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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馆供应的早餐十分丰盛,满桌的果汁、优格、咖啡、水果、谷麦和蛋糕任人自助取用,室内充满新鲜烘焙的面包香,还有面湖的大窗户。一名侏儒围着围裙在负责热食:炒蛋和煎香肠片。泰奥拿了杯卡布奇诺、烤全麦吐司还有麦片粥,选了张面向树木的角落餐桌坐下来。

  就算克莱瑞丝有办法尖叫的话,从这里也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泰奥快速吃着吐司。即使农舍位于山坡之上,他还是不喜欢留她一个人。他带着牛角面包和热巧克力回到农舍,然后重新插上电话,叫她先打去接待处再开始吃早餐。如果克莱瑞丝是这间旅馆的常客,好歹应该要打声招呼才对,不然很奇怪。

  她和侏儒领班聊了超过十分钟,对方名叫古利佛,她向他解释自己在写剧本,在住宿期间不希望受到干扰。泰奥很满意,克莱瑞丝表现得很好,他甚至不需要亮出手枪。他称赞她的沉着之后,便让她默默地吃早餐。

  他正在读侦探小说时,她说她觉得有点反胃。

  「头向后仰,不要低着头,等一下就好了。」

  克莱瑞丝点点头。她把热巧克力凑到嘴边,勉强喝进两口,然后就呛到了。她弯下腰咳嗽,直接呕吐在被单上。巧克力、牛角面包,搞得一塌糊涂。她又哭了起来,沾在睡衣上的秽物令她不敢乱动。

  他握住她的手臂,叫她在浴室洗手台把脸洗干净,然后把她铐在马桶后头的水管上。室内的气味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离开农舍,沿着石子路走,直到找到一位看起来像房务人员的侏儒:她短短的手臂底下夹着一迭枕头套。

  「我是『瞌睡虫农舍』的房客。」他说。他觉得很可悲,必须用这种方式称呼自己住的地方。「我需要替换床单和毛巾。」

  「我快打扫完『开心果农舍』了,马上就过去,好吗?」

  「不用了,我女朋友—」

  「哦,克莱瑞丝。」

  「对,克莱瑞丝,她正在替剧本作收尾工作,而妳也知道艺术家是什么样子吧。她要闭关个几天,专心写作。她要我来拿换洗的被单,然后自己清理房间……当作家的男朋友还真不轻松呢!」

  侏儒似乎不介意,她要泰奥跟着她去布巾室,那是接待处后头的一个小房间,搁满一排排、一篓篓的布料,整个地方散发着熏衣草的香味。角落里有台洗衣机正在呼噜运转。

  「你来拿干净毛巾时,别忘了把用过的带来。」她说。她爬上一道小扶梯,拿了几迭毛巾和被单给他。「来,拿去吧。」

  他向她道谢,再协助她从置物架顶层拿下一个黑色垃圾袋。

  「我得去收垃圾,」她说,「如果你找不到我的话,就直接把脏毛巾什么的留在篓子里,自己从架上拿干净毛巾。这个房间从来不上锁。」

  「我不想造成妳的困扰。」

  「完全不会啊。」

  他们一同往回走,边走边闲聊。他试着配合侏儒的脚步走路,暗自觉得很有趣。他们在道路岔开来、分别通往「开心果农舍」和「瞌睡虫农舍」的地方停下脚步。

  「再跟妳说声谢谢。」他说。

  「告诉克莱瑞丝我跟她说嗨,还有祝她写剧本顺利—我好喜欢那女孩。」

  ❄

  接下来几天,泰奥和克莱瑞丝培养出一种默契。

  他会比她早起床,趁着四周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到湖边散步。矮人湖滨农场旅馆大约在八点会热闹起来,孩子们会扬起阵阵尘土,情侣们会排队踩脚踏船。他会带着克莱瑞丝的早餐回到农舍。

  他试着变化菜单,以免她吃腻千篇一律的食物:牛奶布丁、乳酪、裸麦面包、自制糖煮木瓜和南瓜。

  她在吃东西的时候,他就负责更换被单和毛巾。克莱瑞丝要负责清理房间,泰奥不希望让她自以为能过着公主的生活,他觉得女人最好还是要做家事。

  他们会聊天聊到午餐时间,这是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只可惜也是最快流逝的时光。

  他们一点一滴地增加了对彼此的了解。他喜欢百香果慕斯;她喜欢巧克力软糖。他对政治冷感;她是左派人士。他喜欢柯恩兄弟;她偏爱奥地利导演麦可.汉内克和伍迪.艾伦。他只听巴西流行乐,尤其是威尔森.西蒙奈尔、菲利普.卡托、卡耶塔诺.费洛索和乔治.班乔;她什么都听,不过偏爱美国流行乐和英国摇滚乐。他们都还稚气未脱。

  克莱瑞丝的其他特质渐渐浮现。聊起她最感兴趣的话题时,她对细节掌握之精准可比历史学家;她讲得出日期、时间、姓名。谈到未来时,她会瞇起眼睛,彷佛正把案子和梦想投射到大银幕上。他喜欢看她如此神采奕奕,会鼓励她多说一点。

  克莱瑞丝也想多了解他,泰奥怡然自得地分享自己的事:他告诉她念医学院的事,以及他对未来的规画。

  他甚至提到葛楚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在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解剖学教室。」

  他告诉她一连串自己和葛楚德之间有趣的小故事,克莱瑞丝认为他和这么年长的女性交朋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说她也想见见葛楚德。泰奥欣然同意,他说他的朋友一定也很乐意见到她。他隐约有点不安,因为他不想告诉她葛楚德是一具尸体,怕会破坏美好的气氛。

  有几天他们浑然不觉时光飞逝,因此迟至下午三点才吃午餐。泰奥会从餐厅带回几盘食物,两人一同坐在桌边用餐。她爱吃红肉—泰奥会先把肉切好再带回来—也偏爱义大利面和乳酪口味的酱汁。他吃的多半是沙拉,还品尝到生平吃过最美味的茄子千层面。他甚至特地去找厨师—不意外,又是一位侏儒—赞美她这道菜煮得真好。

  午后的时光,克莱瑞丝会写她的剧本。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掠,彷佛深怕会忘了什么。泰奥会假装阅读,实际上坐在床上看她写作。他很享受这种观看的过程。另一个完整的世界正被人创造出来,有角色、动作、结局。他喜欢这种多样化、具有可能性的概念。

  有一两回她要求他离开房间,因为她想大声朗读文本。泰奥明白艺术家自有他们的怪癖和迷信。他在小树林里漫步,看看鹦鹉、与接待处的侏儒们闲聊。为了避免他们对克莱瑞丝的起居状况起疑,他总是准备好新消息(「她说她从未写得这么顺过,考虑要在剧本的谢词中提到旅馆的名字呢!」),并装作他对某些事兴致盎然:现在他知道旅馆共有七座农舍,也有其他较小的客房。他还知道了这座湖是天然的,湖水不适合洗澡,深度超过十五公尺。曾经有个孩子差点溺死在湖里。

  泰奥从来不让克莱瑞丝看报纸或电视。他取出遥控器的电池,因为他觉得她还是别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比较好:完全的隔绝有助于她完成剧本。再说了,让她稍微脱离现实很重要,这样她才有心思想着他。少了肥皂剧或充满暴力的新闻画面的干扰,她会有更多时间好好考虑他们正在建立的关系。

  晚上他们会边喝汤边欣赏他带来的电影。克莱瑞丝超爱《小太阳的愿望》,对泰奥赞美个没完,说这部电影给了她改良剧本的灵感。

  上床睡觉之前,她会重读当天书写的进度,泰奥则在床上看书。他把侦探小说看完以后,开始读起克莱瑞丝.利斯佩克托的小说选。封面上的血渍难以清除,他就用一张美术纸把它包起来,再从接待处借了胶带来黏。

  洗完澡后,克莱瑞丝会躺到他身边。他们会再聊一下子,睡意朦胧地聊。然后他会把她铐在床上,再起身关灯—开关在门边。自从泰奥做了噩梦,梦到克莱瑞丝半夜醒来,开始用台灯砸他的头之后,他就把床边桌推到远处去了。

  ❄

  「我带了礼物给妳。」他说。他把纸袋秀给她看。

  他进城一趟去买个人卫生用品—他们的牙膏几乎用完了。他藉此机会打给派翠西亚和伊莲娜,就他看来,克莱瑞丝与母亲的联络模式是间隔很长时间完全不联络的,这是他去电时伊莲娜态度热情的唯一解释了。

  他扶克莱瑞丝坐起来,取下手铐和口塞,再把洋装交给她。他在商店橱窗里看到这件衣服:颜色鲜艳、质料柔软,但价格不菲,不过他希望看她穿上它。他要她换上新衣服。

  这天是星期二,他们已经在一起一周了。外头下着大雨。她从浴室出来,美若仙子,他知道她喜欢,即使她满脸倦容。所有女人都应该喜欢礼物,但克莱瑞丝却无精打采地嘟哝了一句谢谢,这让他有点恼火。

  「妳不明白我和妳在一起是真的很开心,对不对?」

  她不发一语。

  「我不喜欢看到妳这个样子,我的小老鼠。」他牵起她的手,「我知道一切感觉起来都有点别扭,但妳必须体谅啊。过去几天并不算太糟嘛,是不是?」

  她开口说话,每个字彷佛都讲得很吃力。

  「问题不在你。」

  她松开他的手,关上浴室门好换回睡衣。他想问问题,但发问的冲动卡在喉咙出不来。

  克莱瑞丝爬回床上,用卸妆棉卸掉黑色眼线。(即使她足不出户,每天早上还是会偷偷化好妆。)然后她把卸妆棉对折,叹了口气,转头面向泰奥。

  「这地方是我逃走的地方,我躲在这里好与其他事情保持距离,住在我自己的小天地里,你懂吗?说真的,我不是针对你,但我不认为你再继续和我待在这里是个好主意。」

  忽然他感觉布雷诺修长的影子笼罩了这段对话。泰奥对她的前男友反感透顶,显然他还在克莱瑞丝的心中,他不需要向她确认就能知道。

  「这周过得很棒,泰奥,但我需要独处,我得把剧本完成。」

  「请不要太过坚持,」他痛恨又要老话重提,「妳要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但妳也知道这件事没得谈。」

  他们沉默地坐着。她开始哭泣。

  「为了当作交换礼物的回报,我要提一项要求。」他继续说,「保持原状多待个几天,妳继续写作,和我待在这里;不要多想,不要评断,只要单纯地生活。我保证一定会很棒的。」

  她闭上眼睛,用卸妆棉擦干眼泪,然后她回到浴室里卸口红,以及修补她的自尊。

  ❄

  星期六下午,克莱瑞丝不小心做了一件失礼的事,这是泰奥第一次看到她难为情的样子。当时他们正在农舍里看《十二怒汉》,她说她母亲一定会很爱这部电影,然后她问泰奥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我爸的爱片。」克莱瑞丝露出微笑,站起身走向浴室。

  「你好像不常提起你爸喔?」她说完突然醒悟到这样讲很不得体,「抱歉,我……」

  他摇摇头。看到克莱瑞丝像这样站在浴室门口—睡眼惺忪,身穿一件印有约翰.蓝侬黑白照片的宽大T恤,手里握着牙刷—他知道该是卸下心防、与她谈一谈这件事的时候了。

  「我爸去世了,死于车祸,同一场车祸让我妈半身不遂。」

  他曾在另一次谈话中提到派翠西亚的状况,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事情发生在六年前。我爸是最高法院法官,我们住在科帕卡巴纳一栋面海的顶楼公寓里。他和我妈社交生活很丰富,经常受邀出席豪华派对和游艇行程。我姓阿维拉.吉马良斯,不晓得妳有没有印象。」看她没反应,所以他补充说明:「当时报纸大篇幅报导。我父母去南部出游回来,开的是我爸的Pajero车。我开的这辆Vectra以前是我妈在开的。」

  「你也和他们在一起吗?」

  「不,我留在家里,因为要上学。」

  他迟疑了一下。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件事,包括派翠西亚在内,甚至包括葛楚德在内。

  「当时警方正在调查贪污案,以及牵涉到司法部内部的组织犯罪。有很多人受到牵连:律师、法官、检察官—」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也包括最高法院法官。」

  「有个检察官似乎打给我爸,说他们的计画曝光了,很多人遭到逮捕。他们都很恐慌,而他又是大头。没人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爸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开在桑托斯附近。我妈坐在副驾驶座。根据报纸的报导,那通电话让他方寸大乱,以致于控制不住车辆。他撞上一堵护土墙,车子翻车滚下山坡,他当场死亡。」

  「天啊,我—我真的很遗憾。那你妈没有和你谈过这件事吗?」

  「我从来没问过她。她受的苦已经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对事实有自己的诠释。」他说,「我很了解我爸,他是个冷酷的人,非常自傲又理智。倒不是说我确定他有贪污啦,不过我知道他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怎么做,我知道他遭到指控、即将被逮捕时会有什么心情……」

  泰奥认为自己在许多方面都和父亲很像。

  「当一个男人对自己感到羞愧,发现自己的假面具被人揭穿时,就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了,克莱瑞丝。自杀是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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