”
康纳瓦转头看着她,眼中的怒火吓得阿瑞安退了一步。“是啊,”他说,“我理解。要是我听说你快死掉了,我也会赶紧跑到宴会上跟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上床。滚开,婊子,你对我来说一文不值。”这是句谎言,一句糟糕透顶的谎言,而阿瑞安脸上的痛苦让康纳瓦感到一阵快意。他慢慢地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意识到,阿瑞安给了他最后一件礼物,他再次感觉到自己的愤怒,随之而来的,还有恢复健壮的强烈愿望。
从那以后,康纳瓦每天都会在寒风中用长柄斧劈上一个小时的木头。这个过程慢得要命,每过几分钟他就要停下来调整呼吸,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来。每当觉得累了,他就会想起阿瑞安,让怒火给身体灌注能量。
渐渐地,当春天的第一缕暖风吹过群山时,他的力气已长进了很多。他开始走更远的距离,把自己推向疲劳的顶点。
左肩膀还是会给康纳瓦带来麻烦,特别是在冷天或者下雨天里。卢西恩领着他做很多运动,好让他恢复力量。从卢西恩的屋子往外走大概三十步有一棵橡树,在离地八尺的高度伸出一根粗大的树枝。每天康纳瓦要站在下面,跳起来用手抱住树枝,把身体使劲往上拔,直到下巴碰到树枝才让身子降下来;再重复这个过程。第一次做这种锻炼时,他每把左胳膊举起来都疼得要命。他只能挣扎着跳起来,用右手攀住树枝,再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一旦左手够上去,他会挂在树枝上停顿一会儿,然后想办法把自己拉起来。
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摔倒在地上,大声咒骂。卢西恩来到他身边,“你要想象自己在猎捕小鹿。”
“我不明白。”康揉着疼痛的肩膀回答道。
“打猎并不是抄起弓箭就往林子里跑,你得先观察,掌握鹿群的活动规律,然后再找个地方耐心等待;就算你看见它了,也不能马上去射它。猎人需要耐心,无限的、平和的耐心。想象你在猎鹿,你要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制订策略,一点一点地去收获。每天上午都来这里,不要一下子拉很多,那样做不仅会让你失去信心,还会伤到肌肉。今天你差一点就完成一个了,明天试着做两个。”
“这样虚弱让我烦透了。”康纳瓦说。
“你虚弱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康复。照我说的,每天都进步一点,出去散步时,在你实在走不动了的地方做个标记,第二天到了那个地方再多走十步。”
听了这话,康纳瓦平静下来。“你以前受过伤吗?”他问。
“受过一次,那时我比你大一岁,但伤不像你这么严重。我右肩膀被标枪刺中了,我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恢复力量,但最后还是成了。相信我,康纳瓦,你会比过去更加强壮。现在咱们四处走走吧。”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但远处的积雨云正从瑟尔·德拉夫山脉上方飘过来。卢西恩领着康爬上一座小山包,中间几次停下来让年轻人喘口气。在山顶,两人席地而坐,俯瞰山谷。卢西恩的牛群正在吃草,康看见远处山坡上,阿尔本骑在马上。
卢西恩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喘不过气来。”
“我很担心你的肺。明天我要给沃娜送些补给,你和我一起去吧。”
康看了大个子一眼。整个冬天,每隔两天卢西恩就会带着补给品到沃娜的山洞去。一开始他还骑马前往,可到了冬天最冷的那段时间,他只能穿着雪鞋在雪地里跋涉。“你对她很好,”康说,“谢谢。”
“为朋友两肋插刀,”卢西恩说,“你比大多数人更理解这句话。”他忽然笑了,“我告诉过你我有多为你骄傲吗?”
康大笑,“你每天都说。”
“也不能讲得太频繁。咱们回去吧,慢慢走。”
回去的路上,康纳瓦看见巴努因屋子的烟囱里飘出一缕轻烟。卢西恩见康盯着烟囱出神,便道:“外乡人昨晚回来了,还带着二十五匹满载货物的马匹。天知道他是怎么带着马队穿过暴风雪的。”
整个冬天里,康纳瓦第一次忘记自己的虚弱,“我担心他死了。”
卢西恩摇摇头。“要杀他可不容易,”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他远比看起来难对付。他的同胞总是向邻国发动战争,在向异国他乡进军之前,你需要派人侦察地貌。如果他的民族真的渡海进攻他们,你认为会是谁向我们提供的地图?”
 
康纳瓦不是傻瓜,大个子说中了要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多想。巴努因是他的朋友,除非能证明这商人是个探子,否则康不愿去怀疑对方的行踪。然而种子已经种下了,康纳瓦发现,和巴努因在一起时,自己格外留心外乡人向他讲述的游历故事。
“你知道吗?”他们正在巴努因的壁炉前喝着兑水的酒,“你跟熊搏斗的故事都已经传到南海岸了。”
“那算不上搏斗,”康纳瓦脸上露出害羞的笑容,“我用刀捅了它两下,它则几乎把我撕烂了。”
“那边的歌里唱的是你跟它搏斗了好一段时间,等其他人赶到时,熊都快死掉了。哦对了,你也不是在保护残疾小子,而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
康哈哈大笑,“肯定是位公主!”
“没错。而你呢,好像还有贵族血统,家里世代都是里加特英雄。”
“那些人真笨,居然相信这些。海对面都发生了些什么?”
巴努因脸上的笑容褪去了,“我的族人又对别国开战了。打了几场大战,死了无数人。但贾萨里还是会取得胜利,这点我毫不怀疑。”
“他是一位伟大的战士咯。”康道。
“我敢说他压根儿不会用剑,”巴努因答道,“但他知道怎样使用军队。”说完,他便坐下来陷入沉默,往两只高脚杯里重新倒满酒,“给你看样东西。”外乡人说完走进里屋,回来时手里多了把经过抛光的铁制短剑。“我把这个带回来了。”他把木制剑柄递到年轻人面前,康接过武器,举了起来。
“平衡性很好,不过刀刃太短,还没有一把上好猎刀长。”
“这把剑将改变世界。”巴努因说。
“你说笑吧?”康问道。这把剑还没有他的小臂长,铜制护手保护着木质的剑柄。康举起剑挥舞了几下。这柄剑用起来感觉很笨拙,不像他所熟悉的长剑那样流畅。
“这不是用来劈砍的,”巴努因说,“它被设计用于刺杀。”
“要是我遇到一个用这把剑的家伙,而我正握着卢西恩的长剑,我知道谁会赢。”康纳瓦说。
“有可能——如果像你说的,一对一的时候。但你没有注意到重点。凯尔托阿的军队与石头城的军队遭遇时,石头城军总是三倍于凯尔托阿人。”
“怎么会这样?你跟我说过,贾萨里在大部分战斗里都要面对更多的部落民。”
巴努因走到靠墙的架子旁,取下一只小箱子,从里面抓出几把银币,把它们撒在脚边红色的厚地毯上,“如果三十名里加特武士打算徒步向敌人发起冲锋,他们彼此之间要保持多远的距离?”
康想了想,在战斗中,每人挥舞一把三尺长剑,彼此之间至少要保持五尺的距离,再靠近就有被战友伤到的危险。他便这样回答巴努因。外乡人跪在地毯上,把三十个银币分散摆放,然后抬头看着康。“里加特人冲锋时就像这样?”他问。康低头看看那些闪光的银币,把它们想象成正在冲锋的里加特战士。
“是的,”最后他说,“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
巴努因又取出十枚硬币,把它们两两紧靠着放在一起,排成五列。“这些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每人左臂上都有一面矩形长盾,这些盾可以紧挨在一起形成一面墙,然后向外推开,好让短剑进行刺杀。”他轻轻地推着分散放置的硬币前进,直到它们几乎碰到那两排五列硬币,“想象这是两队武士,你会发现,每个跟这个队列接触的里加特战士都要面对三面盾牌和三把剑。用于刺杀的短剑可以让战士们彼此靠得更近,让他们作为一个单位进行战斗。这也意味着,无论敌人多么强大,他们都要面对一个巨大的劣势——每个人在冲到战线跟前时都必须面对三个对手。”
“我敢说里加特战士顶得上三个士兵。”康坚称。
巴努因笑了,“你只看到一把剑而已,我没把铜盾、铁胸甲和带翎子的铁盔一并带来,此外还有链铠、胫甲和保护前臂的护甲。在战斗中,大多数里加特人将死于颈部受伤,或者心脏、胃部或小腹被刺穿。有时受伤的武士会因失血过多而慢慢死去,另有一些人则死于伤口感染和坏疽。就像我所遇到的所有部落民族一样,无论是这里的还是海对面的,你们总是不穿戴任何护具就赤膊上阵。你们一拥而上,朝敌人发起冲击,然后战斗就变成了英雄之间一对一单挑。可要是想保卫这个部落的独立和自由,你就必须学习一种完全不同的战斗形式。”
“你说得好像我们和你的族人开战已经不可避免了一样。”康平静地说。
“我担心的是这个。不过今年或明年还不会开战。贾萨里必须先打败他在帝国内部的敌人,然后他还要对付佩尔迪伊人、奥斯特罗人或者加特人。实际上,这要花好几年时间。但是,只要到那时他还活着,他一定会来这儿的,康纳瓦。”
“到那时,你会向他提供地图吗?”康问。
巴努因摇摇头,“不。我已经不需要随身带什么地图了,这里的地形都在我的脑子里。我也不会再参战了,因为我见识过战争,见识过战争带来的疮痍和痛苦。等战火烧到这里,我会雇艘船向西方远航。据说那里有一片广大的土地,肥沃丰饶,也许那里的人们不需要战争。”
“那他们一定都是些软弱的家伙。”康咕哝道,“强者总会有敌人,人们需要保卫赖以生存的富饶土地,以免它被在贫瘩土地上生存的人抢走。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巴努因。我也许还很年轻,但我知道这是真的。强者治人,弱者治于人,诸神是这样制定的规则,不然还能是怎样?”
“不要把信仰引进辩论!”巴努因警告道,“我可没耐性理会那些东西。我们换个角度讨论这个话题:如果我的族人来这里打败了你们的军队,难道这意味着你们活该失去土地吗?这公平吗?”
康大笑起来,“只有失败者、倒霉蛋和弱者才谈论公平不公平、活该不活该的话题。我所知的就是,我要为我的族人而战,而且我会杀死任何胆敢进犯瑟尔·德拉夫的敌人。”
“就像你杀死那头熊一样?”巴努因轻声问。
康的脸一下子红了,“那不一样。我当时没有武器。”
“没什么不一样,康,里加特也没有武器阻挡我的族人。”巴努因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开。
康一遍一遍地思索着这些话的含义,最后,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再回南方?”
“再过三个月,夏季是旅行的好时候。”
“我和你一起走。我想见识见识你说的那些军队,还有那个贾萨里。”
 
就像所有的凯尔托阿部落一样,里加特人也是个充满热情、容易激动的民族,他们中间也时常发生冲突。有时冲突的结果会很糟糕,甚至有人伤重死去。不过,这类悲剧很少发生。
所以,这年春天的某个早晨,当第一具尸体被人们发现时,震惊之情横扫过三河村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具中年男人的尸体是那天一大清早被人发现的,一个里加特人带着弓和猎狗出去打兔子,结果被尸体给绊倒了。它是被人从大路上拖过来、匆匆忙忙藏在灌木丛里的。不到两个小时,卢西恩便召集起一支二十人的队伍在距离谋杀现场五十步的地方集合。阿尔本、卢西恩和巴努因小心翼翼地从队伍中走出来,在事发现场查找线索。
阿尔本跪在路旁说:“四匹马,都钉了马掌。”他又沿着大路向远处走,在脚印旁轻轻停下来,“骑马的人过来时,死者正在拖一辆平板车。”他轻轻跳过那些痕迹,又在灌木丛旁停住脚步,这时他轻声咒骂起来。
“发现什么了,”卢西恩问。
“那个老人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个年轻女人或是孩子跟他在一起,这里有些小脚印。”阿尔本指出这些脚印穿过小路,进了另一边的树林里。没过几分钟,他们又发现一具尸体,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看样子还不到十四岁的姑娘。很明显,她被人强奸后割了喉咙。
卢西恩合上死者的眼睛。巴努因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在场的只有他没感到震惊。周游列国的经历让他早已明白,这类罪行并不少见。但情况在里加特人的领地里不同。他仔细查看了现场,等待阿尔本推测事情经过。牧人终于站起身回到第一具尸体身旁,他的脸因愤怒而异常苍白。死者身穿一件带红色滚边的淡蓝色长袍,喉咙被割开,刀刃伤到了颈部。他的大车翻倒了,车上的东西灌木丛里扔得到处都是。有两只箱子被撬开,里面全是衣服,此外被打开的还有三个装补给的口袋。
阿尔本走到卢西恩身边,“这个人和姑娘正在路上走着,几个骑手从后面追上来。其中一个抽出刀,老人挥手去挡,于是手腕被切开了,而这并没有挡住进攻,刀子接下来刺进了他的脖子。那个姑娘因为害怕而跑进树林里,几个骑手下马追上去抓住了她。完事以后,他们彻底搜查了大车一遍,把老人的尸体拖进灌木丛,又骑马向北去了。”
“有关那些骑手,你都发现什么了?”卢西恩问。
“有一个很高,超过六英尺。其余几个又矮又胖。其中一个人骑的是母马。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身上有女孩挣扎时留下的痕迹,那女姑娘指甲里有血迹。其余的我就看不出来了——还有,他们很有可能是昨天下午被杀的,不会比昨天更早了。”
“他们是外乡人。”巴努因说。
“这个我们都知道,”卢西恩语气冰冷地说,“里加特人绝不会犯下如此罪行。”
巴努因摇摇头,“我是说,他们是从海对面过来的。杀死老人的是一把短剑,这在里加特周围很少见。还有,杀死女孩很可能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献给血神盖亚尼斯的牺牲。加特人还有海对面很多部落都崇拜盖亚尼斯。”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卢西恩说。
“另一种可能,”巴努因接着说,“骑手认识这个老人。他的衣服表明,他是奥斯特罗部落的,他们的领土跟加特人的领土接壤。他们甚至有可能乘坐同一艘船来到这里。”
“等找到他们我们会弄清楚的。”卢西恩边说边回到骑手们中间。
巴努因仍站在原地,低头盯着死去的少女。康纳瓦走上前,他的脸白得吓人,眼中充满冰冷的愤怒。“你没必要来看这个,康。”巴努因说。
“不,有必要。”康轻声说。
里加特人上马追缉凶手,只留下四个人掩埋死者。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失去了线索。于是追缉队伍分成两个小组,分头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康纳瓦和巴努因一起,向东北前进深入朗格芬森林。他们一路前行,一直走到傍晚。巴努因建议回家,康摇了摇头,“我让马休息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其他人有可能已经找到他们了。”
“也许吧,但我不这么想。”康边说边下马。
“为什么这么讲?”巴努因饶有兴趣地问。
“如果凶手真像你说的,是个外乡人,那他们来这里一定有什么目的,不是和里加特人就是和潘农人签订贸易协定。如果是找我们,那他们一定要到元祖树那里拜访大族长,要不就去卡维林关口……无论走哪边,他们都要经过这条路。”
“他们有可能走山路往西。”巴努因指出,“无论怎样,我们的任务是找到他们的线索,听你说的就像打算亲手抓住他们一样。”
“是。而且我会抓到他们。”
巴努因咒骂道:“这样做可不明智。他们有四个人,你为这事儿死了有什么好处?”
“我没打算死呢。”
“没有哪个武士打算去死。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对付他们四个人?”
“你不是说过,我是你见过最好的学生吗?”
“我只有你这一个学生。没错,你动作很快,训练时行动机敏。可这并不是训练啊,康,这是严酷致命的实战。”巴努因叹了口气,“我要回去找卢西恩和其他人。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
“那至少在这儿等到我回来?”
“当然。”
巴努因掉转马头,“求你了,康,别做傻事。”
“我不是傻瓜。”康答道。
巴努因骑马离开,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康纳瓦重新上马向树林深处走去。
他骑行了一个小时,发现远处闪动着篝火。他又靠近了一些,拴好马,轻手轻脚地在灌木丛中穿过。篝火就在路边的一小块空地上,三个男人正围坐在火堆旁吃晚餐。空气中弥漫着肉汤的香味。康环顾营地四周,发现紧靠营地的位置拴着三匹马。
还有个男人哪儿去了?
康纳瓦心生疑虑。也许他们并不是那几个凶手。
他又靠近一些,看见有两个男人挂着短剑。康这下可以听清楚他们的交谈了。不过他们的口音很重,要完全听懂很难,好像正在讨论谁该清洗那些铜餐碟和水壶。最后,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把碟子和水壶收起来,朝河边走去。另外两人开始起哄,他也回敬两人一句咒骂。
康蹲伏在树影下回想阿尔本对凶手的描述。一个很高,其余的矮胖,是外族人——这几个男人都跟那些描述相吻合;如果他们是四个人,那他就能确信,凶手是他们;否则,也可能只是无辜的旅行者。
胖子回到营火边,收拾好餐盘坐了下来。另一个家伙往火里扔了块木头。火光又亮了,康看见胖子的左侧脸上有三道新鲜的伤痕。阿尔本说那个女孩指甲里有血迹。
冷酷的怒意袭来,康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些人就是凶手——至少是其中的三个。
 
巴努因警告过他别做傻事。康也清楚对抗三个杀手并非明智之举,但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这无关乎为死者报仇——尽管本应如此——这里面掺杂着更多的自私成分。跟熊那场搏斗之后,康一直被焦虑和痛苦的噩梦所困扰,在那些梦境里,他通常是在逃避某种可怕的东西,脑子里只有恐慌。然后他会惊醒,浑身汗湿,心跳得厉害。
他必须战胜自己脑子里的恐慌。
康纳瓦抽出魔灵的刀和巴努因给他的短剑,从灌木丛中站起来走进营地。那胖子第一个发现了康,他向右一滚,拔剑出鞘,站起身来,差点踩在黑斗篷的兜帽上绊倒。另外两人向后一跳,其中一个跑到毛毡旁捡起武器。
“你想干什么?”高个子问,眼睛扫视夜色笼罩的树林,察看还有没有埋伏着其他人。
“你们今天杀死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姑娘,”康说,“我来把你们送去你们该去的地方。”这番话勇敢强硬,可他的声音却在颤抖,没有表现出威胁意味。
“就凭你一个人?”胖子笑着问,另外两人也笑了起来。
“对付你们几个无胆匪类,难道还需要帮手?”康反问道,怒火战胜了恐惧,让他的声音更有力量。
“小东西也太自大了啊。”高个子不屑一顾地说,“图利,宰了他。”
胖子尖叫着冲过来,嗜血的狂怒瞬间吞没了康。图利的铁剑猛地刺向康纳瓦的胸口,康纳瓦垫步向前躲开进攻,紧跟着向上猛挥魔灵之刃,刀刃划过对方的喉咙。
图利摇晃着朝前走了几步。血水冒着泡从那道致命的伤口中汩汩流出,浸透了他的衬衫。紧接着他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
剩下的两人警惕地向前逼近。康紧盯着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机会。那高个子动作协调,康猜想他的出招一定很快。另一个看起来很紧张,正不住地舔嘴唇眨眼睛。两个人拉开架势,高个子向前跃起,康挡开进攻快速还击,这一剑落空了。这时另一个人冲上来,康几乎来不及转身格挡,他挥出魔灵之刃,在那人肩膀上割开一道口子。那人哇哇大叫,把剑掉到地上。康转身一记回旋踢正中那人腹部,把他踢飞起来。
高个子扔出一把刀,刀柄打在康的右脸颊上。这一下子很疼,不过要不是他出手失去准头,战斗就已经结束了,康纳瓦的眼窝里将被扎进一把六尺长的铁刃。高个子又发起攻击,正如康纳瓦所料,他速度很快,康有两次被迫向后撤步,以躲避那足以戳穿肚子的刺击。另一个凶手捡起武器,等待康露出破绽。康扑向高个子,后者向旁边闪身,紧跟着一拳打在康的脸上。康踉跄了几步,不过没有摔倒。高个子挥剑砍向康的喉咙。康闪身一躲,紧跟着向上挥起魔灵之刃刺中敌人。这一击原本瞄准的是脖子,但它扎进了他的脸颊,又从另一边脸颊穿出。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高个子猛地向后一缩。康松开刀柄,把短剑捅进对手腹部,一直推至没柄。
就在这时,最后一个敌人冲了过来,康想抽出短剑,可剑刃在高个子的肚子里一时拔不出来。于是康松开剑柄,用左手挡住刺击。剑锋割开衬衣,割伤了小臂。康紧跟着一记右勾拳击中那人下巴,再高高跳起,一脚踢中太阳穴。那人踉跄着摔倒在地。高个子男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肚子上那把剑的剑柄。康抓过魔灵之刃,把它从高个子的脸上抽出来。此时最后一个敌人又站了起来,却看见康手里那把刀,吓得赶紧转身跑向坐骑。康追上去,跳到他背上把他压倒在地,揪住他的头发,向后拉起他的脑袋。
“这是给你们血神的另一份礼物。”康切齿地说道,刀刃划过凶手的喉咙。
康从尸体上起身,走到跪在地上的高个子男人身边。男人脸色苍白,血水浸透了绑腿。
“还有一个人在哪儿?”康问道。
“我诅咒你……全身溃烂……到死。”男人气若游丝。
“要死的人是你。”康说,“它还可能更痛苦一些。”说着他伸手抓住剑柄慢慢向外扯。男人嘶叫起来。
“还有一个人在哪儿?”康又问了一遍,男人向右倒去,嘴里的呼吸短促而刺耳,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康推了推尸体,让它仰面朝上,再抽出短剑,把它在那人的黑色斗篷上擦拭干净。
随后康走到篝火旁坐下来。大战过后,他的手又颤抖起来,但这次,他并没有感到羞耻。
那头熊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抢走他的勇气。
他还活着,并且战胜了自己。
 
这份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康坐在篝火旁,发觉自己正变得忧郁。这种情绪让他大吃一惊。他不是刚杀死三名武士吗?他不是刚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吗?他往火里添了些木柴,裹紧斗篷。
“男人不应该独自庆祝胜利。”莫瑞古说。康猛转过头,只见她正坐在篝火的另一边,瘦削的肩膀上围着一条灰色披肩。一只骨瘦如柴的黑色乌鸦从头顶上的树枝飞下来,拍打着翅膀落在她身边的空地上。康伸手摸向衬衫里面,紧紧攥住沃娜给她的红色蛋白石。莫瑞古大笑,“我并没有打算伤害你,暴风雨之剑。”
“那你来干什么?”
“我对你很感兴趣。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这几个人?”
“他们杀死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啊,小事一桩,不过是出于正义感而犯下的罪行。要是我告诉你,那老人是个杀人无数的通灵法师,那孩子是听他差遣的精灵,一种黑暗的、魔鬼一样的生物,专门吞食小孩的灵魂,而这几个男人是加特人派来逮捕法师的英雄,你会怎样?”
“他们不是英雄。”康分辩道,尽管莫瑞古的话让他感到不安。
“你怎么知道?”
“英雄不会强奸那个女孩,而且,如果那个人是通灵法师,他为什么不用魔法对付他们?”
“或许他们也戴着避邪物,跟你一样,还有,说起强奸,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受大地魔法祝福的女人绝不能跟男人交合,也许他们奸污她只是为了夺走她的法力呢?”
“我不信。”
“我没有说事实就是如此,”莫瑞古指出,“不过这有可能是真的。”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人类。就像我说过的,我对你感兴趣。我问过你你想要什么,你说你想要荣耀。现在,你品尝过荣耀的滋味了,你喜欢它吗?”
“你是个恶魔,”康纳瓦道,“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干系。”
莫瑞古笑了,“我可不光是恶魔啊,小子。恶魔是一种小生物,短命,不值一提。恶魔就像是瘟疫,来了,制造伤害,然后离开。我是莫瑞古,我会一直在这儿。我是个施予者,人们到我这里来索要礼物,我就把他们想要的给他们。”
“你让那头熊来杀我。”
“你想要名扬天下,康纳瓦,现在整个凯尔托阿的土地上都在传唱你的名字。你是个英雄。也许你应当感谢我。跟我要点别的吧,看我是多么的慷慨。你想当国王吗?”
“我不想从你那里要任何东西,有那头熊做礼物已经够了。”
“你的梦想竟然变得如此渺小,暴风雨之剑?那个渴望名声的小男孩哪儿去了?”
“他长大了!”康厉声喝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夺走沃娜的法力?”
乌鸦飞了起来,拍打着翅膀,让一些火星从篝火里飞了出来。几点烫人的灰渣落在康的大腿上,他抚去灰渣,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独坐在篝火旁的草地上。莫瑞古不见了。
直觉告诉康,莫瑞古那个通灵法师和精灵的故事根本是一派胡言,可……要是她说的是真的怎么办?要是这不仅仅是碰巧发生的强奸谋杀怎么办?
他不知卢西恩会对他的愚蠢行为做出怎样的反应。他会发怒吗?很有可能。可他自己也是名武士,应当为康的成就感到骄傲。但愿如此吧。康心想。
快到傍晚时,他听见隔着树林有几匹马正朝这边过来。“在这里!”他喊道。
最先出现的是巴努因和卢西恩,然后是阿尔本、高凡农和其他人。卢西恩下马走到快要熄灭的篝火旁。“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我找到了他们中的三个,”康答道,“没找到第四个。”
“我想我们抓到他了。”卢西恩指着身后的一个骑手说。一个身材瘦削、留着下垂的金黄色小胡子的男人正默不作声地骑在马上,双手反绑在身后。“他们在蓝河谷村发现他正在买补给。他是个外乡人。”卢西恩走到尸体旁,挑起盖在上面的斗篷。
阿尔本下马检查这几具尸体。“就是他们。”他告诉骑手们,“看,胖的这个脸上还有抓痕。干得漂亮,康。”
康接受了称赞,却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向巴努因。外乡人看起来很生气,一声不吭。卢西恩的表情则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剩下那个人你打算如何处置?”康问卢西恩。
“他说自己一个人旅行到此,我会送他到大族长那边接受审判。你可以和我一块儿骑马过去,反正你需要得到大族长的允许才能离开这里,跟随巴努因一起游历。”
又有几个人下马搜查营地和尸体。他们发现了四只装满银币的小口袋,银币被瓜分了,卢西恩和巴努因什么都没拿。康有样学样,也没有要。随后他们埋葬了四名死者离开这里,只留下康和卢西恩,还有囚犯。直到这时,大个子才开始发怒。
“你在想什么呢,啊,小子?三个成年人!他们很有可能是老练的武士!”
“也许吧。”康有些戒惧地说。
卢西恩摇摇头,“我不像阿尔本那样有经验,不过我能看懂这些痕迹。胖的那个像个蠢货一样朝你冲来。小个子正想逃跑,却被你压在地上切断了喉咙。只有那个高个子懂些技巧——他在你脸上留下了记号。你要是在这里出事了,我该怎么跟你妈交待?”
“你应该告诉她,我没有逃跑。”康的心中逐渐燃起怒火。
卢西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你的勇气不是问题——说到这个,那也不是你父亲的问题。但我们讨论的不是勇气,我们是在讨论这种愚蠢行径。你在做这一切时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如果没有机敏的头脑,否则勇气什么都不是。”卢西恩上前一步,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我爱你,康,我为你感到骄傲。但请你吸取一点教训。”
“我必须这样做,”康轻声说,“因为那头熊,我不能再承受那种恐惧了。”
“啊,我能理解。你现在摆脱它了吗?”
“是的。”
卢西恩伸手抱住康纳瓦。“那咱们就别再管这件蠢事了。”他边说,边亲吻康的脸颊。
 
索尔斯泰斯是一名德鲁伊,尽管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无法相信。一般来说,德鲁伊都是些老家伙,庄重、严肃,过着苦行僧的生活,蔑视世界和其中的一切乐趣。当然,德鲁伊中也有年轻的,但在旁观者看来,由于他们在自己真正变老之前努力地躬行俭朴、举止严肃,显得都太老成了。但索尔斯泰斯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个子很高,膀大腰圆,笑起来声音洪亮,时不时地搞一些恶作剧。而且,不像他的那些教士兄弟,他受到所有人的欢迎。有趣的是,就连在他的兄弟中间,他也很有人缘。一个德鲁伊大笑本是件稀奇事,但如果这事发生在黑胡子的索尔斯泰斯身上,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今天,索尔斯泰斯知道,不会有任何欢笑。此刻他安静地坐在大族长的大厅里,囚犯被带了进来。贵族们通常用来吃饭的桌子都被推到后面靠墙放着,大厅里挤满了等着看谋杀审判的人。
囚犯个子很高,他的衣服尽管满是污渍,但还是看得出价格不菲:一件用上好羊毛织成、镶银边的蓝色紧身上衣,一副用柔软的黑皮革制成的绑腿。索尔斯泰斯端详着来人的脸。来人有一双淡蓝色眼睛,头发金黄,嘴巴被垂下来的胡子遮住了。真是张漂亮脸蛋,让人信任的方脸。
索尔斯泰斯瞥了一眼坐在上面讲台旁的大族长。大族长沉重地举起手,以平息人群中逐渐高涨的愤怒的骚动。“安静!大家都安静!”大族长说,他的声音犹如远方传来的滚雷,令大厅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索尔斯泰斯笑了笑。大族长有一种就连王公贵族都要佩服的气度。他现在已经六十多了,尽管腰背已经直不起来,左臂也受到关节炎的困扰,但仍然保持着威严的形象。雷尔德抚摩着自己的白胡子,身子向前探去,眯眼打量囚犯。后者站在两名卫兵中间,后背挺直,双手绑在身后。大族长挥手让卫兵退后,让囚犯一个人站在大厅中间。人群向前挤了挤,围在囚犯周围,从讲台上看下去,人群拥挤的形状犹如一块马蹄铁。
大族长向后坐回椅子里,把卢西恩叫上前来。索尔斯泰斯仔细地盯着武士。他曾经在各种场合见过卢西恩,而且很喜欢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花费索尔斯泰斯的力量来确认这个来自三河村的男人所说是否为真。卢西恩从来都是实话实说。不要自鸣得意。索尔斯泰斯警告自己,这将决定一个男人的生命。他闭上眼睛,沉入冥思,一扇通往力量的神秘之门打开了,一阵温暖在他身体里流淌酝酿。他睁开眼睛。
眼前的图景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色彩一下子明艳了千万倍。卢西恩的绿色紧身上衣闪耀着春天的辉光,而他的脸上和双手周围则笼罩着一层暗淡的金色光芒。
我喜欢你,卢西恩。索尔斯泰斯心想。
在大族长的讯问下,卢西恩说出了他们如何发现被杀死的男人和那个女孩,如何展开追捕,以及最后如何在被告人采购给养时发现了他。他还补充了他的儿子康纳瓦在战斗中解决了另外三名凶手的经历。
大族长从人群中唤出康纳瓦。索尔斯泰斯倾身向前。年轻人身上笼罩着和卢西恩相似的金色光芒,但在这之下,黑暗如笼中的狮子一般翻滚,寻找冲破牢笼的出路。德翻伊看着康纳瓦,注意到男孩腰间的佩刀,恐惧的颤抖顿时传偏全身。
魔灵之刃!
德鲁伊眯起眼睛,他感受到了皮肤上的刺痛。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小子?他自想。
大族长讯问着年轻人,康纳瓦开始讲述自己与那三名通缉犯的战斗。他只是如实道出事情经过,没有作任何修饰,但故事却因此变得更富戏剧性。
“你多大了,小子?”大族长问。
“十六岁零两个月,大人。”康纳瓦答道。
“我们都听说过你,还有你跟熊的那场搏斗。你是个优秀的里加特小伙子,他们都为你骄傲。作为头领,我在你成年之前即给你成人的身份。从现在起,你在议会和生活中都享有成年人的一切权利。你可以向我要一份礼物——我将满足你的愿望。”
康纳瓦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不需要什么礼物,大人。但我来这里确实想得到您的允许,让我和外乡人巴努因一起到他远在南海对面的故乡游历。”
德鲁伊看到,大族长吃了一惊。大多数人会要一大片土地,或者要几匹马,这个男孩却什么都不要,甚至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意思。他外出游历的请求本就不该被拒绝。老人笑了,“你从我这里索要得太少了,年轻人,我满足你去南方的愿望——不仅如此,我还送你一匹好马和一把宝剑。审判结束之后,到我的房间里来。”康纳瓦鞠了一躬,转身走回人群。
大族长费尽全力站了起来,把无力的左臂塞进宽腰带里,走到囚犯面前,“你被指控犯有最可怕的罪行,相应的刑罚将是被淹死。他们并没有可以给你定罪的物证,这也是索尔斯泰斯来这里的原因。他是一位德鲁伊,你看他穿的那身白袍也能猜到。在他众多的能力中,与你有关的一项是,他能够甄别谎言。他会对你提出质询,我要求你必须如实相告。”
“我会说实话的,大人,”囚犯道,“我没什么好怕的。”
“那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还有你所在的部落。”大族长道。
“我是奥斯特罗部落的雷萨克。我父亲是一位商人,他派我来这里,希望获得特权,贩运这里的生羊毛。”
大族长朝索尔斯泰斯转过身。德鲁伊起身走上前来,在囚犯面前站定。他把手伸进袍子口袋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小老鼠,他把老鼠高高地举起,轻轻抚摸它背上的毛皮。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奥斯特罗的雷萨克,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将予以回答。如果你所说为真,那么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你说谎,你将承受巨大的痛苦。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是的。”雷萨克的眼睛紧盯着老鼠。
“很好,这是我的小助手,他名叫真相搜寻者。”索尔斯泰斯把手臂高举过头。袍袖滑落下来,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老鼠在他手掌上坐了起来,紧接着突然消失了。囚犯眨了眨眼睛。“那个真相搜寻者离开了。”他说。
“他还会回来的。现在,你说你被派到这里寻求生羊毛交易权?”
“是的。”雷萨克说。
“想清楚再回答下一个问题。两天前,有三个杀手被结果了性命。你认识他们吗?”
“是的,我认识。”
“你怎么认识的?”
“我在船上见过他们,还跟他们说过话。其中有两个人我以前就认识。”
“上岸以后你和他们同路吗?”
“有一段同路,是的。”
“但当他们碰到受害人和他的女儿时,你并没有和他们在一块儿?”
“不,我——”囚犯浑身突然颤抖起来,他的后背弓起,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一团黑东西从囚犯的嘴里钻出,人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黑老鼠摸索着从囚犯唇间爬出,跳到等在一旁的索尔斯泰斯手上。雷萨克跪倒在地,呕吐不止。两名卫兵走上前,把他提起来让他站好。雷萨克难以克制地颤抖着,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德鲁伊伸出的手上那个小生灵。索尔斯泰斯再一次举起他的胳膊。老鼠又消失了。囚犯尖叫起来。
“安静!”德鲁伊命令道,“说出真相,你就不必承受痛苦。但如果再说谎,真相探寻者就会在你的胃里出现,然后他会用尖牙和利爪替自己撕开一条路,你明白了吗?”雷萨克惊愕地点点头,鲜血从他撕烂的嘴唇里流淌下来。
“事情发生时,你和他们在一起?
“是的。”
“这件事你也有份儿?”
“是的。”
“你认识死者?”
“是的。他是我父亲的竞争对手。”
“也是想获得生羊毛的贸易权?”
“是的。”
“那么说,你们因贪婪而策划了谋杀,强奸只是即兴节目?”
“是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索尔斯泰斯举起手,老鼠又出现在他手上,德鲁伊转身从囚犯身旁走开。
大族长迈步上前,“今晚索尔斯泰斯会去你那里,记录下你在这起事件中的所作所为。这份记录,连同我如何对你执行死刑的记录,将一并送到你父亲那里。”两名卫兵上前抓住囚犯的胳膊,雷萨克可怜地哭起来。人们仍然被德鲁伊的魔法所震惊,直到囚犯被带走,大厅里仍然一片沉静。
 
康纳瓦走出大厅,信步走到高高的尖木栅栏旁。用削尖的树干搭成的木墙,环绕着山顶这城堡,仿佛一顶王冠。爬上木梯,康纳瓦来到城垛旁,目光越过村子看向远方。上百栋圆形小房子向南方延伸了一英里,直达河边,一些大点的房子点缀在东边的山上。大族长的城堡让人印象深刻。在过去的五十年中,它顶住了海盗的三次进攻。城堡建在一座陡峭的山上,在这里,失去掩护的入侵者只有暴露在城堡上倾泻而下的箭雨之中。
康纳瓦沿着城垛信步游走,忽然听见身后木梯发出吱嘎声。他转过头,看见索尔斯泰斯正爬上城墙。索尔斯泰斯身材魁梧,就像一名战士,在康纳瓦看来,他跟身上这件直垂到脚踝的德鲁伊白袍子一点不搭调;康没见过哪个人比他更不像教士的了。德鲁伊朝康走过来。康发现,德鲁伊的黑胡子下面有一道伤疤,跟自己那道很像。
“我参加过三次战斗。”索尔斯泰斯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伤疤,“不过这道伤疤在那之前就有了。”
“你能读人的思想。”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舒服。
“是的,不过那很不礼貌。我只是注意到你在这里看风景。”索尔斯泰斯走到墙边,俯瞰整片土地,“从这里看去,四周很漂亮,远离那些恼人的不幸的烦恼。看看那些房子,它们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整齐,可每一栋房子里都装满了各种感情——爱情、欲望、愤怒、贪婪、嫉妒、仇恨,还有——强度稍弱一点的——和蔼、同情、关爱和自尊。风景也许优美,却并不真实。”
“你的老鼠在哪儿?”康问道。
“看来你对我所说的不感兴趣。”索尔斯泰斯脸上挂着沮丧的笑容,“有什么能让你感兴趣呢,康纳瓦?”
康纳瓦耸耸肩。他不想跟这个人讨论魔法,也不在乎下面那些小房子里起伏的情感。可德鲁伊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最后,康说:“石头城的人,他们让我感兴趣。”
“他们并不是我们最迫切的敌人。”索尔斯泰斯道。
康纳瓦吃了一惊,“你能看得这么远?”
“这并不需要远大的目光,康纳瓦。当叶子从树上落下时,我便知道冬天已然临近。在海对面,很多德鲁伊被他们杀死了。他们是一个饥饿的民族,他们的野心没有止境。这就是你想渡海游历的原因吗?去向那些战争贩子学习?”
“是的。”
“那么,你想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
答案似乎太明显了。“他们的军队模式,还有他们如何战斗。”
“那只是开始。要想打败他们,你还需要学习他们为什么而战。你需要锻炼你的思想,就像你努力锻炼身体一样。不过我并不打算跟你讲大道理,”索尔斯泰斯笑道,“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一把魔灵之刃?”
换作平常,康纳瓦会告诉德鲁伊,这是巴努因送给他的礼物。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能觉察到谎言,于是道出了实情:自己如何为弥合双亲的分歧去寻求帮助,又如何从灌木丛里解救出一头小鹿。索尔斯泰斯全神贯注地听着,康讲完了,德鲁伊看起来很困惑。
“就是说,除了那头小鹿,你并没有看见魔灵,也没跟他们说过话?”
“没有。”
“他们太怪异了。不过记住这个,年轻人,他们一向别有用心。在你身上,他们看到了某些会给他们带来益处的东西;魔灵的礼物,从来都不是白送的。”
“魔灵究竟是什么呢?”康问道。
这回轮到索尔斯泰斯耸了耸肩,“我也没办法说清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有些人相信他们是一些伟大英雄的灵魂,永世居住在一个跟他们相似的世界里;另一些人把他们看成魔鬼或是神灵。我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我所知道的是,这片土地离不开他们。”
“你指哪方面?”
索尔斯泰斯笑了,“要知道这个秘密,你必须先成为德鲁伊,还要接受我们的全部誓言。不过你只需要知道他们能够预知未来,而且往往不怀好意就足够了。他们十分古老,比月亮和海洋还要古老。”
“你见过他们吗?”康问道。
“只见过一个,而且我们不可以说她的名字。”德鲁伊道。
“啊,我也见过她,就是她派那头熊来杀我的。我跟那几个杀手搏斗时,她也来了,还要给我一份礼物,但被我拒绝了。”
“拒绝是明智的。”
“我要是明智的话,第一次就该拒绝她了。这样,那头熊就不会来弄伤我,还让我失去所爱。”
“你的所爱?”德鲁伊问。
康纳瓦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些话就这样从嘴里溜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和人谈谈阿瑞安,于是便向索尔斯泰斯讲述了整个故事。德鲁伊安静地听着,待康纳瓦讲完这一切,他站起来,陷入深深的思考。最后,他面对年轻人,用叹惋的语气说:“她的背叛,一定比熊爪伤你更深。”
“唉,是啊,但这是为什么?”
“我不认识她,康纳瓦,所以我只能猜测其中原因。你学到了一个残酷的教训:我们所认为的伟大爱情并不是不可以交换的。对你来说,那是一个美妙神圣的时刻;对她而言,也许那只是一场欢愉。”
 
摆脱了冬日的死寂,带着对新季节的期许,里加特人又开始了新的庆祝活动。贝尔坦因节是最有乐趣的。三河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少女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用鲜花和绿叶点缀着头发。小伙子们把上衣褪至腰间,往脸上和上身涂抹菘蓝,有的跳起篝火舞,有的比赛跑步,还有的玩起了摔跤。傍晚时分,人们聚集到村子中央,手挽手围着元祖树跳起舞来。
巴努因看着眼前的场景,心生向往又充满妒意。穿过宴会区时,他看见康纳瓦一边畅饮一边和朋友们哈哈大笑,其中有跛脚的里亚法德。即使从这里看过去,巴努因仍能看见康纳瓦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康纳瓦能活下来,连奇迹都难以形容。他的右边,卢西恩正和寡妇佩兰交谈着。佩兰的丈夫,那个胖烤面包师,六天前突然晕倒死去。沃娜说,他死于心力衰竭。佩兰看起来并没有被悲伤摧垮,巴努因甚至饶有兴致地发现,她正在想尽办法给卢西恩留下印象。巴努因向左边看去,梅里亚正和沃娜以及黑胡子的德鲁伊索尔斯泰斯聊天。每过一会儿,梅里亚都会朝卢西恩望一眼,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巴努因觉得自己能看出她眼中的怒火。
临近午夜,巴努因安静地坐在元祖树下,手里端着今晚的第六杯浓啤酒,看着年轻的舞者们在火光中轻快地旋转舞蹈。曾经的女巫沃娜,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最近这几个星期里,她长胖了不少,这让她看起来比以往更年轻了。巴努因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觉得她很有吸引力。
“你没有去跳舞,也不唱歌,”沃娜说,“你就这么坐在这儿看。”
“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有趣了。”巴努因告诉她,“我热爱里加特,我爱这里的人们、风俗和所有这一切。”
“我也是。”风笛手们退场休息,音乐声渐渐消散。
“我注意到你也没有去跳舞,沃娜,我没听见你唱歌。”
沃娜笑了,她身子向后倚着大树,目光透过树枝看向头顶的月牙,“我在自己的脑海里跳舞,我在自己的心里唱歌。”
“听起来很幸福。”
“幸福。”她说,“我今晚喝太多了。不过,对,我很幸福。春天到了,我的部族熬过了冬天。不仅如此,有生以来我还头一次感到自己活着,我的心敞开了。魔法的世界里有伟大的力量,还有无限的知识,但它把我从我的族人中间分隔出来,从某些方面来说,它还把我跟我自己分割开了。现在我感觉自己完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不过我为你感到高兴。”
“你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吗?外乡人?”
“我想,是的。”巴努因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地上,站起身来。他感觉大地在脚下一阵摇晃,他抓着沃娜的胳膊,加入月光下跳舞的人群。
他并没有醉得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厉害,步子的移动也跟得上音乐的节拍,他转身、跳跃,深深地陷入里加特欢乐的节日气氛中。这真是一种强劲又让人沉醉的体验啊,他彻底失去了时间概念,最后是沃娜拽着他的胳膊,才把他从人群当中带出来。
巴努因发觉自己已经走到家门口了。门没锁,他提起门闩,推开门,闪到一旁示意沃娜进屋。沃娜站在门廊,有些踌躇。
“也许我不该进去。”她说。
“我再邀请你一次。”巴努因说道,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从上一位女士光临寒舍起,到现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啦。”
两人站在那里陷入沉默,享受着这种亲密的联系。“我从没和男人待在一起过。”沃娜说。
“那只是另一种舞蹈。”巴努因轻柔地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吗?沃娜?”
“我想,是的。”
 
庆典上,里亚法德越来越困。他打了个哈欠,四下寻找父亲。只见加里亚法和大族长一起坐在长凳上,两个男人不断地喝酒、大笑。里亚法德裹紧瘦削肩膀上的披风,胸口一阵痛苦的痉挛袭来,让他忍不住哼哼起来。
康纳瓦溜达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玩得怎样,小鱼?”他问道。
“我很高兴,不过我太累了。”
“我送你回家。”
“不,还不着急。”里亚法德说,“今天晚上太妙了。我一直在看人们在火光下跳舞,每个人都那么开心。”
“你呢,你开心吗?朋友?”康问。
“下星期就可以游泳啦,”里亚法德笑道,“整个冬天我都盼着这天。”他突然咳嗽起来,瘦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康扶住里亚法德,轻拍他的后背。
“我只能陪你游几天。”康说,“我要跟随巴努因到南方游历。不过,高凡农可以带你去瀑布。”
“我已经听说你要离开了。”里亚法德看向长桌另一头,康纳瓦的新剑便靠在那里,铜制剑柄反射着火光。“能给我看一下大族长给你的礼物吗?”他问。
康纳瓦走到桌旁,把武器带回来放在里亚法德的大腿上。里亚法德捏着剑刃,费力地把剑举起来,又把它靠近自己的脸,然后放下。“在这样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剑的材质怎样,”他说,“不过剑柄做得糟透了。所以我猜,材料也好不了。总有一天,我会专门为你打造一柄剑,剑柄为你的手而设计。那将会是一件绝世作品。”
“嗯,那一定是的。”康说道。这时高凡农大声催促康纳瓦加入他们的新舞蹈。康看了看里亚法德,“要我送你回家吗?”
“等会儿再说。去,跳舞去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康纳瓦笑了笑,跑到篝火边,和着风笛的音乐跳起舞来。剑沉重地躺在里亚法德身上,他费力地把它放到一旁。这时,又一阵刺痛袭来,他呻吟着向后倒在木板上。他努力注视着跳舞的人群,可那画面却在逐渐消退,变得模糊。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音乐声似乎也在远去,仿佛风笛手一边跳舞一边离他远去。我一定比我以为的更累,他想。
几盏灯闪烁着光芒,引起了他的注意。它们从半空朝他飘来,总共三盏。好漂亮啊,他想。这几盏灯的色泽近乎金黄,从中透出蓝色和绯红色的光。火光在里亚法德眼前摇曳着,最后落在他周围的草地上。里亚法德伸手想去够它们,却发现双手一动也不能动。奇怪的是,他对此毫不在意。灯光在他周身流淌,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里亚法德眼前一瞬间出现了工坊的场景,在这里,各种金属单靠手就可以塑形,无需加热或捶打。他看到各种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真希望可以在这里工作啊。”他说。
“这正是我们所提供给你的,人类之子。跟我们来吧。”
“可我不想离开我的朋友。”里亚法德说,尽管内心的渴望如此强烈。
“你已经离开了。”
他知道这是真的。现在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瘦削的胸腔里也感觉不到孱弱的心跳。
“起来,里亚法德,跟我们走。”一只手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地碰触他的手,把他提起来,然后他站住了,一点也不疼了。里亚法德周身围绕着金色的光芒,他慢慢地从毫无察觉的舞者中间穿过。他看着自己的朋友,最后一次享受着他们的欢乐。
“我爱他们。”他说。
“我们知道。”
他们牵着他的手,领他朝许愿森林走去。“我能跑吗?”里亚法德问道。
他们松开他的手,一瞬间,他感觉到赤脚下面的草地,还有吹拂着胸口的晚风。
里亚法德朝远处的森林跑去。
 
在巴努因的住所,沃娜睁开眼睛,起身来到窗口。她看见几盏明灯飘向许愿森林。尽管已经失去了法力,但她仍能感觉到魔灵的存在,并且辨认出他们的魔法。她也能辨认出魔灵的精神和人类灵魂之间的不同。她望着远处的灯光,试图搞清楚魔灵究竟把谁带走了,但没有成功,她所知道的,是这个人此刻满心欢悦。
“你在看什么?”巴努因睡意蒙眬地问。
“一个小小的奇迹。”她说着,回到床上钻进被子里。巴努因搂住她,沃娜把头放在巴努因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巴努因轻声道,“因为我一无所有。”
“你这次要离开多久?”沃娜问。
“四五个月。你会想我吗?”
“我想,我会的。”
“那挺好。”巴努因笑着说,“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沃娜抬头看他,“我在担心你的禁忌。”
巴努因笑了,“可以把我的禁忌告诉我吗?”
“巴努因,在看见眼中带血的狮子时,你不要喝酒。”
巴努因大笑,“真要看见这样一头野兽,估计我早已经酩酊大醉了。”
“别不放在心上,到时候就会知道了,巴努因,要时刻保持警惕。我不愿意失去你。答应我,你会记住我的话。”
“我会记住的——你也不会失去我。”他说,“康纳瓦的禁忌是什么?”
“杀死咬他的猎犬那天,他会死去。”
“那么我得盯着他,让他离狗远点儿。”巴努因说,“不过我要弄明白这一点,如果一个人不打破他的禁忌,会一直活下去吗?”
“不会。”
“很好,那么,另一个问题:在我看见眼中带血的狮子之前,任何东西都无法杀死我吗?”
“不是的。”沃娜笑着答道,“有时候——尽管并非经常——人会在大限之前偶然死去。但如果你打破禁忌,就一定会在当天死去。”
“我明白了。那么,禁忌外加十个银币,我就能买一匹马了。”
“最好不要嘲笑自己不懂的东西。”沃娜严肃地说。
巴努因马上后悔自己的话,“要是那玩笑听起来像在嘲笑你,那我向你道歉。同时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嘲笑里加特的风俗。我只是曾经和卢西恩谈论过有关禁忌的话题,他告诉我,他的禁忌是:不要当国王的盾牌。他为此大笑不止,因为里加特根本没有国王。”
“我不在意卢西恩,”沃娜说,“我没有预言过他的禁忌。你能向我保证,你会记住狮子吗?”
巴努因把手放在胸口,“我向你保证。”接着又牵起沃娜的手,“那么,到下个星期我出发之前,你愿意一直留在这里陪我吗?”
“那样村里会有很多闲话的。”
“我们可以一起去圣树那里。”他轻声说。话语轻轻飘散在空中,而他一直握着沃娜的手。
“结婚可不是为图一时之快而轻易做出的许诺。”
“我没有这样想。”
“那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答应。”沃娜轻声说。
巴努因亲吻沃娜的脸颊,嘴唇轻轻扫过她的耳畔。“因为我爱你。”他说。
“我也是。”沃娜回应道,“好,我们去圣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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