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爸爸。”我听到自己重复了一遍。这不是个问句。可是,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别担心。他很好。”昆汀忙说,“我猜他还没到是因为路途遥远,还在路上。”
“为什么我爸爸要来这里?”我又心跳加速,“你怎么会认识他?”
“哦,”昆汀又说,好像更加困惑,而且很紧张,“你还一无所知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喊,声音大得几乎吓到自己。
“好吧,好吧。”昆汀举起手,“很明显,你爸爸更希望你待在家里。但是,凯西”——他指了指凯西,别扭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你们已经——是你爸爸吩咐的,让我们把你们带到这儿,怕你们出事。这一点很重要。”
“不,不可能。”我说。我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
不可能是这样。要是这样,爸爸岂不是早就知道凯西出了什么事?但当时在客厅,卡伦吓坏了,我也吓坏了,他却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明明涉及其中,却假意帮忙,什么样的怪物会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你决定怎么做了吗,本?”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爸爸。那是意外发生的前一天。
我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很快又要吵起来——近来他们一直争吵,有时他们甚至当着我们的面吵,我却听不出他们在吵什么。但是从爸爸绷紧的脸来看,他显然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他很不高兴。
“做什么?”我问,这不可能是在说爸爸的研究,他的研究已经完成,成果也即将发表,“发生了什么事情?”
爸爸瞪了妈妈一眼,像在说看看你做了什么。
“学校的网络出了一些问题,”爸爸望向我说,“西蒙斯博士已经找了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部的同事来帮忙,他们会保证我的研究数据的安全,直到我们自己的大学解决这些故障。”
妈妈交叉双臂,“就这样?”她问爸爸,“你没有别的想说了。”
“是的,霍普,就是这样。”爸爸瞪着妈妈。
我不再吃饭。不管他们在吵什么,肯定和数据安全无关。我看了看吉迪恩,但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化学作业。我不知道是他没发现爸妈在吵架,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所以,你还没有跟西蒙斯博士说异类的事?”妈妈继续说,“你不是说这一次会跟他提么。”
爸爸深吸一口气,放下刀叉,看着妈妈。
“异类是什么?”我问。我希望爸爸的解释能减轻我的忧虑,我真怕他们会离婚。
“一些蒙住眼睛、戴着耳机就可以完成爸爸测试的人。”吉迪恩头也没抬,说道。他很了解爸爸的研究,他读过爸爸的每一篇论文,而且总是向爸爸提问。一方面是因为他着迷于科学,另一方面是想引起爸爸的注意。“你知道的,ESP."
“不是ESP,吉迪恩!”爸爸大吼。
吉迪恩吓了一跳,脸唰地红了。那一刻,我以为他要哭了。
爸爸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吉迪恩,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词。它很有煽动性,而且它会降低我的研究价值。”他伸出一只手,好像要去摸吉迪恩的头,但是并没有摸到,“不过刚才我不应该大吼。对不起。”
爸爸在为自己辩解,就连我都知道,"ESP"这个词在家里是不能提的。我听爸爸向别人解释过太多次,ESP不属于他的研究范畴。每次解释,他的声音都很沮丧。
“那异类到底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因为我需要一个答案。
“异类就是测试结果异于常人的人。就这么简单。”爸爸说,“异类在各种研究中都会出现。”
“但是异类与异类也不完全一样。”妈妈说,“不是吗,本?”
妈妈每个问题后面都跟着爸爸的名字:就好像异类是情妇或妓女的同义词。
“吉迪恩,你说的ESP是心灵感应。”爸爸无视妈妈,转向吉迪恩,“以前为ESP设计的试验,会给一个受试者一张图,让他全神贯注想上面的图形——蓝色三角,蓝色三角,一遍遍重复。然后让另一位受试者来猜他所想的形状。没有人能猜对。这种测试和情绪智商无关。ESP在一定程度上和情绪智商的感知有关:都是读人。在我的研究中,受试者展现出不同的情绪感知能力,相较于观察静态图片,受试者在现场交谈时的感知能力更强。异类展示出与我的研究无关的超能力——他们蒙上眼睛、戴上降噪耳机,也能感知情绪。这绝对需要进一步研究。”
“研究来,研究去,就是不告诉别人?是不是这样,本?”妈妈说。
爸爸还是没有理会。但是,我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想研究异类。”吉迪恩说,他还是对爸妈之间的紧张关系浑然不知,“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从而学习并掌握这种技能。然后我就能统治全世界。”他往嘴里塞了些食物,然后咧嘴笑了。
“你学不会的,吉迪恩。情商就像智商,你可以通过努力去提升它,但是提升空间有限。”爸爸说道,声音轻了不少,可以说很悲伤,“太执着于研究课题是危险的和不道德的。我解雇卡顿博士,就是因为他太沉迷了。科学家要保持客观。因为最重要的是真相。”
“好了,哎呀。”吉迪恩平静地说,用叉子拌着面条,“我刚才是开玩笑。”
“最重要的是真相?”妈妈厉声问道,她站起来倒水,说话的时候一直背对我们,“真好笑,你不觉得吗,本?”
“等等,让你们这么做的是威利的爸爸?他让你们保护我们?”我听到雅斯佩尔问,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谁要伤害我们?”
集中注意力。我需要打起精神,专心听。这个答案非常重要。而且只有我能判断真假。
昆汀看起来更不安了。“我猜是一些军事公司的人,国防承包商?”他抬高语调,就像在提问,“说实话,我了解的也不多。但是我知道,他们想拿到你爸爸的研究,或者要他帮忙做什么事。我猜他们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哪怕是用他们的双手去伤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无法想象有人会这样做,“也许会用枪。国防承包商肯定有武器,对不对?就像我说的,我不太了解。”
天啊,不论如何,妈妈之前知道吗?她和爸爸是不是在为这件事争吵?真好笑,你居然以为你只要一个答案,但是真相从不会这么简单。
“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是希望我回家。”我说。
“因为他真的希望你回家。他最初的计划不是让你们来这里。至少不是让你们三个。”他说着,扫了一眼凯西的方向,“可是你和雅斯佩尔已经出发。他觉得两个孩子自己在外不安全。”
“等一下,”雅斯佩尔说,“你说‘三个’是什么意思?你说话的时候,为什么只看凯西,不看我们?”
我很高兴我没发现这一点,尽管我害怕听到昆汀的回答。我望向凯西,她的表情无比诡异。
“听着,这很复杂,我只能说这么多,真的。”昆汀摆摆手,似乎乐于这么说,“西蒙斯博士才是真正——”
“西蒙斯博士在这里?”我问道。
“是的,他这会儿在主屋。”昆汀告诉我这些之后,好像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心上的石头还压着。我希望爸爸与此无关,但要是西蒙斯博士在这里,我的这个希望就要破灭了。
“你认识他?”雅斯佩尔问我,好像很怀疑,“这个叫西蒙斯博士的人。”
我点点头。“他是爸爸的朋友。”
雅斯佩尔朝门口走了几步,对昆汀说:“那你带我们去找这位博士,让他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肯定要带你们去,”昆汀说着,一脸尴尬,“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我不能把你们一次性都带过去。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现身开阔的草坪,那个公司的人会发现的。目标太大了?”
他的结尾听起来都像问句。
“目标?”雅斯佩尔问道,他似乎更多的是生气,但也有点儿害怕,“你在开玩笑吗?”
昆汀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不在这儿,我们只知道他们在找我们。威利,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西蒙斯博士,让他给你解释。然后,我再来接你俩?”
我摇头。不不不。我的头摇成了拨浪鼓,虽然我能感觉到大家都在盯着我看。但是我不想去见西蒙斯博士。我太怕他告诉我:爸爸早就知道这一切。
“你不去?”雅斯佩尔问道。他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怎么会懂呢?
“不去。”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我有点儿希望在搞清楚状况之前就离开这里。
“那我去。”雅斯佩尔说。
“不。”凯西大声说,“我的意思是,带我去。你们抓的是我。应该让我去见西蒙斯博士。”
“我先去。”雅斯佩尔说。他退到凯西旁边,握了一下她的手指,然后朝门走去。他的意思是:万一他走过草坪的时候被发现了,或者,如果这是个陷阱……“别担心,我没事的。”
凯西和我没有说话,望着已经关上的门。
“为什么和我爸爸的研究有关?”我终于发问,“这么长时间,从来没人在意他的研究。你有没有发现昆汀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我觉得你才是他们的目标。这是为什么?”
凯西耸耸肩,摇摇头。“别看我。”她说。但是听起来,她没有生爸爸的气。或者说远不及我想看到的气愤程度。
我希望凯西十分生气,是因为我要气炸了。“你的情况。”他居然这样说!全是他的可笑研究害的,他还敢这样说?我只想让他接电话,再告诉他一次,我真的希望那天晚上出车祸的是他。怎么会让我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他是一个骗子,执迷于自己愚蠢的研究,居然都不提醒一下这会牵连我们。
“你知道吗,你妈妈惊慌失措地来找我们,我爸爸居然装作一无所知。”我说,以免凯西不理解为什么我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兽。
“随便,就该让我妈着急。”凯西又耸了一次肩,“不管怎样,你不应该在没了解清楚情况之前就下结论吧?也许你爸爸可以解释。”
“你心还真是大。”我没好气地说,因为她把我惹怒了。凯西永远不会觉得卡伦没错。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好吗?”
她说的是:担心,担心。好像我只会担心。然后她抬头看着我的头发。好像这证明她是对的。它确实证明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啊?”她问我。
“我看起来像她。”我说。把这个可悲的真相说出来,让我感到一种解脱,“镜子里的我,就和她一样。而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凯西点点头,她在考虑我的头发问题,她在想办法,而不是在担忧。
“等等,我有主意了。”她说着,朝地板上她的包走去。
我看着凯西拾起内裤,小心塞回包里。然后她微笑着站起来,手里举着两根发绳,朝我走来。“就靠它们了。快坐下。”
我于是坐了下来。她的手抚过我剪毁的头发,好像在想扎哪儿比较好。
“你的内裤为什么在你的包里面?”我问道,因为我老是会想到它在那里。我的意思是:她就这样什么都不穿?
而且,即使这整件事和我爸的研究有关,外面还是有一个讨厌的守门人。他乱翻她的东西了吗?那里面显然应该有多的内裤。凯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让我更加担心。她继续摆弄我的头发。我抬头看她,并抓住她的手。“凯西,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她咬了一会儿嘴唇,最后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去市区不是为了躲我妈,而是去见一个人。我本想在他那儿住几天,气气我妈。所以我带了一些换洗的衣服。那条内裤可能是我之前拿运动衫的时候,一不小心带出来的。”
“哦。”我说。我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她显然是在欺骗雅斯佩尔。
“我们没在一起多久,”她说,“就几个月吧。”几个月?她和雅斯佩尔都没在一起那么久。“你想听最糟糕的那部分吗?”
不,我不想。但是我说:“说吧。”好像我能接受她的一切,因为我是超级棒的、不会说三道四的好朋友。
“我觉得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雅斯佩尔太好了。起初,我像你一样,以为他是个混蛋。我就配跟混蛋在一起。”
“但他不是混蛋。”我说。现在就连我也很肯定这一点。
“嗯,他是个特别好的人。有原则。”凯西抹去眼泪,“你知道吗,他到现在还在给差点被他爸爸打死的那个人寄钱,那些钱都是他在国际煎饼屋洗碗赚来的。你能想象吗,辛苦打工,钱却给别人?”
“不能。”我说,“我不能。”
“是啊,我也不能。”凯西的声音又小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这么好的男孩,是看上了我哪一点?只可能,你懂的。”她指指自己的身体,她的意思是:她的外在,“但我几乎要强迫他,他才和我做爱,他老是自言自语,‘别有压力,别有压力’。这真的是太——完美。所以我还能怎么办?”她用手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说,这让我想起雅斯佩尔的话。而且让我更同情他。
“不过,我没有去找别人。”她继续说道,好像这样会让事情有所好转,“一天下午,我在甜筒店打工,正想着心事,这个人进来了。”
“如果你真的更喜欢他,那你这样做没有错。”我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凯西在和这个人约会之前,先和雅斯佩尔分手的话会更好。
她摇摇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反正现在已经结束了。我看错他了。”她的眼泪哗哗往下流,“其实他真的很可怕。现在我看清楚了。”她苦笑着,摇摇头。
“你还好吗?”我问,因为凯西这样说,让我很担心,她的难过不是装出来的,我看得出,她非常,非常难过,“我的意思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望着我,好像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她的嘴唇闭得更紧,眼睛看着地面。
“我以后告诉你,现在……现在不行,”她指指木屋,意思是:现在还有别的事情,但是她的语气有些奇怪,就像我说错了什么,或者我没听懂。她擦干脸上的眼泪,“不管怎样,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联系了。我其实还挺高兴的,因为不用再看你的那种表情,那种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
“行了,你现在就是那种表情。”
她说得对。我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
“谁会在意我怎么想?”我说,“我是说,看看我:我混乱得不行。我一无所知,我能做什么?”
“你的能力超乎你的想象,威利。”她轻声说。然后挤出一个笑容,“但显然,你不会剪头发。”
她又说回到我的头发。这让我想起妈妈死后,凯西来我家给我编辫子的情景。现在她又这样做,让我觉得想哭。
“完美。”她看着自己的杰作,说道,“来,你来看看。”
她招呼我到窗前,然后举起煤油灯,让我看窗户上的倒影。我的头发其实没剩多少,不足以武装我的这次战斗。但她还是把它们扎起来了。我的头发还是很短,很乱,但是凯西在我的头顶扎了一个法式小辫,把所有的乱发都收在一起。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发型,但是还挺讨喜的,也许比我以前所有的发型都要讨喜。
“还不错。”凯西说,虽然她的声音很悲伤。
“谢谢你。”头发扎好之后,看着确实正常多了,这让我好受了些。虽然我知道,别人并不会觉得我是个正常人。永远不会。
“不。谢谢你。”凯西说着,从背后抱紧我,“谢谢你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