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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容我介绍一下绰号“锯末”的埃利亚·芝诺尼斯。

  都城被围的三十二年前,她在贫民区的一个蓝帮领地出生。她母亲契约在身,被卖到了一家纽扣厂。锯末在工厂工作到九岁,本来会一直待下去的,但工头在一次掷羊拐骨的游戏中输掉了她。获胜者是绿帮的一位名叫芝诺的木匠,这人没有固定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竞技场度过,制造和维护看台、栏杆以及各种木制品,然后把赚来的钱押在角斗和战车比赛上,直到输光为止。木匠没有儿子,女儿天资聪慧,有望成为上等人家的女仆。所以锯末就成了木匠的小跟班——把工具背上,把这个拿着,把那个递给我……收女孩的匠人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毕竟太穷的话,确实雇不起男性学徒。她适应得很好,迅速成长,像别人弄脏靴子一样轻松学会这门手艺,做起了营生。到十五岁时,她已经能割出完美的正方形榫眼、拼接木桶板条、做出榫状接口等等。她的熟练程度不亚于老芝诺,甚至还更好。大多数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难堪,但芝诺无所谓。她全身心投入工作,为他挣了不少钱。而且她生性开朗,从不抱怨,这让习惯性消沉的老芝诺生活得更加愉快了。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据她解释,她喜欢自己对某件事十分擅长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为大型活动(锦标赛、木剑比赛、金皇冠比赛等等)的开幕表演制作面具、舞台道具和各种小工具。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活儿不仅要精雕细琢(期限总是给得非常紧),还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比如设计活板门锁、升降板、旋转器等各种复杂的机构。这些东西必须原创,任何行会都没有现成图纸。不用说,你还得面对激烈的竞争:绿帮希望他们的拱门能比蓝帮去年造的好上一百倍,反之亦然。你必须非常优秀才能接到这样的活。不过,如果你做到了,没有辜负雇主的信任,那么不管你是谁——无论是奴隶、女人、奶白脸、没爹的野种,或者来自贫民区——你一样能赢得帮会的尊重和崇拜,得到他们发的小小丝绸徽章。

  锯末这个绰号当然是指她的肤色(像新锯开的松木)和她的头发(新锯开的橡木)。别的孩子会拿她开玩笑——刷掉你身上锯末啊——她当然做不到。

  锯末十九岁的时候,芝诺在战车比赛押注中赚了一笔,在二狗开心庆祝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从市长的包厢走出去,以为外面立着脚手架,然后从九十英尺高的地方摔到地上。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女儿已经结婚,没有其他的继承人。因此,他的财产按照老规矩被收归绿帮——其中包括锯末的契约。同样按照老规矩,死者的遗产全都要公开拍卖。经过激烈的竞价,蓝帮以高得不可思议的价格买到了锯末。这是个高明的主意,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它巧妙地制造对立,导致街头群架和一系列流血事件,最后蓝绿两方双输。第二年市长杯比赛开幕时,蓝帮角斗士坐着一艘四分之三大小的帝国战舰复刻品进入竞技场。我当时是亲眼看到的。太神奇了,没有纤绳,没有撬杆——至少我没看到这些东西。但当船帆升起、哗哗飘荡时,船突然就向前动了,从入场隧道一路开到台下——别忘了,这段路一丝风都没有。鼓风效果肯定是在帆布里缝了金属丝做成的。我也承认,到现在我都想不通他们是如何让船像浮在水上一样顺利滑行的。这是蓝帮近十年来找场子最为成功的一次。他们完全不记恨策划这场冲突的高手,只记得锯末这个机灵女孩被愚蠢的绿帮卖了,被极具智慧和眼光的蓝帮买走,解放了她,让她成为理所当然的木匠大师。

  锯末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当我想复刻68型固定式投石车,再增加五十码射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总体来说,绿帮拥有大部分木匠,蓝帮拥有大部分石匠。我派人找来石匠行会的头儿,提出了我的要求。不可能,他说。我说我能提供他需要的专业设备,现在那些堆放场地全归行会管理。他说,这远远不够。我告诉他谁能复刻这些器械,以及我需要在多长时间内看到多少台成品。他说我太乐观了。于是我给他看了逮捕令,上面写着他和他全家,外加四十六名行会主要成员的名字。我用手挡住了本来应该盖章的地方。他惊恐地看着我,说他会尽力的。不,我说,我的要求必须做到。他走的时候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我不怪他。

  接着,我叫来我的几个参谋——尼卡、斯提里科、阿塔瓦杜斯、梅纳斯、阿拉萨克和朗基努斯。等他们的当口,我朝花盆扔了几颗石头和小木球,玩得很开心。我不该喜欢这种游戏的,因为——相信我——我真的不喜欢脑子里出现流血和受伤的画面。我这辈子一直在克服这种嗜好,以免在手下执行危险任务时害他们送了命,结果下一秒,你发现自己在设想如何故意伤人。这感觉不太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弓箭教官亲自上战场会表现得那么差。

  第二天很忙,但忙的全是别人,我却闲出了花儿来。我的手下忙着修补他们在运屎船上凿出的洞。蓝绿两帮成员——石匠和木匠——全体三班倒;公园和花园维护员在阅兵场佩剑操练;竞技场的养马人在蓝帮的战车停放处又敲又锯。这还只是被我安排了特殊任务的人。其他地方的人们都各自执行着我昨天、前天或大前天发出的命令。赫拉巴纳斯手下的文官和帮会管理员正在清点物资——现在所有东西都已入库,由模样凶猛的角斗士守门。一袋袋小麦、一桶桶培根、一罐罐味道恐怖的泡菜把仓库塞得满满当当,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三千五百个绿帮的女人正在将一层层亚麻布粘在一起。四千名蓝帮成员在拆房子——上等人家的府邸、瓦莱里安拱门、议院楼什么的——拆下来的东西全被拖走:石头运给石匠,木材运进锯木厂,就连钉子也被装成桶送到铁匠那里,经过锻造成为矛头和箭头。不知不觉中,这座城市已经在我的命令下面目全非。集市广场空无一人。货摊、赶集的人、乞丐……甚至连游荡在拱门阴影下、不时打架消遣的闲汉也消失了。所有人力全都能派上用场。靠着御玺(或者说它的假象)和我在旧花市的朋友,我可以给所有愿意劳动的人发工资。我们还重开了贫民区的黏土厂。这个厂在七十年前关闭了,因为从邻国进口黏土更便宜。现在,九百个绿帮成员又能制作砖块了——等攻城器械开始对付城墙,我们将需要数以百万计的砖块。在海边,最近关闭的两家造船厂恢复了作业。这两家厂一直在找买主,幸好没找到。我们砸开生锈的挂锁,发现一切都保持着上一班工人放工时的样子,锯床、支架、吊机和别的工具全放在架子上,依然能用。关闭前,有四百名蓝帮工人曾在这里工作。现在他们回来了,任务是依照他们十年前离开时就挂在墙上、此时已经发灰的图纸,用市政厅的椽木和从上等府邸拆下来的地板建造战船。五千个女人在钟楼前院劈雪松木板,把它们刨成箭杆。另有两千人在用胶水粘羽毛。二百七十名绿帮工人在达乌里斯铜矿厂关闭后一声不吭进了城,现在他们建立了矿工行会,总部设在草市的哨所。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在不堵塞交通的情况下,外面可以容纳很多人排队。行会正在招募新人,学徒每天能挣半个托尼斯,学成之后能另外领到一个托尼斯。一旦敌人开始破坏城墙,我们也得打地道战,到时候多少矿工都不嫌多。总而言之,这是书中才有的完美社会。每个人都有一份高薪工作,团结在一个伟大目标之下并肩工作,不打架、不抢劫——因为做这种事会被赶出帮会。而脱离帮会意味着断粮,就这么简单。再说了,能通过正经工作挣到钱,又何必走歪门邪道呢?

  ——就像所有完美社会一样,现在的都城也建立在谎言之上。谎言一:御玺。谎言二:出纳员像水一样发出去的托尼斯被注入了三成的铜——官府下单,由最专业的假币作坊精心制作。谎言三: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钱,但没处花——食物和酒在严格的配额下集中分发,集市和商店全部关闭,甚至连妓院和赌场也在帮会的指令下关闭了(这些产业本来就由帮会管着,于是,对赌博和妓院的禁令有史以来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生效了)。谎言四:只要齐心协力,共度时艰,我们就能再活上一个月、三个月甚至一年。砌砖、开船或射箭的生活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我们假装着上天不会来敲响丧钟,下达进攻的命令,让野蛮人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

  谎言就谎言吧。许多年前,我们在莫诺齐建过一座桥。为了找到坚硬的岩石作为地基,我们挖得很深,最后找到了一座城市的废墟。不知道是什么人建造的,但这些人肯定没想过它有朝一日会陷落。每一块方石都完美无缺,每一处转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每一条直线都直得无懈可击,每一块砖都刻着不认识的名字和数字——起先我没注意,好在手下有一位军官来自学者家庭。他抄了几行带回家,但他父亲却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字。这座城市看起来和都城一样雄伟、庞大又壮丽。毫无疑问,这里也生活着皇帝、古老家族、行会和帮会;现在全没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要造一座桥,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在那些绿色的小山丘下埋着一座曾经辉煌、生机勃勃、决心永远屹立的城市。他们的谎言到最后没能帮到他们。

  但这又如何?至少我们还有工作可做,工作填满了时间,而时间是我们的敌人。我个人对谎言没有意见,只要有用就行。谎言给我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真相,效果稳定可靠。在我看来,真相就是一片贫瘠的荒野,布满了没用的沼泽和石楠。只有打破它,用善意的谎言作为犁头把它翻个底朝天,你才能在荒野上活下去。把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改造成人们需要、想要或有用土地,这难道不是人的天性吗?我从不介意改造世界,让它为我服务,只要在惩罚降临前逃脱就行。

  抱歉,碎碎念了这么久。第二天依然很忙,我依然清闲。第三天,天空还是深蓝色的,一个呆瓜把熟睡的我叫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张锯末写的纸条:搞定了,快来。

  于是我去了砲场,发现空无一人。找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老人在煮粥。一会儿回来就能吃上,他告诉我,他们都去城墙上了,你不知道吗?于是我拖动双腿爬上城墙,锯末和绿帮刚刚组装好四十六架新造的68-A型固定式投石车。

  我应该授予她荣誉或者特权,以奖励她造出68-A的杰出成就和贡献。老实说,这个级别的奖励我没给过任何人。皇帝能让你成为公爵或王子,祭司可以给你圣人的称号,你可以靠买卖这些头衔赚到一百万金斯塔隆。议院能把你往上十五代的庞大家族追封为贵族。但是这些都没意思,实在拿不上台面,因为没人知道你是不是凭真本事得来的。而在帝国军方词典中加入一个新词条就不同了。拿我来说吧,我在十五年前设计了一种新型浮筒。它的革命性在于,它真的有用。现在这东西肯定成千上万,遍布整个帝国,从日出到日落一刻不停地工作。然而,看看入库单你就能发现,那浮筒依然被归在17型下面,这是我从出生之前使用至今的归类法。不是17-A,也不是17*,更不是“奥尔罕浮筒”。我对此一直无法释怀,但无可奈何。

  我站在这些投石车面前,看着沥青在新锯好的木头上闪闪发光,闻着绳子上的柏油味,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一位智者曾说,摧毁你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现在,四十六门最先进的大砲对准了敌人。锯末的工头还告诉我,今天结束前会增加到六十九门。突然之间,我们有了远程武器,我在登上运屎船那天说出的大话变成了现实。

  大砲已经就位,可是没有弹药。这无疑是我的错,迟点再告诉你为什么。

  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注意到了,平静的叙述背后,我在大声哭嚎。抱歉,我从来不想成为领袖,也不想对别人发号施令。虽然算不上反感,但在内心深处,我始终是个木匠,我应该做木工活,被木头刨花包围,而不是使唤别人。这段时间我唯一做过的事就是不断下令。老实说,我感觉自己被排挤了,又懒惰又无能。于是我找到锯末,她正趴在地上,用直尺和量角器测量一个投石车支架的直边。我走过去时挡住了她的光线。“走开。”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做得好。”我说。

  她跳了起来,头撞在一根横梁上。她闷哼一声,转过身来恼火地看着我,“它们能行吗?”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她掸了掸罩衫上的一点灰尘。“好吧,”她说,“我们加了三圈绳子,应该能缓解横梁上的冲击应力,接口变形问题只要盯紧点就行,至于棘轮——”

  “也就是说能行。”我说,“你都调试过了,对吧?”

  这个问题很蠢,她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是的,四分之一配重。你说过调试的时候不能满负荷。”

  我点了点头,是我的责任,和城里别的事情一样。新型投石车能出其不意,这是我唯一的优势。所以现在不能满载荷测试,所以在奋起反抗那些坚决要屠杀我们的敌人之前,无法确知它们是真的能行还是会在几发砲弹后散架。这样保留优势是愚蠢的,以及,完全是我的决定。

  我问了她校准系统的一些细节,她的回答如我所料:如果没有机会满载运转,任何形式的校准都只能算是有一定根据的推测。实际上,这么问完全没必要,但我想把天聊下去。

  “在日落前准备就绪吧。”我说。

  “不可能,”她说。“需要支架来抬高投石车前端,否则无法按时完成任务。”

  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没有不可能。”我说完就走开了,让她可以对着我的背影咒骂。

  日落前就绪。我这么说的时候,感觉肚子被冻成了冰。我们会在日落时分做一件无比愚蠢的事,由我下令。如果出现了灾难性后果,那都是我的错。

  接着我去了蓝帮的砖石场。他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总之满足了我的无理要求。成品被装上巨型货车,还配了城里最大的吊机。可行性同样无法验证:可能我的理论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如果我错了,四百名帮会成员和三百名园丁将在大约一分半钟内被杀光,而这一切努力都将白费。毫无压力,呵呵。

  接着我去了竞技场车棚——其实就是三个巨大的长条形棚子。这里停放着一代代顶级工匠们精心建造和维护、由人类历史上最细致的设计和手工制成的艺术杰作:比赛型战车。

  这么跟你说吧:为帝国舰队建造一艘战船要花五千斯塔隆,而一辆比赛型战车的价格是它的三倍。它的每一寸、每一盎司都经过反复推敲,改进再改进,深思熟虑之后再推翻重来。光是钉子就有二百零七枚,一些绝顶聪明的人曾呕心沥血,把每一枚钉子的每一个参数都考虑过一遍。每一枚都恰到好处,不长不短,不薄不厚。包括尖头的夹角、合金的配方都是完美的。可以去掉一枚钉子吗?二百零六个行不行?能不能全部拿掉,换成山核桃木的销子?就是这么疯魔。如果能把造战车的精神用在培育人类上,人就会长到八英尺高,九十磅重,能在二十分钟内跑完十英里,健康活到两百岁,连感冒都不会得。走进车棚时,五十张脸转过来愤怒地盯着我。他们有权利愤怒,我让他们做的事比谋杀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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