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男人的军队
我们猫着腰,躲在灌木丛后面。尽管夜色朦胧,尽管那支军队正在山谷中行进,尽管他们不知道我们藏身于山野,尽管他们在眼下乱糟糟的环境中不可能听到我们的声流,但我们还是小心地俯身隐藏起来。
“你的望远镜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吗?”我低声问道。
薇奥拉立刻用实际行动回答我,她从包里找出望远镜,举到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她边观察边念叨,同时又按下几个按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普伦提斯镇的人。”我说着伸出一只手,“好像他妈的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
“怎么可能?”她又看了一两秒,然后把望远镜递给我,“没道理啊!”
“我也觉得没道理。”透过望远镜,夜间山谷和谷中的一切都呈现出明亮的绿色。我看到马儿沿着山坡俯冲而下,跑进城中,马背上的骑手一路上不断开枪;法布兰奇居民也开枪还击,但更多的人忙于逃跑,或者应声倒下,或者受伤倒地慢慢死去。普伦提斯镇的军队似乎根本没考虑活捉俘虏和对手。
“我们得离开这儿,陶德。”薇奥拉说。
“是啊。”虽然这样说着,但我还是举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注视远方。
一切都是绿的,很难认出谁是谁。我按了望远镜好几次,才找到那个放大画面的按钮。
第一个人确定无疑是小普伦提斯先生,他在队伍里打头阵,没有射击目标的时候,他就朝天放枪;然后是摩根先生和柯林斯先生,他们追在一群法布兰奇人身后放枪,将他们驱赶进谷仓;奥黑尔先生也来了,后面骑马的都是镇长身边常见的跟班儿,包括爱德温先生、亨拉第先生和沙利文先生。此外,我还看到了哈马尔先生,他正朝掩护小孩子逃跑的女人背后放枪,就算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到他绿色的脸上露出的邪恶微笑。我赶快把目光移到别处,不然我得吐了,尽管没吃晚餐。
军队里步行的队伍也进入了镇内。在这么多人中,我首先认出了商店老板菲尔普斯先生。这太奇怪了,因为他看起来压根儿不像那种会参军打仗的人。然后是鲍德温医生、福克斯先生、卡迪夫先生(我们全镇最好的挤奶工)、泰特先生(镇长宣布读书违法之后他家烧掉的书最多了)、科尔尼先生(他负责给大家磨麦,说话轻声细语,普伦提斯镇的每个男孩都在生日时收到过他的木制手工玩具)。
这些人怎么会组成了一支军队?
“陶德。”薇奥拉拽了拽我的胳膊。
我看着军队里的这些人都不太开心。他们丑陋、冷酷、吓人,但又和哈马尔先生不太一样,好像他们失去了所有的感受。
但是他们还在行进,还在开枪,还在踢人家的门。
“那是葛鲁力先生。”我说,望远镜的边缘抵在眼眶上,“他连自己家的牲畜都不敢宰。”
“陶德。”薇奥拉说。我感觉她正在往灌木丛外退。“我们走吧。”
发生了什么?普伦提斯镇确实是个糟糕的地方,糟糕到你永远也不想把它画下来,但它怎么突然有了支军队呢?普伦提斯镇有不少男人坏得透透的,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不是全部。葛鲁力先生扛着来复枪的样子是那么不真实,只看一眼都让我感觉眼睛难受。
再然后,我就看见答案了。
普伦提斯镇长,他连支枪都没拿,只是一只手抓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放在身侧,就好像夜间骑马兜风一样轻轻松松走在城中。他旁观法布兰奇的溃败,就好像这只是一段录像,他本人对此兴趣不大,所以命令其他人来干活儿,而他显然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头头,因为没有一个人要他出力。
他是怎么让这么多人依着他的心意做事的呢?
他肆无忌惮地骑马走在街上,难道不惧怕横飞的子弹吗?
“陶德,”薇奥拉在我后面说,“你再不走,我自己走了。”
“你才不会呢。”我说,“再等我一下。”
因为我正在挨个儿认人。我要把普伦提斯镇这些人挨个儿仔细看一遍。他们进了城,很快就会发现我和薇奥拉不在城里,之后他们会立刻追上来。我也必须弄清楚一件事。
必须知道。
他们行进、开枪、放火烧毁房屋,一张张面孔从望远镜前掠过。华莱士先生、艾斯比约森先生、圣詹姆士先生、贝尔格雷夫先生、老史密斯先生、小史密斯先生、九指史密斯先生,就连马奇班克斯先生都来了,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但是依然在向前、向前、向前。普伦提斯镇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我眼前走过。每认出一个人,我焦灼的心都会产生被紧紧攥住的感觉。
“他们不在队伍里。”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谁不在?”薇奥拉说。
“不在!”麦奇叫道,然后扭头舔起了尾巴。
他们不在。
本和基里安不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他们当然不会在这支杀人犯的队伍里。哪怕普伦提斯镇剩下的所有人都在,他们当然也不会在。他们不会参与的,永远不会,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参与。
好人,了不起的人,他俩都是,就连基里安也是。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另一件事也是真的,不是吗?
如果他们不在这儿,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教训来了——
好坏相依,好事儿后头往往都跟着坏事儿。
我希望他们拼尽了全力。
我放下望远镜,低头瞧着地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转身把望远镜还给薇奥拉,说道:“我们走吧。”
她接过望远镜,扭了扭身子,好像早就迫不及待想走了,但是紧接着她说:“抱歉。”她一定看到了我的声流。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看着地面说道,然后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快走吧,趁咱俩还没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我踏上通往山顶的小径,始终低着头,但脚步很快,薇奥拉跟在我身后,麦奇也跟在身边,一路上克制着自己啃咬尾巴的冲动。
我们还没走多远,薇奥拉就已经能跟上我的步速了。“你看见……他了吗?”她气喘吁吁地说。
“阿隆?”
她点点头。
“没有,”我说,“虽然我也猜测他可能会在,但是没有。你认为他会走在队伍前面吗?”
我们陷入了沉默,一边快速赶路,一边思索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
山谷这边的道路比另一边更宽敞,我们尽可能地沿着阴影那一侧前进、转弯,往山上走去。唯一的光源是天上的两个月亮,但是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了阴影之外,对于两个逃命的人来说格外明显。我在普伦提斯镇从未见过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但我也没见过军队。我们一路伏低身子跑动,麦奇跑在我俩前头,鼻子贴地,不停地叫唤:“这边!这边走!”就好像它比我们还清楚路线似的。
到了山顶,道路分岔了。
这下可把我难住了。
“开玩笑吧?”我说。
一条路向左,一条路向右。
(分岔路,不就跟叉子一样吗?)
“法布兰奇的小溪是向右流的。”薇奥拉说,“我们过桥之后,主干河流始终在我们的右手边。所以说,如果我们想返回河边的话,肯定得走右边的路。”
“可是左边的路似乎走的人更多些。”我说。因为事实如此,左边的岔路看起来更平整,像是可以推车走过的路;而右边的岔路有点狭窄,路两侧的灌木更高。虽然在夜里,但我仍能看出那条路上的土尘更多。“弗朗西亚说过山顶会有岔路口吗?”我回头望望我们身后依然喧闹的山谷。
“没说过。”薇奥拉说,她也在往回看,“她只说过港湾市是第一个聚居区,后来人们开始往西搬,新的聚居区就沿着河流建了起来。普伦提斯镇是离得最远的。法布兰奇则是倒数第二。”
“那条路可能是通往主干河流的。”我说着指了指右边,然后又指着左边说,“那条可能是笔直通往港湾市的。”
“他们会认为我们选了哪条路?”
“我们得赶快做决定。”我说。
“选右边。”她说,然后又变成了询问语气,“选右边?”
我们听到砰的一声,惊得跳了起来。一团蘑菇形的黑烟在法布兰奇镇上空腾起,我工作了一整天的那间谷仓起火了。
倘若选了左边的路,也许我们的故事就会完全不同;也许后来我们遭遇的那些坏事情就不会发生;也许左边岔路尽头等待着我们的是幸福,是一个温暖的地方,爱我们的人都住在那里,没有声流,也没有寂静,只有充足的食物;那里的人都不会死,谁都不会死,永远不会死。
也许。
但是我怀疑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也许”。
我可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走右边的路。”我决定了,“右边的路,也许就是正确的路。”
我们跑上右边的路,麦奇跟在我们脚边儿。面前是苍茫的夜色和灰扑扑的土路,身后是一支军队和一场灾难。就这样,我和薇奥拉肩并肩一起出发了。
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动就快步走,等喘匀了气儿就又接着跑。法布兰奇的动静被我们抛在身后,很快就消失了;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的声流和麦奇的叫声。如果这儿有夜间奇物出没,我们一定会把它们吓跑。
这可能是件好事。
“下一处聚居区叫什么名字?”走走跑跑,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累得气喘吁吁,“弗朗西亚说了吗?”
“光明塔,”薇奥拉也气喘吁吁地说,“要不就是光明城。”她伸手揉了揉脸。“火焰城,再不然就是火焰塔?”
“说了跟没说一样。”
“等等。”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弯腰喘气。于是我也停下了。“我需要水。”
我摊开双手,意思是说那又怎样?“我也需要水,”我说,“你有吗?”
她看着我,扬了扬眉:“哦。”
“附近肯定有河。”
“那我们最好赶紧找到它。”
“是啊。”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向前跑。
“陶德,”她开口拦住我,“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是吗?”我说。
“关于火焰城或什么城的。”
“嗯哼?”
“你想想,”她压低嗓门,显得十分伤感难过,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想,是我们把军队带进了法布兰奇。”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结果把尘土舔进了嘴里。我知道她的意思。
“你必须警告他们。”她低声说,声音越来越模糊,“抱歉,可是……”
“我们不能去另一处聚居区。”我说。
“是的,我们不能去。”
“港湾市除外。”
“对,港湾市除外。”她说,“那儿很大,但愿可以对付一支军队。”
那就这样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真的,只能靠自己。看现在的情形,我、薇奥拉和麦奇,只有我们三个在黑暗中相伴同行,不会得到别人的帮助,也许到了那儿都未必可以放心。
我闭上眼睛。
我是陶德·休伊特,我想,午夜12点之后,我只剩27天就成人了。我有妈妈和爸爸,我是他们的儿子,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安息。我也是本和基里安的儿子,希望他们……
我是陶德·休伊特。
“我是薇奥拉·伊德。”薇奥拉说。
我睁开眼睛。她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是向我伸来的。
“那是我的姓。”她说,“伊德,E-A-D-E。”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伸出来的手,随即伸出手与她交握,紧紧地握了一下,马上又松开了。
我耸耸肩膀,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然后,我把手放在背后,摸到了猎刀,我安心了。我又朝喘着粗气、可怜兮兮、只剩半条尾巴的麦奇看了一眼,然后和薇奥拉对上了目光。
“薇奥拉·伊德。”我说。她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就跑进了越发浓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