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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隔天早晨警探并没有出现,派翠西亚似乎很失望。午餐过后不久,泰奥觉得松了一口气。他还是觉得腿和身上都好痛,好像整个身体被放进研磨机里碾过似的,可是他没有抱怨。他想去看克莱瑞丝。派翠西亚极力反对,他同意先回家。他们叫了计程车,这让泰奥想起他的Vectra。

  「已经全毁了。」他母亲说。

  阳光透进窗户,照耀派翠西亚脸上的皱纹。泰奥很讶异世界还是跟原来一模一样。他走进公寓时,目光在家具间流连,下意识地预期参孙会冒出来闻他的腿。忽然间,沮丧感重重袭来。

  泰奥朝厨房走去,确信要是他回到自己房间,会一脚返回原本无聊的生活,他又会擦着窗户、推着派翠西亚的轮椅去教会了。那幅画面令他有点心慌。他喝了一杯水,打开冰箱门又关上。他脱了衣服进到淋浴间,水很冷。他满脑子全是他的旧生活以及与克莱瑞丝共度的新生活。他也在想她现在全身插满管子躺在某个地方,而派翠西亚不肯带他去看她,这让他心情更恶劣。

  他在黑暗中躺下来,想起他曾经和克莱瑞丝一起躺在这张床上。现在情况多么不同啊。空气里有股大难临头的气味—感觉是有特殊气味的,而他有时候能感应出来。

  派翠西亚订了披萨,泰奥只吃了两片,一边看着电视,但肥皂剧令他不耐烦。

  「你看起来很担心。」派翠西亚说。

  「是有一点。」

  「我明天带你去看她。」

  泰奥向她道谢,然后托辞自己累了而告退。

  他试着设想见到伊莲娜时该对她说什么。他们只见过一面,但他和她讲电话的经验足以让他想避开她。他考虑挑伊莲娜不在时去看克莱瑞丝,可是她大概无时无刻不待在女儿身边,而且他再怎么样也没办法掌握她离开的时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祥的预感片刻不肯放松地萦绕在他心头。

  照顾身障人士最痛苦之处,在于他们的状况会拖慢所有事。他们要花十分钟换裤子,十五分钟上厕所,超过半小时才能搭到可以载轮椅的计程车。探病时间已经开始一小时了,泰奥才推着派翠西亚的轮椅走上医院的坡道,她正在讲述从电视上看来的高速公路车祸的新闻报导。对她露出笑容变得越来越难了。他意识到他的反应是迟缓的,但意识到并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他还是感觉很糟糕。他把玩手上的戒指,告诉柜台人员说他是病患的未婚夫。

  「只能再进去一位。」她告诉他,并递给他一张访客证。

  这间医院组织严谨,有严密的保全措施和指纹辨识器。根据他的观察,克莱瑞丝一定是刚出完车祸就被转送到这里来了,曼赫斯夫妇绝对不会让他们的女儿在公立医院待上太久。泰奥必须把派翠西亚暂留在某个角落,刚好她带了珠炼来做。

  泰奥警觉地走过走廊。他对医药的热爱像洪水般涌了回来。他怎么可能忘记这种感觉,怎么有办法只想着克莱瑞丝?他走进加护病房,一眼就瞧见几公尺外她的隔间。

  他几乎看不到她,她躺在被单下,连接着监测器和氧气分析仪,但泰奥认出了伊莲娜。她看起来挫败而疲惫,趴在她女儿的病床边。泰奥瞪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尽管他知道他的恐惧毫无道理:伊莲娜只是个束手无策的母亲而已。

  他考虑离开,但她抬起头,目光钉在他身上。

  「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泰奥很难理清思绪,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往后退了三步。有个男人陪在伊莲娜身边,他猜那是克莱瑞丝的父亲。就是这两个人赋予他爱的女人生命的。他们两人看起来都精疲力尽了。男人从后方搂住伊莲娜,拍拍她的肩膀。

  「冷静点,老婆。」

  「我不能……」伊莲娜说不下去了。她朝裸露的手臂中间更深地弯下去,泰奥开始觉得她可悲的举动很恼人。他凑近去,预备好承受任何敌意。他有权利探视未婚妻,他一点都不在乎伊莲娜怎么看他。

  克莱瑞丝看起来像一只掉在地上摔碎了的瓷娃娃,而现在医生们正尽力将碎片拼凑起来:心电监护仪、抽痰机、点滴。泰奥俯向床铺,凝视着曾令他兴奋的苗条轮廓。看到克莱瑞丝恶劣的生理状态破坏了他的心情;他开始觉得来这里是个蠢主意。伊莲娜靠在丈夫怀里默默地啜泣。他开口发表事先练习过的道歉,但讲到一半就乱了章法。

  克莱瑞丝身上的伤疤是泰奥背负的污点。他可以从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底下看到她的愤怒,从她干裂的嘴唇上看到她的抗拒。因此尽管她在镇静剂的药效下沉睡着,他却感到害怕。

  「我要你离开。」伊莲娜说。

  呼吸器推车上放着一张克莱瑞丝年纪较小时的照片,大概十五岁左右。她坐在生日派对的一张桌子前,穿着鲜艳的服装与父母拥抱。泰奥真希望自己也在照片中。也许伊莲娜会让他在呼吸器推车上也放一张他俩的合照,不过首先他要释出善意。

  「我真的很抱歉。」他诚心诚意地说,因为他真的很惋惜事情演变成这样。

  「都是你的错!」

  「这是意外,我也无能为力啊。」

  「意外?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女儿讲到话了!而现在……」

  泰奥轻轻地顿了顿脚。压在他肩上的疲惫感已经毫不松懈地折磨他二十四小时了。「我还有点混乱,我—」

  「我要你现在就解释清楚。」伊莲娜的手在发抖。「我再也受不了听你打迷糊仗了。」

  「老婆,让他说话吧。」她丈夫说。

  伊莲娜看起来苍白而憔悴。泰奥注意到她和克莱瑞丝的习性有多么相似:同样来自原始的恐惧,同样强烈地想吓唬他。在这一刻,伊莲娜的表情恰似克莱瑞丝发现布雷诺已死的时候。

  「不准你骗我!」她说。

  泰奥猜测自己和伊莲娜的老公在各自的关系中扮演着类似的角色:理性地互补着伴侣的情绪化小剧场。他不想显得无情,不过他用平实的语气叙述了车祸发生前的状况,边讲边补充脑中浮现的细节。

  他说明克莱瑞丝从格兰德岛往外游泳时撞到岩石而受伤,现在他觉得能比较自在地谈起这件事,也能更轻松地撒谎。伊莲娜很沮丧,试着想打岔。

  「我好担心克莱瑞丝会—」她突然喉咙一紧而说不出话来。他想帮她,却觉得对方不领情。

  「克莱瑞丝会没事的。」泰奥说,不过他并不真的这么认为。

  伊莲娜叹了口气,招手要他过去。她的笑容打动了泰奥,那是派翠西亚不曾让他有过的感受。她的手很冷,不过很有安慰力量。他很小心地不盯着她看,因为他不想让她不舒服。

  「很抱歉拿你出气,我只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差劲的母亲。」她说。然后便又哭了起来。

  他想要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但他只能勉强让眼眶有点湿润而已。他有股冲动想告诉她关于布雷诺的全盘真相,以及克莱瑞丝想要自杀的事,但念头转瞬即逝。

  「亲爱的,可以麻烦你帮我买一杯咖啡吗?」伊莲娜问丈夫。

  他离开的时候,泰奥以为他们将共享一段酸楚的时光,拥抱、祝愿、相拥而泣。可是伊莲娜擦干眼泪,换了副表情。

  「告诉我布雷诺的事。」

  「我没见到布雷诺,克莱瑞丝也很少提起—」

  「别再说谎了。」伊莲娜直盯着他,态度迫切却不歇斯底里。她重新端出令他害怕的那种优越感。「我们家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去住那间旅馆了,我知道布雷诺那天去了那里,古利佛告诉我了。」

  泰奥靠在克莱瑞丝床边,垂下目光。他的脑袋里迅速转着念头,重新检视所有事实,却得不出结论。他考虑先揍伊莲娜一拳,再用手术刀挑断她的颈静脉,可是他们身在私立医院,他绝对无法全身而退。他必须应付她所知道的事实。她知道得远比他认为的多,而且她很可能什么都知道。

  「布雷诺去过我们家以后,马上就跑去特雷索波利斯了。」她说时露出和克莱瑞丝同样的微笑,同样微凸的门牙。「古利佛说那天晚上他看到有个男人走向你们住的农舍,可是以为是你。是你吗?」

  「应该是吧。」

  泰奥感觉自己快晕过去了。

  「隔天早晨古利佛发现栅门上的锁头是开的,有人用走的进了园区。」

  「那能证明什么?」

  「布雷诺死了,你杀了他。」

  泰奥想闪人。这太荒谬、无理、低俗了。

  「我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好了。」伊莲娜接着说,「你也知道,我是律师。那个警探一直在附近打探,而且似乎对你和克莱瑞丝很感兴趣。我不希望我女儿被卷入丑闻。说实话,我不在乎布雷诺是不是死了,我不在乎你杀了那个废人。」

  「我没有—」

  「我要古利佛在他们的纪录上把你们的退房时间改成十一月二十九号,布雷诺是在十二月一号失踪的。我站在你这一边,但我要你告诉我实话。」

  泰奥叹了口气,直盯着伊莲娜。这番对话好没真实感。他知道他说的任何话都极为重要,他绝不能走错一步。

  「那天晚上布雷诺出现在特雷索波利斯,他的状态极端不稳定,还带着刀子想胁迫克莱瑞丝跟他回去。对了,他还喝了酒,浑身都是甘蔗酒的臭味。我们扭打成一团,再一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躺在地上……死了。我们不是故意的。克莱瑞丝慌得六神无主,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不是杀人魔。」骤然冒出的无厘头的欢乐感令泰奥微微露出笑意。

  「我们把布雷诺埋在旅馆后头的森林里,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感觉就像一场梦。但这件事深深地打击了克莱瑞丝,她整个人封闭起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肯回里约热内卢。她不要和妳说话,她说妳不会懂的。」

  泰奥注意到伊莲娜的肩膀微微绷紧。

  「克莱瑞丝一蹶不振,她开始把错怪在我头上。她坚信有人在跟踪我们,但都是她在妄想。有一阵子她甚至说她根本没找我一起去特雷索波利斯,要我留她一个人待着。她又开始抽烟,还心心念念一个叫萝拉的人……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

  泰奥刻意提起萝拉的名字,他猜想伊莲娜也不喜欢她。

  「最后几天……」他听起来义愤填膺,「最后几天她甚至指控我—她说我把她囚禁起来。」

  「囚禁?」

  「是的,我—我承认做过两次,就只有两次,伊莲娜。因为她失控了。事情发生在格兰德岛上,克莱瑞丝极度沮丧,然后……妳觉得我做错了吗?我需要让事情有个限度啊。她在格兰德岛上并不是意外受伤的,她根本故意跳进大海,想葬送自己的生命。」

  伊莲娜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掩住嘴。

  「我只是想照顾好她。我帮她止血、缝合伤口。但是她情绪好容易激动,她想去警察局自首。实在太令人难过了。这是我爱的女人啊,说要嫁给我的女人。」

  泰奥假装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我本来不想让妳听到这些难过的事的。」

  「那车祸呢?」

  「我不知道。」他因为能向某人吐露实情而松了口气,尽管只是一丝实情。「我千思百想,有时候确信是意外。出车祸前不久,我和克莱瑞丝和好了。她的作息变得比较健康,不但停止抽烟,还接受了布雷诺的死是必要的。」

  「你认为她可能是故意制造车祸的吗?」

  「克莱瑞丝在格兰德岛上已经有过一次自杀纪录了,虽然她好多了,但我想她可能复发……又想起布雷诺、萝拉、香烟—这些让她远离健全生活的人事物。」

  伊莲娜持续盯着他瞧,他作好迎接新一波问题轰炸的准备。克莱瑞丝的爸爸回来了,他给每个人都带了咖啡。泰奥感谢他设想得这么周到。伊莲娜重新换上受惊的表情,小鸟依人般地靠着丈夫。在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母亲都是一样的:虚伪、自私,在保护子女时又非常精明。

  泰奥说了再见后离开。这番对话将在他脑中萦绕好几个钟头。他的结论是伊莲娜站在他这一边,而且会持续支持他。这是一场胜利,尽管只能称之为暂时性的胜利。等克莱瑞丝醒来,也许他会被贴上骗子或懦夫的标签。他希望克莱瑞丝回来,充满生命力、自主性和讽刺力;但他只需要稍加思考便能作出以下结论:她不醒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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