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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石头城的将军贾萨里绕着军营缓步巡视,兜帽下的那双眼睛留意着周遭动静。八千名士兵熟练地分成小组,按照预定计划,准备用几小时时间建起一座本该耗时数日的堡垒。每当贾萨里经过身边,士兵们都能察觉到这位将军的存在。
他双手背在身后,打磨过的铁胸甲反射着阳光。就体格而言,他算不上仪表堂堂,还差好几寸才到六尺,那张禁欲主义者的典型面孔则几乎皮包骨头,剪得很短的头发在头顶和鬓角处显得尤为稀疏。抛开铠甲不看,他的样子像极了教师——而这也正是他发现自己的天职前从事的工作。
每个士兵都知道这位学者将军的故事。贾萨里二十八岁那年,正值首次内战,这位数学家兼讲师被共和国的第三军团匆忙征召入伍,在索比乌斯将军麾下效力。他当时任军需官:这是为了让他的逻辑思考能力在评估补给品的数目、运货马车的数量以及军粮和装备的供给方面得到发挥。尽管贾萨里缺乏军事训练,但由于他的要求,他还是得到了副将军的头衔——他声称这是他和其他军官打交道时所必须的,没有这个头衔,他作为军需官的权威就会被人轻视。结果他在工作中证明了自己胜任有余,第三军团也由此成为全共和国补给最充足、武装最精良的军团。
不幸的是,他们没有最好的将军。
索比乌斯无论在谋略、战术,还是作战上都输给了他的敌人。军团一败涂地,四千名士兵遭到屠杀,仅有四千人逃出生天。由于大多数高官都已阵亡,缺乏经验的贾萨里不得不担起领导全军的职责。他将有生力量组织起来殿后,将叛军的脚步拖延了十七天,直到援军抵达为止。在共和国军高层一片混乱、准备投降的时候,贾萨里领导军队向叛军发动了反击。他摸清了敌人的路线,出其不意地俘获了两名叛军首脑,三千名叛军士兵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二十九岁的贾萨里就此成为了无可争议的共和国英雄。
四十二岁的他则已是石头城民众所知的最伟大的将军,在整个帝国——尽管政体是共和制,但他们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广受敬畏。在帝国不断扩张的过程中,他冷静而高效地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在帝国中的权势也与日俱增。
在士兵们眼中,他们的学者将军不仅是个不容置疑且令人畏惧的神明,他还是一位能保证手下永远吃得上热饭、补给马车也永远能准时抵达的将军。同样令士兵敬佩的是,这位学者将军从不穿戴雕花铠甲,也不用珠宝缀饰的武器。他的胸甲是铁制的,佩剑是最标准的式样,而他的铜头盔——如果他没嫌麻烦而摘掉的话——也伤痕累累,没有任何装饰用的羽毛或者羽冠。他全身上下能够显示身份的东西只有那件紫色的披风,以及每晚在他的营帐里拼砌的镶嵌地板,到了白天,这些石料就存放在辎重队为首的马车上那六只大箱子里。
贾萨里注视着堡垒的建造过程,目光环顾整个营地,他留意着工作进度,还有那些标志着将要竖起营帐和圈养拉车骡马的地方的彩色旗帜。
自出征以来这已是第六天,每天都会像今天这样建起一座军营,长一千两百尺,宽九百尺,占地超过一百万平方尺。军营设有两道大门,一道在东,另一道在西。士兵们每次都会娴熟地砍倒大树,再将树干劈成几段,筑起营门。就算是现在,骑兵们仍在将木材从树林往南运。
石头城的军队早就了解坚固营盘的好处,但只有贾萨里这样的天才方能将其提升到近乎艺术的范畴。
每一天,在距黄昏还有三小时的时候,只要军队在敌方领土上行进,那两个位于全军前列、由六千名意志坚定的老兵组成的黑豹战团就会分散开来,保护测绘队所决定的扎营地点。测绘队随即测量出营地的边线,用绿色的旗帜进行标注。在这将近八十亩的土地上,他们要标出将军所在的总指挥帐的位置、其他军官以及士兵所住营帐的位置、安置坐骑的位置,以及容纳辎重马车队的位置。
接下来抵达的士兵们会立刻除下铠甲,组成工作小队,拿起铲子,开始挖掘防御用的矩形战壕。用不了一个半小时,战壕就能完工,而防御用的土墙也将在战壕边建起。
辎重车队抵达时,栅栏将接近完成,每个人也都会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等挖掘工作一结束,士兵们就会重新穿上盔甲,返回营地,而那两支负责掩护的黑豹团也会一起收缩。最后抵达营地的将是前往较远处巡视敌情的骑兵部队。
三个小时之内,一座巨大的堡垒就将在敌人领土的腹地落成。等夜幕降临时,全军人马与辎重就能在相对安全的营地里过夜了。
贾萨里巡视时,士兵们已经挖出了深深的壕沟。贾萨里的目光转向北方,在遥远群山的那一边,敌军正在聚集。他能看见本方巡逻的斥候,不禁再次希望能有更多的预算,好负担起更多石头城骑兵的开销。依靠凯尔托阿的部落民协助这件事让他坐立不安。他并不怀疑加特人奥斯塔兰的战斗力,但后者——和他的大多数同胞一样——鲁莽急躁,反复无常,缺乏对大局的把握力。
就在思索的当口,他看到一个部落民朝营地走来,牵着一匹受伤的矮种马,这人身上的某些特质激起了将军的一丝兴趣。但这时他又看到辎重车队的第一辆马车爬上了小丘的顶端,他眯起眼睛,更多马车映入眼帘,巡逻的步兵跟随在车旁。那些士兵靠车队太近了。贾萨里打了个响指,一名年轻的传令兵出现在他身边。
将军指了指那队负责掩护的士兵。“找到他们的指挥官,告诉他,让他的部队和辎重马车之间拉开距离。同时再告诉他,进营地后立刻来我的营帐报到。”
心烦意乱的将军开始来回踱步。四名副官和剩下的五名传令兵紧张地站在一旁,他们全都在心里咒骂那个不服从命令的步兵队长,因为贾萨里的怒火只会发泄在无辜者的身上。将军猛地转身,面对最年轻的那名副官,他才十七岁,初次上阵打仗。“告诉我盖提乌斯对行军营地的论述。”他说。年轻人舔了舔嘴唇。
“我……不能……精确地背诵……长官,”他说,“不过他理论的大意是——”
“我没问你大意。”贾萨里沉默了片刻,那双苍蓝的眼睛盯着年轻人的脸,“去吧,”他轻声道,“我明天会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你还是说不清楚,阁下,我就只好让你颜面无光地打道回府了。”年轻人刚要转身,又想起应该敬礼。贾萨里轻蔑地挥挥手,示意他走开,又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我想你们之中总该有人知道答案吧?巴鲁斯,你说说看?”
年轻人踏前一步。他身材修长,参差不齐的头发乌如鸦羽。“那段论述很难背诵,因为盖提乌斯的著作总是特别冗长,语法结构也显得生涩难懂。不过我记得他写的是:‘稳固营地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能避免遭受那些不事先进行防御准备就扎营的部队将会遭受的危险,更能让军队规避某些不利的境地:比如在战场上遭遇挫败,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将命运交予敌人的手中。’”
“几乎一字不差,”贾萨里说,“但正确的说法是‘那些不事先进行防御准备就扎营的部队永远将会遭受的危险’。永远。这就是战争的本质。现在你可以走了,去找那个被我送走的蠢货吧,你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指导他一番。如果他明天还是没能通过我的测试,我会考虑把你一并送回去。”
“遵命,大人。”年轻的副官干脆利落地敬了个礼。
“还有,巴鲁斯,你在扎营所需的地形测量技巧上最好多下点工夫。”
“我会的,大人。”巴鲁斯说。等他走远,剩下的两名副官都松了口气。他们心想,两个替罪羊应该足够了。贾萨里给了他们片刻放松的时间,目光扫视着战壕和新筑起的防御土墙。他先前看到的那个部落民斥候已走进了营地,手里牵着他的矮种马。贾萨里看着那个人,发现此人走路时的平衡感堪称完美。那人也望过来,贾萨里发现他有一双色彩相异的眸子:一只是绿的,另一只呈棕黄色,他那张英俊面孔的左半边有条长长的疤痕。
“你会说图尔贡语吗?”将军问。
“会一点儿。”那斥候答道。
“你的马怎么了?”
“踩进兔子坑里了,还好腿没断。”
贾萨里挥手示意部落民走开,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两名副官身上。“战壕应该有多宽?”他厉声喝问。
“八尺宽。”两人齐声答道。“三尺深。”其中一人出言补充,引来了另一名副官的不满目光。贾萨里为他们的不安而发笑。他的幽默感又回来了。
“那么,什么东西是一位将军的无价之宝?”
两名副官面面相觑,大脑飞转。贾萨里注意到那个年轻的部落民仍旧站在旁边,且面露微笑。“你觉得他们很可笑吗?”他问那人。
“不,”部落战士答道,“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为他们的无知而担忧了。”他拉过矮种马的缰绳,迈步欲走。
“也许你愿意替他们回答这个问题。”贾萨里说。
“时间,”年轻人道,“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将军,完整的说法是:‘士兵、马匹和武器都可以找到替代品,但时间不能。’”
“你读过我的书,”将军的语气枯燥沉闷,可盯着部落民的那双眼睛却眯缝起来。
“不,将军,我没读过,只是有个朋友跟我说过你的这些话。请原谅,我得去照料我的马了。”
贾萨里看着他离开,然后转身面对两名副官,“弄清楚他是谁,等今晚的军情报告结束后,就叫他来我的营帐见我。”
“我现在就能告诉您他是谁,”一名副官道,“他名叫康纳瓦,是瓦雷努斯雇来的。他不是奥斯特罗人,也不是加特人,而是个海那边来的部落佬。我听说他在高利亚撒救过瓦雷努斯的命。”
“他还发誓要干掉卡拉克,”另一名副官也不甘落后,“他就是那个追赶着杀害自己友人——一个叫巴努因的商人——的凶手,一路来到这里的战士。”
“他来自哪个部落?”
“我想是里加特部落,长官,”头一个副官报告,“您还想叫他来见您吗?”
“我撤消刚才的命令了吗?”
贾萨里说罢便走向土墙那边,独自审视起来。夕阳已沉入西方山岭之下,暴风云则从海那边飘来。
 
“如果学者将军要见你,那么不是想鞭打你,就是要提拔你。”瓦雷努斯欢快地说。雨点透过帆布帐篷滴落下来,康把身上的斗篷扯紧了些。残烛摇曳,在它完全熄灭之前,瓦雷努斯便把第二根蜡烛凑了过去。有那么一会儿,两道火焰照亮了潮湿的帐篷内部。
“我还以为你是他身边的红人,”部落民抱怨道,“你怎么会分到漏雨的帐篷?”
“运气不好,”瓦雷努斯说着,毫不在意不断拍打在身上的雨滴。“我参军是迫不得已。我的家族并不富有,所以只能分到标准配给品。”他笑得更欢了,“瞧见你这副落汤耗子的模样,贾萨里肯定会乐开花的。”
“你觉得我不会被他鞭打一顿?”
瓦雷努斯耸耸肩,“学者将军召见部落民只有两个理由——要么是奖赏,要么是惩罚。你没做过什么应当受罚的事,所以我觉得他肯定很欣赏你。”
“也许吧。”康不无怀疑地说,“可他们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做过,也就是行军骑马,建造第二天就会废弃的庞大堡垒。佩迪伊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我猜,要等到他们准备充足吧。”瓦雷努斯说,“但到时候,我们会击败他们,而你会得到更多的复仇机会。奥斯塔兰对我说,他们都怕你。最近的三次前哨战,你的战绩上又添了五个佩迪伊人的性命。你知道那些加特人是怎么称呼你的?他们叫你魔刃。”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叫我。如你所说,那些只是前哨战。在我的匕首割开卡拉克的喉咙之前,我的复仇是不会结束的。”
瓦雷努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等到开口时,伤感在他话语中回响,“他死之后,你的痛苦和悲伤就会消失了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康纳瓦盯着面前这个白发的年轻人。瓦雷努斯似乎陷入了沉思。
帐外传来节奏缓慢的钟鸣。一共响了四次。“好了,”瓦雷努斯说,“你该去见将军了。如果他打算给你赏赐,你可以考虑一下替我要个新帐篷。”
康纳瓦平静地起身,低头钻出帐篷,步入暴风雨之中。闪电划过西方天际,继之以绵延起伏的隆隆雷鸣。
贾萨里的帐篷长四十尺,宽起码有十五尺,许多盏提灯将帐壁映成了金色。两名手持长矛的士兵站在帐外,依靠由两根木杆支撑的顶棚挡去大部分雨水。看到康纳瓦走来,两人双矛交叉,挡在前方。
“你、想、想干吗?”左边那个守卫用磕磕巴巴的凯尔托阿语说。
“将军请我来见他。”康纳瓦用流利的图尔贡语回答。
守卫一脸惊讶。“等在这儿。”他说着,把长矛交给同袍,走进帐篷。他只去了几秒钟,就回来传令道:“你现在可以进去了。里面有块毛毯,用它擦掉你鞋上的泥巴。将军不喜欢看到地板沾上泥。你的剑和匕首也得留下,指挥帐里禁止携带武器。”康纳瓦取下肩带,递给守卫。
他走进帐篷。这里和瓦雷努斯帐篷的差别之大,让康纳瓦几乎笑出声来。营帐一端有帷幔遮蔽,康纳瓦猜那儿是就寝的地方。七盏明亮的提灯悬挂在营帐中的钩子上,光芒照亮了那六张配有天鹅绒坐垫的木头椅子、两张厚重的雕花躺椅,以及几块放置在座椅边的厚重地毯。将军身穿式样简朴、长及膝盖的白色外衣,脚踏凉鞋,斜倚在其中一张躺椅上。
没有人比他更不像军人的了。
“过来吧。”他说。康纳瓦在毯子上擦干鞋子,走上前去。“坐下来说。”贾萨里指了指另一张躺椅。
“我的衣服都湿了,还沾满了泥水,”康纳瓦说,“还是站着好了。”
“你还真够细心的。”贾萨里说,“跟我说说巴努因吧。”
“您认识他?”康纳瓦反问道。吃惊的他在脑海中飞快地组织着合适的回话。
“他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学生,”贾萨里说,“他在这两方面都非常出色。”
“我不知道这回事,”康纳瓦告诉他,“巴努因经常提起您,可他从没说过您是他的朋友。”
“我说的是‘既是老师,也是学生’,”贾萨里恼火地说,“我没说我和他是朋友。听说他生前在你的家乡定居下来了——事实上,他还在那里娶了个妻子。”
“的确如此。”
“你觉得,是什么吸引他踏上里加特的土地的?”
“他说他喜欢山川和森林,喜欢风中传递的松树和石楠花的味道。他教过您什么?”
贾萨里没理睬康纳瓦的问话,“巴努因为什么要把我的战术理论教给你?”
“他试图跟我解释您的同胞有多么伟大。”康纳瓦谨慎地答道。
“不太可能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对我们这些同胞的野心是很不以为然的。你知不知道他在内战时当过将军?”
“不知道,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军人。”
“他是个好将军,士卒们敬仰他,敌人畏惧他。巴努因是个罕见的人才,可借人无完人,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抽象的概念:荣誉、高尚、勇气、良心等等,这些概念主宰着他的思想及行动。”
将军话里的某些词康纳瓦听不懂。他尽可能谨慎地挑选着词句:“我对你们语言的……熟悉程度……不足以……”他搜肠刮肚,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讨论这种事。我只知道巴努因是个好人——也许算得上伟人。他被自己同胞以外的民族爱戴着,我也会永远珍视这段回忆。”
贾萨里冰冷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是啊,是啊,”他说,“人人都爱巴努因,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爱戴着他。的确,听说他过世时,我的伤心程度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有没有跟你说过退伍的原因?”
“没有。他完全没提过。”
“真可惜。我总是在想,具有如此军事才能的人为何会去当行脚商人。”
“他喜欢过这种生活——结识不同的人,欣赏不同的风景。”
“对,巴努因跟人打交道很有一套,这毫无疑问。同时,他也有识人的眼光,所以你才让我好奇,康纳瓦。他究竟看好你哪点,又教过你什么?你是酋长之子,还是王子?”
“都不是。我父亲是个猎人,我继父是养牛人。”
“可我听说,你十七岁那年就闻名遐迩了。你只凭一把匕首就和熊打了一架。你还深入佩迪伊人的聚居地,杀掉了出卖巴努因的商人,以及六个前来追捕你的人。你成了加特人口耳相传的可怕传奇。你的同胞都这么擅长战斗吗?”
“是的。”康纳瓦说。
“我很怀疑。”贾萨里站起身,走向营帐另一头,推开帷幔。后面有张窄床,还有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挂着将军的铠甲。“帮我穿上铠甲。”他说。
康纳瓦走到将军身边,把这副铁胸甲从挂钩上取下。贾萨里艰难地挤进铠甲,康纳瓦随即为他扣上两侧的搭扣。接着,将军穿上皮革镶边的青铜战裙,再系起剑带。康纳瓦跪在他脚边,为他穿上青铜护胫。他没问将军为何这么晚了还要披挂铠甲准备作战,尽管他感到困惑不已。贾萨里最后戴上了那顶破损不堪的头盔。康纳瓦忍不住露出笑容,这被贾萨里看到了,“对,我算不上战士,”他的语气中不带分毫怒意,“我也知道自己穿成这样很可笑。可这么做是有用的。”
贾萨里走到门边,掀起营门,大声向其中一名士兵下令。那人把康纳瓦的剑带递给将军,然后在雨中远去。贾萨里退回帐内。将军拔出康纳瓦的剑,就着灯光注视它。“真是把好剑,”他说,“光是剑柄就值好几百银币。你父亲肯定是个富有的养牛人。”
“这把剑是朋友送我的礼物。”康纳瓦说。贾萨里上下打量着剑刃。
“这头熊雕刻得漂亮极了,我明白这图案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不过这只荆棘丛中的小鹿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你斗篷上的胸针也是相同的图案。”
“小时候我为了救一只小鹿,把衣服全弄破了,后来我的朋友们常拿这事取笑我。”
贾萨里看着他,面色严峻,“会拯救小鹿的杀手?这样的人值得仔细研究。”他还剑入鞘,将肩带丢给康纳瓦,吩咐他披上。接着他走出了营帐。
风暴已止,可雨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康纳瓦走在将军身边,只见士兵们都在披挂整齐地走出营帐,集结完毕,组成无声的队列,如雕像般稳稳伫立,任凭雨水浇灌在胸甲和头盔上。
营地上空的暴雨云消散开来,明亮的月光倾泻而下。
突然间,空气中传来嘹亮刺耳的战吼,投枪越过土墙,如雨水般飞来。由于营帐、马车和马匹都设置在远离护墙的地方,大多数投枪落到了空地上——只有一支刺穿了辐重队后排的一匹矮种马,它发出痛苦的长嘶,倒在地上。
“他们来了!”北面护墙上的一名哨兵大喊,“好几千人!”一支投枪刺穿了他的后颈,尸体从墙垛上摔落下来。
几名军官跑了过来。将军冷静地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派一个黑豹团去北面护墙,”他说,“两个团留作后备。敌军的主攻方向是别的地方——或许是西面。在辎重车队后布置弓箭手。”
军官们跑回去指挥各自的部下。贾萨里缓缓走向打头的那排士兵。“抱歉这么早叫醒你们。”他说着,从纷纷为他让路的士兵们中间穿过。康纳瓦仍旧跟在他身边,为他的冷静而惊讶。他同样讶异的是,这位将军竟然知道敌人的进攻即将到来。莫非他是个巫师?还是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线索?
西方传来军号声。康纳瓦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西侧护墙,只见两个士兵正在挥手示警。“大部队来了。”贾萨里道。现在一个三千人的黑豹战团已埋伏在护墙后。康纳瓦看到数千只做工粗糙的梯子搭上了墙头,他不禁握住了剑柄。
“还没到用它的时候。”贾萨里道,“至少还有一个钟头,客人才会前来拜访。”康纳瓦看着营门。那两道六尺宽的门扇由许多削尖清理过的细树干拼成,还用横木杆牢牢固定住。佩迪伊人不大可能用蛮力弄开它。也许他们会放火烧门吧,他心想。
几百名身穿皮革外衣和圆锥型盔帽的弓箭手越众而出,站到辎重车队前方,每个士兵都带着一把弧形短弓,以及一袋黑翎箭。
“将军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要把弓手布置在护墙下面?他们在城墙上肯定能干掉很多敌人。”
“在那儿射箭,他们就会先变成敌人的靶子。我只有六百个弓手,不能这么浪费。看着他们,好好学学吧。”
弓手们在等待贾萨里的信号。收到信号后,他们便高举短弓,放出一波又一波箭矢。箭杆上升,划出弧线,再带着可怕的冲力落到营地外密密麻麻的敌军身上。
墙头上的战况十分激烈,身穿厚重胸甲和头盔、手持矩形凹盾的石头城士兵让轻装上阵的敌人损伤惨重,而且,正如巴努因所说,石头城士兵配备的短剑在近距离战斗中尤为出彩。
一声闷雷般的低沉响声自西侧营门处传来,营门在冲击下摇晃。康纳瓦看着身边士兵们的面孔,他们的神情紧张而期待,却几乎找不到恐惧的迹象。贾萨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伫立不动,除下头盔,挠了挠稀疏的头发。“雨停了是好事,”他说,“我最讨厌在雨天作战。好了,该跟他们见见面了。”
军官们高声下令,士兵们随即组成四列,穿过辎重车队,来到营门前的开阔地带。随后,士兵们站成十排防线,前排士兵将盾牌挡在身前。康纳瓦和贾萨里站在第四排士兵后面。
隆响仍在继续,门上出现了一条裂缝,接着是第二条。几分钟以后,营门破裂,破口处露出一只攻城槌的青铜槌头。数百名涂着红色油彩的部落战士推开损毁的木门,嘶吼着冲进营地。石头城士兵们的身后传来一声鼓鸣,他们随即迈步向前。佩迪伊人奋不顾身地冲向挺进的方阵——还有前排士兵手中无情的刺剑。数百人倒下,石头城士兵们跨过尸体继续前进。第二和第三排士兵的剑刃染上了倒地者的鲜血,他们在前进的同时,也将利剑刺进负伤敌人的身体。
部落民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气,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钟头,石头城军才抵达遭到破坏的营门处。就在这时,佩迪伊人的战阵中传来号角,部落战士们随即撤回黑暗之中。
工匠迅速修补营门,士兵们则将死去的部落民运往营地外,尸体堆积如山。在这场战斗中死去的佩迪伊人超过两千,而石头城士兵只损失了六十人,还有一百零四人的伤口需要缝合。
黎明到来时,康纳瓦走到护墙上,俯视着那三座佩迪伊人的尸山。没有参加战斗的石头城士兵正在挖掘长长的土坑,并在里面铺上浸油的木头,然后把尸体一具一具拖过去,连同大捆的灌木一起丢进坑里。
旭日东升时,士兵们将点燃的浸油稻草丢到了尸体上。火光闪烁,随即熊熊燃烧。康纳瓦看着那些尸体被烈焰一点点吞没。
我的第一仗,康纳瓦心想,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战斗没有波及到第四排。
瓦雷努斯走上墙头,来到他身边。军官的脸颊挂了彩,伤口缝得严严实实。“出什么事了?”瓦雷努斯问,“我还以为你会在北护墙那儿跟我并肩作战呢。”
“我在将军身边。他怎么知道敌人会来进攻?他会魔法吗?”
“他对这类事有种直觉。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第一次在晚上命令士兵们列阵了。为了让士兵保持警惕,他常这么干,也许他只是运气好。对了,他要你去干什么?”
“不知道。他跟我聊了聊巴努因。贾萨里说,巴努因既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学生,”康纳瓦道,“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嗯,学者将军刚入伍时,对军队事务一无所知,但他在数学和后勤方面颇有天赋。巴努因教他基本的军规,也就是指挥体系之类的东西。你也能看出,贾萨里学得很快。”
风向变了,清晨的微风吹过燃烧的尸堆,将阵阵黑烟送入营地。“死了两千人,却一无所获,”康纳瓦说,“真是浪费生命。”
 
奥斯塔兰就快死了,这点毫无疑问。而出于两个原因,他感到极恼火:首先,这只是又一场前哨战,算不上真真正正的交锋;其次,魔刃明明警告过他鲁莽行为的后果。他的马刀砍在一名冲锋而来的部落战士的脸上,然后他越过死去坐骑的尸体,努力腾出战斗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的味道棒极了。一个手持长矛的佩迪伊人冲过来,奥斯塔兰等到最后一刻才侧身避开,将青铜护手砸进经过身边那名战士的脸颊。佩迪伊人倒在草地上,人事不省。
随着战斗发展,奥斯塔兰的怒火愈加强烈。他并不觉得这次突袭是鲁莽行为。他领着手下三十名加特骑兵,攻击一小队佩迪伊步兵——不料却发现对方只是藏在附近森林中那支庞大部队的一部分。起码一百个佩迪伊人冲出森林,高呼战斗口号,吓坏了加特人的坐骑。奥斯塔兰赶紧吹响号角,发出撤退指令。他的手下们掉头冲出了包围,可飞来横祸,一支箭刺进了奥斯塔兰坐骑的胸膛。当这位加特领袖跳下垂死的马匹拔出马刀的时候,一打佩迪伊人已朝他扑来。
“过来受死吧,你们这帮婊子养的!”他大喊道。那些脸上涂着土红色油彩的佩迪伊人包围了他,此刻他们轮番上阵,想要累垮他。
奥斯塔兰听到了马蹄声。他挡开一记刺击,拳头狠狠砸在拿短刀的敌人脸上,让此人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他冒险朝左边瞥了一眼。
二十个骑兵正冲破敌阵,朝他飞奔而来。为首的那匹马上,魔刃伸出了左手。奥斯塔兰猛冲过去,抓住年轻人的手腕,跳上马背。里加特人掉转马头,由其他骑兵掩护两侧,马儿随即迈步飞奔,将追来的佩迪伊人甩在后头。
奥斯塔兰的一名手下拍马上前,身后牵着一匹马。奥斯塔兰转移到那匹马背上,旋即发出一声狂野的呐喊,高举马刀。魔刃哈哈大笑,顷刻间又有约莫四十个骑兵加入了队列。带着这将近七十人的队伍,奥斯塔兰发动了第二次冲锋。
佩迪伊人的战线崩溃了,他们向森林方向逃去。奥斯塔兰追上去干掉了两个,然后转过马头,朝骑着那匹近十六掌高的栗红色阉马的康纳瓦快步前去。
“感谢你,里加特人,”奥斯塔兰道,“我还以为自己今晚得在塔拉尼斯神的酒席上痛饮了。嘿呀!不过活着可真好!”
“记得没错的话,”康纳瓦驾马和奥斯塔兰并排前进,“学者将军说过,要避免正面冲突。”
“他是说过。我忘了。”奥斯塔兰策马向前,随后下马走到那些死者和垂死者之间。三个重伤的佩迪伊人很快被干掉了。另外几个家伙受伤较轻,在获得准许后捡回武器,退入森林之中。那个先前被他用护手砸倒的家伙只是晕过去了,当奥斯塔兰来到他身边时,他正逐渐恢复知觉。
“如果能留个活口,我想学者将军会很高兴的。”康纳瓦说。
奥斯塔兰单膝跪在那个战士身边,用匕首抵住对方的喉咙。“他是个凯尔托阿人,”他说,“也许不是我的族人,可如果我把他交给贾萨里的手下去受虐待,我就真该死了。反正他也不会跟他们说什么的。”他俯视着那受伤的家伙,“你不会的,对不对?”
那人摇摇头。“瞧见没,”奥斯塔兰说,他拉住那人的胳膊,帮那人站起身,“你还是找你的伙伴们去吧。”加特人的领袖告诉他。佩迪伊人环顾四周,寻找掉落的佩剑,等找到后,他便朝着森林方向缓缓走去。
康纳瓦摇摇头,眼中闪动着怒火,“这么打仗可真够古怪的。”他说,“你为什么不杀他们?”
“仗就该这么打,”奥斯塔兰道,“人和人平等对抗,勇敢的心,激烈的战斗,还有伴随着怜悯的胜利。这帮石头城佬把战斗弄得完全没有荣誉可言,他们就像一阵雪崩,没有英雄气概,只是卑劣而致命,将路上的一切碾得粉碎。我不喜欢他们。真的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并肩作战?”
奥斯塔兰咧嘴一笑,“幸好我更不喜欢佩迪伊人。一群傲慢自大的混球。”
“你脸上有血。”康纳瓦告诉他。
“感谢达安,那不是我的血。”奥斯塔兰说着抹了把脸。他掀起链甲衫,从衬里的皮衣口袋中掏出一把小骨梳,小心地梳理起沾满鲜血的胡须来。“我看起来怎么样?”他问。
“帅极了。我们要不要去搜寻敌军的迹象?”
奥斯塔兰走过去,把手按在里加特人的肩上。“我得说,你实在太老实了,年轻人。这是他们的土地,他们会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他们会战斗,然后挂掉,因为石头城的军队战无不胜。”
康纳瓦什么也没说。他翻身上马,沿着森林边缘前进,与任何可能埋伏在内的弓手保持着一箭开外的距离。奥斯塔兰看着他离去,然后这位加特人的领袖披上斗篷,上了马,前往手下们等待之处。他的黑胡子兄弟阿历克斯神色严峻,他也一样。
“怎么是那个里加特人带队来救援?”他质问面前的大块头。
阿历克斯耸耸肩,避开了奥斯塔兰的目光。“不晓得,兄弟,他就这么接手了。”他突然咧嘴笑起来,“反正结果是好的,对不对?”几名手下哈哈大笑,奥斯塔兰没理他们。
“我还活着,所以很好。但我不在的时候,应该由你指挥才对。你应该带领他们。”
“我不喜欢指挥,”阿历克斯说,“而且魔刃比我能干多了。”
“他能干?”奥斯塔兰重复道,“他不是我们的同胞。他是外族人。”他在马鞍上转过身,指指另一个黑色斗篷的骑手,“你又为啥跟着他,达兰?”
“他叫我们跟上的,”身材修长、一头红发的达兰回答,“难道你不希望他们来救你吗,小奥?”
“我当然希望你们来救我,你这蠢货!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里加特人为啥指挥得动加特骑兵队。”
“阿历克斯说得没错,”达兰续道,“他很擅长这事。就跟上星期他大声叫我们停止过河一样。佩迪伊人就在对面埋伏着呢。我们差点直接冲进陷阱里头。”好几个骑手小声表示赞同。
“没准你们希望我把阿历克斯的位置交给他?”奥斯塔兰冷笑道。
“那也不错。”阿历克斯说。
“闭嘴,兄弟。我只是在说笑。”
“不,这主意很好,”达兰说,“我是说,我喜欢阿历克斯,可他算不上好领袖,对不?”
“谢了,达。”阿历克斯说。
“他没夸你,你这蠢货!”奥斯塔兰怒吼道。
当康纳瓦策马接近时,这场辩论戛然而止。“附近没有任何敌军的迹象,”他说,“测算营地位置的测绘队已经到了。”
“是时候回去弄点吃的了。”阿历克斯说。
康纳瓦驾马来到奥斯塔兰的坐骑旁。“我不觉得佩迪伊人会跑到这么远的北面来。我觉得他们准备迂回我们。”
奥斯塔兰摇摇头,“不,他们正朝高山那边前进呢。那边都是石头地,我们的学者将军没法建造他的堡垒营地。”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应该能找到敌人留下的线索,五万大军移动时不可能不留任何痕迹。我们一路跟随的是刚才那帮敌人留下的脚印,是他们想让他们觉得他们在撤退。我想主力部队应该已经折回去了。”
“为什么?”
“为了攻击行军中的我们。我军队列全长超过九里。如果卡拉克发起猛攻,足以分散我们的兵力,至少能破坏辎重车队和军粮供给。”
奥斯塔兰思索了一会儿。确实有道理。“你的建议是?”他问出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下都围拢过来,专心地听着。
“把我们所有的骑兵集结起来,向南返回。如果战斗真的打响,贾萨里会需要我们的骑兵的。”
“一场真正的战斗,”奥斯塔兰说,“听起来不错。”
“向南去,”康纳瓦说,“但别太快,马匹都已经累坏了。我会赶上你们的。”里加特人说罢策马向西,单人独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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