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医生们会告诉你，所有的幻想都是有害的，你在美梦之中得到的快乐，跟当它转变为噩梦时带来的恐惧相比，不值一提。可我认为，即便是噩梦，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罗丝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她在床上扭动着，不屈不挠地闭紧双眼，希望这声音会离开，让她自己待着。
怪物是有迷人之处的，那些躲在床脚、在黑夜中蹦出来的东西。如果它们一无是处，我们就不会梦到它们了。我们想要体验那种战栗，品味那种恐惧。
她又睡过去了，电视也没关。妈妈到现在还没一边冲进来拔掉插头一边抱怨电费，真是个奇迹。
一些良性的恐惧并没有什么坏处。这能让我们心跳加速，刺激我们分泌肾上腺素，让我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尽管努力抗拒，她还是慢慢醒了过来，逐渐想起了自己在哪里。
毕竟，还有什么能比直面那些怪物更令人兴奋、更刺激？
罗丝又醒了过来，楼下交通高峰期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在她耳中炸开。她打开电视来掩盖喧嚣，发现它仍停留在之前多米尼克调出来的频道间的静电噪音上。
这样的白噪音本身是令人心安的：它是有些刺耳，没错，但这个持续不断、富有规律的声音，能够掩盖所有其他声音。罗丝的眼皮再次耷拉了下来，她任由那阵声响将她引入黑暗之中。
在我们的梦中，我们就可以做到。我们可以享有那种刺激，并安然无恙。我们的梦并不能伤害我们。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睡了多久？博士回来了吗？
她在听什么？
本节目由静电噪音电视台编辑出品。我是哈尔·格莱登。现在我们被迫终止广播，但我们将于今天下午继续带来本日剧集：食脑僵尸城堡。请在静电噪音中搜索我们。
现在，罗丝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她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刚好赶在屏幕重新被一片雪花吞没前，看到了一张一闪而过的脸。她跳下床去拿电视遥控器——它之前被多米尼克扔下了。
她搜索了一打频道，找到的全是普通的新闻和纪录片。
她停下看了一会儿某个庭审现场的直播，一个女人正在申请离婚，理由是她的丈夫用一个恶毒的谎言毁了她的自信：“他反复明确地跟我强调，说那条裙子不会显得我屁股很大，但当我到那家餐厅的时候……”
她关掉电视然后看了看钟，但根本看不懂上面那六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应该从左还是从右开始读，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里一天到底有多少个小时。但窗外的景色告诉她，现在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上。
博士还是没有回来。她穿上夹克，在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它被博士改造之后，就再也不用充电，而且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信号。她本以为会看到一条来自博士的短信，或者一个未接来电什么的，然而什么都没有。总有一天，她会逼他带上手机的——她知道他肯定有一个，在他想要的时候。
他会找到她的，他总是能找到她。与此同时，她得继续行动，去找多米尼克了。罗丝和杰克一致认为，多米尼克能帮到他们，只要能让他冷静下来。多米尼克可以成为他们的向导。再说，在昨晚的危情之后，她也想去确认他没事。
罗丝草草写了条短信发给博士（只为预防万一），便往门口走去。就在此时，她听到了背后的声音。
是脚步声，就从一秒前还没有人的地方传来。
罗丝猛地转身，屏住了呼吸。
房间里空空如也。
她笑了起来，很庆幸博士和杰克上校没有看到自己一惊一乍的样子。
但就那一瞬间……就那一秒钟——她的笑意在回想时凝固了——她确信，百分之百确信，她不是孤身一人。房间里有其他人……不，其他东西，在她身后。
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
她几乎没法去想那个词。但是那画面就在那里，清晰地映在她脑海之中。一个面白如纸、衣衫褴褛的生物。它皮肤剥落、双眼空洞，胳膊无力地朝她伸来，好像受弦线操控。
一只僵尸，跟多米尼克漫画里的如出一辙。
罗丝摇摇头想驱散这个画面。是噩梦的残影吧，大概。但它一直在那儿，当罗丝走入阴暗的酒店走廊，在身后把房门关上时，仍然在她的脑子里隐隐作痒。
多米尼克的公寓并不难找。道路都按数字而非名字进行标识，且以网格布局排列开来，罗丝很庆幸地发现自己只需走上几个街区就可以了。她可不怎么想在既没有钱也没有博士的情况下，跟这里的公共交通系统打交道。
多米尼克住的那栋大楼里的电梯坏了，但好在他住的楼层不高。毫无装饰的混凝土楼梯，让罗丝想起了自己老家的那个——在地球上的那个。但这个楼梯没有任何涂鸦，就好像大家都无话可说。
她在一扇不怎么结实的木门前敲了几分钟，然后又对里面喊话，想让多米尼克相信自己并无恶意。她考虑过把门踹开，如果门后哪怕有最轻微的声响，那她都会这么干。
他很有可能上班去了，在那个致电中心。她责怪自己睡过了头，责怪自己出门太晚。
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丝步履沉重、满腹心事地走在回旅店的路上时，多米尼克从一家咖啡馆门口的桌子边向她扑了过来。他一直坐在那里，假装沉浸在一份似乎图片比文字还多的报纸里。
“多米尼克！”罗丝在被抓住胳膊拖到一边时尖叫道。
他立马嘘声让她安静：“继续走，他们也许在跟踪你。”
罗丝忍住回头看的冲动，“谁也许在跟踪我？”
“你去过我的公寓。他们安排了警察整天巡逻，穿的是便衣。我一直在观察他们。有一个男人，每三分钟就顺时针绕着大楼转一圈。街对面的公寓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看到太阳照在望远镜上的反光了。”
罗丝这下回头了，“我谁也没看到呀。”她疑惑地说。
多米尼克快步向前，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罗丝艰难地跟在后面，不停地撞上路人。在走到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多米尼克突然向右拐去，没一会儿他忽然跑了起来，冲进了一条空旷的小巷子。
她在街的另一边追上了他，“听着，我觉得没事了。”她说，“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在……”
“他们去过我的公寓，”多米尼克说道，“我昨晚在一个朋友家里过了夜，等我到家的时候……他们试着把一切放回原位，但我知道他们来过。就好像每样东西的位置都……都有一丝微妙的差别，你明白吗？我就从消防通道溜了出来。”
“这都快成你的癖好了。”
“那个，对于昨晚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们是……哎，我想这显而易见。一定是因为……一定是因为压力，还有兴奋，让我有些发幻想疯。现在我想明白了，如果你是……又恰巧在那旅店房间的概率真的很低……然后，我的意思是，警察真的会对我们撒谎，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但是你们跟我讲的故事，都太精彩、太难以置信了，警察无论如何是不会……”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今天早上又直播了，”多米尼克说道，“你看到他了吗？”
“如果你是说哈尔·格莱登的话……”
“没错，”他兴冲冲地说道，“所以你找到他了，他说的话可真是……我是说，今天早上，我以为一切都完了。你明白吗？警察知道我叫什么——他们一定已经从读书小组的某个人嘴里逼问出来了——我也不能回家，但现在我知道事情很快就会改变了。”
“为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多米尼克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
“我只看到了最后一点。”罗丝解释道。
多米尼克又焦躁不安起来，开始四处张望。他眯起了双眼，再一次抓住罗丝的胳膊，把她拽进了另一条小巷。疑神疑鬼，她心想，绝对是在疑神疑鬼。但也许他真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在这里她不过是个过客，但多米尼克的生活的确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当怪物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到她家里去的时候，就好像所有事情都毫无道理可言。不过至少她当时还有博士，可多米尼克又有谁呢？
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吗？
一阵擦碰声传来，仿佛有人撞掉了他们身后的某个垃圾桶盖。罗丝和多米尼克同时转过身去，然后看向对方。
“后面谁都没有。”罗丝说道，不只在说服多米尼克，也在努力说服她自己。
多米尼克点了点头，但看上去不怎么相信。他们匆忙继续前行，回到了人群当中。
“你刚准备跟我讲格莱登来着。”罗丝提到。
多米尼克的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也压得更低，“一年以前，他还无踪无影，不过是一个都市传说，我甚至不认为他真的存在。现在……”
“你真的相信他能改弦更张。”
“我知道他可以。人们听他的话，而且现在他们也知道真相了——真的真相。今天早上——他之前有过暗示，但从来没有挑明直说，他说……一场革命，罗丝。哈尔·格莱登说，现在是我们起来推翻这个警察极权的时候了。因为我们没有政府，你明白吗？所以我们没有……没有可以检视事物本质的人，没有可以倾听我们心声并做出改变的人。所以我们必须成立我们自己的政府！格莱登说，是时候废除反幻想法了，我们应该去寻求做梦的权利，以及所有他们不允许我们去梦想的东西。是的，这就是他的发言……罗丝，我觉得我们正在被……”
“我知道。”
她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有一种恐惧感盘旋在她脑中。一般来说她不会在意这种感觉，但这次不行。她不断扫视着周围的脸庞，搜寻着到底是谁正看着她。
找到时她倒抽了一口气：它就在半个街区之外，站在交叉路口处，它的眼睛漆黑而空洞，皮肤惨白且剥落斑驳。
接着，人群在它身旁合拢又散开，它便消失不见了。
多米尼克一定也看到它了，因为顷刻间他俩已经同时跑了起来。
他们从一家大型百货商店中穿过，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的包装。她跑着跑着便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一个僵尸？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僵尸直挺挺地站在人行道上呢？还有人在它身前视若无物地走来走去，就好像他们都看不到它一样。
再次踏上街道时，他们停了下来，因为多米尼克已经喘不上气了。
“我们甩掉她了吗？”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她’？”
“我以为你看到她了，那个女警察。”
“呃，没错。”现在罗丝真觉得自己在犯傻，居然凭空看到了怪物，但她明明很确定呀，“是的，我觉得我们肯定已经甩掉她了。”
令她吃惊的是，多米尼克接着就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热切地盯着她的双眼说：“我希望你明白，罗丝，如果我们被抓住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们的。我会说是……是我对你撒了谎，是我骗你帮助我。我会告诉他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除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什么都没听你讲过……”
“闭嘴，多米尼克。”罗丝说道。
他退了一步，满脸受伤。罗丝又感到了那种恐惧——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她往左看，往右看，但无论转去哪个方向，都只能看到普通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无视了她，但也有人在盯着她看——又是因为她的穿着吗？不，是因为她的行为，因为她神经兮兮的。
就跟多米尼克昨晚……还有现在一样。
然后罗丝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好像这世界有什么地方……有些她没法说清的事情不太对劲。但她记得博士之前曾经说过：藏于事物表象之下的事物，大多数人都无从看见。那是一种……在某个地方蛰伏着怪物的感觉。要是她能弄明白它们藏在哪里就好了，就能摆脱那种如果自己能看到它们，它们也一定能看到自己的恐惧。
幻想发疯。
意识到这一点，罗丝想起另外一些事情来，多米尼克昨晚说的，关于哈尔·格莱登的事情，“他打开了我们的眼界……”
“静电噪音台，”她倒抽一口气说道，“这就是它一直在做的事情，对不对？那些节目……以某种方法让人们大开眼界了。”
“……让我们能够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现在轮到罗丝抓起多米尼克的胳膊，拖着他一起走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叫出声来。
“找到杰克，然后回到塔迪斯上。”罗丝说道，“也希望博士能够去那儿找我们。来吧，这外面不安全。”
她可不是在临阵脱逃，她告诉自己。她不会逃跑，她只是……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她没有办法处理现在的情况，她必须……
“我……我可以保护你的，罗丝。”
“你什么？”
“全靠我了，我就是那个男人，我就是那个英雄。”
“才怪！你之前干过这样的事情吗？”
“呃……没有，但是……”
“那就跟我走吧。我会——”还没说出口的话冻在了喉咙，她捕捉到了一个路人的目光，就在他立马低头重新看向自己的脚之前。
她明白了。
“是他们所有人。”她悄声说道。
“什——你在说什……”
“他们都知道了，多米尼克。你还不明白吗？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了！所有的人，你能看到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被……都被控制着这个世界的东西控制了，无论那是什么。只有我们没受影响，而他们已经知道了。”
多米尼克猛地点头，尽管他的眼神出卖了自己的一无所知，“你是说他们都是告密者。警察已经发布了通缉公告，对吧，所以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们长什么样了。”
他们跑进了一条新的小巷，跑到另一条小巷的交叉路口时，他们停下了脚步，因为每个方向上都有人——那些不动声色、维持着自己日常生活的表象的人。但罗丝知道真相，她知道事实如何，她也知道他们不会允许自己说出真相。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起。有个女人清了清喉咙，从一扇高耸的木门里走了出来，被厚厚一叠硬纸板压弯了腰。她是出来扔垃圾，还是暗藏什么祸心呢？罗丝并没留下来弄明白。
第一扇门是锁上的，第二扇的门闩在她的疯狂晃动下脱开了，他们闯进了一个建筑工的小后院。他们被成堆的木料包围了。有两扇门可以进入那栋建筑：其中一扇正对着他们，另一扇在一段金属楼梯上方。罗丝的第一反应是躲进去，但是一阵危机感让她停了下来。
窗户那里是有人吗？
她只是余光瞥见了一眼，一个面色惨白、双眼空洞、衣衫褴褛的身影。当她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却消失不见了，黑漆漆的玻璃上只有天空的倒影。
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仿佛一声枪响，吓了她一跳。罗丝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怪物，鬼鬼祟祟地穿过小巷跟在她身后。
“你听到它们了吗？”她悄声问道。
“我听到了。”多米尼克肯定道，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恐惧。
“完蛋了，多米尼克。我们被包围了。”
他想与她拉开距离，“我会去自首。我会告诉他们都是我的错。你……你就藏在某堆木头后面，也许他们不会……”
“这不是你的漫画，多米尼克。你也不是我披盔戴甲的骑士。我俩一个都逃不掉。”
罗丝抓住一根木头，像拿着一根球棍般挥舞着，眼睛紧盯着关闭的大门。她大脑中的刺痒已经变成了淹没一切的轰鸣，唯一能断续成型的念头，是光照不对劲，这儿太亮了。现在是白天，晚上才是怪物出没的时候呢。
然后一大片乌云吞没了太阳，院子陷入了阴影中。
它们追着她来了。
大门忽地打开，它们就在那里。一共四只僵尸，争抢着想要第一个挤进来。罗丝转过身去，心里已经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场景：另有两只僵尸从背后的门廊里出现了。然后是另一只，出现在她头顶的楼梯上，若非脚步拖沓，当真一声不响。
罗丝和多米尼克背靠背站着，被包围了。他正在呜咽，罗丝则掂了掂自己的临时武器，准备痛扁第一个进入攻击范围的僵尸。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用眼下能拿出的最自信的嗓音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我是不会尖叫、晕倒，或者弄掉自己的衣服的，懂吗？所以，如果你们想要我……那么，就上吧！”
僵尸来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罗丝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她在床上扭动着，不屈不挠地闭紧双眼，希望这声音会离开，让她自己待着。
怪物是有迷人之处的，那些躲在床脚、在黑夜中蹦出来的东西。如果它们一无是处，我们就不会梦到它们了。我们想要体验那种战栗，品味那种恐惧。
她又睡过去了，电视也没关。妈妈到现在还没一边冲进来拔掉插头一边抱怨电费，真是个奇迹。
一些良性的恐惧并没有什么坏处。这能让我们心跳加速，刺激我们分泌肾上腺素，让我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尽管努力抗拒，她还是慢慢醒了过来，逐渐想起了自己在哪里。
毕竟，还有什么能比直面那些怪物更令人兴奋、更刺激？
罗丝又醒了过来，楼下交通高峰期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在她耳中炸开。她打开电视来掩盖喧嚣，发现它仍停留在之前多米尼克调出来的频道间的静电噪音上。
这样的白噪音本身是令人心安的：它是有些刺耳，没错，但这个持续不断、富有规律的声音，能够掩盖所有其他声音。罗丝的眼皮再次耷拉了下来，她任由那阵声响将她引入黑暗之中。
在我们的梦中，我们就可以做到。我们可以享有那种刺激，并安然无恙。我们的梦并不能伤害我们。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睡了多久？博士回来了吗？
她在听什么？
本节目由静电噪音电视台编辑出品。我是哈尔·格莱登。现在我们被迫终止广播，但我们将于今天下午继续带来本日剧集：食脑僵尸城堡。请在静电噪音中搜索我们。
现在，罗丝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她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刚好赶在屏幕重新被一片雪花吞没前，看到了一张一闪而过的脸。她跳下床去拿电视遥控器——它之前被多米尼克扔下了。
她搜索了一打频道，找到的全是普通的新闻和纪录片。
她停下看了一会儿某个庭审现场的直播，一个女人正在申请离婚，理由是她的丈夫用一个恶毒的谎言毁了她的自信：“他反复明确地跟我强调，说那条裙子不会显得我屁股很大，但当我到那家餐厅的时候……”
她关掉电视然后看了看钟，但根本看不懂上面那六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应该从左还是从右开始读，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里一天到底有多少个小时。但窗外的景色告诉她，现在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上。
博士还是没有回来。她穿上夹克，在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它被博士改造之后，就再也不用充电，而且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信号。她本以为会看到一条来自博士的短信，或者一个未接来电什么的，然而什么都没有。总有一天，她会逼他带上手机的——她知道他肯定有一个，在他想要的时候。
他会找到她的，他总是能找到她。与此同时，她得继续行动，去找多米尼克了。罗丝和杰克一致认为，多米尼克能帮到他们，只要能让他冷静下来。多米尼克可以成为他们的向导。再说，在昨晚的危情之后，她也想去确认他没事。
罗丝草草写了条短信发给博士（只为预防万一），便往门口走去。就在此时，她听到了背后的声音。
是脚步声，就从一秒前还没有人的地方传来。
罗丝猛地转身，屏住了呼吸。
房间里空空如也。
她笑了起来，很庆幸博士和杰克上校没有看到自己一惊一乍的样子。
但就那一瞬间……就那一秒钟——她的笑意在回想时凝固了——她确信，百分之百确信，她不是孤身一人。房间里有其他人……不，其他东西，在她身后。
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
她几乎没法去想那个词。但是那画面就在那里，清晰地映在她脑海之中。一个面白如纸、衣衫褴褛的生物。它皮肤剥落、双眼空洞，胳膊无力地朝她伸来，好像受弦线操控。
一只僵尸，跟多米尼克漫画里的如出一辙。
罗丝摇摇头想驱散这个画面。是噩梦的残影吧，大概。但它一直在那儿，当罗丝走入阴暗的酒店走廊，在身后把房门关上时，仍然在她的脑子里隐隐作痒。
多米尼克的公寓并不难找。道路都按数字而非名字进行标识，且以网格布局排列开来，罗丝很庆幸地发现自己只需走上几个街区就可以了。她可不怎么想在既没有钱也没有博士的情况下，跟这里的公共交通系统打交道。
多米尼克住的那栋大楼里的电梯坏了，但好在他住的楼层不高。毫无装饰的混凝土楼梯，让罗丝想起了自己老家的那个——在地球上的那个。但这个楼梯没有任何涂鸦，就好像大家都无话可说。
她在一扇不怎么结实的木门前敲了几分钟，然后又对里面喊话，想让多米尼克相信自己并无恶意。她考虑过把门踹开，如果门后哪怕有最轻微的声响，那她都会这么干。
他很有可能上班去了，在那个致电中心。她责怪自己睡过了头，责怪自己出门太晚。
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丝步履沉重、满腹心事地走在回旅店的路上时，多米尼克从一家咖啡馆门口的桌子边向她扑了过来。他一直坐在那里，假装沉浸在一份似乎图片比文字还多的报纸里。
“多米尼克！”罗丝在被抓住胳膊拖到一边时尖叫道。
他立马嘘声让她安静：“继续走，他们也许在跟踪你。”
罗丝忍住回头看的冲动，“谁也许在跟踪我？”
“你去过我的公寓。他们安排了警察整天巡逻，穿的是便衣。我一直在观察他们。有一个男人，每三分钟就顺时针绕着大楼转一圈。街对面的公寓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看到太阳照在望远镜上的反光了。”
罗丝这下回头了，“我谁也没看到呀。”她疑惑地说。
多米尼克快步向前，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罗丝艰难地跟在后面，不停地撞上路人。在走到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多米尼克突然向右拐去，没一会儿他忽然跑了起来，冲进了一条空旷的小巷子。
她在街的另一边追上了他，“听着，我觉得没事了。”她说，“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在……”
“他们去过我的公寓，”多米尼克说道，“我昨晚在一个朋友家里过了夜，等我到家的时候……他们试着把一切放回原位，但我知道他们来过。就好像每样东西的位置都……都有一丝微妙的差别，你明白吗？我就从消防通道溜了出来。”
“这都快成你的癖好了。”
“那个，对于昨晚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们是……哎，我想这显而易见。一定是因为……一定是因为压力，还有兴奋，让我有些发幻想疯。现在我想明白了，如果你是……又恰巧在那旅店房间的概率真的很低……然后，我的意思是，警察真的会对我们撒谎，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但是你们跟我讲的故事，都太精彩、太难以置信了，警察无论如何是不会……”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今天早上又直播了，”多米尼克说道，“你看到他了吗？”
“如果你是说哈尔·格莱登的话……”
“没错，”他兴冲冲地说道，“所以你找到他了，他说的话可真是……我是说，今天早上，我以为一切都完了。你明白吗？警察知道我叫什么——他们一定已经从读书小组的某个人嘴里逼问出来了——我也不能回家，但现在我知道事情很快就会改变了。”
“为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多米尼克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
“我只看到了最后一点。”罗丝解释道。
多米尼克又焦躁不安起来，开始四处张望。他眯起了双眼，再一次抓住罗丝的胳膊，把她拽进了另一条小巷。疑神疑鬼，她心想，绝对是在疑神疑鬼。但也许他真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在这里她不过是个过客，但多米尼克的生活的确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当怪物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到她家里去的时候，就好像所有事情都毫无道理可言。不过至少她当时还有博士，可多米尼克又有谁呢？
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吗？
一阵擦碰声传来，仿佛有人撞掉了他们身后的某个垃圾桶盖。罗丝和多米尼克同时转过身去，然后看向对方。
“后面谁都没有。”罗丝说道，不只在说服多米尼克，也在努力说服她自己。
多米尼克点了点头，但看上去不怎么相信。他们匆忙继续前行，回到了人群当中。
“你刚准备跟我讲格莱登来着。”罗丝提到。
多米尼克的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也压得更低，“一年以前，他还无踪无影，不过是一个都市传说，我甚至不认为他真的存在。现在……”
“你真的相信他能改弦更张。”
“我知道他可以。人们听他的话，而且现在他们也知道真相了——真的真相。今天早上——他之前有过暗示，但从来没有挑明直说，他说……一场革命，罗丝。哈尔·格莱登说，现在是我们起来推翻这个警察极权的时候了。因为我们没有政府，你明白吗？所以我们没有……没有可以检视事物本质的人，没有可以倾听我们心声并做出改变的人。所以我们必须成立我们自己的政府！格莱登说，是时候废除反幻想法了，我们应该去寻求做梦的权利，以及所有他们不允许我们去梦想的东西。是的，这就是他的发言……罗丝，我觉得我们正在被……”
“我知道。”
她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有一种恐惧感盘旋在她脑中。一般来说她不会在意这种感觉，但这次不行。她不断扫视着周围的脸庞，搜寻着到底是谁正看着她。
找到时她倒抽了一口气：它就在半个街区之外，站在交叉路口处，它的眼睛漆黑而空洞，皮肤惨白且剥落斑驳。
接着，人群在它身旁合拢又散开，它便消失不见了。
多米尼克一定也看到它了，因为顷刻间他俩已经同时跑了起来。
他们从一家大型百货商店中穿过，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的包装。她跑着跑着便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一个僵尸？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僵尸直挺挺地站在人行道上呢？还有人在它身前视若无物地走来走去，就好像他们都看不到它一样。
再次踏上街道时，他们停了下来，因为多米尼克已经喘不上气了。
“我们甩掉她了吗？”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她’？”
“我以为你看到她了，那个女警察。”
“呃，没错。”现在罗丝真觉得自己在犯傻，居然凭空看到了怪物，但她明明很确定呀，“是的，我觉得我们肯定已经甩掉她了。”
令她吃惊的是，多米尼克接着就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热切地盯着她的双眼说：“我希望你明白，罗丝，如果我们被抓住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们的。我会说是……是我对你撒了谎，是我骗你帮助我。我会告诉他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除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什么都没听你讲过……”
“闭嘴，多米尼克。”罗丝说道。
他退了一步，满脸受伤。罗丝又感到了那种恐惧——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她往左看，往右看，但无论转去哪个方向，都只能看到普通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无视了她，但也有人在盯着她看——又是因为她的穿着吗？不，是因为她的行为，因为她神经兮兮的。
就跟多米尼克昨晚……还有现在一样。
然后罗丝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好像这世界有什么地方……有些她没法说清的事情不太对劲。但她记得博士之前曾经说过：藏于事物表象之下的事物，大多数人都无从看见。那是一种……在某个地方蛰伏着怪物的感觉。要是她能弄明白它们藏在哪里就好了，就能摆脱那种如果自己能看到它们，它们也一定能看到自己的恐惧。
幻想发疯。
意识到这一点，罗丝想起另外一些事情来，多米尼克昨晚说的，关于哈尔·格莱登的事情，“他打开了我们的眼界……”
“静电噪音台，”她倒抽一口气说道，“这就是它一直在做的事情，对不对？那些节目……以某种方法让人们大开眼界了。”
“……让我们能够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现在轮到罗丝抓起多米尼克的胳膊，拖着他一起走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叫出声来。
“找到杰克，然后回到塔迪斯上。”罗丝说道，“也希望博士能够去那儿找我们。来吧，这外面不安全。”
她可不是在临阵脱逃，她告诉自己。她不会逃跑，她只是……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她没有办法处理现在的情况，她必须……
“我……我可以保护你的，罗丝。”
“你什么？”
“全靠我了，我就是那个男人，我就是那个英雄。”
“才怪！你之前干过这样的事情吗？”
“呃……没有，但是……”
“那就跟我走吧。我会——”还没说出口的话冻在了喉咙，她捕捉到了一个路人的目光，就在他立马低头重新看向自己的脚之前。
她明白了。
“是他们所有人。”她悄声说道。
“什——你在说什……”
“他们都知道了，多米尼克。你还不明白吗？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了！所有的人，你能看到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被……都被控制着这个世界的东西控制了，无论那是什么。只有我们没受影响，而他们已经知道了。”
多米尼克猛地点头，尽管他的眼神出卖了自己的一无所知，“你是说他们都是告密者。警察已经发布了通缉公告，对吧，所以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们长什么样了。”
他们跑进了一条新的小巷，跑到另一条小巷的交叉路口时，他们停下了脚步，因为每个方向上都有人——那些不动声色、维持着自己日常生活的表象的人。但罗丝知道真相，她知道事实如何，她也知道他们不会允许自己说出真相。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起。有个女人清了清喉咙，从一扇高耸的木门里走了出来，被厚厚一叠硬纸板压弯了腰。她是出来扔垃圾，还是暗藏什么祸心呢？罗丝并没留下来弄明白。
第一扇门是锁上的，第二扇的门闩在她的疯狂晃动下脱开了，他们闯进了一个建筑工的小后院。他们被成堆的木料包围了。有两扇门可以进入那栋建筑：其中一扇正对着他们，另一扇在一段金属楼梯上方。罗丝的第一反应是躲进去，但是一阵危机感让她停了下来。
窗户那里是有人吗？
她只是余光瞥见了一眼，一个面色惨白、双眼空洞、衣衫褴褛的身影。当她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却消失不见了，黑漆漆的玻璃上只有天空的倒影。
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仿佛一声枪响，吓了她一跳。罗丝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怪物，鬼鬼祟祟地穿过小巷跟在她身后。
“你听到它们了吗？”她悄声问道。
“我听到了。”多米尼克肯定道，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恐惧。
“完蛋了，多米尼克。我们被包围了。”
他想与她拉开距离，“我会去自首。我会告诉他们都是我的错。你……你就藏在某堆木头后面，也许他们不会……”
“这不是你的漫画，多米尼克。你也不是我披盔戴甲的骑士。我俩一个都逃不掉。”
罗丝抓住一根木头，像拿着一根球棍般挥舞着，眼睛紧盯着关闭的大门。她大脑中的刺痒已经变成了淹没一切的轰鸣，唯一能断续成型的念头，是光照不对劲，这儿太亮了。现在是白天，晚上才是怪物出没的时候呢。
然后一大片乌云吞没了太阳，院子陷入了阴影中。
它们追着她来了。
大门忽地打开，它们就在那里。一共四只僵尸，争抢着想要第一个挤进来。罗丝转过身去，心里已经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场景：另有两只僵尸从背后的门廊里出现了。然后是另一只，出现在她头顶的楼梯上，若非脚步拖沓，当真一声不响。
罗丝和多米尼克背靠背站着，被包围了。他正在呜咽，罗丝则掂了掂自己的临时武器，准备痛扁第一个进入攻击范围的僵尸。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用眼下能拿出的最自信的嗓音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我是不会尖叫、晕倒，或者弄掉自己的衣服的，懂吗？所以，如果你们想要我……那么，就上吧！”
僵尸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