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早上八点过一些。我们终于到了屋外。我站在主屋的前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但天空还灰蒙蒙的,云层很低。现在比之前感觉湿润和温暖多了。原来,就算没有雅斯佩尔斯的外套,爸爸那条“他们已经出发”的短信也足以启动那个周密的紧急行动计划。
没有具体引导,大家各自归位,专注于事先定好的工作。我在想要不要问问其他人一些细节。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打招呼,我和这些人还没有说过话。看来还是继续这样比较好,尽量别引人注意。特别是现在,我还想伺机逃跑呢。
我已经可以肯定,这些人会为所欲为,凯西和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看见亚当和菲奥娜拿着铲子,从车道走下山。
格拉迪斯和碧翠斯,罗伯特和希拉里,他们两人一组,在屋后的树林捡树枝,然后堆在草坪中央。他们那么镇定和专注,那么胸有成竹。看上去没有一丝惊恐,不像在寻找退路。仿佛他们当初决定来这儿帮助爸爸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再危险也不退却。
西蒙斯博士走到我的身边,站在门廊前。“树枝是做什么用的?”我指着格拉迪斯和碧翠斯,问他。
“恐怕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万一我们暴露了——我是说万一,”他说道,“可以点一把火,以便逃离。”
西蒙斯博士看了一眼雅斯佩尔和我之前在的木屋,脸色大变。我回头一看,凯西正穿过空旷的草地,向我们走来。她换了一身衣服,牛仔裤、毛衣,和一件长款羊毛大衣。明明是胡乱搭配,穿在凯西身上,却显得随意而别致,只有头上的亮橙色针织帽很突兀,那东西像是猎人戴的,奇怪又扎眼。这肯定不是她的。
“我以为凯西去躺着了。”我说。大家都去工作之后,是西蒙斯博士劝我别跟着凯西。
“是的啊,斯图尔特跟我说的。”看起来,西蒙斯博士自己也很困惑。
凯西走近了些,我才看清她脸上奇怪的表情。然后,我注意到她手里的烟。我不想评价什么。如果有人告诉我我是一个异类,我可能也会去抽烟。但凯西丢烟蒂的动作是那么陌生。好像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抽烟。而在她的身后,是斯图尔特。他站在之前关压我们的木屋前。他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呼出,烟雾在他的头顶散开。他距离我们很远,但我觉得他这样做是好意,似乎他想让我们知道,他和凯西刚才在攀谈。
我可以理解凯西的沮丧和困惑。但是沮丧到为了一支烟和斯图尔特攀谈?我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凯西终于走到我们跟前。“你还好吗?”我问她,希望她不要觉得我在指责她,“你刚才去哪儿了?”
“散步。”凯西说着,抱起双臂,望向远处。
之前,她似乎因为自己是异类以及雅斯佩尔的事情不快,但是现在,她脸上好像还写着不安和愤怒。
“你千万要小心,凯西。”西蒙斯博士说,我很高兴开口说话的是他,而不是我。“你一个人不安全。”
凯西望向西蒙斯博士,那一刻,我以为她要让西蒙斯博士闭嘴。我有点希望她那样做。但她只是咬了咬嘴唇,看向远处。
“威利,你和凯西搬一些树枝下山吧。菲奥娜在那边的树林里,你应该能看到。我们要用树枝生一堆火。下面的树枝显然还不够。我们得从屋后的树林里再捡一些。”西蒙斯博士说,“你们也帮帮忙吧。我想忙碌对大家都有好处。”
西蒙斯博士冲我点了点头,意思是:照顾好她。然后,他慈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屋去了。我会的,我心想。我会照顾好她,所以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好极了。”凯西咕哝着,朝草坪中央的树枝走去,看也没看我一眼。
“你知道的,会没事的。”我赶上她,对她说。这话听起来可信吗?希望如此。我回头看看,确保西蒙斯博士已经走了。然后我靠近凯西,小声地说:“我们得离开这里,凯西,现在就走。穿过树林。在这儿等不安全。”
我考虑再加一句“你不安全。”但是,我不想再吓着她。
“威利,过来拿些树枝。”凯西说,“你听见他的话了。我们都应该忙碌起来。”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问道。她很沮丧。我能理解,但是她必须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我们得偷偷溜走。小心一点,肯定不会被他们拦住。”
凯西停了一下,转过身看着我。她眼里既有恐惧、愤怒,又有悲伤。
“不。”她咬着牙说。然后,她转过身,抱着树枝走了。
“凯西!”我在她身后大喊,感觉自己要疯了,但更多的是受伤。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走掉。难道她不信任我,所以不跟我走?
之后,我走到树枝堆前,拾起一些,抱在怀里。我突然想起了从家带的那些毫无用处的野营装备,然后又想到雅斯佩尔。要是凯西没跟他说那些话该有多好。因为,要是雅斯佩尔没走,他会说服凯西离开的。我知道他办得到。
我抱着树枝,往山下走,这个时候,我觉得有人在看我。我以为是西蒙斯博士,或者更糟一点,是斯图尔特。但是我一转头,只见昆汀站在走廊的尽头,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我和他四目相对,他冲我挥手,而我胸口一紧。然后院子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大声争吵的声音。
“我就知道!”斯图尔特在冲西蒙斯博士大喊,西蒙斯博士摇摇头,盯着地面。“你以为我会那么傻!”
西蒙斯博士是在怪斯图尔特给了凯西那支烟?也许吧,但看起来还有别的事。我就觉得凯西还有所隐瞒。那不是不可能。
当我回头看昆汀,发现他还在看我。我转身离开。他的目光让我不自在,也可能我本来就难受。我也搞不清楚。
我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凯西的踪影。我必须一直盯着树林,才能发现那个亮橙色的点。也就是凯西那顶奇怪的帽子。
“哦,你在这儿。”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身,发现米里亚姆站在我旁边。她看到我,似乎很惊讶。但与此同时,我却有种诡异的感觉,好像她根本是来找我的。她怎么说出现就出现?她刚才不还在山上分配食物吗?
“你找我?”我问道。
她眼睛放光,似笑非笑。“哦,没有,亲爱的,”她说着,把纸般纤薄的手放在我的手肘上,按了按,“但你还好吗?”
“挺好的,为什么这么问?”我说。米里亚姆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她是不是能看透我动荡的内心?她曾经可是一名护士。
“你看上去很疲惫,亲爱的。”她笑了,“你很重要。我们需要你保持体力。”
“重要?”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你照顾凯西,我想她会这样说。
“一切即将改变,而我们需要很多的帮助,才能过渡。”
她在说异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也许我不应该搭话,而应该点头微笑,然后离开,让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当中,这样比较好。但我不喜欢她把现在的局势说得像电影《狂喜》(Rapture)一样。因为我清楚记得,那部电影的开头是大家都死了。
“过渡?”我还是忍不住问她。
“哦,是啊。”米里亚姆说,仿佛惊讶于没有人告诉我。“凯西跟我们分享她的天赋后,我们再与其他人分享。我们所有人都会重生。我们要感谢你的父亲。”
谁知道呢?也许凯西是基督降临,我爸爸是国王。那我岂不是公主了。除非我一直想成为公主。除非它会改变我们得离开这个营地的事实。
“嗯,没错。”我说,因为她肯定在等我说对。
听了我的话,米里亚姆笑着走了。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抱着树枝的手在抖。因为她的话并没有让我好受。我反而更坚信我们得走。现在就走。我必须让凯西明白这一点。
我跟随那个亮橙色小点,穿过树林,终于找到凯西和菲奥娜。他们站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汽油罐,而凯西在清理她的腿和大衣,它们看起来湿漉漉的。隔着好几米我就能闻到浓烈的汽油味。
“真对不起。”菲奥娜对凯西说,显然已经说了好几遍。她把自己的紫色贝雷帽戴在头顶,俨然一个水将沸的茶壶。
近看菲奥娜更加漂亮,褐色的眼珠很明亮,鼻子两边有些雀斑。其实,除了米里亚姆和昆汀,我就只近看过菲奥娜了。其他的人总是两两待着,像一座群岛中分散开来的岛屿。
菲奥娜上前一步,摘下头上的贝雷帽,好像想用它弄干凯西的牛仔裤和外套。“我真是太不小心了,凯西。我真是蠢。”
“没关系,没关系。”凯西对菲奥娜摆摆手。但她的声音就像要哭出来。
“怎么了?”我问道,怀里还抱着那些树枝。
“我被那块石头绊倒了,把汽油弄了凯西一身。”菲奥娜说。“我真是蠢死了。”
“我去……擦擦干。”凯西说。
“凯西,我的衣服你可以先拿去穿。”菲奥娜提出来,“我还多带了一件外套。都在我们之前待的那座木屋,一个红色行李袋里。”
“好,谢谢。”凯西说着,朝车道走去。“我和你一起去。”我对凯西说。我放下树枝,给了菲奥娜一个微笑。“别担心。这是个意外。”
“但她似乎不高兴了。”菲奥娜看起来有些心疼,“她一定是不堪重负。兴奋,但不堪重负。”
“我觉得更多的是不堪重负,而不是兴奋。”我说。
菲奥娜点头,然后笑了。美丽,安详的微笑。但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有点太安详了。“但是,等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结束之后,她会看到这是多么神奇。对每个人来说,都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凯西,等等。”一上到车道顶部,我就冲她喊道。但是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停下,反倒走得更快。“凯西,停下!”
最后,她停了下来,背对着我,肩膀耷拉在淡灰色的多雾的清晨。我跑到她身边,趁机抓住她的胳膊。
“我们得离开这里,凯西。现在就走。”我在她耳边低声说,她还是没有看我,“我觉得雅斯佩尔可能被那些人抓走了,就是被北角公司的人。昆汀在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外套。”我担心凯西听了这些话,原本纠结的内心会更愧疚,毕竟雅斯佩尔是因为她才走的。但是我更担心凯西还没能意识到危险。“他们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你。”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并不是震惊的表情,更像是崩溃了。好像她已经放弃。
她还是不说话,于是我继续说:“我们不得不进入树林,但也总比在这里等好。”至少她在听我说话。这是我说服她的机会。“跟我走,没事的。我妈总带我去树林,还记得吗?情况越是危急,我表现越是好。比平时好多了。”
“威利,我不是不相信你。”凯西说道,眼神呆滞,“我只是不想走,你别说了,我不会走的。就这样。他们说得对。这太危险了。”
“凯西,我觉得咱们不应该听——”
“威利,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她走近一步,眼睛放光,生气了,“你听清楚了。我们哪儿也不去。”然后,她转过身,“别再说了。就等你爸爸来,好吗?我得去换衣服了。很快回来。”
凯西去了另一座木屋,菲奥娜的衣服大概在那儿。我看着她离开,恐慌不已,暂时忘记了伤感。现在怎么办?
我放眼望去,昆汀还在主屋前捣鼓着什么。我穿过草地,去找他。
“一切还好吗?”他见我走过去,就问我,“差点吵起来?”
“凯西被吓坏了。不能怪她。”
“嗯,她现在状态很不好,这是肯定的。”昆汀一边说着,一边检查黑色塑料盒里的一根线,“如果世界不那么糟,做个异类可能还挺酷的。”
是的,世界需要重启。这让我想到菲奥娜和米里亚姆所推崇的电影《狂喜》里的哲学。
“菲奥娜是一位老师吗?”我问道。因为她说起话来似乎不太科学。
“应该是吧。哎哟。”昆汀猛地抽手,含住好像被戳到的手指,“大概教艺术或人物素描之类的吧。为什么问这个?”
他疑惑地看着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绝对是书呆子,但这话不是贬义,我不是在损他。
我耸耸肩。“随便问问。”现在关心菲奥娜或米里亚姆以及她们怎么想,好像很蠢,“我真的不敢相信爸爸会这样做,他竟然不提醒我们一下。”
“他肯定也没料到会这样。”现在换昆汀耸耸肩,“他怎么可能料到?就好像他发现了世界的一条裂纹,近看甚至都不明显。”他说,“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不会在真相大白之前到处去说。看看北角公司的这些疯子,谁都还没有头绪,他们就已经想来抢夺了。”
“他至少应该告诉凯西测试结果。”我说道,“凯西本来是有时间做心理准备的,你知道吗,她现在不得不为这亡命。”
“说得对。”昆汀举起手,“澄清一下,我站在你这边,不是你爸爸那边。如果我是凯西,不管谁说,我绝对不会坐在这里干等。”
他又提起离开,这让我松了口气。
“我刚跟凯西说了。”我望着他,“但是你别告诉西蒙斯博士,好吗?”
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他是我的教授,不是我的神父,好吗?我不用什么都向他忏悔。”
“对不起,我只是——我知道西蒙斯博士觉得我们自己走的话太危险,但在这里等实在是——”
“疯狂?”昆汀点头,“别担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他这么说,让我觉得有点可笑。我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等待批准。可我已经16岁了,不是6岁。西蒙斯博士能拿我们怎么办?把我们绑起来吗?不过,他们之前确实把我们锁进了木屋。但就算这样,他们肯定是有分寸的。
“算了。”我转向凯西去的那个方向,“反正她也不肯走。”
“真的吗?”昆汀看起来很困惑,“她是不是想等雅斯佩尔一起?如果是这样,那没必要啊,因为雅斯佩尔似乎已经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忐忑不安。
“肯德尔警官打电话给西蒙斯博士,说你们开来的卡车不见了。”昆汀按按额头,“现在想来,虽然证明不了雅斯佩尔是安全的,但总归是一个好的迹象。”
“哦,是的。”我说,但我还是不放心,“我一定会告诉凯西的。但我不知道她不肯走是不是因为雅斯佩尔。”
“如果你能说服她,我就跟你们一起走。我的意思是,你们想让我一起走的话。”
“谢谢。”他这么说,我心里很感激,“我想还是给她一点时间来平复吧。之后我再去劝劝她。”我说道,然后,我指向昆汀在捣鼓的黑色塑料盒,“那是什么?”
“汽车电瓶,我想把它改装成便携式充电站,以防他们切断我们勉强能用的发电机。”
“不错。”
“希望能成功。”他笑着说,“爸爸死后的那个夏天,我出了点意外,在家躺了好几周,所以自学了技工。”昆汀一只手摸摸后脑勺,然后放在了脖子后面,“不过我那时才10岁,做的东西都不复杂。而且我本来也不擅长这个。”
“什么样的意外?”我问。是的,我对这种事特别好奇。
昆汀拉起裤腿,给我看他的伤疤。那伤疤足有15厘米长,从他的脚踝一直延伸到小腿。“他们以为我会被截肢。但是三次手术后,我好了,至少对一个不怎么运动的人来说,足够了。”
一场车祸。我已经想到答案。
“发生了什么事?”
“我,唔……”他不想告诉我。于是我更想知道。“我小的时候就有恐惧症,我爸去世后更加严重。而我爷爷非常固执,有一天在商场,他说要‘治好’我对自动扶梯的恐惧,”昆汀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好像在讲一个笑话。但那已经不是笑话。“我奋起反抗。我的裤子被卡住了,右腿被拉了进去。”
我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画面,想想就好吓人。
“嗯,怕什么,来什么。”他说。
我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句话似曾相识。这一次,是我说了同样的话——“怕什么,来什么”——在我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因为我一直最怕妈妈死,而昆汀说得对,你最害怕的事情发生后,世界会变得特别黑暗。我相当肯定,世界会永远黑暗。
但在这样一个破败的营地里,我突然觉得好受了些。因为妈妈去世后,我第一次觉得也许还有人能理解我。虽然不像妈妈那样。但也许有一天,有人能理解我。
“你呢?”昆汀问道,“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秘密技能?希望你的技能比我的靠谱。”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好像我一生都没做过有趣的事。“我以前喜欢拍照。”最后我说。
“以前?”昆汀问。
“嗯,我妈妈是一位摄影师。所以……”
“我知道了。”昆汀点头。我很感激他没让我说完,因为后半句是:“妈妈死了,我不可能再拿起相机了。”“对了,你想进去喝点儿东西吗?”他用钳子敲了敲跟前的黑盒子,“我想休息一下。”
“嗯。”我说,“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