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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七柳镇附近地势崎岖不平,但风景秀丽,山坡上长满了灰蓝色的石楠花和黄色的金雀花,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康纳瓦在最接近聚落的山坡顶上勒住缰绳,让那匹铁灰色的矮种马停下脚步,随后俯视着下方宽阔的山谷,还有远方波光粼粼的海洋。
七柳镇坐落于这片碧绿的山谷中央。这是个由大约三百户人家组成的大型聚落,四周建有栅栏,外围更散布着约莫二十座农场。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在山坡吃草的牛羊,而更远处有等待收割的金色玉米田。派拉克斯策马来到他身边。
“这地方真漂亮。”他说。
“漂亮,但易攻难守。”康纳瓦说着,用手指向入海口,“那儿很适合长船登陆,防御部队缺乏掩护,只能靠聚落的木头围栏来阻挡敌人。任何一支兵力超过百人的部队都能在一天之内攻下这座聚落,”他环视山谷,“这镇子要建在靠西边那些平顶山上就好了。山坡能减缓敌人进军的速度,也能给弓手更多的时间去削弱他们的兵力。”
“也许吧。”老人赞同道,“可海狼已经有十年没来进犯这里了,所以他们肯定有些好使的应付措施。我们能下山了吗?山风太冷了,我的耳朵都快冻僵了。”
康纳瓦朝他露齿而笑,然后敦促马儿快步下山。“你老了!”他喊道。
“老了?你还没出生我就老了,你这自大的小鬼!我已经是老古董了,你该放尊重点儿。”
到达谷底时,火辣的太阳已高挂空中。派拉克斯除下淡绿色斗篷,卷成筒状,挂在马鞍的木制横档上。当他们骑马经过时,农夫正在收获作物。几个孩子停下手头的活儿,盯着这两个骑手。康纳瓦冲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却没有反应。
聚落大门敞开,没有卫兵,两人骑行进入七柳镇,径直前往离东门不过七百步的长厅。
“通常统治者的住宅应该更接近居住区的中央才对。”康说。
“对。可多年来,这地方扩建了不少,”派拉克斯说,“瞧见那条溪边的围栏残骸了没?聚落扩建时,他们多半拆掉了西墙,延长了围栏。”
康露齿而笑,“你看得很仔细啊。”
他们在宅邸边的围场里下了马,取下马鞍,方便马儿自由活动。
一名年轻战士大步走来,向他们问好。他个子不高,但双肩很宽,胳膊肌肉异常发达。“你肯定是康纳瓦了,”他说,“菲尔拉克大人正在等你呢。”
“好一个善意的欢迎。”派拉克斯低声道。康纳瓦耸耸肩,跟了上去。长厅里灯火通明,高处的百叶窗敞开着,阳光长驱直入。莱莎娜夫人坐在一张马蹄形桌子的首席,她右边是魁梧的斗士菲尔拉克,美丽的苔伊在她左边。约莫二十名贵族坐满了其他席位。
“欢迎你,康纳瓦。”莱莎娜夫人道。她身穿绿色的缎料礼裙,打扮得端庄秀丽。她夹杂着银丝的红发用金线束成发穗,纤细的脖子上戴了一只厚实的金制颈环。年过四十的她曾经美艳无双,如今也依然美到令人窒息。康纳瓦鞠了一躬。
“感谢您,夫人。能来这儿真好。我带来了大族长的问候,他祝愿您身体安好,还要我向您提供关于抵御海狼的建议。”
“我们不需要你的建议。”菲尔拉克说。
康纳瓦没理他,“夫人,我刚从海那边打完仗回来,我在那边见过很多遭受攻击的城镇。七柳镇尴尬的位置注定了它很难抵挡进攻,不过等我勘察过周边的乡村以后,我会给您一份更详尽的报告的。”
“感谢你前来。”莱莎娜说,“不过菲尔拉克阁下是位声名卓著的战士,七柳镇的防御由他负责,我非常有信心。你可以回老橡树去了。”
康纳瓦又鞠了一躬,“我相信您的判断力,夫人,可我的主人——他也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大族长命令我前来察看这里的情况。您希望我带着七柳镇拒不听命的消息回去见他吗?”
她微微一笑,“没人要违背他的命令。我说的是大族长无需为我们的福祉担忧,也许你可以代我转达这句话。”
“我会代为转达的,夫人。等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就启程返回。”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菲尔拉克吼声如雷,“这儿不需要你。你明白了吗?”
康纳瓦的双眼仍旧不离莱莎娜的面孔,当他开口时,语气冷静淡然,“在我们三河村,夫人,吵闹的狗儿会被赶离餐桌,以免惊扰宾客。不过,如果您觉得如今管辖七柳镇的是菲尔拉克阁下,那我还是向他报告为好。”
这回她没笑,“统治七柳镇的是我,但菲尔拉克阁下是我最信任的顾问。另外,我得提醒你,惹怒他可不太明智。”
“我没打算惹怒任何人。我只是来提供恰当的建议的。至于听从还是忽视,这取决于您——还有您的顾问们。无论如何,我会向您提交一份报告,然后便回家去。”
“你需要多长时间?”她问。
“完成初步报告需要三四天时间。之后的事……我就说不准了,夫人。这取决于我的建议是否得到采纳。”
“那就四天好了。”她说,“法勒会带你去你的住处。”她对先前迎接他们的那位有一双猿臂的战士打了个手势。他起身离席,领他们出了门,穿过空空荡荡的市场,来到一间简陋的小圆屋。这屋子横梁干裂变形,千疮百孔,茅草屋顶也缺乏修缮。内室摆着两张帆布床,看起来摇摇欲坠。康纳瓦走进屋里,一只老鼠飞快地爬过他的脚背。
“祝你们愉快。”法勒坏笑着说。
“看到你光辉伟岸的形象,我已经不虚此行了。”派拉克斯告诉他。那人涨红了脸。
“你这仆人是在讽刺我吗?”他问康纳瓦。
“我看是。”康纳瓦冷冷地说,“要我在你和占据这座废墟的害虫之间选择,我宁愿跟老鼠做伴。现在,滚吧。”
法勒惊得合不拢嘴,“我不会容忍——”
康纳瓦抓住他的衣服前襟,把他拽了过来,“给我听清楚,你这不懂礼貌的臭狗屎!想惹我,你的脑子、力量和权力都还差得远。如果你想挑战我,尽管来吧。杀你虽无乐趣可言,可如果你逼我的话,我会的。”
说罢,他放开吓得半死的法勒,把他推出屋外,然后转身看着派拉克斯。“我们去外面露宿。”他的语气冰冷而愤怒。
“你还真有一套,伙计,”派拉克斯笑道,“我从没见过这么擅长交朋友的人。空了记得教教我。”康纳瓦露出微笑。“另外,”派拉克斯继续道,“我们可以把这地方收拾一下嘛。”毯子上跳蚤横生,康纳瓦没去碰它们,他和派拉克斯直接买了新毛毯、一把扫帚、几只木头碟子、一口铜锅、一卷培根、一小袋燕麦和一些盐。两人返回屋子后,把那两张朽坏的床拖到屋外,再把满是跳蚤的毛毯丢掉。派拉克斯清扫了盖满地板的烂稻草,生起火来。
康纳瓦走到屋外,站在堆成小山的家具前。他看到苔伊离开了长厅,穿过空地,看着那堆破烂。
“真对不起,”她说,“我们的态度很不好。可我母亲觉得父亲是特意派人来监视我们的,所以很生气,菲尔拉克也没忘记你让他丢过脸。”
“希望你跟我们说话不会惹上麻烦。”他语气生硬地说。
“没关系的。要不我明天领你去附近转一圈?”
“非常乐意。”
她朝他露出微笑,“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接受大族长的任务是为了再次见到我,那就太好了。”
“我可以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从篝火之夜起,你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也想着你。”说完,她转过身,向长厅那边跑去。
派拉克斯从屋子里钻了出来,“这女孩真可爱,”他说,“她会成为那个菲尔拉克的好老婆的。”
康纳瓦汗毛直竖,却只见派拉克斯冲他露齿而笑。“你看得太多了。”他说。
“看得太多的不只是我,”派拉克斯冲长厅歪了歪头,菲尔拉克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俩,“小心他,孩子,”派拉克斯说,“他是个天生的杀手。”
夜幕降临时,康纳瓦和派拉克斯待在小茅屋里,坐在石头围起的火堆边——由于没灯,它同时还用于照明。“他们为啥这么不客气?”派拉克斯问,“怎么说也是同族啊。”
“我们惹上了两件麻烦事。”康告诉他,“第一件是莱莎娜夫人和大族长之间的恩怨。据说他对她不忠,而她的回应是搬去七柳镇。她本可以终止这场婚姻的,但那样会让她失去大部分权力以及全部收入。所以,现在她当然会阻挠大族长的计划了。第二件麻烦事是菲尔拉克。这家伙残忍又霸道。我见过他比赛时的样子,他残酷地折磨了对手一番。他对我完全没有好感。既然他是莱莎娜的首席顾问,他们也不必期待什么真正的合作了。”
“那我们还留下来干吗?”
“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伙计。”康笑着回答。
“肯定有其他理由。”派拉克斯说。
“噢,你觉得她美吗?”
“我觉得每个女人都很美——特别是胖女人。当然,不能太胖,丰满就够了。噢对了,还得有黑眼睛和厚嘴唇,得和蔼。一定得和蔼才行。在埃林城那会儿,我娶了个胖女人。她真是太棒了,”派拉克斯叹口气,“可两年后的瘟疫带走了她,我从此再找不到能和她相提并论的女人了。”
“你就这么放弃了吗?”
“我没放弃,孩子!”老人答道,“我只是觉得年轻女人不会把青春浪费在我这样的老古董身上了。当然,除非我变成有钱人,有钱人在某些女人的眼里永远不会老。可惜我发财的可能性不大。”派拉克斯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看着烟雾朝屋顶中央的狭窄开口升腾而去。有只跳蚤咬了他胳膊一口,派拉克斯用拇指和食指老练地抓住它,弹进火堆。“我们明天最好找个好点的地方住。”他说。
“我正盘算这事呢。巴努因——我的老朋友——跟我说过,他有个朋友住在这儿,叫斐坦,是个商人。我准备明天去找他。”
康在火炉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肩膀。苔伊的面容在他脑海中萦绕,令他时梦时醒。
天刚破晓,派拉克斯就叫醒了他。老人脸色凝重。“怎么?”康纳瓦问。
“他们偷了我们的马。”
康霍然起身,“闹剧该收场了。”他说。
“我们要回三河村了?”
“不。”康纳瓦套上靴子,把剑和匕首挂在腰带上,走出屋子。昨夜下过雨,恰好足以洗净镇中的尘灰,让空气清新起来。派拉克斯跟了过来。“他们去哪儿了?”康纳瓦问。
“我跟着脚印追到了一片离这儿大约半里远的田地。那儿有三个人,都带着武器。”
“带路。”
两人正要出发时,苔伊骑着马儿跑了过来。她身穿暗棕色皮衬衫,还有色彩与之相配的绑腿和靴子。“你们的马呢?”她天真地问。
“我们正准备去把马拿回来,”康挤出一个微笑,“一个钟头之内回来跟你碰头。”
苔伊骑马进到围场,她抛下坐骑,跑到两人身边。“显然有人跟你们开了个恶毒的玩笑,”她说,“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康纳瓦说,“但我们找到带走马儿的人时,你最好别在场。”
“告诉我他们去了哪儿,我去把马带回来,”她提议,“这样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们做得太过火了。”康纳瓦告诉她。他放慢脚步,然后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你和菲尔拉克订婚了吗?”
“没有。”
“很好,总算有件让我高兴的事了。现在请你走吧。”
“你不会杀人的,对不对?”
“我在你看来有这么野蛮吗?”
“你确实有野蛮的一面,康纳瓦。”
“噢,但我也有温和的一面,我希望能展现给你看。”说完,他大步走开,和派拉克斯两人继续前进,来到了一片牧场的开阔地带。马儿们被圈在围栏里,而那三个人,包括法勒,正坐在一张毯子上,掷着骨骰。
两人接近时,他们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法勒走向康,“你们的马儿似乎——”他话还没说完,康纳瓦的左手挥出重重的一拳砸在他脸上,砸破了他的嘴唇,鲜血飞溅,随后自上而下的一记右拳将他捶倒在地。另一个家伙抽出了匕首,康纳瓦踏前几步,拨开他拿匕首的手,右臂一挥,打得他旋转着倒在地上。第三个人连连后退。
“我是被他们叫来的,”他说,“我没招你没惹你。”
“那就快滚吧。”康说。
那人转身,落荒而逃。附近有个谷仓,康纳瓦大步走过去,回来时带着两根绳子,把两个人事不省的家伙反绑起来。
“接下来做什么?”
“接下来该找乐子了。”康纳瓦冷冷地说。法勒呻吟起来,康纳瓦拽他起身。“把另一个家伙也弄醒。”他吩咐派拉克斯。老者跪在倒地的人身边,推了他几下。
“他恐怕得睡上一星期了,”他说,“你把他的下巴打碎了。”
“谷仓后面有口井,去打点水来浇在他头上。”
“菲尔拉克会杀了你的。”法勒透过血流不止的嘴唇吐出这句话。
康纳瓦没睬他,等派拉克斯拎着一桶水回来,他把人事不省的家伙浇了个通透,后者终于动了动。派拉克斯帮他站起身。他晃晃悠悠的,但终于站住了脚。
“我们该去见夫人了。”康纳瓦说着,上了马。
当他们穿过镇子时,街上的行人已多了起来,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消息已传到了莱莎娜夫人耳中。她站在长厅前的广场上,菲尔拉克站在她身边。
“这算什么意思?”她冷冰冰地问。
康纳瓦翻身下马,深鞠了一躬,“很抱歉给您带来不幸的消息,夫人,但这些人偷了我的马,而我拘捕了他们。您肯定明白,这样的罪行应当处以绞刑。然而,作为里加特的自由民,我要求用生死决斗来进行裁决。我会杀死这两个人,结束这件事。”
“你谁也别想杀,你这婊子养的!”菲尔拉克低吼道。
“不,你说得不对。”康纳瓦平静地说,“这是凯尔托阿人的律法,没有人能阻止——你这头傲慢自大的猪猡不能,你侍奉的那位夫人也不能。”
“以塔拉尼斯神之名,我要亲手杀了你!”那巨人大吼道。
“我接受你的挑战,”怒气上涌的康纳瓦答道,“等我干掉这两个家伙,就跟你打一场。希望你用起剑来比用拳头更拿手,因为你又老又迟钝,我会把你砍成碎块。”
他的愤怒感染了人群,四周一片寂静。康纳瓦除下斗篷,叠好,丢给派拉克斯。接着,他拔出魔灵之剑,退后一步,剑刃划出一连串令人目眩的闪烁弧线,以放松双肩和手臂的肌肉。他的动作快得让人头晕,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赞叹这位年轻战士的惊人身手。派拉克斯瞥了瞥菲尔拉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踌躇。作为拳斗者,他技艺超凡,但康纳瓦说得没错,他的胳膊和肩膀太过沉重,没法快速挥舞长剑。
“割断头一个人的绳子,派拉克斯。”康纳瓦说。
“不!”莱莎娜夫人语带恐慌,“别弄出人命。这事没这么严重。康纳瓦,如果说他们……牵走你的马并非盗窃,只是个不太高明的玩笑,你能接受吗?”
“我明白了,”他冷冷地回答,“那么把大族长的仆从安置在一间满是跳蚤的茅屋跟老鼠作伴,也只是开玩笑吗?”
“是的,”她承认道,“让我们从头来过吧,康纳瓦。我明白,是我误解了你,错在于我。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康纳瓦还剑入鞘,从派拉克斯那儿取回斗篷,又鞠了一躬。“当然可以。”他说着,看了眼菲尔拉克,后者气得脸都发白了。他拔出匕首,割断了绑那两人的绳子。
“你们吃过早餐了吗?”莱莎娜问他。
“还没有呢,夫人。”
“那你和你的仆人可以来屋里跟我们共进早餐。”莱莎娜转身走进大门。
菲尔拉克大步走到康纳瓦面前,“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他嘶声道,“你会死在我手上。以诸神之名,我发誓!”他跟着莱莎娜夫人进了屋。
“也许你不擅长交朋友,”派拉克斯低声道,“可看在老天分上,你树敌的本领可是无人可比。”
 
苔伊优雅地骑着马,她每次轻触缰绳,或在马鞍上稍有动作,这匹白色的阉马都会作出回应。“它受过很好的训练。”康纳瓦评论道。两人爬上最后一座山头,骑马朝能俯瞰海洋的悬崖边缘前进。“是你亲手训练的?”
“不是。我堂兄莱格特负责训练所有的马,他很擅长这个。我发誓他会说马语。他从不用鞭子和棍子,只是跟它们说话,它们也好像能听懂。”
“据说我父亲有类似的本领。”康纳瓦边说边记下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他需要这样的行家来培育他的新种马。柔和的海风吹上山冈,带来了凉爽与清新。苔伊的黑发如黑色的旗帜般飘扬起来,露出了细长的脖子。真像天鹅,他心想,一只美丽的天鹅。“回林子里去吧,”他说,“我们把马拴住,再在周围转转。”
海风被森林挡住了。他们下了马,康走回崖边,爬下山崖,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从这里,他能看到河流,还有远处的入海口。海岸线上有许多适合登陆的地点。苔伊也走了过来。她身材高挑,步履自信,一举一动间带着不经意的优雅,让他看得如痴如醉。
“那儿风景很美,”她说,“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是啊,很美,”他转过身,俯瞰着下方闪闪发光的水面。
“你在想什么呢?”
“我仿佛看到长船自海上而来,沿着海岸登陆。这片土地会从西方开始沦陷,等到第一批掠夺者登上比镇子高出一里的那座山,七柳镇才会察觉到敌袭。”他仔细审视周围的山崖,然后回到马儿那边。他们骑上马,沿着山崖向南前进,脚下的地势稳步上升。等他们到达一个制高点时,远处镇子的围栏也清晰可见。“这儿应该建一座塔楼,并保证永远有人站岗,再在塔顶准备好点烽火用的木柴,浇上灯油就能烧着。这样,等烽火燃起,围栏那边就能看见。这能让预警时间增加三倍。”
“嗯,没错,”她赞同道,“可海狼已经有十年没在这儿登岸了。那个留守在塔里的人恐怕得等上很久哦。”她笑着说。
“这点很让人费解。”他说,“北面的河道比较窄,适合登陆的地点也少很多,又只有小型聚居地,可过去两年间,那边却被掠夺了好几次。这在我看来根本没道理。”
“也许魔灵在保佑我们。”她说。
“当然。”他们转而向东,在一座俯瞰围栏的小树林边再次下马。“我打算设置四座塔楼,每个方向各一座,配备上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再在镇子周围挖一条宽阔的壕沟,底部竖起削尖的木桩。”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她说。
“问吧。”
“你是真打算杀掉法勒那些人,还是这只是让我母亲明白事理的巧妙手段而已?”
这问题令他有些困扰。他早就明白,苔伊有一颗温柔的心。他不想让她看轻自己。她问话的方式给了他蒙混过关的机会,但他不想对她撒谎。“我真的会杀了他们,”他说,“但我确实希望你母亲能开口阻止。”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失望,“我很抱歉,苔伊。”
“杀人就这么轻巧吗?”她问,“在我看来,生命应该是受人重视的才对。法勒有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他深爱着他们,他们也一样。他也许傲慢又做作,但本质上,他是个好人。可他也许仅仅会因为偷走了你的马一小会儿就丢掉性命。”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康道。
“你想说妇人之见?”
“我是说,这是温柔善良的人会有的自然的想法。”他回答,“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如果我能更睿智,也许不用威胁人就可以解决这件事。好在现在没人丢掉性命,我的任务也能继续。我不是个恶人,苔伊,我并不期望看到任何一位里加特兄弟死去。”
他看出她放松了些。“我们来聊些战争以外的事吧,”她说,“我们来欣赏天空的美好、大海的狂野和日出的壮丽。让我们像两个享受彼此陪伴的人那样聊天吧。你答应把你温柔的一面展现给我的,康纳瓦,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看到。”
“你愿意听我对你的赞美吗?苔伊?”
“女人总是喜欢赞美的——如果发自真心的话。”
他沉默半晌,目光继续扫视着周围的山岭。“你又在想战争了。”她轻声责怪道。
“完全不是。我在想你。说真的,从我们初次见面以来,我就没怎么想过别的事。到了晚上,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你的脸,而我醒来时,你是出现在我心里的第一样东西。这让人非常……心神不宁。”
他转身面对她,走近了几步。她没有后退,只是抬起头,期待着他的吻。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了马蹄声。康纳瓦朝那声音源头看去,只见派拉克斯正骑马上山来。他一看见康便挥手示意。
“我们得谈谈。”老猎人说。
“不能等等吗?”
老人看到苔伊站在树边。他下了马。“噢,你先听我说。你是不是说过,这儿近十年都没有海狼进犯?”
“是啊。”
“那为什么我会找到一条长船在不到两天前登岸的证据呢?”
“你肯定那是条长船,不是渔船?”
“你会弄错耗子和马的脚印吗?”派拉克斯尖锐地反问。
“老人家,您今天真暴躁。”
“好吧,我才不羡慕那些有漂亮姑娘陪伴的家伙。我发现的不止这些,有人从那条长船上下来了,大概二十个吧。具体很难说。他们跟一个来自七柳镇的骑手碰了头。那家伙骑着匹蹄子有缺口的马,然后他们就启航离开了。”
“带路。”康纳瓦说。
 
几分钟以后,三个骑手开始沿海岸巡视。康看到了长船龙骨压出的深沟,两侧的地面一片泥泞,那是战士们跳下船,将船身拉到岸上时留下的。他们在远处找到了火堆余烬。“这意味着什么?”苔伊问。
康纳瓦耸耸肩。他还没跟她提那个骑手的事。“一条长船在几天前的晚上登陆了。我们只知道这些。也许这只是个侦察队,很难说。”
他们沉默地骑马回到七柳镇。事先已查明斐坦住处的康纳瓦跟苔伊道了别。
康和派拉克斯登门拜访时,那位商人恰好在家。他是个高个的中年人,头发灰白相间,脸上挂着让人宽心的笑。
“巴努因常提起你,”他说,“很高兴能见到你。进来吧。我这就叫厨子给你们做饭。这事可不能急躁——她是个厉害女人,打理起家务来严格得要命。”
“她是你老婆?”派拉克斯问。
“不,我五年前雇的她。她是个好厨子、好管家。可她眼下生我的气,因为我正在变卖家当,准备搬到南方去。”
三个男人大步进屋。从外表看去,这屋子似乎跟附近的房屋没什么区别,可内部却设计得像一座公馆,木墙上涂满了白色粘土,地板用绿色和黑色的瓷砖镶嵌而成。屋里家具昂贵,带着异域风情,毛皮躺椅取代了椅子,散布在地上的小块地毯有融合了雅致的花卉和盘旋的金色巨龙的独特图案。一个年近四十的大个子女人走出厨房,瞪着男人们。“你没说过今天有客人来。”她说。
“我不知道今天会有客人,亲爱的达拉。这两位是康纳瓦和派拉克斯。我们是我朋友的朋友。”
“我猜他们想吃点东西?”
“有的话就太好了。”斐坦说。女人晃晃脑袋,走回厨房。斐坦看起来松了口气。“最好把鞋脱掉,伙计们,如果地板沾上一丁点儿泥巴,我们会有麻烦的。”
达拉为他们做了一顿美味的饭菜,有烤火腿、新鲜鸡蛋,还有填了糖霜苹果块的香辣派。吃完后,她把外衣甩在肩上,和他们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屋子。
斐坦放松下来,“我说过,她是个好厨子。”
“好个大块头女人。”派拉克斯出神地说,“她结婚了没?”
“她丈夫两年前死了。他比她老得多,心脏用到头了。”
“我不惊讶,”派拉克斯说,“肯定得花上不少工夫才能让她满意。”斐坦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愿意想象那一幕。”他说,“我还有一间多余的卧室。欢迎你们在这儿多住几天,之后新主人就要接管这栋房子了。”
“你干吗要离开七柳镇?”康问。
“七柳镇很好,我喜欢这儿。可自从石头城发动战争以来,牛只和玉米市场就一直不景气。到了南方,我的生意状况也会转好的。诺维伊人的首都如今是个繁荣的港口,那里有很多船只往来。这边破碎山的矿藏已经开发完了,我四天之内就会离开。”
“抱歉,我有点困。”派拉克斯说。斐坦便领着他去了一间大卧室,里面配有三张床铺。派拉克斯道了声谢,商人便回到有壁炉的那间屋子去了。
“巴努因的死讯真让我伤心。”斐坦说着,给康纳瓦倒了一杯葡萄酒,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是好人——最好的那种。”
“嗯,没错。”
“他帮我筹足了起家的资本,借了一千枚银币给我,我直到去年才还清。他没有抱怨过半句,就算生意不好,我没法及时偿付的时候也一样。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不幸的是,像迪亚特卡这样的人很多。我听说你让他死得很痛苦?”
“你能多告诉我一些七柳镇的事吗?”康没理会对方最后那句问话。
“我想这取决于你想知道什么。”
“这镇子富有吗?”
斐坦耸耸肩,“这又得取决于你对富有所下的定义。这儿很肥沃,食物和牛羊充足,但钱财流动少——除了节庆宴会期间、牛只的交易量到达顶峰的时候。北面有口老银矿,不过大多数矿石都送到破碎山的铸币厂去了。那地方离这儿大概八十里远,少有送到七柳镇来的。”
“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吗?”
“达拉说你是来监督他们这儿防御海狼的。是这样吗?”
“是的。”
“海狼上次来袭已是——”
“十年前的事。我知道。令人费解,不是吗?”
“不要吹毛求疵,朋友,这儿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没法带着牛只和玉米回去。他们更喜欢——至少在过去是这样——掠夺储有许多财宝的破碎山,或者更北面的贸易中心。”
“也许你说得对。”康说,“可海狼们也会掠夺女人,七柳镇有很多年轻女人。”
“的确如此,还有五个能在石头城的奴隶市场卖出可观价钱的地女。此外还有赎金……”斐坦突然露齿而笑,“不过,年轻人,我想你的问题比海狼更紧迫。据说你现在跟菲尔拉克势不两立。”
康纳瓦耸耸肩,“他是个混蛋,我不喜欢他。”
“对,他是个混蛋,但是个强有力的混蛋。我就不会与他为敌。也许和苔伊结婚后,他野蛮的本性会得到改善。”
“我可不指望这个,”康说,“我还想跟她结婚呢。”
“今后的日子肯定会很有趣,”斐坦评论道,“可借我没法亲眼看到了。”
 
康又花了三天时间侦察周边地形。这几天他和苔伊几乎没见面。他曾瞥见她和菲尔拉克同行,又看到两人骑马朝西边远处去了,可她始终没来找他,这让他百思不解。那天早上在森林里,他们眼看着要更进一步了。至少他以为是这样。可他现在不敢肯定了。
斐坦今晨离开了,带着二十匹运送货物的马。康纳瓦祝愿他旅途顺利,随后步行去了长厅,向莱莎娜夫人提交最终报告。长厅内,三张椅子摆成一排,夫人身穿暗蓝色长礼裙,坐在中央。菲尔拉克和苔伊一身骑装,分别坐两边。菲尔拉克神色冷静,康纳瓦出现时他甚至还笑了笑。苔伊一直低着头,不看他。康纳瓦朝莱莎娜夫人鞠了一躬,送上报告和建议。
他们一直聆听着,没有插嘴,等他说完,莱莎娜夫人先是感谢他的努力,又答应将仔细考虑他提出的所有建议。菲尔拉克一言不发,苔伊仍旧躲避着他的目光。
在他看来,就这么结束使命,有点太平淡了。
“你今天就要走了吗?”莱莎娜夫人问。
“等派拉克斯回来就走,夫人。”
“愿诸神保佑你归途平安。”
康纳瓦又鞠了一躬,走回阳光下。刚才苔伊完全没看他的脸,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怒气。派拉克斯迟迟不归,他的心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老人和前几天一样,清早就骑马外出,寻找那只蹄子有缺口的马儿的踪迹。有牛群踏过了那条蹄印,地面一片狼藉。康纳瓦明白这样的失败对一位追踪能手来说是多么恼火,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只希望尽快离开这座镇子。
到了中午,他的沮丧稍减,便给胖管家达拉留了个口信,要她告诉派拉克斯,他去东面打发打发时间。苔伊根本没有来道别的意思,在康纳瓦看来,她真是无礼。他努力想把她从脑海中抹去,却徒劳无功,只觉得离开七柳镇也许会有用。一个钟头后,他在远处林地里俯瞰镇子,脑海中却仍在反复重演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的情景。他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吗?他完全想不起来。
这里风清气爽,百无聊赖的康纳瓦生起了一堆火。看在塔拉尼斯神的分上,派拉克斯究竟去哪儿了?
暴风雨云在午后的苍穹中飘荡,带来黑暗与寒气。火光在橡树的宽阔树干上投下翩翩起舞的阴影。康纳瓦眨了眨眼。光线的恶作剧使树皮仿佛在流动一般。
接着五官在树干上浮现,组成了一张留着长胡子和粗短眉毛的老人的脸。“你的心很不平静,康纳瓦。”一个阴沉的低音说。
康纳瓦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林中老人”撒格达,所有魔灵中最强大的存在。他本不该害怕的,在佩迪伊人的土地上拯救他的不正是撒格达吗?给他那把魔灵短刀的不也是他吗?可康纳瓦的心跳却加快了,逃跑的念头也在逐渐填满他的脑海。
那棵树颤抖着,开始膨胀,先是挤出一条木头手臂,然后是一条腿。随着一声咕哝,一个身影从树干里钻了出来。他的胡须就是地衣,斗篷是阔叶常春藤,绑腿和上衣是树皮和橡实的混合体。他的面孔带有打磨过的老橡实的质感,双眼中有夏日树叶的碧绿。他从火堆边退开,伸了个懒腰。
“此处曾是魔灵之林,”撒格达说,“其时大千世界皆属魔灵。我等培育世界,又赖其为生,但人类继而出现。森林的魔力如今已消散大半,唯有橡树依旧铭记。橡树的记忆向来最为长久,孩子。你要去往何方,暴风雨之剑?”
“我要回家。”
“家,”低沉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我向来喜爱这个字眼在我舌尖滚动的感觉。家这个词永远带有魔力。你自己也感觉得到,你曾伫立在战场上,心中所想却是瑟尔·德拉夫山。家是灵魂安歇之地。”树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刮得他斗篷上的树叶沙沙直响。“你能在风里感受到它吗?康纳瓦?”
“感受到什么?”
“集中精神。让你的灵魂品味这阵风。”
康深吸口气。他能闻到森林的气味:潮湿的树皮,腐朽的落叶,别无其他。可就在他打算问撒格达,自己应该闻到什么的时候,他闻到了咸咸的海水,还有海滩上的海草。他几乎能听到嘶鸣的海鸥、嘎吱作响的船骨,还有在风中拍打的船帆。这真是种古怪的体验。“他们离海还远啊。”他说。
“男人离海洋从来不远。”撒格达说,“你深爱的女子现在何处?”
这问题吓了他一跳,“我没有深爱的女子。”
“审视你的心,爱是你们这个嗜血种族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康纳瓦。爱是不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爱是持久的。我再问一遍,你深爱的女子现在何处?”
“在七柳镇,”康纳瓦承认,“她甚至连道别都没跟我说。”
“真是奇怪,一个男人宁愿和熊搏斗,直面一支大军,却不敢向所爱的人求婚。”
“我本来想说的——如果她能稍微做些表示,让我知道她希望我开口就好了。”
撒格达隆声大笑,“你还需要多少表示?”
康纳瓦心中闪过一丝怒火,“你是来戏弄我的吗?”
“大错特错,”撒格达回答,“我已经够忙的了,没时间做这种消遣。只是自从你童年时代走进森林,呼唤了我的名字之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还记得,你想要我对你的父母施一个魔法。”
“对,可你什么也没做。”康纳瓦指出。
“谁说的?他们不是重归于好,而且比从前更恩爱了吗?你们人类总是缺乏耐心。或许这对于你们这样一生不过几次心跳长度的种族来说很正常。”风儿正向他的常春藤斗篷低语,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你为什么来找我?”康问。
“我记得,是你来找我的。你把自己深爱的女子留在七柳镇,骑着马儿来到这片僻静之地,打扰了正与这棵橡树做伴的我。是你的心选择了这里,康纳瓦,你的心知道我在这里。自从你救了那只小鹿之后,我们的精魂就连接在了一起。问题在于,你的心为何会带你来这里呢?你究竟在追寻什么?”
“我不觉得我在追寻什么。”
“这或许是因为,你还是为苔伊没和你说话而生气。怒气有时是有益的,但更多时候,它只会化作一片蒙蔽真相的雾气。过去几天里一直困扰着你的谜题是什么?”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长船会在海湾靠岸,又是谁去跟他们碰了头,他为何这么做?”
“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没有答案。海狼总是为了劫掠而劫掠,他们的目标只是能带走的东西:金子,银子,有时是女人。而七柳镇没有什么金子。”
“却有巨大的财富——就连你们人类也能察觉的财富。”撒格达说。
“我不明白。”
“里加特最富有的族长是谁?”
“是我的族长。他拥有三口矿井,其中两口是银矿,一口是金矿。”
“你觉得他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想一下吧。”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橡树在呼唤我了。”撒格达说。他僵硬地转过身,走到树边,他的躯体再度融入树皮之中。他消失的那一刻,话声飘来:“在萨温节当晚到许愿树之林来。到时候我们再聊聊吧。”
康纳瓦坐在火堆前,想努力理清这一切。海掠者。金子。珍视。方才的对话如烟雾般在他的脑海中萦绕,显得撩人却又虚幻不实。接着,他听到有人驾马沿路飞奔而来。他从火堆边站起,高声招呼派拉克斯。老人来到营帐边,下了马。
“什么事耽搁了?”康纳瓦问。
“那匹蹄子豁边的马。我找到它了。”
“继续说。”
“它的主人是那个商人,斐坦。”
“斐坦跟海狼们见过面?”
“对。从他住进七柳镇开始,海狼便销声匿迹了好几年。我发现那匹马之后,就回他家去询问达拉。看来斐坦和破碎山的矿业聚落、以及南方的另外几个贸易中心联系紧密,那些地方全都被抢掠过不止一次。”
“他一直在为掠夺者提供情报。”康说。
“看起来是这么回事。他知道白银车队的去向,也知道车夫们会在哪个村子下榻。既然矿藏已经采尽,他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我明白了,可上一次秘密会见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他们究竟在盘算什么?”
“猎人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派拉克斯说,“不过七柳镇没有金子。”
康纳瓦只觉一股冷风拂过身体,他记起了和那个商人的对话,“何况还有赎金……”
“是啊,但那里有财富,”他轻声道,“大族长的妻子和女儿。他们会要求十倍于她们体重的金子作为赎金。那条船上有多少海狼?”
“四五十吧。”派拉克斯说,“从龙骨压出的痕迹来判断,我得说接近五十。”
“那条船没有回海上去,”康说,“那些掠夺者是在等待斐坦离开。”
“你能肯定?”
康纳瓦向马儿跑去,给它上了鞍。
“我们回去。”他说着,跳上马背。
两人沿着山路飞快返回,但两匹马都因先前的爬高而疲累不堪,等他们攀上最后一个山头时,已近黄昏。一缕轻烟自七柳镇飘出,康纳瓦看到居民们正逃往北方的山岭。向南望去,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满载而归的掠夺者正朝着森林缓缓前进。
康纳瓦勒住浑身大汗的马儿。“现在怎么办?”派拉克斯问。
“我要去你先前找到龙骨痕迹的地方。你下山去镇子里,如果菲尔拉克还活着,就告诉他我去了哪儿。”
“他会跑去救你吗?”派拉克斯吐了口唾沫,“我觉得不会。”
“如果他们抓走了苔伊,他会来的。”
“可如果他们没得手呢?如果她逃走了呢?”
“她没有。如果那些掠夺者没找到她,就会继续在七柳镇搜寻了。好了,快去吧!”
话音刚落,康纳瓦已敦促疲惫的坐骑奔向南方。
 
高大的瓦尔斯劫掠者沙德站在镇子入口,愉快地最后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房屋。这次掠夺从一开始就很顺利。他在午时将自己的“鲜血之花”号靠岸,然后命令手下战士去高处的森林俯瞰这座镇子。这场风暴是沃坦大神赐予的。当五十个掠夺者从森林里涌出,沿坡而下冲向敞开的镇子大门时,围墙上连一个哨兵都没有。
沙德背下了斐坦那张用炭笔画出的地图。他派三十个人去镇子里杀人放火,制造恐慌,他自己则领着二十个人直奔长厅——这后一步被证明是他计划中的唯一败笔。愚蠢的奇德里克本想抓住那个年长的女人,可她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捅了他一刀。又痛又怒的奇德里克便挥剑猛砍,割了她的喉咙。噢,这次的战利品他啥也别想分到了,连半个铜子儿也别想。蠢货!那年轻女人穿过宅子,跑到了空地上,径直撞进沙德的兄弟贾里克怀里。贾里克只一拳就让她人事不省,然后扛着她回到了长厅。
即便如此,冒险的收益还是减了半,这让沙恩很是恼火。没准装备他的第二艘船所需的资金也不够了。只有一艘船和五十个人,掠夺起来就只好小打小闹。不过有了两艘船的人手,就算再大些的聚落也不怕。或者,带上更多的补给,他的手下能深入凯尔托阿人的领土进行掠夺。
木屋上冒出的火焰越升越高,直指暗沉的天际。附近有栋房子倒了。沙德享受完这一幕,转身朝镇外走去。
右方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两个骑手,一个朝着镇子跑去,另一个则前往南方。他没放在心上,继续在茂密的草地上慢跑着。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他不止一次地想,适合耕种。不像他的峡湾家乡的贫瘠硬土地,那里的牛只骨瘦如柴,谷物发育不良。他去年两次想说服父王发起扩张领土的战争,来赢得这片土地,阿拉尔德却充耳不闻。“掠夺很好,有赚头,”国王说,“我参加过你祖父在十八年前率领的那次入侵。那些凯尔托阿人不仅人数是瓦尔斯人的三倍,打起仗来更像是雄狮一般。那天我们有三千人被杀,其中包括你祖父,我们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回到海上。剩下的人连驾驶全部船只都不够,于是我们只好烧掉了二十七条船。烧掉的!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沙德?三年来,你一直梦想拥有第二条船,可我们光烧掉的就有二十七条。”
“时代不同了,父亲,如果我们能有一万人登陆,就一定能获胜,并随之控制大片土地。然后我们能用船只运来更多补给品和人手,接管凯尔托阿人的牧场和住处,建立起强大的城镇,再以那里作为出发点,逐步打下整个凯尔托阿——就像南方的石头城人那样。”
阿拉尔德笑道:“能有远大的梦想总是好的,儿子。”然后他就不再说下去了。
如果他的兄弟贾里克也参与到辩论中来,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贾里克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但他和父亲一样,对攻城掠地没有兴趣。他们只喜欢容易到手的财富。
沙德继续跑着。莱莎娜的死让他很恼火,但这次掠夺仍旧算得上成功。他的手下无一阵亡,只有几个受了伤。商人很尽职。那个叫菲尔拉克的斗士,还有他的三十个手下都没有出现,他们都被斐坦报告的那头出现在西北群山的巨狮引开了。菲尔拉克喜欢狩猎,这样一头野兽的诱惑果然是他无法抵挡的。
沙德已经跑进了树林。商人告诉他,大族长会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至少掏出六百枚金币。其中一百枚会秘密地送给斐坦,作为酬劳。如今赎金减了半,商人也得少赚五十金币。剩下的一半得分给手下,这样就只剩一百二十五金币了——其中一半是说好要给贾里克的。沙德继续盘算,自己离第二条船还差五十金币。他把玩着扣下给商人的报酬的念头,然后将它抛到脑后。那家伙太有用了,也许他的下一条信息能补偿他损失的利润呢。然后就是贾里克了。如果他能说服贾里克放弃自己那份钱财……
不。那么贾里克会要求和他共有那条船,而这是沙德绝不愿意的。
他转过头。火借风势,将镇子照得格外明亮。
然后他步入森林的阴影之中。
 
前方四分之三里远处,贾里克终于把不断挣扎的苔伊丢到了地上。当她挣扎起身时,他重重扇了她一耳光,令她的整个身体飞了出去。“老实点,里加特婊子,”他告诉她,“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你。你被抓来是为了赎金,不是消遣。”
女孩一言不发。贾里克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他看不到恐惧,只有憎恨和愤怒。他咧嘴笑道:“但要是你做出什么傻事,我就会拿你来消遣的。你明白了吗?”她点点头。贾里克拉她起身,和三名手下一起朝海岸走去。女孩的步子似乎有些踉跄,贾里克伸手去扶,不料她突然转身,用头撞他的脸,然后跑进了树林。贾里克咒骂一声,追了过去,他的手下紧跟在后。
她跑得很快,可贾里克更快,也更强壮。她跳过一棵倾倒的树,急转向右。贾里克逐渐接近,和她只差几步远了。他正要抓住她时,她又变了方向。这会儿她正不自觉地跑向靠岸的长船。一丛灌木出现在前方,然后是一片月色明亮的空地。女孩跳过了灌木。已经近在咫尺的贾里克猛冲向前。她只差一点就逃走了,可他的手终究握住了她的脚踝,令她重重跌倒在地。
“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婊子?”贾里克吼道。她飞快地爬起身,这时他抓住了她。她的手肘甩向他的脸,砸中了他的耳朵。怒意袭遍他全身。他转过她来,一拳打在她脸上,几乎晕厥的女孩跪倒在地。贾里克的三个手下跟着跑进了空地。贾里克开始解腰带。
“命令说,”为首的手下说,“不能碰她。”
“你还有脸谈命令,奇德里克。命令说的可是活捉这两个女人。无论如何,我得让这女人知道什么叫规矩。”贾里克说。
“你得知道什么叫死亡。”一个声音传来。
贾里克退后几步,飞快转身。站在开阔地边缘的是一位孤独的里加特战士,一手握着闪亮的长剑,一手拿着短刀。他出现在这儿根本毫无意义,毕竟他们现在离长船近到连呼喊声都能听见,而且不远处还有五十个战士正往这边赶来。于是贾里克飞快地系上腰带,看着手下,“你们站着干吗?干掉这杂种。”
那三人拔出剑,冲了过来。里加特人选择正面迎战。他的剑刃在月光中闪烁如银。一个人倒了下去,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人连连后退,喉咙却仍被开了个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链甲衫。
贾里克冲上前去,双手持剑,斩向里加特人的头颅。在最后一刻,里加特人矮身躲过剑刃,贾里克失去平衡,身体摇晃起来。可怕的灼热感涌过他的胸膛。他低下头,只见那把短刀刀柄出现在他的肋骨之间。那刀柄很美。
他的脸撞上了草地,感觉凉爽又惬意。他的目光被拉向附近的灌木丛。他看到一头狐狸正蹲在那里,张望着,等待着。当里加特人拔出短刀时,清晰的痛楚传遍了全身。贾里克呻吟着想起身,可双臂已经失去了力气。他努力翻过身来,脑袋无力地垂下。里加特人正在帮助那女孩站起来。一片乌云盖住了月亮。
一切尽归黑暗。
 
因为刚才吃的那一拳,苔伊依然眩晕无力,可她仍步履蹒跚地跟在康纳瓦身后,和他一起进入森林深处。在这个距离,她能听到其他掠夺者的动静。其中一些人在笑。这声音穿透了她嗡嗡作响的耳朵,令恐惧充满了她的身体。真奇怪,她心想,他们俘虏我的时候,我不害怕,可等到自由时却开始胆怯了。前方,康纳瓦在一棵粗大的橡树前停下脚步。她跟过去。
“现在怎么办?”她低声道。
“我们得从那些家伙中间穿过去。他们还不知道你逃脱了,队形应该不会散开。但我没法回到马儿那里去了,我们必须步行逃走。”他还剑入鞘,领她转向左方。头顶云团已散,月亮露出脸来,放出明亮的光辉。康纳瓦轻声咒骂了一句,拉着苔伊跪倒在地。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叫你魔刃了。”她低声说,想起了他砍倒那三个绑架者时的速度。
“没时间聊天了。跟着我。”康纳瓦俯下身,爬进附近的矮树丛。苔伊摇摇晃晃地在他身边趴倒。“我们等他们过去。”他说。
号角声在身后鸣响,随之而来的是连声怒吼。不用他说苔伊也明白,对方已经发现了尸体。她听到飞奔的脚步声,正想起身逃走时,康纳瓦抓住了她。“别起来。”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了些。这片灌木丛又小又稀疏,任何人只要低下头就能看见他们。
七个人跑了过去。其中一个几乎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
“你看到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嚷道。
“没啥。”
“他们准没走远。我没听见马蹄声。分头行动,在树林里找。”
旁边那个人跑开了。苔伊忍着逃跑的冲动。康纳瓦再次开口,他声音低沉,嘴贴近她的耳朵:“他们以为我们会逃跑,所以会把视线放平,寻找逃跑者的身影。我们最好放松身体,再休息一会儿吧。”
放松?一群正大肆搜捕的杀人魔头在附近,叫人怎么放松?可苔伊什么都没说。微风渐起,她发觉自己开始颤抖了。至于是因为寒冷,还是这些可怕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她不清楚。康纳瓦靠过来,摊开斗篷,盖在她身上。
掠夺者的声音越来越小,苔伊感到身边的康动了。他双膝跪地,扫视着这片被月光照亮的林地,然后拉着苔伊站起来。“我们往西去,”他说,“他们以为我们去了北面的七柳镇。”她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他飞快地跑了一会儿,然后躲到另一棵橡树后面。苔伊靠近时,他抽出短刀递给她。她接过这件武器,惊讶地发现它恰好适合她手的大小,而乍看之下,康纳瓦的手似乎比她大很多。她很好奇,他是怎么使用这么小巧玲珑的武器的。
两个掠夺者突然出现在他前方。双方都愣了片刻。然后其中一个掠夺者喊了起来:“他们在这儿!”康纳瓦猛冲过去,长剑刺进为首那人的腹部。另一个人握着手斧扑向康纳瓦,后者侧身避让,左拳狠狠锤进那人的下巴。掠夺者跪倒在地。康纳瓦挥出自上而下的一剑,杀死了他。
苔伊不知道,第三个掠夺者正从她身后的灌木丛钻出来。“当心!”康纳瓦喊道。苔伊急转身体,就在那家伙靠近身前时刺出了短刀。刀刃仿佛刺透羊毛衣物般刺穿了他的链甲衫,只剩刀柄留在外面。那人当场身亡。苔伊拔出匕首,跑到康纳瓦身边。周围到处都是呐喊声。
这时云朵回来,遮蔽了月亮。康纳瓦拉着苔伊的胳膊,领她往森林深处走去,最后来到了一片浓密的荆棘丛前。他们趴倒在地,钻进荆棘丛中。南方的天空划过闪电,片刻之后,沉重的雷声在森林上空炸响,大雨如注,两个逃亡者躲在荆棘丛有限的遮蔽之下,一动不动。
过了不久,雨停了,他们听到那些人穿过森林,朝海湾的方向返回。一个声音叫道:
“我会查清你是谁的,里加特佬,到时候我会回来找你。以沃坦之血发誓,我一定要把你的脑袋穿在长枪上,树在我兄弟的家门口。”
苔伊看着康纳瓦,发现他在笑。
“你为什么笑啊?”她低声道。
“男人总是需要些好对手的。这能让他一直强大下去。”
他们又藏了一个钟头,在黎明染白天空之时,才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森林一片寂静,他们沿路返回北方。
他们在山坡上遇到了菲尔拉克和五十个骑手。派拉克斯跟在他们身边。菲尔拉克跳下马,跑向苔伊。“他们伤到你了吗?”他问。
“没。康纳瓦赶来救了我。他杀掉了那些抓走我的人。”
“万分感谢,康纳瓦,”大个子说,“感谢你拯救我未来的妻子。”
“我不会做你的妻子的,菲尔拉克,”苔伊轻声道,“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和老师,可我不愿跟你结为夫妻。”
菲尔拉克舔了舔嘴唇,沉默地伫立片刻。“可我爱你。”他好容易开口道。
等她回答时,口气里再没有半点过去那小女孩的影子。她的话语中带着平静的威严,甚至可以称为尊贵,“我也爱你,我的朋友。如果能够以你期望的方式去爱你的话,我会的,可我做不到。现在我必须返回七柳镇了,有很多工作要做。”她迈步离开。一名骑手递过自己马匹的缰绳,她笑着接过去,翻身上马,奔下山坡。
菲尔拉克转向康纳瓦,叹了口气,“我真该听你的话。”他说。
“听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康说,“哨塔没法在一天之内建成。造就这一切的人是斐坦。”他告诉这位巨人,派拉克斯是如何找到龙骨的痕迹和蹄印的。菲尔拉克的脸因愤怒而变得发白。
“他就是报告说发现巨狮,把我和我的手下从七柳镇引走的那个人。”
“骑上脚力足够的马,你能抓住他。”康纳瓦提议。
“我会抓住他的。”菲尔拉克发誓。可他没有动,他苍白的双眼对上康的目光,“告诉我,你和苔伊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会向你伸出友谊之手。”
“我会向她求婚的。”康说,尽管他不喜欢面前这个人,但他仍为这句话引发的后果而心情低落。失去阿瑞安的往事让他能够理解菲尔拉克的心清。
“噢,我就觉得你是我痛苦的源头。你夺走了我今生的乐趣之一。总有一天我们得好好算算这笔账。但不是今天。今天我的心情太沉重了。我会找到斐坦,并把他带来回来受审。”
“直接杀了他吧,”康纳瓦说,“我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了。”
 
掠夺者一共杀死了三十一位村民,包括二十二个男人、五个女人和四个孩子。他们的尸体排成一排,面孔用斗篷或毛毯盖上。火势已经得到控制,这主要归功于昨晚那场大雨。居民们在烧焦的废墟中艰难前进,寻找着那些侥幸未被火焰吞噬的家什。
康纳瓦站在大门前,扫视着他们的脸。所有人都是脸色苍白、毫无表倩。掠夺者来了又去,可生活总得继续,只是又得背负上沉重的悲伤。康看到苔伊在发号施令,便走到她身边。“你应该休息一下。”他说。
“回头再说吧。现在这个镇子归我管辖,康纳瓦。我得对它负责。”
“我明白。”他看到她瞥了眼那排尸体,为首那具盖着金边衣物的便是莱莎娜夫人。苔伊用力吞了口口水。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要哭出来了。然而她大步走向等待的人群。“我们需要些新木材,”她告诉他们,“奥拉斯,你负责组织工作队。”
“遵命,女士。”
她转向另一个人,“加隆,我希望由你负责,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今晚有地方睡。”
“我会做到的,女士。”他鞠身行礼,然后走开。
“我能帮什么忙吗?”康问。
“北边山里住着个德鲁伊,他在高处,一个靠近橡树林的洞里。把他带过来,让他为我们的死者祝福。”
康纳瓦鞠了一躬,走向大门。派拉克斯跟过来,身后是几个菲尔拉克的手下。康纳瓦问其中一名骑手能否借马,那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滑下马鞍,慢步走向其中一座烧毁的屋子。
康纳瓦上了马,示意派拉克斯跟上。老者策马来到他身边,康纳瓦把任务内容告诉了他。“应该不难找,”派拉克斯说道,然后叹了口气,“真是阴郁的一天,康纳瓦。”
“是啊。不过原本可能会更糟的。”
“森林里发生了什么?”
“我找到了她,把她带了出来。”康纳瓦简短地回答。
“我想应该不止这些吧。”
他们骑马前进,却看到那德鲁伊正朝他们走来,一身白袍子在阳光下颇为耀眼。他是个老人,有一头纤细的白色长发,还有垂在胸前的长胡子。
“我看到火光了,”他说,“是不是有很多人死了?”
“差不多死了三十个,”康说,“他们杀死了莱莎娜夫人。”
德鲁伊点点头,“她太严厉了,我不喜欢她。她女儿没事吧?”
“没事,她正在组织重建呢。”
“回去告诉她,我已经在路上了。”
“你可以坐在我身后。”康纳瓦提议。
“我要走路过去,”德鲁伊说,“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为死者祈祷了。”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康纳瓦经过镇民们身边,拖走烧焦的木头,送来从北方的森林刚刚砍下的木材。中午时分,他和一群人稍事休息,众人在周围谈论,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为什么是我们?”是其中最普遍的论调。聪明的康纳瓦知道,现在并非给出答案的时机。十年的相对安全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当掠夺者进攻时,围栏上没有哨兵,聚落的大门也敞开着。
他很想知道,他们会吸取教训吗?
暂时会。但随着一年年过去……
现在考虑这些也没有意义,他心想。
他发现自己的思绪转向了他和奥斯塔兰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时佩迪伊人已被击败,几乎全军覆没。“加特人会是下一个目标吗?”康纳瓦问他。
“当然不是。我们是石头城的盟友。”
“佩迪伊人去年不还是贾萨里的盟友吗?”
“你没事找事啊,伙计。石头城的家伙们能从我们手里得到什么?”
尽管答案就像一张浸满鲜血的地图般摆在奥斯塔兰面前,可他视而不见。石头城人什么都要,除非所有有人居住的土地都落入他们的手掌,否则,他们是绝不会满足的。“你看,”康纳瓦拿过一根木头,在潮湿的泥土上划出一条线来。“这是加特人和奥斯特罗人的土地。它们离石头城和石头城的势力范围太远了,一支入侵的部队必须配备大量武装和给养才能朝它们挺进。可在这儿,如箭头般紧挨着两方领土的是佩迪伊。这里有丰沃的田地,数以千计的牛马。他们会迁进这片土地,建起城镇和要塞。占有了佩迪伊,他们想攻击哪儿都不成问题。”
“可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奥斯塔兰问。
“因为他们必须这么做,对他们来说,这是经济上的需要。他们拥有庞大的常备军,军饷不能短少。而征战会带来战利品,这不仅能让将军们变得富有,也能保证士兵的忠诚。在加特有……多少来着?……十口金矿?”
“现在是十四口了,”奥斯塔兰说,“外加五口银矿。”
“那么石头城人一定会去夺取它们。到时候有谁能帮你,奥?阿杜伊已经灭亡,佩迪伊人也完蛋了。”
“我们不需要帮手,”奥斯塔兰说,“我们会打败入侵者。加特人和佩迪伊人不同。我们的战士一个顶他们俩。”
“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这么想吗?贾萨里的黑豹团武装精良,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他们不会被一次突袭冲垮,无论对手有多英勇。”
“你今天真够忧郁的,”奥斯塔兰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刚刚赢得一场大仗,贾萨里给了你好几箱金子,还有你渴望已久的种马。我和我的手下也分到了奖赏。趁着太阳还高挂在天上,让我告诉你,我的末日预言家:贾萨里亲口向我保证,他不打算进军了。他想要返回石头城去做回学者。他说他喜欢大学里的安静气氛。好了!这回你又怎么说?”
“我只说一句:等末日来临的那天,能带上多少战士就带上多少,然后去高利亚撒找那儿的商人贾森,提醒他曾对我做过的承诺,然后在他的帮助下,坐船渡海,骑马到北里加特来。”
“我答应你,我的朋友,”奥斯塔兰说,“如果贾萨里来了,我们又打败了他,我就把他的脑袋给你送去。”
康纳瓦的思绪猛地回到了现实。身边的人正纷纷起身继续工作。康纳瓦和他们一起劳作到黄昏,然后动身去找派拉克斯。老人大半个下午都在斐坦的家里睡觉,康纳瓦不怪他。派拉克斯已经不年轻了,昨天劳碌了一整晚,今天是向身体还债的时候了。
当康纳瓦来到屋子时,派拉克斯正在煎两大块牛排。“那个胖女人哪儿去了?”他问。
“她也死了。”派拉克斯阴郁地说,“这是斐坦的报复吗?”
“我觉得他挺喜欢她的,”康纳瓦说,“她也许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我们也一样——至少有那么一会儿。”派拉克斯说着,给牛排翻了个面。
两人沉默地坐着,吃着看起来很美味,实际上却又糙又硬、难以下咽的牛排。“本该挂起来风干几天的,”派拉克斯咕哝道,“这块肉是一头被掠夺者杀掉的牛身上的。”
吃完晚餐,康纳瓦大步走向屋后,在一条从北方流来的小河里洗了个澡。河水冰凉提神。他把武器留在屋里,回到长厅的废墟前。大部分屋顶都塌陷了,可暴风雨放过了长厅的西侧。他发现苔伊正坐在陈旧的石壁炉前,炉里点着火。她的肩上披了条毛毯,眼睛注视着起舞的火焰。
康纳瓦走进废墟,坐在她身边。她的脸上带着尘土和煤灰,双颊显露出泪水的痕迹。“我真的很遗憾,苔伊。”他说。她点点头,却没有回答。火势变弱了。康纳瓦添了根本头。
“你明天就走吗?”她问。
“对。我会向大族长汇报的。他会派人带着重建用的木材过来的。”
“一路平安。”她径声道。
“我爱你,苔伊。”他突然说。这句话让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原本没打算说出口的。
“我知道,”她回答,“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要不要单独待一会儿?”他问。
她摇摇头,无力地对他笑笑,“无论你在不在,我都是孤独一人。我们都很孤独。我们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在此之间,我们也许会被爱情打动,可我们仍旧是孤独的。”
“你说的是事实,”他告诉她,“但不是全部的事实。”似申出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捏了捏,“我在你身边,拉着你的手,我们的心也彼此相通。”他靠近她,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把她拥入怀中。他吻着她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紧。
苔伊什么都没说,但他能感觉到她依偎着自己,于是他静静地坐着,轻抚她的长发,直到她抵在他的胸口上渐渐入睡。时间流逝,炉火渐熄,康纳瓦仍旧一动不动。最后,他温柔地扶着她躺下,用自己的斗篷做枕头,把毛毯盖在她身上,这才封上炉火,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菲尔拉克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前,脸上全无表情。
康走了过去,两人一同步入夜色。
“你找到他了?”康问。
“嗯。”菲尔拉克回答。他拿出一个血淋淋的皮袋,敞开袋口。他本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可它们却粘在了皮革上,他只得把手伸进袋子,拿出斐坦的双眼。它们已经开始皱缩了。“这杂种得在虚空中永远做瞎子了。”
“这是他罪有应得。”康说。
菲尔拉克把那双眼睛放回皮袋,在绑腿上把手擦干净。“苔伊怎样了?”
“她很痛苦,但她也很坚强。”
“她是个好女人,康纳瓦。也许是最好的。最好的男人才配得上他。你是最好的男人吗?”
“谁知道呢?”康纳瓦回答。
“我们来弄个清楚吧。”菲尔拉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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