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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瑞丝面带笑容地拨动号码锁，打开了医生包，从里头捞出了布雷诺的眼镜。
泰奥永远不会忘记那幅画面：她因为困惑而目光游移，嘴巴也微微张开。她修长而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眼镜，彷佛能把它变成别的物品。
突然间，她的表情转为狂乱，也像是受了伤。她的脸血色尽失，声带僵硬，额头上暴凸起一根青筋。她紧握拳头，几乎把眼镜捏碎，然后朝空中挥了一拳。遭到背叛的表情剧烈地取代了她原本高高在上的态度，让泰奥觉得她真的很聪明。
「解释一下。」她用恳求的语气说。
完全的死寂，他任由这平静的片刻多延长几分钟。他一点也不想解释任何事，现在他的手臂既然已经垂放在身体两侧，他不觉得自己必须表现善意。
「泰奥，这副眼镜怎么会在这里?」
「布雷诺死了。」他说，这句话听起来好陈腔滥调，像是从一本小说里借用的句子。
克莱瑞丝眨眨眼，像是在逃避什么事物，接着她哭了起来。
泰奥无法理解，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怎么还有心思去想布雷诺。她的反应破坏了他们的关系中某种特别的元素。他真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来终结她的痛苦，但他知道人生中某些时刻，痛苦是必要之恶。
再说，他确定她老早就知道了。克莱瑞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难过才会哭的。他们就像置身戏院里：舞台、灯光、等待戏剧表演登场的观众。
「我们杀了布雷诺。」他说。
她不如他预期中地讶异。「我们?」
「是啊，妳不记得了吗?」
「你骗人!」
「克莱瑞丝，我们是一起动手的，他想杀了我们。」
泰奥觉得这一切很有趣，尤其是她的反应。
克莱瑞丝抛下眼镜、跌坐在地上，然后像个胎儿一样蜷成一团。她用双手捂着脸，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我不记得了……我不……」
她用力按压太阳穴，看起来很吓人。她的脸色潮红，似乎就快要在他眼前崩溃了。泰奥真希望自己没被手铐困住，那他就能抱住她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如果试着去构床边桌上的钥匙，她应该会出手阻止。
「真的太遗憾了，我知道，可是谁也没料到会变成那样。」
「骗子!疯子!」克莱瑞丝没头没脑地吼着骂着。她抿着嘴唇、身体颤抖，像个恼人的孩子般可怜兮兮地抽噎。
「别哭了。」他非常冷静地说。他们两人之中总得有一人保持镇定。
「我爱布雷诺!」她喊道。
泰奥笑出来。「他想强暴妳耶。」
撒这个谎让他觉得自己有点任性，不过那也不是全然虚构。毕竟布雷诺不请自来地去了特雷索波利斯，而且显然脑筋不太正常。要不是受到阻挠，他很可能会伤害克莱瑞丝。
「妳帮忙我埋了他的尸体。」泰奥终于说，脸上挂着演员般的笑容。灯光即将暗下，观众将为他们起立鼓掌。他试着拍手，但手铐的链子实在太短了：他的手指勉强能相触，但这远远不够。
克莱瑞丝吃力地站起身—她的小手臂看起来细如树枝—然后踉跄地朝他走来。现在泰奥能够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很好的。他伸出双手。他想触碰她的肌肤，看她这么激动，她的皮肤一定很烫。
他没料到会重重地挨她一耳光，这一巴掌打得他头晕。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像是嘎吱作响的地板。她这样掴他真是自私，好像她能把一部分的罪责转移到他身上。她的态度令泰奥惊恐万分，以致于他没作半点抵抗。
他让她沉默地殴打他，虽然他痛得要命。他的皮肤被撕扯着，脸上的硬痂再度裂开，他得闭起左眼以免血滴流进去。为了一个会拉小提琴的人渣，而且他还用最不识相的方式干扰了他的生活，这真是小题大作。
克莱瑞丝不是真的为了布雷诺之死难过;她甚至可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她需要藉此发泄难以解释的情绪，像是你不怎么喜欢的一个阿姨去世时，噩耗会使你莫名地情绪化。她需要让某个人承受她的情绪，而那个人就是他。
克莱瑞丝从五斗柜里取出手枪，用颤抖的双手笨拙地握着，枪口对准泰奥。她扳起击铁，准备开枪。她忘了枪里没有子弹。
眼前的克莱瑞丝和他在烤肉派对遇见的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他在特雷索波利斯共度快乐时光，以及在汽车旅馆共度难忘春宵的那个克莱瑞丝。也不是藉由烧照片以及往他脸上喷烟雾来报仇的克莱瑞丝。这是另一个人。她激动到令人不安，还瞪着潮湿而冷硬的眼睛。这是没有灵魂的克莱瑞丝。
接着她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头，背靠着墙让自己保持站立。她抖得很厉害。她手里的枪似乎重如千斤，像是她不清楚自己有几分力量。克莱瑞丝恶狠狠地看了泰奥一眼，他用不解和遗憾的表情回应她。她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空洞的咔嗒声惹火了她。她把手枪掼在地上，任性地用力踩踏，还喊着「布雷诺我爱你」，彷佛那个卑鄙小人的灵魂还能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似的。她的肋骨震颤，整个身体似乎都快爆开来。他很遗憾她快要疯了。
她撞上厨房桌子，然后霍地打开小木屋的门。泰奥听到她的号哭声夹杂着跌跌撞撞踩过沙子的脚步声。她要去哪里?他的好奇心没有强烈到能克服焦虑。现在他全身都放松了，他多想延长这一刻呀。他闭上眼睛，舒适地靠向枕头，试着让心思放空。
在克莱瑞丝心里，他几乎不存在，这真是悲哀到极点的事。试图自杀更是特别侮辱人的举动，他永远不会忘记的。
少了她以后，卧室感觉轻松愉快不少。他睁开眼时觉得好多了。他从眼角余光注意到外头有东西在动，隔着窗户看出克莱瑞丝在海里，正朝着海平面游去，像是要逃离他。她小小的手臂扑打着海水，却徒劳无功。接着一波巨浪吞没了她，她没再回到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