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猎刀
“我们走,麦奇。”说完我也转身跑起来,尽管我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想跟着本穿过农田,往相反的方向跑,如他所说,去把任何想要从我们的声流中打探消息的人搞糊涂。
我脚下迟疑了片刻,因为农场房子的方向传来了一串比刚才稍弱的砰砰声。我想到了基里安从小普伦提斯先生手里夺过去的来复枪,还有普伦提斯镇长和他的手下原本锁在城内的来复枪。应该是基里安拿抢来的枪和房子里不多的其他枪支与那些人对抗,实力悬殊,所以战斗肯定持续不了多久。我不禁想,刚才那几声巨响是怎么回事,最后觉得说不定是基里安为了迷惑那些人把发电机引爆了。如此一来,大家的声流变得嘈杂,他们就听不到我在这儿发出的声流了。
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我顺利逃脱。
“我们走,麦奇。”我又说了一遍,朝仅在几米外的河流跑去。然后我们右转沿河下山,始终与河水边缘的灯芯草保持一定距离。
鳄鱼就在灯芯草丛里。
我从刀鞘中抽出猎刀,拿在手里,飞快地赶路。
“什么,陶德?”麦奇不断叫着,“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麦奇。闭嘴,让我好好想想。”
我们疾速奔跑,踏着河畔的灌木,跃过倒下的树干,布口袋不断撞击着我的后背。
我会回来的。这就是我的打算。我会回来。他们说我会知道该怎么做,我现在知道了。我会去沼泽地,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要杀死斯帕克人,然后回来帮助基里安和本。再然后,我们一起逃到本说的其他地方去。
对,就这么做。
“你答应过,陶德。”麦奇说,听上去很焦虑。脚下那条凸起的小径越来越靠近灯芯草丛。
“闭嘴,”我说,“我答应逃跑,不代表我不会回来。”
“陶德?”麦奇说。我说这话的时候也觉得有点心虚。
我们已经跑出了农场所能接收到声流的范围,河流开始向东偏,渐渐延伸至沼泽地区的最高点。这说明,只要沿着河流走,我们就会越来越远离城镇。我们又跑了一分钟,身后始终没有出现什么追兵。我和麦奇的声流以及河水的流淌声刚巧盖过正在捕猎的鳄鱼的声流。本说这叫“进化”,不过他还嘱咐不要在阿隆面前暴露太多这类想法。
我喘着粗气,麦奇也气喘吁吁的,好像下一秒它就会跪倒在地,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停下来。太阳开始往下落了,但是光线依然充足,感觉还不能让人轻易隐藏自己。地势越来越平,路面逐渐和低处的河流平齐,河水开始大量流进沼泽。脚下越来越泥泞,我们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身边的灯芯草也越来越茂盛,看来进入草丛是免不了的了。
“留神鳄鱼的动静,”我对麦奇说,“竖起耳朵来。”
河水的流速逐渐放缓,如果把自己的声流控制得够低,你能听见鳄鱼就在不远处。脚下的地越来越湿。现在我们已经很难保持一定步速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地。我把猎刀横在身前,攥得越发紧了。
“陶德?”麦奇叫我。
“你听见鳄鱼的声流了吗?”我轻声问,同时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注意灯芯草丛,也注意麦奇的安全。
“鳄鱼,陶德。”麦奇说,它已经把声音压到最低了。
我停下脚步,极认真地听着。
我听见鳄鱼的声流了,它们就在灯芯草丛中,不止一处。肉,它们说,肉,吃,还有牙。
“糟糕。”我说。
“鳄鱼。”麦奇重复道。
“快走。”我边说边带着麦奇走,溅起一路水花,因为脚下都是淤泥。每迈出一步,我的鞋都会陷入泥中,然后水漫上来,盖过鞋面。眼看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只能进入灯芯草丛。我开始边走边挥舞猎刀,尽可能地砍断挡在身前的草秆。
我向前张望,看到了前头的路,接下来是一个上坡,然后是右转弯。我们已经出城,踏入了毗邻沼泽区、学校旧址所在的那片野地了。要是我们能成功蹚过这片泥泞,就能踏上安全且坚实的土地,顺着小径,扎进沼泽的黑暗腹地。
我上次来这儿真的是今天早上吗?
“快点儿,麦奇。”我催促它,“就快到了。”
肉,吃,牙。我敢说,我们和鳄鱼越来越近了。
“快点!”
肉。
“陶德?”
我在灯芯草丛中劈砍出一条路,努力从泥泞里拔出脚来,周围到处是肉、吃、牙的呢喃声。
然后我听到了绕圈的傻狗。
我知道我们已经疲倦不堪了。
“跑!”我大叫。
我们再次跑起来。麦奇突然发出惊恐的大吼,蹿起来,跑到了我前面。我看见它前方的灯芯草丛中突然跳出一条鳄鱼,扑向它。但是麦奇太害怕了,它跳得比鳄鱼还高,它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跳得这么高。鳄鱼咬了个空,落下去,在我身边溅起一朵大水花,看上去气急了。我听见它的声流咝咝地说绕圈的傻小子。我赶紧跑开,可它很快又跳起来袭击我。我没来得及多想,就猛地转身,向上伸手推挡。结果鳄鱼砸下来,压在我头上,张着大嘴,四爪伸展。我一边心想这回可死定了,一边扑腾着爬出泥潭,往旱地里走。鳄鱼竟然从灯芯草丛中站立起来,用后肢撑着身子撵我。我放声尖叫,麦奇也狂吠不止,过了一分钟之久,我才发现其实鳄鱼并没有追赶我,因为它已经死了。我的新猎刀恰好劈开了它的脑袋,而且依然卡在那儿。鳄鱼还在动弹,只是因为我在扑腾。我握着刀把抖了一下,甩开了鳄鱼的尸体。鳄鱼跌落在地,我也差点跟着扑倒。我庆幸自己还活着。
我过于激动,大口喘息着,麦奇则在一旁不停狂吠,我俩都放松地大笑起来。但是我很快意识到,因为笑声太大,有一个重要的声音被我们忽略了。
“小陶德,你去哪儿啊?”
阿隆。他就站在我身边。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朝我脸上打了一拳。
我仰面跌倒在地,身后的口袋顶着我的后背,让我看起来像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侧的眼睛和面颊都火辣辣地疼,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阿隆抓住我的衣服和衣服下面的皮肉,将我提溜起来。我疼得要命,大叫起来。
麦奇愤怒地吠道:“阿隆!”然后照着阿隆的双腿扑过去,但是阿隆看都没看,将它狠狠地踹到了一边。
阿隆抓着我的前襟,让我站好,看着他的脸。我只能睁着那只没受伤的眼睛与他对视。
“慷慨的上帝,荣光闪耀的伊甸园啊,你跑到沼泽里来干什么,陶德·休伊特?”他说,呼出的气带着肉味儿,他的声流疯狂恐怖至极,任谁也不愿听到这样的动静,“孩子,你现在应该在你的农场里啊。”
说着他又用闲着的那只手往我肚子上招呼了一拳。我疼得蜷起身子,可他还揪着我的前襟和衣服下面的皮肉,我根本弯不下腰。
“你得回去。”他说,“有些事情你得去看看。”
我张大嘴拼命呼吸,但是他说话的口气引起了我的注意。另外,通过他的声流,我捕捉到了一些片段,得知了某些真相。
“是你把他们引去的。”我说,“他们去找我不是因为听见了我的声流,而是你搞的鬼。”
“小孩儿机灵,倒显得大人没用了。”他边说边使劲拧我。
我疼得大叫,但还是继续说:“他们不是从我的声流中发现了那片安静,而是从你的声流中得知的。为了自己能够脱身,你干脆让他们来找我了。”
“哦,不,陶德。”他说,“他们是从你的声流里听见的,我只是帮了他们一把,确保他们能听见而已。我让他们知道,是谁为我们的小城带来了危险,”他咧嘴笑了,露出络腮胡后的一口牙来,“又是谁该受到嘉奖。”
“你这个疯子。”我说。天哪,原来是这样。天哪,真希望不是这样。
他收起笑容,咬牙切齿地说:“它是我的,陶德。我的。”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细想,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阿隆和我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手里一直握着那把猎刀。
接下来的一刻里,同时发生了许多事。
阿隆从我的声流中听到了猎刀,发现了自己的疏忽。他攥紧拳头,再次向我打来。
我举起猎刀,心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捅到他。
这时,灯芯草丛中传来动静,麦奇叫道:“鳄鱼!”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绕圈的傻男人。
没等阿隆转身,鳄鱼就扑到了他身上,狠狠咬住他的肩膀,用爪子牢牢抓住他,将他往灯芯草丛里拖。阿隆松开我,我再次跌倒在地,胸口都是他留下的瘀青。我抬起头,看见阿隆在泥塘里扑腾着,正在和那条鳄鱼搏斗;我还看到了好几道背鳍,另外几条鳄鱼正在向他围拢。
“快来,这儿呢!”麦奇狂吠,近乎尖叫。
“太他妈对了。”我边说边踉跄着站起来。身后的布口袋晃晃悠悠地落在背上,让我有点站不稳,受伤的那只眼怎么都睁不开。但我们都没停下,而是不停地跑啊,跑啊。
就这样,我们跑出了泥塘,穿过洼地,跑到沼泽小路的路口,然后沿路跑进沼泽地区。等跑到麦奇每次都需要有人抱起才能越过的树桩时,它竟然自己跳了过去,没有半分停顿。我跟在它后头跨了过去。我们一直跑到斯帕克人的建筑前,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猎刀还在我手中,我的声流砰砰作响,我害怕极了,又受了伤,情绪格外激动。现在我最想找到躲在声流中空里的斯帕克人,然后把他弄死,让他死得透透的。都是因为他,今天才会发生这么多糟心事。
“在哪儿呢?”我问麦奇,“那片安静去哪儿了?”
麦奇疯狂地到处嗅闻,从一栋房子跑到另一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流平静下来,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起作用。
“快去找!”我说,“趁它还没跑远……”
我还没说完就听到了——声流中的空洞,像生命本身一样宏大而可怕。我能听见,它与我距离不远,就在斯帕克楼群的后面,灌木丛的后面。
这回它可跑不了了。
“安静!”麦奇兴奋地大叫,从楼群中冲过去,一头扎进了灌木丛。
那片安静也动了起来,我再次感觉到胸口的压力以及眼中越积越多的可怕而悲恸之物。这一次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跟着我的狗跑起来。我不停步,我大口呼吸,吞下压力,抹去眼角的泪水。我攥紧猎刀,听见麦奇的狂吠,也听见了那片安静。它就在这棵树旁边,就在这棵树旁边,就在这棵树旁边,我高喊,我围着树转圈,我朝着那片安静冲过去,我龇牙咧嘴,我尖叫,麦奇狂吠,然后——
然后我停下了脚步。
我在绕圈中停了下来。
不,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放下猎刀。
就在那里,“它”看着我们,喘着粗气,蜷缩在一棵树下,在麦奇的狂吠下直打哆嗦,眼神几乎已经失去了斗志,但还是想方设法抬起胳膊,想给我们造成一点可怜兮兮的威胁。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稳稳地拿着猎刀。
“斯帕克!”麦奇叫道。不过“它”看我没上前,胆小到根本不敢发起攻击,“斯帕克!斯帕克!斯帕克!”
“闭嘴,麦奇。”我说。
“斯帕克!”
“我让你闭嘴!”我大喊一声,它终于不再狂吠了。
“斯帕克?”麦奇说,这回声音里透着疑惑。
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把喉咙里的压力咽下去。可是,当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时,总有一股股不可思议的悲伤涌上心头。知识就是危险,人会说谎,世界不断改变,不管我愿不愿意。
因为“它”根本不是斯帕克人。
“是个女孩。”我说。
那是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