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是我,金妮,你不是说有事让我给你打电话吗?”
“麦克斯啊,我忘了——”
“朱莉娅·萨默斯把她的故事卖了。”
金妮正把一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便停了手,拿了杯咖啡过来。“她都说什么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遥远,就好像不是她本人的一样。
“还不是她和多姆那件事。时间、地点都说了,什么沙发啊、红酒啊、在地毯上滚啊,就是这些事。”
她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现在麦克斯提前告诉她了,却仍没有填满她心中那无尽的空虚。杯子在她的手里抖动着,咖啡就要洒出来了。她把杯子放下了。
“什么时候?文章什么时候见报?”
“后天。”
“你确定?”
“确定。律师看过了,正在排版,打算登在封面上。”
“你?是你买的吧?”
“这故事不错。”
“求你了,麦克斯……”她朝窗户外望去,远处有个小公园,天真冷,开始下霜了,狂风吹打着那棵高大的枫叶树的顶端,她就这么看着,枫叶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黯然地落到了地上。
“算了吧,金妮。如果我不登,肯定有别人登。其实这件事我不跟你说也行,不过咱们事先有约定,我不能不守信用啊。我尊重我们之间的约定。”
“尊重?你敢跟我说什么尊重?”
“其实我用不着给你打这个电话,金妮。换了《镜报》或者《太阳报》,人家可不会给你这么宽松的条件,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和多姆提前做好准备。把孩子先送到他们奶奶那儿去吧。”
“你这么做会毁了多姆。”
“很可能。”
“就没有……”
“没有任何商量。”
她的世界在快速旋转,转得那么快,她觉得周围熟悉的一切都飞进了最黑暗的角落中。
“真是对不起,但这个故事的确不错,能让我赚不少钱,”麦克斯继续说,“我个人感觉多姆胜算的机会还是挺大的。”
尽管她的世界已经失控,脑子里也乱成了一团麻,但一个念头此时突然冒了出来。“麦克斯,还多亏了你给我打电话。谢谢你!这让我感到很欣慰。”
“真的?”
“嗯,该来的总归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说得太他妈对了。”
“老实跟我说,麦克斯,你愿不愿意用朱莉娅的故事换一盘你和那个酒店女服务员的录像带?”
“哪个该死的女服务员?”
“你知道的,就是开党代会时电梯里的那个。”
“你真是疯了。”
“算了吧,麦克斯,拍得质量很差,你的脸倒是很清楚的。你给了她50块钱,也许是20,不过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对不对,麦克斯?”
“你在吓唬我。”
“你没仔细看酒店的监控吧,不过没仔细看的人也不止你一个。”没错,鲍比在剪辑的时候也忽视掉了这个细节。他没认出那人是麦克斯,不过话说回来,麦克斯不过是个编辑,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你打算怎么做?”麦克斯慢慢地说。
“这要看……”
“看什么?”
“你怎么做了。”
“朱莉娅的事我必须登,金妮。现在不登不行。”
“你不是编辑吗?”
“哪怕我迟疑30秒,就会有人出大价钱把这个故事买下来的。很多人都知道。”
一阵沉默。
“就算你把我的事说出去,又能怎么样?我是个单身汉,不会有事的,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出名。我和多姆不一样。”
“不过到时候你得跟你母亲好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做未免太龌龊了,别把她拉进来。”
“可你把我的孩子硬拉进来了,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你这个小男人!”她啐了一口,然后就听砰的一声,她用拳头猛地砸了一下门。
“我干这行得活着啊,金妮。”他恳求道,能听得出来,他动感情了,“这篇文章我一定要登,金妮,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快他妈的闭嘴,麦克斯,我好好想想。”
她能听到电话那头的他正在焦虑地呼呼喘粗气,她的状态何尝不是这样呢。
“你跟她签保密协议了吧,麦克斯?某个让她不要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合同性东西?”
“当然签了。”
“那好,你印吧,不过要推迟一个星期。”
“你是想找律师告我们吗?没用的,金妮,我们这么做是完全合法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麦克斯。你忘了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吗?我不会阻止你刊登这个故事的,我需要几天的准备时间,想想对策,如何接招。”
“那盘录像带你打算怎么处置?”
“也没什么打算。私人聚会的时候放放,说不定到时候还会邀请你母亲过去一块儿欣赏。这要看——”
“看什么?”
“你的表现,还有多姆是否能挺过这关。”
“你认为他真的还会留在竞选阵营吗?”
“我们准备打伊拉克这张牌。凡事皆有可能。”
“天啊,金妮,你可真有种。”
“种我倒没有,我只有一个丈夫和两个孩子。女人需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她想都没想就把桌子上的一些水滴抹去了,然后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泪水。
电话那头的麦克斯也没闲着,他在想他的母亲和荣誉市民委员会。他知道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出现在里面的,到时候他的母亲肯定会很欣慰,而他自己肯定也会感到很骄傲的,不过他却从未听说过他们曾把荣誉勋章颁给一个在电梯里和女服务员玩儿口交的家伙。
他叹了口气,说:“金妮,你还在吗?”
“在呢,什么事,小男人?”
“我想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领导人大选残酷而充满变数,想要在大选中站住脚跟,不但要和候选人竞争,还要抵御住某些人的猛烈攻击。这些人会用尽各种手段毁掉你,不让你一帆风顺地走下去,他们以前就对布莱尔和他的手下这么干过,而今也对肯·波士顿用了这一招。
肯最初是同性恋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摆脱掉这个“污名”,那些人也不允许他这么做。15年前,他发表过一场演讲,当时的听众是一些支持同性恋的人,算是一个私人聚会,演讲引起了广泛反响。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演讲进行到高潮时,他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温斯顿·丘吉尔,他说在丘吉尔最惨淡的岁月中,曾恳求身边的人继续“干”39下去。他在做蠢事,千不该万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提伟人的这句话,他也知道自己出言不逊,但这是私人聚会,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令他万万没料到的是,有人用录音机把他的话偷偷录下来了。到现在,这事已经快过去20年了,但人们一想起来还是无法原谅他。领导人大选就是数字游戏,但时局对他明显不利,一家小报曾称他“是那种垫底儿的家伙,人品低俗”。其他报纸也用类似的语调刊登了不少关于他的文章,并做出暗示,如果他胆敢继续竞选,就把他的丑事都抖搂出来。他们这么做是有意羞辱他。
就这样,他把各大媒体都召集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身旁站着的是永远忠诚于他的荣。他当场宣布,说自己当初设定的同性恋候选人可以不受歧视地参加领导人大选这个目标已经实现。这和20年前的情况大不一样了。那个时候,这种事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这是一场胜利,一场关于人权的历史性的胜利,更是他本人的胜利,这表明政界的容忍度提高了。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当初设定的所有目标实现了。但说话的过程中,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说他没想把自己看作弥赛亚,觉得自己更像施洗者约翰,照亮了那些愿意追随他的人的路,因此觉得现在退选比较合适。他又说无论谁赢得此次大选,他都会送上自己衷心的祝福,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在下次的英国大选中,本党极有可能获得胜利。话说完了他就笑得像花儿一样,冲着各位摄影师一摆手,从前门退到后面去了,而在那儿,荣已是泪眼涟涟了。
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报复,有的人活着,就不允许别的人活。刚过去了一周多一点儿,原本的7位候选人就只剩下了5位,当然了,如果再把埃德·古德瑟普除去,就只剩下4位了。
肯·波士顿并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虽说是退选了,可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想见多姆,而且是很秘密地去见他。接下来的那一周,也就是选战的第二周,大选结果公布前的倒数第三周,他去多姆家里找他了。
他在一把柳条编的椅子上坐下了,金妮递给他一杯咖啡。他今天穿的是休闲装,却总摆出一副让人觉得他穿的是正装的样子。另外,他穿休闲装都穿名牌。“我到这儿来只是想跟你小谈一下,想告诉你那天你的演讲让我多么的激动。知道吗,你提到的在保护环境中家庭所扮演的角色这一点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多姆笑了笑,这时才猛然想起肯是环保部的发言人,可他干得并不称职,自己想到的办法他竟然没有想到。
“在这方面我有几个小想法,算是对你说的做一点儿补充吧,都草草地写下来了,”说着他用了一个飞快的动作把腰上的赘肉盖好,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了几张纸,“希望能有点儿用。”
多姆瞥了一眼,吃惊地发现这几个点子还很不错,说得有理有据。尽管肯说话没什么水平,可人并不蠢,这次退选就证明了这一点。“写得很不错,肯,我还以为没人看我发表的那场演讲呢,谢谢。”
“我想让你知道我支持你,并将你视为我在政治上的密友。我退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随时愿意效劳。”
“我感到受宠若惊。”
“我在政治上想做的事还有很多。我的大好年华刚刚在我的面前展开,你可以依靠我,多姆。”
他俯身向前,眼神中透着热切,那样子就好像在对别人透露什么秘密,柳条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这句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已经很明显了,他想捞个位子坐坐,继续留在竞选阵营。
“尽管你的台词不是最重要的,但戏还是开演了。”
“那帮该死的!”波士顿一摆手,对剩下的那几个反对党候选人表示出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衬衫袖口上的纽扣在微弱的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光。“黑泽尔是个臭婊子,”他突然啐了一口,恶毒的言辞开始从嘴中蹦出,“雷恩谨慎得要死,不看天气预报就不出门,古德瑟普嘛——嗯,就那样了。还有马特豪斯,每次我去他家,他一说话准是结结巴巴的,还一句真话没有。”
他这愤愤不平的态度是最近才变成这样的。他尽管说了这些人的坏话,可退选之前他都是拜访过他们的。他在政治上有一种被排斥、被忽视的感觉,人家根本瞧不起他。黑泽尔对同性恋深感厌恶,私底下也不掩饰这一点,雷恩和马特豪斯谨小慎微,不发表任何评论。至于古德瑟普,没人在乎他的看法。
“我打算出来发表一份支持你的公开声明,”波士顿皱着眉头说,从声音上听,他有些发窘,却也没有掩盖住语调中透出的虚夸,“我想知道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我知道有些人觉得我在同性恋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有点儿直率……”
“对我们来说这不是问题,”金妮手里拿着杯茶从厨房里出来,在椅子上坐下之后插嘴道,“对吧,多姆?”
“当然不是问题了。”
“请原谅,我一直在想,”波士顿有些踌躇地说,“知道吗,考虑到你的信仰……”
“金妮说的没错,这不是问题,肯。我不会把别人的私生活道德化的,对政治家来说这么做不安全。”多姆将头转向了金妮,“肯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这件事真的很棒,对不对?”
“我想加入你的团队,推一把这辆老宣传车,”波士顿把自己的想法又提了一遍,“等竞选完了以后,我想……”
“我珍视别人对我的忠诚,肯。我不会亏待你的,放心。”
来客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身体在吱吱呀呀的椅子上来回摇晃着。
“但我在想,”金妮沉思道,“这么做是不是最优方案。”
“什么?你是说我的支持会让你们丢脸,对吗?”
“快别说傻话了,肯,”她俯下身体摸着他的手安慰道,眼前这个男人心中藏着一团火气,就要爆发了,却在最后一刻被她压了下去,“你们男人干什么事都那么着急,真可笑。有时候,慢慢来要更好些——相信我。”她笑了,是那种近乎戏弄般的笑。“我想我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你们想听听吗?”
闭上眼,屏蔽掉车辆不时发出的噪声,对愤怒的低吼和声嘶力竭的演讲充耳不闻,将游船发出的声音过滤掉,忽略大本钟整点报时奏出的咚咚声,你便会察觉到威斯敏斯特的私语。这些轻柔而颇具煽动性的声音无处不在,就像一条大河,有时候慢慢地穿过水草,在深深的沟壑中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有时又变得狂暴无比,如山的浪头把面前的一切全部毁灭。很多人都葬身在这条河里了,却仍有不少的人执意在里面游泳。
鲍比是个游泳高手。他是做保密工作的,再加上自己是同性恋,因此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但他喜欢倾听,并善于从别人的话语中发现蛛丝马迹。和威斯敏斯特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他也喜欢交朋友。他们的生活方式一样,工作的地方也一样。为反对党工作的和为执政党工作的人在一块儿吃饭、去健身房或者同睡一张床都是很常见的事。因此,当鲍比从痛苦的沉沦中恢复过来以后,就又开始了新的交际。一天晚上,他正在议会大街的红狮酒吧坐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的胳膊肘,扭头一看,发现这人长得跟拿破仑差不多,个子也是那么矮,酒还没有来,俩人都在等着。这个小个子也叫科林,在唐宁街工作,是做政策顾问的,这份工作让他远离了钩心斗角的政治竞技场,可他倒觉得有些遗憾。别人对他又忌妒又恨,说他离权力中心那么近,其实他每两周才能见上首相一次。科林话多,和“敌人”们狭路相逢时更是说个没完,而现在他的身边就有个“敌人”。
他笑着和鲍比打招呼:“最近在健身房里没见你啊,忙什么呢?”
“一直在办公室里流汗呢。”
“哦,原来是这样。这段时间够你们受得了。他们不是说了吗,如果一个参选人退选还算无关痛痒的话,那么一周有两个候选人退选就……”他咯咯笑了,“别想啦,高兴点儿。我给你要杯喝的。”
“谢谢。我还正想喝一杯呢。来杯百威啤酒吧。”
“你支持谁?”
“谁也不支持,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哪有心思想这个。”鲍比撒谎了。他身为总部员工,在这个问题上应该保持中立。
“我们也在看着呢,不管是谁,选一个出来算了,”科林说,“最近这几个月过得真无聊。民意调查显示,那个谁好像领先10个点,而且还在升。没有搅局的人,可真没意思。”
“看你这么无聊,我应该请你喝一杯才对啊。”
“下次吧,”科林把酒钱给了吧台服务员,又把头转向了鲍比,“其实,我们把祭物都给上帝准备好了,让他发发慈悲,把黑泽尔转到我们这边来。”
“黑泽尔?这人可是个搅局的主儿。”
“她呀,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我的老伙计。”科林得意扬扬地笑道。
“你什么都知道啊。”鲍比鄙夷地说。
“说真的,没有,不过我们已经把这只老鸟给逮住啦,逮住她啦。我们早就盼着她当选呢。知道天鹅临死前跳舞的样子吗?转着圈直打趔趄。到时候她的羽毛会飞到英国各家商店的上空的。我们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你是说你抓着她的某些把柄了?”
“这么说也行。到时候就有她受的了。”
“你在唐宁街干的时间太长了,我的朋友。你是不是让大风吹着了,说起话来怎么结结巴巴的,光绕弯子?”
“还不是跟电视上那个叫什么的主持人学的。行了,不多说了,投票给黑泽尔吧,然后看着她浑身着了火朝天上蹿。”
“能给我透露点儿线索吗?”鲍比接过科林递给他的啤酒,用怀疑的语气问。
“不行啊,老弟,”科林说着转身要走,“不过这出戏会很热闹,记住我的话。哦,妈妈。哦,妈妈。哦,妈妈。”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句让鲍比摸不着头脑的话,声音尖尖的,就像哑剧中的老太婆,然后出了门,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不过是一次偶遇,鲍比却想得很多,或许是因为他这段时间一直没让自己的脑子闲着,想事情已经成了习惯,还有,科林是有意这么做的。放点儿诱人的消息出来,制造不安气氛,把水搅浑。这都是游戏的一部分,却让鲍比深感忧心。那天晚上,在剩下的时间里以及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又想,却始终没能想出个头绪来,他觉得这事不妙。上楼梯、进门的时候他仍在想。凌晨3点,他打开电脑、敲键盘上网查东西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了。
“知道吗,他老说这句话,‘哦,妈妈。哦,妈妈。’都把我给逗笑了。”鲍比隔着门对金妮说,“这家伙挺自大的,开了口就说个没完,不过对自己没用的话不说。他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伤透了脑筋,后来我才想到,说不定他指的是黑泽尔的母亲。我打开《名人录》的官方网站,真的找到了她的名字——人还活着,不过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想她可能住在哪儿。我查阅了选举人登记簿,发现——”
“我觉得你最好进来说。”
鲍比上气不接下气地上了门前的台阶,胡子拉碴的,眼神狂乱。金妮也刚从学校回来,她为鲍比开了门,鲍比进门的时候还在说个没完。她看到他觉得很欣慰,因为他这么快就从沮丧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尽管人瘦了不少。她让他在厨房餐桌旁坐下,端出一盘烤肉让他吃,又去叫多姆,多姆穿着衬衣出来了。
“她住在离福克斯通不远处的一座养老院里,”鲍比一边说,一边用手擦嘴上的肉渣,“那地方不在黑泽尔的选区,不过离得很近。知道吗,那个养老院问题很多,死了好几个老妇人,验尸官大发肝火,说这都是因为养老院疏于照管。政府发话了,说要把它关了。当地的报纸曾对此事大肆报道。”他停住了,把一杯橘子汁喝了个一干二净。
“黑泽尔这么做好像不太明智,”多姆说,“她母亲也挺可怜的,不过我觉得——”
“这家养老院和黑泽尔本人有关联,”鲍比插嘴道,“她在里头有股份。她母亲在那儿受罪,她却赚她母亲的钱。你觉得这事放在头条会有什么样的反响?”
“她不可能那么蠢的,”多姆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对不对?”他这么一问,鲍比和金妮都没说话,他接着说,“我不会拿她的私生活说事,她毕竟是我的同事。”
“她是你的对手,而且人气正旺,”金妮反驳道,“等你意识到这场大选有多肮脏的时候或许就会改变主意了,多姆。”
他俩在厨房里站着,四目相视,她的眼睛和语调中有某种东西让他变得谨慎了。
“鲍比,你现在的模样就好像在脱水机里待了一夜似的,”她说,“去睡会儿吧,睡一个钟头。楼上有间空屋,里头有张床——别在意那些纸箱子。小睡一会儿。等你醒了,下来喝杯咖啡。”
“可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呢。”他喊道。
“鲍比,求你了,去睡会儿吧。”
他也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种东西。“或许你是对的,我该休息一会儿。我都好几天没怎么睡了,”说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到门口时,却又扭回头,急切地说了一句,“知道吗,我还没说完呢。”
“谢谢你,鲍比,”她说,“你知道我们有多么感谢你。”
听到楼上空屋的门关上了,金妮这才开始洗盘子、打扫厨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妮?”
“你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周就要来了,等着接招吧。”
“说具体点儿。”
她用毛巾擦了擦手,说:“这周六,《档案》要刊登你和朱莉娅的风流故事。”
他的表情先是忧虑,而后转为极端的愤怒:“什么?他们不能这么干。我要告他们。”
“凭什么告人家?”
他开始在厨房里来回踱步,“我要让法院下达一项禁制令40。”
“朱莉娅帮了他们一把,把她的故事卖给了他们,这事你阻止不了。就算你能让法院下达禁制令,可这么一来,全世界的人就都知道了,人家会想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是对隐私的侵犯。”
“可你现在正在竞选,这就算不上侵犯隐私了。”
“可这太他妈的不公平啦!”
“不公平?这事棘手,让你难堪,在政治上又颇具爆炸性,可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
他突然停住了脚,吼道:“你到底是哪边的,金妮?”
“在你和朱莉娅的这件破事上,你竟敢让我选边站队?”
这话一出,就好像抽了他一巴掌似的。他沮丧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头垂得很低。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头抬起来,看着她。他的眼睛已是湿漉漉的,目光中透着无尽的痛苦,却又有着一丝狐疑。“你刚才说是这周六对吧?为什么不是周日呢?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咱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说具体点儿。”
她挨着他坐下了,俩人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握着他那双颤抖的手。
金妮把杰玛和本送到了多姆的父母家里。这栋房子就要变成一个战场了,孩子们在这儿待着不合适。她告诉本尼迪克特神父,下周孩子们不能来上课了。听了这话,神父绝望地摇了摇头,当初他还很愿意让这个政治家庭的孩子来他的学校呢,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有些冒失了。等到了门口,她咕哝着对公公婆婆表示了谢意,话说得结结巴巴的,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就好像雪崩刚开始时从山上掉下来的冰块。她叮嘱他们,什么也不要对孩子们说,也不要惯着他们。两个老人的目光是忧伤的,眼睛里却又透出对他们的支持,让她觉得很欣慰,这一切本来都是多姆搞糟的,可她自己为什么也有一种失败感呢?
回家路上,她去了趟超市,准备囤些东西。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家很可能会受到围攻,她怀疑自己在接下来的数周内是否还愿意出现在超市里。可是,就在她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中间的过道里四处转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那个放报纸的货架,头版文章是那么醒目,让她觉得眼生疼。等到了这周六,《档案》的头版文章也会像这样灼伤她的眼的,她顿时觉得慌慌的,赶紧把购物车扔到一旁,逃了。
与此同时,多姆正坐在家里的电话机旁,准备打几个电话。头一个是给他的律师打的,对方让他去请教一个媒体方面的著名律师,这人的收费标准是每小时300英镑,告诉他最多能告他们诽谤,这样还能稍微挽回点局面。而后,周六下午6点,他又给他选区的负责人打去了电话,让他准备好迎接这场猛烈的暴风雨。毕竟,这人是他的主要支持者,他在电话中一直在解释这件丑事,还不停道歉。对方让多姆放宽心,并祝他好远,但多姆在他的话语中听出,对方有些恼怒。毕竟,这只是一场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人家得重新对他进行评定。如果他折了,他们会转而投奔、支持别的候选人。
阿尔奇来了,坐在厨房里听多姆结结巴巴地讲述他的丑事,金妮递给他一杯茶,他也没接。他听着,金妮在一旁看着,阿尔奇的表情就像以前听谁说过这样的事似的,他也的确听人说过这样的事。等多姆说完了,他表示总部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他的私事,和总部无关。这样一来,多姆和金妮就孤立了。他们还会站在一起吗?
“我们当然会站在一起了。”多姆厉声说道。
阿尔奇挑挑眉头,什么也没说,金妮靠着窗户,觉得自己像被人开了膛一样难受。
阿尔奇并没有站在道德的高度评判多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恶意,“我喝醉的时候,做的那些事比你这件烂多了,”他对多姆说,“我个人认为,你有着广大的前途,如果就这样被毁了,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有时候会想,你会成功当选。”
“是吗?”
“是的,但现在我说不准了。”
送阿尔奇出门的时候,多姆说要在周日早间发表一份声明。
“太迟了,”阿尔奇回答,“一个月前还行,但现在局势已经不由你控制了。”
“一个月前我能做什么?”
“最简单的办法是离开你的妻子和那姑娘结婚。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结果个个相安无事。”
“政治之路上不是只有坦途。”阿尔奇的直白让多姆回了他这么一句。
“婚姻不也是这样吗?祝你好运。”说完阿尔奇转身走了。
多姆没有直接回厨房。他胡乱翻弄着一堆报纸,想找个理由不去看金妮那双眼睛。最后,他把外套穿在身上,对着正在俯身洗盘子的金妮的背说:“我去趟教堂。”
“行。”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走了,金妮的心在流血,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她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让她的心这么痛。看来,她的伤口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愈合。
国王十字街地铁站,一辆货车把一捆《档案》卸在一间报亭旁,鲍比顺手买了一份。20分钟以后,当鲍比的出租车来到金妮和多姆的家所在的那条街时,已经有大批的记者和摄影师聚集在了他们家外面的人行道上。这时候,天正下着大雨,气温刚过零摄氏度,恶劣的天气不时分散着他们的注意力。鲍比让司机把车子停在街尾,他一个人装作没事的样子偷偷从后门走了进去,途中不小心撞翻了一个垃圾桶。他没有停下来把垃圾清理干净,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这样的混乱、肮脏的场面。
他俩正在厨房里——金妮在厉声哭泣,厨房已经变成了一个永久的战场。等过几天,屋里就会挤满了伤亡的人员和军事顾问。鲍比从雨衣下面把那份报纸掏出来,放在餐桌上,俩人谁也没说话。
《在沙发上搞》——标题就是这么刺眼,内容更是香艳无比,“我们一边听着大本钟发出的叮咚声,一边搞——一连搞了几个小时,无时无刻不在搞。”这个故事就像一个旅行纪录片,把威斯敏斯特除上下议院之外的主要场所都提了一遍,他俩就在这些地方尽情淫乱。文章在描述他俩的性事细节时,使用了很多的双关语和粗俗下流的词句,还说俩人甚至在放拖把和扫帚的工具间里大干了一场。“我俩在一张皮沙发上弄了一遭,而沙发上面就是托尼·布莱尔和撒切尔夫人的画像。然后有天晚上,我们趁没人注意,偷偷溜到屋顶上大肆交欢。我看着那些选民,心中忍不住想,我把我俩的往事爆出来是否会提升他的人气。”
这事搞得还不算太狠,只有区区3页,另有一张朱莉娅的照片,尺寸不大,就见她蜷缩在一张沙发椅上,怀里抱着一根类似于男人下体的石雕的东西。不过,文章结尾处让人惊讶。她说她想继续为党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政治家不能因为有婚外情、吵架或者隐瞒个人的消费项目而辞职。我要接着干下去!”她知道在当前的环境下这么做是在犯傻,但她转念又一想,党总部巴不得要开除她,说不定她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文章又说,多姆对这一切不予置评。
“这他妈的纯粹是在胡说,”他伏在桌子上,把报纸看完以后,愤愤不平地吼道,“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这不是真的,不是!纯粹是在胡扯淡!我俩从来就没有……”他说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把报纸推给了桌子另一头的金妮,“你自己看看吧。”
“你觉得我会看吗?”她冷漠地咕哝道。但她当然会看了,午夜时分,没人在旁边的时候她把文章看了。
星期六。这一天是给那些没有死的人准备的。没有死,并不是说还活着,而是还没有被正式埋葬。窗帘拉着,像裹尸布一样,只有各路记者和摄影师的影子为伴。这帮人就像一个个噬尸者,在门外面不停晃来晃去,金妮和多姆就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暂时活着。屋里一片死寂,气氛让人感到压抑,除了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而电话大部分都是媒体打来的。只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人还想着他们——她的一位乡下姑姑、一位老同学和杰玛的教母。金妮先是觉得吃惊,而后倍感伤心,威斯敏斯特那些支持他们的朋友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正是这种寂静吞噬着她的内心,她真的希望能有个人跟她说说话,哪怕是劈头盖脸地臭骂他们一顿也好,至少这还能说明他们没有被忘记,还存活在人间。但一切杳无声息。政治的世界早就接着转下去了,已经把金妮和多姆抛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星期天的早晨,他们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而后又一声不吭地吃了些东西,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在等鲍比,昨天已经告诉他让他今天来开车送他们去电视台。他们知道,记者们守了一夜,这个时候早就累得不行了,天气又冷,出去是有可能的。
多姆和金妮出了前门,面带着微笑。还是有几个记者在的,不过瞧上去并不像昨天那么疯狂了。有人问多姆是否考虑辞职,他们是否会离婚,他们一概没有回答。他们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放松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们并没有心事,不过是一对开着车在乡下兜风的无忧无虑的情侣。不让这帮人知道他们有多心痛是明智的。
他们上了金妮用来接送孩子的那辆红色小雷诺。后座上到处都是糖纸和饼干屑,玻璃上还有很多的指印,都是两个孩子弄的。鲍比开着车拉着他们朝泰晤士河南岸走的时候,后面追着一排车,里头坐着记者、摄影师,这帮家伙把车子开得飞快,油门一直踩到底,想拍一张那个满脸泪痕的女人和那个朝他们挥舞拳头、竖中指的男人的照片。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好。”多姆双拳紧握,膝盖顶着前座,一边假装读报纸,一边说。
“我可不想让一群害虫把咱们的家给毁了。”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她的手在颤抖。
他们到了电视台,门口挤着很多獐头鼠目的人。进了大厅,前台对他们爱答不理的。这姑娘不是本地人,话也说不利索,可能也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连问了两遍金妮的名字,其间又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打着,最后才让他们进去了。他们进了接待室,屋里开着暖风,摆着几把褪色的椅子,桌子上堆放着一些报纸。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给他们端过来两盘小面包和油酥点心,被他们谢绝了。
“不用了,谢谢,我们刚吃过。”金妮说。
《天堂与地狱之火》是一档聊天节目,每周日早晨播出。主持人叫马科斯·怀特,原籍加拿大。栏目标题源自于《圣经·旧约》,主持人以不留情面著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这些不上不下的政治家进行审判,因此很多人把他称为“死神”,把这档节目称为“死亡之吻”。尽管如此,很多政治家还是禁不住抛头露面的诱惑,甘愿在电视上,面对着亿万观众被怀特羞辱、蹂躏。
等进了直播室,看着那么多的摄像机和工作人员,多姆低声说:“咱们这下可惨了,简直是灭顶之灾。”
“没事的,”金妮小声安慰他,“咱们的名声不会受损的。”
怀特正在一张扶手椅上坐着,面前是一张低低的桌子,桌上放着几杯橙汁,最醒目的当然是那本《圣经》了。他个子很高,50岁上下,留着一头长长的银发,面色严肃,一双锐利的灰眼睛,脚上还是那双棕黄色的皮靴,看样子就像一个刚从沙漠里出来的苦行者。俩人在椅子上坐下了,怀特头也没抬,也没跟他们打招呼,而是埋头整理他那些小便条,音响工程师过来把麦克风给他们戴上。多姆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在那部《圣经》下面压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档案》,还没容他整理好领带、清清嗓子,舞台总监就示意大伙儿安静,倒计时开始。
怀特对着那个红色的摄像机笑了笑,这时候他仍没跟金妮和多姆打招呼,而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与丑闻、领导能力、不幸、灾难、政治事业和十诫相关的话。在他说话的时候,屏幕中滚动播放着《档案》上那篇关于多姆和朱莉娅的文章。
“在此,我衷心地欢迎这次事件的男主角多姆尼克·艾治和他的妻子弗吉尼亚的到来。”
金妮到这儿来是临时决定的,她知道自己只是个陪衬,和这起事件无关,而怀特也不想看到她来。他用她的全名弗吉尼亚称呼她,这让她恨得直咬牙根。
“多姆尼克·艾治,”这是怀特第一次面对着他俩说话,“你——嗯,你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是想更生动形象地描述你的丑事,对吗?”
多姆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个凡人,也是个通奸者,不过,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骄傲?’真奇怪,怎么能用这个词?有人会觉得通奸是件光荣的事吗?我认为这种事很丢人啊。”怀特说。
多姆点点头,握住了金妮的手,轻轻地攥着,“是的,我觉得很丢人。我给我的妻子和孩子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为此我悔恨不已。”
“你是一个应该感到羞惭的人,是一个打破了十诫中第七诫的人,还是一个背叛了你的家庭的人。”怀特的声音十分浑厚,一句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听上去就像一位正在传道的福音教士。“身为党主席,只说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我做了错事,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前行。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要人们看到我的勇气。”
椅子上的怀特听完这话不由得一惊,一脸怀疑地说:“你是说你还打算继续竞选,对吗?”
“是的。”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多姆尼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你是到这儿来悔罪、宣布退选的,可你还提什么勇气。”说着他把《圣经》底下压着的那份《档案》拿过来,质问道:“你的勇气在这个故事当中表现得还不够充分吗?那个姑娘说你是她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反对党成员,对此你作何感想?”
多姆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是紧紧地攥着金妮的手不放。
“多姆尼克,你为什么非要把这种荒唐事干到底呢?你还想给你的妻子和家人造成更大的痛苦吗?”
“我爱我的妻子,怀特先生。”多姆动情地说,“我背叛了她,辜负了她,但我觉得最好的补偿办法就是让她永远都不要忘了我做过的错事,同时,我自己在政治事业上获得成功。”
金妮接着说:“有很多男人做了丢脸的事,转而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公共事业中去,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不胜枚举,怀特先生。”
“不去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家庭中去,而是投入到什么公共事业中去,是这样吗,艾治太太?”
“我自家的事不用你操心,怀特先生,”多姆说,“昨天我们接到了很多人打来的电话,他们给我们鼓劲儿加油,让我们继续走下去。电话铃声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
多姆说的不是实情,多数的电话都是记者打进来的,也不是给他们鼓劲儿的,而是问这问那的。
“多姆尼克,可别忘了昨天你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可是聊了很长时间啊,非要今天早晨过来上我的节目,这样看来,给你们家打电话的人也不怎么多嘛……”今天来上节目并不是多姆的主意,而是金妮让他这么做的,如今面前桌子上就放着一份《档案》,扰乱着他的心,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这件事摆脱掉,”怀特不依不饶地接着说,“希望健忘的人们忘掉你的丑事。但你并不是摩西,无权带领你的人抵达应许之地。显而易见,现在你能做的唯一体面的事就是当众忏悔、退选。”
“我要当着亿万观众的面最诚心地忏悔。是的,我是个罪人,到这儿忏悔来了,但我不会退选。我自己并不完美,也当然不是摩西,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并不想带领着我的追随者和我的家人在接下来的40年中长途跋涉穿过茫茫沙漠。”
“你是在取笑先知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在说现在应该由普通人对我进行评判。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先把这种终极审判暂时放一放。当我回到我的造物主的身旁时,回头看我这一生,我相信自己没有虚度。那将是全心为民服务、无私奉献的一生。”
“那将是充满了谎言和背叛的一生。”怀特讥笑道。
“我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
这时候金妮插嘴了:“怀特先生,请允许我问一句,你能列举出一个一辈子都没有犯过错的英国伟大领袖吗?”
“我?可我是加拿大人。”怀特反驳道。
“当然,如果你想宣讲什么大道理,首先要了解你的听众。快点儿,说一两个。”
“格莱斯顿41!”怀特几乎是得意扬扬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一个终日把道德挂在嘴边的十字军头子,”金妮说,“却在晚上偷偷溜出唐宁街10号去嫖妓。”
“什么?”
“再说一个。快点儿,没这么难吧,就连我那10岁的儿子随口都能说几个。”
“劳埃德·乔治42。”
“一个出了名的奸夫。”金妮说。
“还明码标价出售贵族头衔。”多姆补充道,“这种事听上去有点儿熟悉,是不是?”
“还没有制止那头威尔士老公羊成为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首相,”金妮接着说,“但我不想再追问下去了,怀特先生,不想让你难堪。毕竟,你是外国人。不过,我觉得你用两个生动的例子非常形象地把下面这个问题解释清楚了。也就是,犯错并不能成为一个人谋取高职的障碍。其实,任何一个正派的历史学家都会告诉你,这些人物之所以伟大,就是不断在犯错中汲取教训、不断成长的结果。”
“好吧,下面我想和本次访谈的男主角聊聊——”
“哦,对不起,我们是一个整体,知道吗。”金妮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政界都是如此。”
“你就像某个乡村行吟歌手,不管你的丈夫做了什么,永远都会和他站在一起,对吗?”怀特不耐烦地说。
“不,你搞错了。我没有忘掉他犯下的错误——他也不会忘。说真的,我不得不竭尽全力试着去宽恕他。我想跟你说说宽恕这件事——我这么做是值得的。怀特先生,最近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68%的男人一生中至少会出轨一次。你说我丈夫是奸夫,嗯,好像大多数的男人都是这样。”
“你是在为你的丈夫破戒辩护吗?”
“当然不是。不过政治家每时每刻都在破戒。他们崇拜别的偶像、做伪证,做各种上帝明令禁止的事。既然你提出这个问题了,那么我想问你,你愿意将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你不是这68%的男人中的一员吗?”
“真是太荒唐了!应该接受检测的是你丈夫的道德,而不是我的道德。”
“你站在审判台上对别人进行审判,而你自己从未接受过别人的审判,所以我觉得让你手按《圣经》,说说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做是公平合理的。这应该不是问题吧?《圣经》就在你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你为什么不敢这么做?”
制片人此时应该站出来上前加以制止,却没了主意。这档节目做得很精彩,上午的报纸肯定会大幅报道,鉴于这档节目是半宗教性的,所以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另外,他总觉得怀特有些自高自大,宣扬的那些关于道德的大道理让人讨厌。还有,怀特一直想坐坐制片人这个位子。让这个狗娘养的在布满钉子的床上好好享受一会儿吧。
怀特接着说:“我不想让你把这档节目变成一个文字游戏,艾治太太。”有那么一会儿,俩人隔着桌子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制片人一看,再不制止已经不行了,便过来对着怀特的耳朵大声喊,应该让她先说。
金妮向前挪挪身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动情地说:“刚才你提到什么游戏,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游戏,怀特先生。我们在这儿谈的是我的家庭,这关乎我的下半生。多姆出轨这件事给我和我的家庭造成了伤害,我一直在煎熬中过日子——他向我坦白了,我甚至把这件事写了下来。”
“什么时候写的?在哪儿写的?”
“发表在《档案》上了,网站上也有,哦,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掏出手帕,一边擦泪,一边说,“对了,叫www.mums-on-top.uk——说的是宽恕在维护家庭这件事情上发挥的作用。家庭很重要,对不对?”
“你是在对我说,你那篇文章写的是你丈夫不忠这件事吗?”
她不相信他没读过这篇文章,便说:“哦,怀特先生,凡是读过这篇文章的女人马上就能明白我写的是什么。如果你不懂,说明你愚蠢到了极点!”她双眼含泪,怒视着怀特。
这时候怀特才意识到这档节目做得有多糟糕。他让一个蒙冤受屈的女人当众哭泣,也让自己出尽了洋相,这说明他并不是一个能够掌控局势的合格的主持人。更糟糕的是,电视机前的每一位观众都知道了这一点。他拿着耳机,盯着摄像机,那个表情就好像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烧着了似的,说话时声音也干巴巴的,听着很生硬:“很抱歉,时间到了,今天早晨的节目就是这样了。”
怀特站起身,直接出了直播间,屏幕上的片尾字幕还在滚动。多姆和金妮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仍在沙发上坐着。这时候,音响工程师过来告诉他们可以走了。在此以后,一张张的面孔和嘈杂的声音好像都在他们身后隐去了。
各路记者仍在电视台门外的人行道上蹲守,见他们出来齐拥上去,他们分开人群,回到了车上。
“怎么样?”一直在车上等着的鲍比小心翼翼地问。
“惊人,很惊人。”多姆慢慢地说,“知道吗,那家伙搞得糟透了,连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都不敢回答,不敢承认……”他犹豫了,当着金妮的面仍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奸夫”这个词。“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可是,亲爱的,你是怎么知道他私生活不检点的?刚才你那么问,我还替你捏了一把汗,这么做太冒险了。”
金妮什么也没说。她的身体还在发抖,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他去摸她的手,这次她却把手挪开了。
“我听过各种关于怀特的传闻。”鲍比插嘴道。
“是吗?在威斯敏斯特倒没听说什么。”多姆说。
“这件事政界不知道。我常去一家俱乐部,在那儿偶然碰到了他的一个员工。从他口中得知,这人倒不胡搞,在这一点上和你不同。他是个酒鬼,一喝醉了就骚扰女员工,很多女员工都调走了。”
“这么说,他……”多姆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金妮的手机响了。金妮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刚才还是一副恍惚的模样,这时已经好多了。
“简直是太棒啦,艾治太太,”麦克斯在电话那头说,“表演得很精彩。”
“那不是表演。”金妮用虚弱的声音说。
麦克斯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未看过这么精彩的节目,应该给你颁发一个奥斯卡奖杯。对了,有一两件事我想让你考虑一下。”
“我听着呢。”
“再帮我写个专栏,每周写一篇文章,无论这次领导人选举结果如何。”
“你对这次大选怎么看,麦克斯?我们有机会吗?”
“获胜的机会吗?根本不存在。挽救多姆的事业?嗯,倒是有这种可能。你把一个救生圈扔给了他,明天你就又上头条了,到时候你家门口的记者比昨天还要多。”
“另外一件呢?”
“在你的网站打更多的广告。你出名了,我认为你的网站此后每天应该有100万左右的点击量。我们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
“我考虑考虑吧,不过凡事要等到我和多姆商量了之后才能做决定。”
“好的。越快越好。你们女人不是常说要趁热打铁嘛。还有,金妮……”
“什么事?”
“我们仍在遵守着那项约定,这让我觉得很欣慰。”
电话断了,她有些犹豫地把手机放回了包里。有她在身旁,多姆觉得心安。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车子正在穿过兰贝斯桥,路上车不多,回头看看,也没有讨厌的记者追赶。他们的右手边是威斯敏斯特宫,在初冬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栋哥特式的俗丽城堡,泰晤士河在微风的轻拂下缓缓流淌。多姆心满意足地靠在后座上,问:“谁啊?”
“麦克斯。”
“那个狗娘养的。他有什么事?”
“对咱们表示祝贺的。”
“这小子还算识趣。亲爱的,你刚才说凡事要和我商量了以后再做决定,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手包咔嗒一声关好了。她朝车窗外望去,看着那些行人,心中充满了羡慕。然后,慢慢转回身,面对着她的丈夫。她的声音低沉,仍是那么虚弱,她又哭了,在啜泣,说出的每一个字却足够清晰:“如果你胆敢再这么对我,我发誓,多姆,我会扯掉你的睾丸,扔掉喂秃鹫。”
阿乔克想家了。英国让她觉得心寒,所以当索菲·加米那拉提议她们在她的办公室之外的某个地方聊聊时,她便说去修道院社区中心,那地方有很多的外国难民,她觉得放松,索菲好像也觉得那儿不错。
她快30岁了,是个实习生,还没什么经验,前行之路上有很多其他的野心十足的年轻律师挡着她,她想冲过去。她友好、善于倾听,真心想帮助阿乔克,却也没有掩盖下面这一点:她觉得阿乔克的案子对她有帮助,这件事可能会引起轰动。打一场能够制造出足够大的动静,引起他人注意的官司是这些年轻律师的目标。话说回来,还有比战争更能引起轰动的事吗?俩人喝着咖啡,吃着炒花生,索菲兴奋地说着。她说她们可以把阿乔克的案子提交高级法院,因为伊拉克战争是非法的,任何与伊拉克战争有关的命令或者指令都是不合理的。她的案子在劳务仲裁法庭很可能会不了了之,但还有别的选项。她们可以向上诉法庭起诉,甚至可以告到欧洲人权法庭。
对索菲这样的年轻律师来说,伊拉克战争是她愿意帮助阿乔克打官司的原因之一。因为一旦哪个案子涉及战争,就非同小可,这或许能让她名声大噪,但阿乔克不为所动,而且深感怀疑。战争和屠杀什么时候是合法的了?不都是非法的吗?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用这样的理由去打官司能赢吗?她的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还觉得索菲这么做很幼稚。但索菲的笑容温和而热情,她自己这么做也不会损失什么啊。索菲愿意免费为她提供服务,并且已经说服了犹豫不决的梅西先生继续支持这个案子。
阿乔克还在这个社区中心发现了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是一个远房男亲戚寄来的,这个亲戚她从来没见过,但在苏丹宗族关系深厚,再远的亲戚也是亲戚。这人叫马里斯·布拉贝克,像阿乔克一样,也是难民。他最近才到英国,正在四处找住宿和吃饭的地方。阿乔克想起了自己曾经住过的那种地方——湿漉漉的墙壁,不时咳嗽、感冒,厕所总坏,总有人小偷小摸,厨房都是公用的。这么说好像很奇怪:她在老家村子里住的时候,在阿拉伯人到来之前,尽管住的是茅草屋,地是泥的,却比这里要干净、安全。也许是索菲的善良感染了她,她就给那个男亲戚写了封信,让他过来和她一起住。除了吃饭、用电,用不着花什么钱,他可以在她那里住到找到合适的地方为止。话说回来,让孩子们认识认识丁卡人也有好处。丁卡人是一个大家庭,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晚上多了个说话的人,痛苦的生活中也有了些阳光。
碰巧,马里斯·布拉贝克这人还很有礼貌,和他做伴相当不错。阿乔克很快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越过了友谊的范畴。不过,就事态以后的发展看,当初她应该快刀斩乱麻,把这段关系及时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