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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枪口

  “枪!枪!枪!”麦奇高声叫着,跳来跳去,灰尘随之腾起。

  “你们几个给我安静点。”“来复枪”说,他俯视着我们,面目模糊不清,“如果不想出什么事儿的话,就给我安静点。”

  “闭嘴,麦奇!”我说。

  它转向我。“枪,陶德?”它叫道,“砰砰!”

  “我知道。闭嘴。”

  它不狂吠了。一片安静。

  除了我的声流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我刚才问你们两个小毛孩问题呢。”那个声音说,“我在等着答案呢。”

  我回头看了眼女孩,她耸耸肩,我发现我们都举起了手。“什么?”我抬头看着那个拿枪的人。

  “来复枪”愤怒地低吼一声。“我在问,”那个声音说,“你们到底有什么权力烧毁别人建的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孩也一样。

  “你们以为指着你们的这家伙是根棍子吗?”“来复枪”突然站了起来,之后很快又低了下去。

  “有人追赶我们。”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有人追赶你们?”“来复枪”说,“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实话会比撒谎更危险吗?这个拿来复枪的人和镇长是一伙儿的吗?我们会被他拿去交给镇长换赏金吗?这个人有没有听说过普伦提斯镇?

  如果你对世界了解尚浅,那世界就是个危险的地方。

  为什么如此安静呢?

  “哦,明白了,我听说过普伦提斯镇。”“来复枪”说,他清清楚楚地读到了我的声流,又扣动了扳机,准备射击,“如果你们是来自那儿的话……”

  接着那女孩开口了,她说的话让我立刻将她当作“薇奥拉”,再也不是“那女孩”了。

  “他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她的命。

  薇奥拉说的。

  有趣的是,这句话真管用了。

  “他刚才是在救你的命?”“来复枪”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救他自己?”

  那女孩,薇奥拉,她皱着眉头看着我。这回该我耸肩了。

  “没有。”“来复枪”的声音变了,“不,哼,就是没有,我没在你身上看出一点救人的意思,怎么样,小子?你就是个不成器的臭小子,我说得对不对?”

  我往下咽了口唾沫:“还有29天我就成年了。”

  “小毛孩,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在你来的那个地方可不是。”

  然后他把枪口放低,露出脸来。

  怪不得这么安静。

  “他”是个女人。

  “他”是个成年女人。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你要是能把‘她’字用在我身上,我会非常感谢你。”女人说,她的来复枪依然端在胸口,“我可还没老到开不了枪的程度。”

  她更加仔细地打量我们,把我从头看到脚,将我的声流从里到外看了个透,这种审视声流的技巧我只在本身上见过。她的表情变幻莫测,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处置我,跟基里安琢磨我是否在撒谎时一样。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声流,所以就算她在心里唱歌,我都无法知道。

  她扭头面向薇奥拉,再次仔细端详了片刻。

  “作为一个小毛孩,”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我身上,“你比刚出生的婴儿还好懂,小子。”她又朝薇奥拉转过脸去,“但是你,小丫头片子,你的故事可不一般,是吧?”

  “如果你能不拿枪指着我们,我会很乐意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薇奥拉说。

  我们太吃惊了,就连麦奇都抬起头来。我张着嘴,扭头看向薇奥拉。

  我们听见岩石上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那个老女人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她穿的似乎是皮衣,但是脏兮兮、皱巴巴的,磨损得厉害;她还戴着一顶大檐帽,穿了一双可以蹚过泥地的靴子。总而言之,从整个穿着打扮来看,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妇。

  可是,她依然用枪指着我们。

  “你们是从普伦提斯镇逃出来的,是吧?”她问,再次审视我的声流。现在再掩饰也于事无补,所以我干脆放弃,就任由她看我们为什么逃,我们为什么要烧那座桥,追我们的又是什么人。她全都看了一遍,我知道,但她只是翘起嘴唇,眯起了眼睛,没有再多表示。

  “那么,现在,”她边说边把来复枪抱在怀里,走下了岩石,往我们站着的地方走来,“你们炸掉了我的桥,我可不能说我不恼火。我还在农场上干活儿,远远就听见了爆炸声。没错。”她从最后一块岩石上走下来,站到了和我们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她迫近的那份安静有种无形的压力,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结果爆炸声将我引到了这个十多年来都不值得一来的地方。我是出于希望才留下这座桥的。”她又朝我们瞟了一眼,“谁能说我做得不对呢?”

  我们依然举着手做投降状,因为她的话颠三倒四,我们听不明白。

  “接下来这个问题我只问一次。”女人说着再次举起来复枪,“我有没有必要用这个对付你们?”

  我和薇奥拉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必要。”我说。

  “没必要,女士。”薇奥拉说。

  什么是女士?我想。

  “相当于叫男的‘先生’,瘦小子。”女人将来复枪挎在肩上。“你要是和一位小姐说话就得称呼她这个。”她蹲下身问麦奇:“小狗,你叫什么?”

  “麦奇!”它大叫。

  “哦,好的,你就叫这个名字,是吧?”女人说着用力揉了揉麦奇的头。“你俩小屁孩呢?”她问,“你们的老娘都给你们起了什么名字?”

  我和薇奥拉又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似乎就是让她把枪放下的代价——我们要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这个交易挺公平。

  “我叫陶德。她叫薇奥拉。”

  “是实话,跟太阳打东边升起一样真真的。”女人说,她已经成功地让麦奇躺在地上、露出肚皮,接受她的抚摩。

  “过河还有别的路吗?”我问,“或者有别的桥吗?因为那些男人……”

  “我叫马蒂尔德。”老女人打断我的话,“但是这么叫我的人都和我不熟,你们不如叫我希尔迪吧。也许有一天你们能有资格和我握手。”

  我又看了薇奥拉一眼。要是一个人没有声流,你怎么能确认他不是个疯子呢?

  老女人爆发出一串干笑:“小子,你这个想法挺有趣。”她从麦奇身边站起来,麦奇打了个滚,盯着她瞧,俨然已经被她收服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往上游方向走上几天,你们就能看到有段河道水比较浅,可以横渡。不过,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上多少天,你都不会再碰上第二座桥了。”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身上,笃定而清澈,嘴边漾起一丝浅笑。她应该又在读我的声流,但是我没有任何反感,可我们那儿的人这么做的时候我就有不适感。

  就在她那样看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将线索串联起来。普伦提斯镇的人一定是因为声流病毒被隔离了。因为眼前就有一个没有被那种病毒杀死的成年女人,她正友善地看着我,但是始终与我保持一定距离,随时准备用一支来复枪欢迎从我那个方向来的陌生人。

  如果我携带传染性病毒,那薇奥拉现在可能已经被我传染了,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儿,她随时可能死去,然后我很可能不会受到这里居民的欢迎,很可能会被警告离远点儿,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对吗?可能我还没找到该去哪儿,我的旅程就结束了。

  “哦,聚居区不会欢迎你,”女人说,“不是‘可能’不欢迎。”说完她冲我眨眨眼,还很俏皮,“但是,你不知道的事物是不会取你性命的。”

  “打赌吗?”我说。

  她转身踏上石头,沿着来路往回爬行。我们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爬到顶上,又转过身。

  “你们来不来?”她说,好像在邀请我们同行,我们却迟迟不肯迈步。

  我看看薇奥拉。她向那女人大喊:“我们原本就是要去聚居区。”然后薇奥拉又看看我,“不管你们欢不欢迎。”

  “好啊,你们会到达聚居区的。”女人说,“但是你们两个小毛孩首先需要好好睡一觉,好好吃一顿。这一点瞎子都能看出来。”

  好好睡一觉和吃顿热乎饭的诱惑太大了,有那么一秒,我都忘了她曾经用枪指着我们。但仅仅一秒,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最后我替我们做了决定。“我们应该继续沿着路走。”我对薇奥拉悄声说。

  “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她也悄声回答,“实话实说,你知道吗?”

  “本说过……”

  “你们两个小毛孩来我的农场,先吃点儿好吃的,再躺床上睡一觉,虽然我的床不软和,这点我敢保证。到了早晨,我们再一起去聚居区。”她一边说,一边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在打趣我们。

  我们还是没动。

  “你们要这样想,”老女人说,“我有一支枪,”说着她挥动枪杆,“但是我在邀请你们跟我同行。”

  “我们为什么不跟她走呢?”薇奥拉低语,“就去看看。”

  因为惊讶,我的声流起伏了一下:“为什么?”

  “我想洗个澡啊,”她说,“还想睡一觉。”

  “我也想,”我说,“可是有人在我们身后追赶,恐怕一座断掉的桥还不足以阻挡他们。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她甚至可能是个杀手。”

  “她看起来不像。”薇奥拉抬头看了一眼那女人,“她有点神经质,但是并不危险。”

  “不要轻易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坦白地说,我现在感到有点恼火,“她没有声流,无论表面看上去怎样,也不能相信。”

  薇奥拉看着我,突然皱起眉毛,下巴紧绷。

  “显然我说的不是你啊。”我说。

  “每次……”她刚开口就摇了摇头,作罢了。

  “每次什么?”我轻声问,但是薇奥拉只是揉了揉眼睛,向那女人转过去。

  “等等,”听起来她是生气了,“等我拿上我的东西。”

  “嘿!”我说,她难道不记得我救过她性命了吗?“等一下!我们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得去聚居区。”

  “大路可不意味着捷径。”女人说,“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薇奥拉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她的包,皱着眉头看了看周围。她准备出发了,准备跟着她见到的第一个没有声流的人走,准备刚接到别人的邀请就把我抛下。

  现在她应该在等我说出我不想说的话。

  “薇奥拉,我不能去。”我咬紧牙关,声音低沉,边说边恨着自己。我整个脸都涨红了,一块创可贴竟然掉了下来,“我身上有病毒,危险。”

  她扭头有些讽刺地对我说:“那可能你确实不该去。”

  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你真要这么做?你要抛下我自己走?”

  薇奥拉躲开我的视线,但还没等她开口回答,那个老女人就先说话了。“小子,”她说,“如果你担心自己会传染别人,那就让跟你一块儿的丫头片子和老希尔迪走在前面,你在稍远的地方跟着,让那个小狗崽保护你。”

  “麦奇!”麦奇大叫。

  “都别吵了。”薇奥拉说着转过身,开始向着老女人所在的岩石爬去。

  “我告诉过你了,”女人说,“我叫希尔迪,不是什么老女人。”

  薇奥拉来到她身边,她们没有再发一言,一起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希尔迪。”麦奇对我说。

  “闭嘴。”我说。

  除了跟在她们身后爬上岩石,我没有其他选择了,是吗?

  于是,我们就这样沿着那条比刚才窄得多的小径穿过乱石和灌木丛。薇奥拉和老希尔迪尽可能地挨在一起走,我和麦奇则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跟着,磕磕绊绊地朝着谁也不知道有多危险的地方前进。我总是忍不住回头看,觉得后面随时会出现镇长、小普伦提斯先生和阿隆。

  我不知道会遇上现在的情况。我怎么能料到呢?本和基里安也不会料到现在的情形吧?当然了,躺在床上睡个好觉,吃顿热乎乎的饭菜,为了这些,似乎挨枪子儿也值了。可是,也许这是个陷阱,我们正在犯傻,被抓住也是活该。

  有人在追我们,我们应该逃跑才是。

  也许真的没有其他路能过河了。

  希尔迪本可以强迫我们的,但是她没那么做。薇奥拉说她看起来不像坏人,也许没有声流的人能读懂对方的心思?

  我能明白吗?我怎么可能明白?

  再说,谁又在乎薇奥拉说什么呢?

  “看看她们哪。”我对麦奇说,“她们那么快就凑到一起了,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希尔迪。”麦奇又叫了一声。我伸手向它的屁股重重拍去,结果它往前跑去,避开了。

  薇奥拉和希尔迪一边聊天一边赶路,但是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如果她们是有声流的普通人,那不管我被落在后面多远都无所谓,我们大家都能参与到聊天中,没人能隐藏秘密。人人都在叽里呱啦地说话,不管他们自己愿不愿意。

  没人能成为例外,一旦碰上别人你就没法清静待着。

  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越想越投入。

  我开始故意放慢脚步,好离她们更远些。

  我任凭自己陷入沉思。

  时间流逝,思绪越加丰富。

  现在我们遇到了希尔迪,也许她能照顾薇奥拉,而且她们显然很投缘,不是吗?反正,薇奥拉和她在一起跟和我在一起不一样。也许希尔迪能帮她回到她原本的地方,而我显然不能。除了普伦提斯镇,我哪儿都去不成,不是吗?因为我身上带有致命的病毒,没准儿还会把她害死,还会害死我见到的每一个人;这病毒让我永远去不成那个聚居区,没准儿还得让我在希尔迪的谷仓里和绵羊、大土豆挤在一起睡。

  “就这样了,对吧,麦奇?”我停下脚步,胸前发闷,“这里没有声流,只有我自己有。”我抹去脑门上的汗,“我们没地方去了,既不能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

  我挑了块石头坐下,认清了现状。

  “我们哪儿都去不成,什么都没有。”

  “有陶德。”麦奇摇晃着尾巴说。

  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

  唯一属于我的地方就是我再也回不去的那个地方。

  我会一直孤零零的,永远一个人晃荡下去。

  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做错了什么事?

  我用胳膊揉着眼睛。

  我希望阿隆和镇长能追上来抓住我。

  我希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陶德?”麦奇大叫着跑到我面前,想闻我的脸。

  “离我远点。”我说着把它推到一旁。

  如果我不快点站起来继续走,希尔迪和薇奥拉只会越走越远,我会跟丢她们。

  我就不站起来。

  我依然能听到她们的交谈声,不过声音越来越小了,谁都没回头看我是否还跟在后面。

  我听见了希尔迪、丫头片子和可恶的漏水管子,然后又听见一个希尔迪,还有燃烧的桥。

  我抬起头。

  因为我听到一个新的声音。

  我不是听见的,不是用耳朵感知到的这个声音。

  希尔迪和薇奥拉已经走远了,但是有人正在靠近她们,正在向她们挥手致意。

  有人发出了声流,在说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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