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答案的日记本
“不!”我赶紧说,“别听!我搞错了!我搞错了!不是那样的!是我搞错了!”
但是她一步步向后退去,失手将刚才装水果干的空包装袋掉在地上,瞪圆了双眼。
“不,你别……”
我向她走去,她却以更快的速度直往后退,背包都掉了。
“我……”我欲言又止,不知能说什么,“我搞错了,我搞错了。我想的是其他人。”
这些话真是蠢透了,因为她能听见我的声流,不是吗?她知道我在拼命想该说些什么补救。即便我的声流一团乱,她也能看到,其中都是她的身影。另外,我现在彻彻底底认识到了,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想过或者说过,就再也无法撤销了。
妈的。真他妈的糟糕透了。
“妈的!”麦奇也叫道。
“你为什么不说你能听见?”我大吼大叫,完全不顾相识至今她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事实。
她又退远了些,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我努力让自己想点别的,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事情好转。可我什么有用的都没想出来,发出的声流里只有死亡和绝望。
她转身跑下山坡,能有多快就跑多快,只求把我甩掉。
糟糕。
“等等!”我大喊一声,追了上去。
她走的是我们来时的路,穿过刚才休息的小片空地,马上就要消失在树林深处。我紧随其后,麦奇也紧跟在我身后。“别跑了!”我在她后面大喊,“等等!”
可是她为什么不跑呢?她有什么理由等我?
只要她想,跑起来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
“麦奇!”它明白我的意思,立即箭一般地向她飞奔而去。我不能把她弄丢了,就像她也不能离开我一样。我的声流咆哮着追赶她,她那片安静也风暴般地掠过前方,哪怕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死去,她依然安静得犹如坟墓。
“等等!”我大叫着,被树根绊了一个跟头,赶忙用胳膊肘撑住身体。关节重重着地,牵动了我身上和脸上的伤。但我不得不站起来,不得不站起来追她,“妈的!”
“陶德!”虽然看不见麦奇,但我能听见它在前边儿叫。我踉跄了一下,疾步绕过一大丛灌木,然后就看见了她。她坐在一块半埋在地下的、巨大且平坦的岩石上,上至胸口下至膝盖,身体前后摇晃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眼神空洞。
“陶德!”麦奇看见我之后又叫了一声,然后跳上岩石,开始围着她闻。
“别烦她,麦奇。”我说,可它就不听,反而凑到她脸跟前去闻,还舔了她几下,然后才原地坐下,靠在她身上,就像她倚在岩石上那样。
“听着……”我气喘吁吁地对她说,但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听着。”我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下一句。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喘气,她坐着前后摇晃。到了最后,我实在不知该做什么,也坐到了岩石上。不过,我还是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这么做是出于尊重,也是为了安全。她继续摇晃,我则静静坐着思考对策。
就这样,我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分钟。天越来越亮,四周的沼泽风景也越来越清晰。我们早该起程,却在这儿耽搁了好几分钟。
终于,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的想法可能不对。”我刚有头绪就立刻说道,“我也可能犯错,你知道吗?”我转身对她说,语速很快,“有好多事我了解到的都是谎言,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大可以研究我的声流。”我站起来,语速更快了,“这世上本不该有另外一个聚居区。普伦提斯镇本来是整个该死的行星上唯一一个聚居区。可是地图上分明有另一个地方!所以,也许……”
我想啊,想啊,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向她解释明白。
“也许那种病毒只存在于普伦提斯镇。如果你不进城,就能保证生命安全。也许你会没事。因为我没听到你发出任何声音,一点声流都没有,你似乎没有任何染病的迹象。所以,或许你不会死掉。”
她看着我,仍在摇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你不会死掉”这种话可能并不能起到安慰效果。
我还想撤退,任由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声流。“也许我们都染上了那种病毒,然后,然后,然后……对了!”我又冒出来一个想法,这是个好主意,“也许正是为了不把病毒传染给另一个聚居区,普伦提斯镇才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肯定是这样!所以只要你一直留在沼泽地里,你就是安全的!”
她不再摇晃了,但还在看我,她相信我吗?
但是,紧接着,我就像不知见好就收的笨蛋一样,继续胡思乱想。如果普伦提斯镇确实与外界隔离了,那另一个聚居区的居民肯定不欢迎我们的到来,不是吗?也许是另一个聚居区主动与我们切断了联系,隔离普伦提斯镇,防止病毒传染。
如果“能听到他人的声流”代表此人已被感染,那么女孩已经能听见我的声流了,对吧?
“哦,天哪。”我说着,微微向前倾身,双手撑住膝盖。尽管我站着,却感到整个身体在下坠,“哦,天哪。”
坐在石头上的女孩再次抱紧自己。我们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
这不公平,我告诉你,这一点都不公平。等你到了沼泽地就知道怎么做了,陶德,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是啊,我真要谢谢你,本,谢谢你的所有帮助和关心,现在我到沼泽地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依然毫无头绪。这不公平。我先是从自己的家里被踢出来,被人揍了一顿,后来又发现那些声称关心我的人其实多年来一直在撒谎。现在,我捧着一幅傻兮兮的地图,去寻找一个从未听闻的聚居区,我还得翻阅那本傻兮兮的日记——
对了,日记本。
我打开背包,拿出日记本。他说过,一切答案都能从中找到,那么也许真的可以。可是——
我叹口气打开本子。都是手写的,所有字,都是我妈妈一个字一个字、一页纸一页纸地写下来的,而我——
好吧,不管怎样,我重新研究起地图来,研究本写在地图背面的那些话。这可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不借助手电筒来看它,而手电筒原就不是为了阅读准备的。本的字写在背面顶部。先是“去”这个字,这绝对是第一个字;然后是我辨认不出的几个难词儿;再接着是现在绝对没时间看的好几大段文字;但是最后,本在一堆字儿下面画了横线。
我看看女孩,她还在摇晃。我便接着转过身背对她。我将手指放在第一个画线的字下面。
我来好好看看。尔?你,应该是你。你。好的,我什么?心?心页?必页?你必页。你必页?这他妈的什么意思?苟,敬,敬吉,敬告?也。也门?也们。你必页敬告也们?不对,等等,是他们。原来如此,是他们,蠢货。
可是,你必页敬告他们?
啥意思啊?
记得我说本教过我认字吗?记得我说过我学得不太好吗?反正……
唉,不说了。
你必页敬告他们。
蠢货。
我继续看日记本,翻来翻去。好多页,好多好多页,每个边边角角都写满了字,可在我看来什么都不是,根本找不到什么答案。
狗屁本子。
我把地图重新插到日记本里,砰的一声将本子重重合上,将它扔到地上。
你这个蠢货。
“狗屁本子!”这次我大声喊了出来,一脚把它踢到蕨草丛里。我转身看那女孩,她还在前前后后地摇晃。我明白,好吧,我明白,可眼下的情形让我有点想发火。因为这是一条死胡同,我这边毫无进展,她也什么忙都帮不了。
我的声流嘈杂起来。
“我又不欠你的,你怎么这样?”我说,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嘿!我跟你说话呢!”
可她还是毫无反应。毫无反应,毫无反应,毫无反应。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大喊一声,站起来跺着脚走来走去,继续大喊大叫,直到嗓子沙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然后我回头对着女孩喊,“对不起,行了吧!你碰上这样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能不能别他妈摇晃了!”
“大喊大叫,陶德。”麦奇叫道。
“啊啊啊啊啊啊!”我捂着脸大喊,然后把手放下,什么变化都没有。我被赶出来之后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人会为你做任何事,一切都得靠自己。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事情就毫无转机。
“我们得继续走。”我说着,怒冲冲地捡起背包,“你还没传染上那个病,所以或许离我远点对你比较好。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看来,我们唯一该做的就是继续上路。”
摇晃,摇晃,摇晃。
“我们不能回头,所以必须向前,就这样。”
她还在摇晃。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她毫无反应。
我突然觉得受够了。“行吧。”我叹气道,“行吧,随你。你就待在这儿继续摇晃吧。我可不管了。这年头谁他妈的还关心什么事儿啊。”
我看看地上的笔记本。狗屁东西。可它是我的东西,我只好弯腰又把它拾起来,放进了塑料袋,又把塑料袋放回背包,把背包背回自己肩上。
“过来,麦奇。”
“陶德?!”它大叫,看看我,又看看女孩,“不能走,陶德!”
“她愿意跟着的话我不拦。”我说,“但是……”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但是”后面有什么。如果她想留在这儿一个人等死呢?如果她冒着被小普伦提斯抓住的风险也要回去呢?如果她不在乎被我传染声流病毒而身亡的危险呢?
真是个糟糕的世界。
“嘿,”我说,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一些,但我的声流咆哮如初,所以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用,“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对吧?我们要去穿过群山的那条河,沿着河走,你就能找到一个聚居区,懂吗?”
也许她在听我说话,也许没有。
“我会在路上留心你的。”我说,“你要是不想离我们太近,我也明白,但我会在路上留心你。”
我多待了一会儿,想看看这话对她会不会起作用。
“好吧。”我终于说,“认识你很高兴,再会。”
我离开她,向远处走去,走到前方茂盛的灌木丛时,我又折返,想再给她一个机会。可她还是无动于衷,只顾坐在原地摇晃,不停地摇晃。
那就这样吧,我决心一走了之,麦奇不情愿地跟在后头,频频回头张望,同时不住地劝我:“陶德!陶德!离开,陶德?陶德!别走,陶德!”我终于爆发了,在它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哎呀,陶德?”
“我不知道,麦奇,别问了,行吗?”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穿过树林,回到干燥的地区,回到峭壁上的小片高地。刚刚我就是在那儿吃早餐、看风景,还自作聪明地做出了她命不久矣的推理。
峭壁之上,她的包还扔在那里。
“妈的,真是麻烦!”
我看见那包愣了一下,麻烦事儿真是一件接着一件。我该把包给她送过去吗?还是等她自己发现遗失了包?如果我把包送过去,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要是不送,她是否也会有危险?
太阳当空,天空像鲜肉一样蓝。我双手抵在屁股后面,像沉思的大人一样眺望远方。我先是望着地平线,再回头看我们来时的路。现在,雾气基本消散,整个沼泽森林都沐浴在阳光下。若在峭壁顶上俯瞰,可以将这片地区尽收眼底。之前我们在下方疾行,走得脚都快失去了知觉。如果天气够好,且手里有一架强大的望远镜,说不定能一直望见普伦提斯镇呢。
强大的望远镜。
我低头看她放在地上的包。
我刚想伸手去探,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低语声。我的声流急变,急忙确认是不是那女孩跟在我后面回来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要是那样,我可松了口气。
并不是。我又仔细听了听,是低语声,不止一个人在说话。这窃窃私语声随风传进了我的耳朵。
“陶德?”麦奇说着嗅了嗅空气。
我在阳光下眯着眼眺望身后的沼泽。
那儿有人吗?
我抓起女孩的包翻找望远镜。包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但是我只拿了望远镜。
我只看到了沼泽地、沼泽森林的林冠、泥沼间的小片空地、沼泽尽头再次汇聚而成的河流。我将望远镜从眼前移开,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上面布满小按钮。我按了几个按钮,发现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于是,我又多按了几遍。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低语声。我确定。
透过望远镜,我看到了沼泽地中的那道沟,她所乘飞船的残骸,除此之外并无他物。然后我沿着望远镜的上沿眺望,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在活动。于是,我用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就在距离稍近的地方,几棵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只是风吹罢了,不是吗?
我来回扫视,继续按下按钮,将视野中的事物拉近,再推远,时不时就对准刚才有动静的那几棵树看。
最后,我将望远镜对准了我和那几棵树之间一道类似水沟的东西。
我紧盯着那里。
我看哪,看哪,心里反复想: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低语声呢?想得肠胃都拧作一团。
我继续看。
最后,那树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来到了空地上。我看到镇长本人骑着马从树后冒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其他人,都是骑马的。
他们不偏不倚地向我这里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