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哈里曼码头上没有比利·麦特森的踪影，不过他们找到了送面粉的那间仓库。有好几十麻袋的面粉正放在路边，准备搬进仓库储存起来。
“他至少还要再拉一两辆车的面粉过来。”仓库的工头儿对博士说，“但是，熟悉比利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慢性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博士问。
“是啊。你们可以在这儿等，还可以帮忙搬面粉。”
“那我就在这儿等吧。”克拉拉说，“你和斯塔克斯去韦弗利街的磨坊再找找？”
“我们把你一个人留在码头上，”博士说，“帮这些强壮的年轻人扛一百多斤重的麻袋？而且周围全是刚靠岸好几个月没见过异性的水手？”
克拉拉点点头，“我说了嘛——斯塔克斯留在这儿帮忙搬面粉，我和你去韦弗利街的磨坊再找找。”
斯塔克斯认为这个战略非常好。他们约定，如果博士和克拉拉一小时内还没回来的话，他就去珍奇嘉年华跟他们碰头。
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到达韦弗利街。这主要是因为博士虽然再三保证自己知道路，但实际上却一直在兜圈子。克拉拉发誓说，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反复走过了同一条路。
最终他们到达韦弗利街的时候，克拉拉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
博士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这颗行星是球形的——基本上是，而整个时间和空间都是弯曲的，更别说把重力和磁场的因素都考虑进去。所以，直线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是直接认错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吧。”克拉拉嘀咕道。
磨坊里同样找不到比利·麦特森。磨坊的人也跟仓库的人一样在等他，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你就在这里等着，万一他回来了呢。”博士对克拉拉说，“我回仓库去，看看能不能在半路截住他。说不定他是在半道上喝茶什么的。”
“你能保证自己跟麦特森走的是同一条路吗？”克拉拉问他。
“他肯定想要尽快返回，所以我会选择直线的。”
“有时候我可真想掐死你，这你是知道的吧。”
博士毫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但我有旁路呼吸系统[. 时间领主的特殊生理结构，可帮助其长时间闭气或过滤难闻的气味。
]，你是掐不死我的。如果我过一小时还没回来——”
“就去珍奇嘉年华等你，我知道。”
“好。如果年轻人比利·麦特森回到磨坊了，就跟他一起来找我。”
“记得走直线去。”
博士点点头，“别忘了去路上所有的茶馆和客栈都看看。他说不定午饭吃得晚了些。”
“午饭，我还没吃午饭呢。”克拉拉这边说着，博士在那边已经转身离开了。
空气很新鲜，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和雾气照了下来。博士心想，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这算得上是很美好的午后了。他朝码头方向走去，一路上注意着货运马车，免得错过了比利·麦特森。此前仓库的人跟他说过，比利是五十多岁的光头矮个子。按照博士自身的标准来说，他当然还算是“年轻人”了。
与此同时，博士还思考了他们目前为止搜集到的信息，以及米尔顿有可能在做的事情——不管他究竟是谁……暂时离开了克拉拉和斯塔克斯，博士终于可以平静从容地思考一会儿，他现在绝对不想被打扰。
但就在此时，有人忽然朝博士喊了一句：“啊，年轻人。”那是位年长的绅士，正挥舞着手杖朝他快速走来。那人头发花白，高高的前额上有些脱发，往后梳的头发散在脖子后面的领口处。他一副标准的维多利亚时代打扮，身着深色外套和方格纹裤子，打着黑色的细领带。
老人来到他面前，博士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希望你能帮帮我。”那人的声音很坚定，还有点儿挑剔的意味。他把手抬到下巴的位置，夸张地用手指来回蹭了蹭，“我刚到这座城市，异乡人在异乡[. 此处的原文是“a 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致敬美国科幻大师罗伯特·海因莱因的经典名作《异乡异客》。
]，我想，你也是一样，对吧？”他认真地盯着博士，“不是吗？”
“不是。”博士回答。
那人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帮不了你。”这么说好像有点无礼，博士也认为自己确实有点无礼。于是，他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再见。”然后就飞快地走了。
几分钟后，他又被叫住了。这次是位邋遢的男士，穿着一件大了好几号的外套，还皱巴巴的，仿佛睡觉时都穿着。他比博士矮，头发乱糟糟的。博士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头顶，因为他低着头，一直没看前面，结果就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博士，随后惊讶地后退了几步。
“啊，非常抱歉。走路真应该好好看路才行。”那人皱了皱眉，又笑了起来，黑色的眉毛也挑起来了，“我认识你，对不对？”他的语速很快，食指若有所思地按着嘴角，“不，别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忘记别人的脸。不过，嗯，抱歉——你记错了，我不认识你。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对方，对不对？你把我当成别人了。”
他把手在前襟上擦了几下，然后礼貌地伸了出来。
博士没理他，只是大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就从他身边走过了。“我们之前没有见过。”他说，“现在也不该见面。”
“哦。嗯，那真是遗憾……”那人看着博士大步走开了。如果此时博士回过头去，就会看到那人的脸，以及他的服装，全都闪烁着褪去了。他所有的特征都逐渐消失了。
又过了几条马路，博士撞上了第三个陌生人。虽然这次是博士主动撞的别人，但细细想来，应该是那人从路边径直跑到他面前的。
“哎，你啊，”那个人说，“全伦敦就没人会好好走路吗？”那人挺直腰板盯着博士，个子挺高，“你不会看不到我这么一个人吧？”
那人说得没错——他确实很引人注目，穿着镶褶皱边的衬衣，紫色的天鹅绒大衣，大红色带细纹的披肩，正插着腰从下往上打量着博士，头发蓬松而花白。
“我当然看到你了。”博士不耐烦地说，“是你没看到我吧。”然后，他就快速地走开了，那人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说个不停。
随后，某个和博士差不多高的人一路跟着他走过杰弗森路，博士努力地无视对方。他不希望别人看见他和这个人走在一起，因为这人戴了顶旧帽子来遮掩自己乱糟糟的棕色卷发，还围着一条特别长的围巾，就这样他还以为自己很时髦呢。
到了那条路的拐角处，戴围巾的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了博士。他瞪大眼睛，露出门牙大声地问博士：“要不要吃一颗沃辛顿超级薄荷糖[. 维多利亚时代的糖果。
]？真的很好吃。请吧，吃一颗。”他极力推荐道。
“谢谢。”博士说着，从纸袋里拿了一颗出来，剥开糖纸就吃了。“真不错。”他含着那颗大薄荷糖，努力想要说清楚，“很好吃，薄荷味儿很浓。再见了。”说完，他就快步走开了。
安菲尼提早就知道博士不好对付。一般来说，接近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与对方某一方面的人格相似。比如对珍妮来说，最好就是变成一位年轻的男仆；而对瓦斯特拉夫人来说，这就更简单了——变成她的同类就好，要像她一样的孤独迷惘，同时努力掩盖内心的脆弱，却又想要获得慰藉。
但是，博士见到他自己时的反应，跟安菲尼提此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博士似乎对自己有着多重印象，但安菲尼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展示了博士的多个人格侧面[. 上文博士遇到的四个陌生人，正是安菲尼提参照第一任至第四任博士的形象伪装而成的。给博士吃薄荷糖的举动，是模仿第四任博士喜欢和别人分享软糖的习惯。下文出现的陌生人，分别是模仿第五任、第六任和第十一任博士的形象。
]之后，安菲尼提发现博士似乎并不是十分喜欢他自己。
博士几乎没注意到那位身着白色外套和浅色条纹长裤的金发年轻人。接下来，安菲尼提变化成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形象。博士把这个穿着花哨外套的大高个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以嫌弃的态度说：
“不，不管你是要卖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卖什么？”安菲尼提说，“卖？我可不是卖东西的。”
“那就好。”博士说完就走了。
等克拉拉找到博士的时候，他已经快被那些人烦死了。最后一个来找他的年轻人穿着件粗花呢外套，领结跟衣服完全不搭调，往下垂的一撮头发看起来仿佛是要离开头皮独自飞走似的。他好不容易才明白，博士根本不想跟他搭话，当克拉拉过来的时候，他终于让到了一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博士依然很不耐烦。
“嗯，不想见到我啊，但我倒是很高兴见到你。”她说，“有人刚才到磨坊说，他在兰彻斯特街的老鹅酒馆看见比利·麦特森在那儿喝酒吃馅饼。我想，我们应该赶快去找他。”
“说得对。”博士表示同意，“知不知道……”
“那边。我知道方向。”
“那就走吧。”博士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打着领结的年轻人，随后朝克拉拉指的方向快步走去。“你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我了？”博士不解地问，“你是一路冲刺着跑过来的吧？”
“很奇怪吗？我当然也很能跑。”克拉拉回答，“不过，我是坐车来的，刚在那边下车。”
在他们身后，那个头发很离谱的年轻人用手抹了抹脸，那张脸顿时变得一片死寂。他得去找安帕斯了，必须告诉他比利·麦特森的位置。
“他刚走了。”酒馆老板说，“好像还挺着急的。”他指了指近旁的一张桌子，上面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馅饼和喝了一半的啤酒。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克拉拉问。
老板耸耸肩，“跟一个送葬的人走了，至少我觉得那人应该是搞殡葬业的。大概是出事了吧。”
“肯定是出事了。”博士说。
他们走出酒馆，博士抓住了附近的一个路人，是个卖火柴的女孩。她吓得惊呼了一声。
“一个秃头和一个送葬的，”博士着急地说，“你看到过没有？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请告诉我们。”克拉拉在博士身后补充道。
“买点火柴吧？”女孩紧张地说。
“好啊，”博士回答，“我特别喜欢火柴。就算是那种烧一下就熄灭的也喜欢。”
“难道还有别的火柴不是这样吗？”克拉拉问，但是博士没理她。
“先告诉我那两人去了哪儿，我保证买你的火柴。”
女孩朝小巷的方向点了点头，“从那条路往酒馆后面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那边就是个后院。”她说着，将一盒火柴递给了博士，“三法新[. 英国1961年以前使用的旧铜币。1英镑=4克朗 1克朗=60便士 1便士=4法新
]一盒，先生。”
博士眯起了眼睛，“有点儿贵啊。”
女孩摇了摇盒中的火柴。
“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就给你半克朗吧。”他接过火柴，给了她一枚大大的银币，“不用找了。”
博士和克拉拉进入了小巷。巷子的宽度仅能容纳一辆货运马车，一直通到酒馆的后面。博士走在克拉拉的前面，他们很快就到了院子外的两扇门处。其中一扇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了。
“怎么了？”克拉拉问，“没人吗？”
博士竖起手指放在了嘴唇上。“不巧。”他轻声说，“我们来晚了。”
他示意克拉拉跟他一起从两道门之间的缝隙悄悄地往里看。她看见一个人，应该就是比利·麦特森，正在院子的尽头瞪着他们。他看上去犹如一具古老的尸体，生命正从他的身体里流走。他面部的皮肤渐渐松弛、干枯、萎缩……
一个人正站在麦特森面前，他伸手抓住了麦特森的肩膀，这人应该就是酒馆老板说的那位送葬人。但真的是送葬人吗？他穿着全黑的衣服，一块黑色的丝绸从帽子后面垂了下来。
送葬人突然转身，博士赶紧把克拉拉拽到了一边。她只匆匆地瞥了那人一眼——他先是一脸愤怒，随即又变成平静而空洞的表情。博士把她推到了巷子一侧的阴影中。片刻后，那黑衣人从门缝间出来，然后沿着巷子离开了。
“麦特森，”克拉拉焦急地说，“我们得去救他。”
博士让克拉拉转过身来背对院子，“太晚了。我们得去追那个凶手。”
“我们为什么不留在这里，拉响警报？”
“然后解释一大堆非常麻烦的东西？”
他们离开巷子的时候，克拉拉又问：“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有些很不好的推断。”
“他真的是送葬人吗？”
“他跟死亡打交道，这是肯定的。今天下午，我遇到过几个非常奇怪的人。而这个送葬人，正好碰见了送上门的生意，这也算是很奇怪了。”
由于衣着奇特，要跟踪那位送葬人并不太难。他似乎是要返回河边。
“大概是要去霜雪集市吧。”克拉拉说。
但是，在到达路堤之前，他忽然转了个弯，最终来到了一座距街道有一段距离的大宅子前。房子的马车道上铺满了砂石，路边还种着一排树。因此，博士和克拉拉借着树的掩护来到了房子前面。那位送葬人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要等他出来吗？”克拉拉问。
“那就不好玩儿了。”博士说着，迅速来到了大门口。克拉拉刚追过来，他就已经打开了门。
“动作真快。”
“根本就没锁。”
他们小心地进入了门厅，听见房子深处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
“这边。”博士小声说着，快步追了过去。
他们看见，送葬人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条通往楼梯的走廊上，然后又进入了走廊旁边的房间。博士和克拉拉警觉地跟在后面，发现那是一间宽敞的藏书室。送葬人径直往房间的另一端走去。他们则从门口迅速跑到了宽大的真皮扶手椅后面，接着，又躲进了飘窗那厚重的窗帘后面。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送葬人的举动。
“那是什么？”克拉拉悄声问。
博士耸耸肩，摇了摇头。送葬人正站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球体前。球体放在一根支架上，看起来就像是较大的装饰性球体。玻璃球的内部有一团黑烟，仿佛飘浮的雾气一样，慢吞吞地盘旋着。送葬人打开球体侧面的一扇圆形门，好像是一个观察口。然后他俯下身，把头伸进了玻璃球。
由于球形玻璃的折射，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黑色的雾让他的脸看着有些模糊。那人无比平静的面孔突然变成了极其愤怒的模样。他的嘴张得很开，一股黑烟从嘴里倾泻而出。随着黑烟进入球体，他愤怒的神情也渐渐消失了。
片刻后，黑烟散去。送葬人闭上嘴把头缩了回来，然后又快速地关上了玻璃球圆门。他的脸又恢复成了平静空洞的样子，然后慢慢离开了房间。
博士和克拉拉一直盯着玻璃球中盘旋的黑烟，这时，窗帘忽然被掀开了。
“你们两位都来了，真不错。”一个声音在克拉拉耳边说，“米尔顿先生在等你们。”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至少还要再拉一两辆车的面粉过来。”仓库的工头儿对博士说，“但是，熟悉比利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慢性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博士问。
“是啊。你们可以在这儿等，还可以帮忙搬面粉。”
“那我就在这儿等吧。”克拉拉说，“你和斯塔克斯去韦弗利街的磨坊再找找？”
“我们把你一个人留在码头上，”博士说，“帮这些强壮的年轻人扛一百多斤重的麻袋？而且周围全是刚靠岸好几个月没见过异性的水手？”
克拉拉点点头，“我说了嘛——斯塔克斯留在这儿帮忙搬面粉，我和你去韦弗利街的磨坊再找找。”
斯塔克斯认为这个战略非常好。他们约定，如果博士和克拉拉一小时内还没回来的话，他就去珍奇嘉年华跟他们碰头。
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到达韦弗利街。这主要是因为博士虽然再三保证自己知道路，但实际上却一直在兜圈子。克拉拉发誓说，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反复走过了同一条路。
最终他们到达韦弗利街的时候，克拉拉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
博士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这颗行星是球形的——基本上是，而整个时间和空间都是弯曲的，更别说把重力和磁场的因素都考虑进去。所以，直线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是直接认错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吧。”克拉拉嘀咕道。
磨坊里同样找不到比利·麦特森。磨坊的人也跟仓库的人一样在等他，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你就在这里等着，万一他回来了呢。”博士对克拉拉说，“我回仓库去，看看能不能在半路截住他。说不定他是在半道上喝茶什么的。”
“你能保证自己跟麦特森走的是同一条路吗？”克拉拉问他。
“他肯定想要尽快返回，所以我会选择直线的。”
“有时候我可真想掐死你，这你是知道的吧。”
博士毫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但我有旁路呼吸系统[. 时间领主的特殊生理结构，可帮助其长时间闭气或过滤难闻的气味。
]，你是掐不死我的。如果我过一小时还没回来——”
“就去珍奇嘉年华等你，我知道。”
“好。如果年轻人比利·麦特森回到磨坊了，就跟他一起来找我。”
“记得走直线去。”
博士点点头，“别忘了去路上所有的茶馆和客栈都看看。他说不定午饭吃得晚了些。”
“午饭，我还没吃午饭呢。”克拉拉这边说着，博士在那边已经转身离开了。
空气很新鲜，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和雾气照了下来。博士心想，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这算得上是很美好的午后了。他朝码头方向走去，一路上注意着货运马车，免得错过了比利·麦特森。此前仓库的人跟他说过，比利是五十多岁的光头矮个子。按照博士自身的标准来说，他当然还算是“年轻人”了。
与此同时，博士还思考了他们目前为止搜集到的信息，以及米尔顿有可能在做的事情——不管他究竟是谁……暂时离开了克拉拉和斯塔克斯，博士终于可以平静从容地思考一会儿，他现在绝对不想被打扰。
但就在此时，有人忽然朝博士喊了一句：“啊，年轻人。”那是位年长的绅士，正挥舞着手杖朝他快速走来。那人头发花白，高高的前额上有些脱发，往后梳的头发散在脖子后面的领口处。他一副标准的维多利亚时代打扮，身着深色外套和方格纹裤子，打着黑色的细领带。
老人来到他面前，博士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希望你能帮帮我。”那人的声音很坚定，还有点儿挑剔的意味。他把手抬到下巴的位置，夸张地用手指来回蹭了蹭，“我刚到这座城市，异乡人在异乡[. 此处的原文是“a 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致敬美国科幻大师罗伯特·海因莱因的经典名作《异乡异客》。
]，我想，你也是一样，对吧？”他认真地盯着博士，“不是吗？”
“不是。”博士回答。
那人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帮不了你。”这么说好像有点无礼，博士也认为自己确实有点无礼。于是，他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再见。”然后就飞快地走了。
几分钟后，他又被叫住了。这次是位邋遢的男士，穿着一件大了好几号的外套，还皱巴巴的，仿佛睡觉时都穿着。他比博士矮，头发乱糟糟的。博士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头顶，因为他低着头，一直没看前面，结果就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博士，随后惊讶地后退了几步。
“啊，非常抱歉。走路真应该好好看路才行。”那人皱了皱眉，又笑了起来，黑色的眉毛也挑起来了，“我认识你，对不对？”他的语速很快，食指若有所思地按着嘴角，“不，别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忘记别人的脸。不过，嗯，抱歉——你记错了，我不认识你。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对方，对不对？你把我当成别人了。”
他把手在前襟上擦了几下，然后礼貌地伸了出来。
博士没理他，只是大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就从他身边走过了。“我们之前没有见过。”他说，“现在也不该见面。”
“哦。嗯，那真是遗憾……”那人看着博士大步走开了。如果此时博士回过头去，就会看到那人的脸，以及他的服装，全都闪烁着褪去了。他所有的特征都逐渐消失了。
又过了几条马路，博士撞上了第三个陌生人。虽然这次是博士主动撞的别人，但细细想来，应该是那人从路边径直跑到他面前的。
“哎，你啊，”那个人说，“全伦敦就没人会好好走路吗？”那人挺直腰板盯着博士，个子挺高，“你不会看不到我这么一个人吧？”
那人说得没错——他确实很引人注目，穿着镶褶皱边的衬衣，紫色的天鹅绒大衣，大红色带细纹的披肩，正插着腰从下往上打量着博士，头发蓬松而花白。
“我当然看到你了。”博士不耐烦地说，“是你没看到我吧。”然后，他就快速地走开了，那人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说个不停。
随后，某个和博士差不多高的人一路跟着他走过杰弗森路，博士努力地无视对方。他不希望别人看见他和这个人走在一起，因为这人戴了顶旧帽子来遮掩自己乱糟糟的棕色卷发，还围着一条特别长的围巾，就这样他还以为自己很时髦呢。
到了那条路的拐角处，戴围巾的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了博士。他瞪大眼睛，露出门牙大声地问博士：“要不要吃一颗沃辛顿超级薄荷糖[. 维多利亚时代的糖果。
]？真的很好吃。请吧，吃一颗。”他极力推荐道。
“谢谢。”博士说着，从纸袋里拿了一颗出来，剥开糖纸就吃了。“真不错。”他含着那颗大薄荷糖，努力想要说清楚，“很好吃，薄荷味儿很浓。再见了。”说完，他就快步走开了。
安菲尼提早就知道博士不好对付。一般来说，接近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与对方某一方面的人格相似。比如对珍妮来说，最好就是变成一位年轻的男仆；而对瓦斯特拉夫人来说，这就更简单了——变成她的同类就好，要像她一样的孤独迷惘，同时努力掩盖内心的脆弱，却又想要获得慰藉。
但是，博士见到他自己时的反应，跟安菲尼提此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博士似乎对自己有着多重印象，但安菲尼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展示了博士的多个人格侧面[. 上文博士遇到的四个陌生人，正是安菲尼提参照第一任至第四任博士的形象伪装而成的。给博士吃薄荷糖的举动，是模仿第四任博士喜欢和别人分享软糖的习惯。下文出现的陌生人，分别是模仿第五任、第六任和第十一任博士的形象。
]之后，安菲尼提发现博士似乎并不是十分喜欢他自己。
博士几乎没注意到那位身着白色外套和浅色条纹长裤的金发年轻人。接下来，安菲尼提变化成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形象。博士把这个穿着花哨外套的大高个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以嫌弃的态度说：
“不，不管你是要卖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卖什么？”安菲尼提说，“卖？我可不是卖东西的。”
“那就好。”博士说完就走了。
等克拉拉找到博士的时候，他已经快被那些人烦死了。最后一个来找他的年轻人穿着件粗花呢外套，领结跟衣服完全不搭调，往下垂的一撮头发看起来仿佛是要离开头皮独自飞走似的。他好不容易才明白，博士根本不想跟他搭话，当克拉拉过来的时候，他终于让到了一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博士依然很不耐烦。
“嗯，不想见到我啊，但我倒是很高兴见到你。”她说，“有人刚才到磨坊说，他在兰彻斯特街的老鹅酒馆看见比利·麦特森在那儿喝酒吃馅饼。我想，我们应该赶快去找他。”
“说得对。”博士表示同意，“知不知道……”
“那边。我知道方向。”
“那就走吧。”博士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打着领结的年轻人，随后朝克拉拉指的方向快步走去。“你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我了？”博士不解地问，“你是一路冲刺着跑过来的吧？”
“很奇怪吗？我当然也很能跑。”克拉拉回答，“不过，我是坐车来的，刚在那边下车。”
在他们身后，那个头发很离谱的年轻人用手抹了抹脸，那张脸顿时变得一片死寂。他得去找安帕斯了，必须告诉他比利·麦特森的位置。
“他刚走了。”酒馆老板说，“好像还挺着急的。”他指了指近旁的一张桌子，上面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馅饼和喝了一半的啤酒。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克拉拉问。
老板耸耸肩，“跟一个送葬的人走了，至少我觉得那人应该是搞殡葬业的。大概是出事了吧。”
“肯定是出事了。”博士说。
他们走出酒馆，博士抓住了附近的一个路人，是个卖火柴的女孩。她吓得惊呼了一声。
“一个秃头和一个送葬的，”博士着急地说，“你看到过没有？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请告诉我们。”克拉拉在博士身后补充道。
“买点火柴吧？”女孩紧张地说。
“好啊，”博士回答，“我特别喜欢火柴。就算是那种烧一下就熄灭的也喜欢。”
“难道还有别的火柴不是这样吗？”克拉拉问，但是博士没理她。
“先告诉我那两人去了哪儿，我保证买你的火柴。”
女孩朝小巷的方向点了点头，“从那条路往酒馆后面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那边就是个后院。”她说着，将一盒火柴递给了博士，“三法新[. 英国1961年以前使用的旧铜币。1英镑=4克朗 1克朗=60便士 1便士=4法新
]一盒，先生。”
博士眯起了眼睛，“有点儿贵啊。”
女孩摇了摇盒中的火柴。
“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就给你半克朗吧。”他接过火柴，给了她一枚大大的银币，“不用找了。”
博士和克拉拉进入了小巷。巷子的宽度仅能容纳一辆货运马车，一直通到酒馆的后面。博士走在克拉拉的前面，他们很快就到了院子外的两扇门处。其中一扇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了。
“怎么了？”克拉拉问，“没人吗？”
博士竖起手指放在了嘴唇上。“不巧。”他轻声说，“我们来晚了。”
他示意克拉拉跟他一起从两道门之间的缝隙悄悄地往里看。她看见一个人，应该就是比利·麦特森，正在院子的尽头瞪着他们。他看上去犹如一具古老的尸体，生命正从他的身体里流走。他面部的皮肤渐渐松弛、干枯、萎缩……
一个人正站在麦特森面前，他伸手抓住了麦特森的肩膀，这人应该就是酒馆老板说的那位送葬人。但真的是送葬人吗？他穿着全黑的衣服，一块黑色的丝绸从帽子后面垂了下来。
送葬人突然转身，博士赶紧把克拉拉拽到了一边。她只匆匆地瞥了那人一眼——他先是一脸愤怒，随即又变成平静而空洞的表情。博士把她推到了巷子一侧的阴影中。片刻后，那黑衣人从门缝间出来，然后沿着巷子离开了。
“麦特森，”克拉拉焦急地说，“我们得去救他。”
博士让克拉拉转过身来背对院子，“太晚了。我们得去追那个凶手。”
“我们为什么不留在这里，拉响警报？”
“然后解释一大堆非常麻烦的东西？”
他们离开巷子的时候，克拉拉又问：“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有些很不好的推断。”
“他真的是送葬人吗？”
“他跟死亡打交道，这是肯定的。今天下午，我遇到过几个非常奇怪的人。而这个送葬人，正好碰见了送上门的生意，这也算是很奇怪了。”
由于衣着奇特，要跟踪那位送葬人并不太难。他似乎是要返回河边。
“大概是要去霜雪集市吧。”克拉拉说。
但是，在到达路堤之前，他忽然转了个弯，最终来到了一座距街道有一段距离的大宅子前。房子的马车道上铺满了砂石，路边还种着一排树。因此，博士和克拉拉借着树的掩护来到了房子前面。那位送葬人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要等他出来吗？”克拉拉问。
“那就不好玩儿了。”博士说着，迅速来到了大门口。克拉拉刚追过来，他就已经打开了门。
“动作真快。”
“根本就没锁。”
他们小心地进入了门厅，听见房子深处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
“这边。”博士小声说着，快步追了过去。
他们看见，送葬人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条通往楼梯的走廊上，然后又进入了走廊旁边的房间。博士和克拉拉警觉地跟在后面，发现那是一间宽敞的藏书室。送葬人径直往房间的另一端走去。他们则从门口迅速跑到了宽大的真皮扶手椅后面，接着，又躲进了飘窗那厚重的窗帘后面。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送葬人的举动。
“那是什么？”克拉拉悄声问。
博士耸耸肩，摇了摇头。送葬人正站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球体前。球体放在一根支架上，看起来就像是较大的装饰性球体。玻璃球的内部有一团黑烟，仿佛飘浮的雾气一样，慢吞吞地盘旋着。送葬人打开球体侧面的一扇圆形门，好像是一个观察口。然后他俯下身，把头伸进了玻璃球。
由于球形玻璃的折射，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黑色的雾让他的脸看着有些模糊。那人无比平静的面孔突然变成了极其愤怒的模样。他的嘴张得很开，一股黑烟从嘴里倾泻而出。随着黑烟进入球体，他愤怒的神情也渐渐消失了。
片刻后，黑烟散去。送葬人闭上嘴把头缩了回来，然后又快速地关上了玻璃球圆门。他的脸又恢复成了平静空洞的样子，然后慢慢离开了房间。
博士和克拉拉一直盯着玻璃球中盘旋的黑烟，这时，窗帘忽然被掀开了。
“你们两位都来了，真不错。”一个声音在克拉拉耳边说，“米尔顿先生在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