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有恶报
其实普伦提斯镇有船,但是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人划过船。自然,我们那儿也有河流,和我现在驾船其中的河正是同一条,但是我们那一段河床石头多、水速疾,河上唯一流速缓、水面宽阔且安静的区域是住满了鳄鱼的湿地。经过湿地再往前就是树木茂密的沼泽。因此,我从未上过船,而且尽管划船看起来不难,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段河流水面比较平静,只是偶尔才有风卷起白浪。不管我用不用桨,小船都会随着流水向下游驶去,因此我只需将我咳嗽的全部气力用在避免小船原地打转上就行了。
过了一两分钟,我才成功掌握划桨的技巧。
“妈的,”我压低声音咒骂道,“这倒霉玩意儿。”
用船桨在水中拍出几次水花(还有一两次原地转圈,闭嘴)后,我终于学会了控制船只航向的方法。等我抬头,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走了一半的路途。
我接连咽下唾沫,不住地哆嗦咳嗽。
我的计划就是这样。也许不是什么非常高明的点子,但这是我头晕目眩的状态下唯一能想到的主意。
麦奇先往阿隆的上风口跑,把燃烧的木棍扔在某个地方,让火烧得旺一些,使得阿隆以为我点燃了篝火。然后麦奇跑回阿隆的营地,大叫特叫,假装刚刚发现他们,大叫是为了告诉我这一发现。这很简单,因为它只需要在声流中呈现我的名字就行了——反正这是它常做的事儿。
阿隆听到麦奇的叫声之后肯定会追赶它,想把它杀掉。麦奇则肯定会比他跑得快(麦奇,你可千万要快点跑,别停下)。阿隆必会看到麦奇点的火。然后那个丧心病狂的阿隆一定会冲进林子来追杀我,他会朝冒烟的地方赶去。
我则顺流直下,趁他在林子里找我,从河流这侧慢慢接近他的营地,然后把薇奥拉救出来。另外,我还会和绕路回来的麦奇在那儿碰头(跑啊跑)。
好,就这样,这就是我的计划。
我知道。
我知道该这样做。但是,倘若计划没成功,我就不得不下手杀了他。如果到了那种地步,那不管我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管薇奥拉怎么评价我,都不重要了。
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那一刻我必须那样做,必须。
想到这儿,我抽出猎刀。
刀锋上依然有干涸的血液,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有我的血,也有斯帕克人的血。还有一些血尚未干涸,反射着阳光,亮晶晶,晶晶亮,闪闪烁烁。刀尖像一根丑陋的大拇指那样竖立着,侧边锯齿像咬紧的牙齿一般森然林立,刀锋边缘仿佛充盈着血液的静脉。
这把猎刀是有生命的。
只要我握着它、使用它,它就有生命,而它活着的目的就是取人性命,但是只能由我来给它下达杀戮命令。我明白它想去刺、去戳、去捅、去削,但它完成这些动作的前提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有我的意志与它的意志一致时,它才可以出手。
我是那个允许它那样行动的人,我是那个该为此负责的人。
可是猎刀想让一切简单点。
如果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我会下不去手吗?
“不会。”猎刀轻声回答。
“会的。”河面上的风轻声回答。
一颗汗珠从我脑门上滚落,砸在猎刀的锋刃上。顿时,猎刀又只是一把猎刀了,它只是一个工具,是我手中的一个金属玩意儿。
只是一把猎刀。
我把它放在船甲板上。
我又开始发抖了,咳出来的黏液也越来越多。我抬起头看看周围,不去理会眼前波浪般起伏的世界,让拂面的凉风把我吹得清醒些。前方的河道要拐弯了,我坐在船上被水流托着向转弯处漂去。
就这样了,我想,成败在此一举。
我抬头朝左边的树林望去。
我的牙齿直打架。
可还是没看到烟。
加油啊,乖狗狗,按计划此时本该有烟的。
可还是没看到烟。
加油啊,麦奇。
还是没有烟。
咯咯、咯咯、咯咯,我紧张得牙齿直打架,不由得缩作一团,抱住自己……
有烟了!出现了几小团烟,就在远方的河畔上空,活像几团棉花球。
好狗,我紧紧咬着牙想,真是一条好狗。
小船有向河中央驶去的趋势,于是我用力划了两下,想让它重回岸边。
我的身子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船桨。
此时已经快到河弯了。
眼前出现一棵劈叉的树,似乎被雷电劈过,它就立在我左边。
这说明我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阿隆就在树的那边。这一刻终于到了。
我汗流浃背,咳嗽、颤抖不停,但我始终紧握船桨,又划了几下,船离岸边更近了。如果薇奥拉出于某些原因无法行动,我就上岸救她。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流保持空白,但是这个世界似乎被层层叠叠的光逐渐填满了,所以我的声流不可能毫无动静。我只能希望风声够大,还有麦奇……
“陶德!陶德!陶德!”我听见远处传来它的声音。我的狗正在叫我的名字,将阿隆引向别处。“陶德!陶德!陶德!”
风将阿隆的声流吹送过来。计划是否能成功,我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但我正要绕过那棵劈叉的树,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陶德!陶德!”
加油,加油……
叉形树已经绕过去了……
我蹲伏在船里……
“陶德!陶德!”声音越来越弱,但似乎要绕回来了……
树枝折断的声音……
接着我听见一声狮吼般的呼喝:“陶德·休伊特!!”
就像一头跑远的狮子的怒吼……
“可千万别出岔子,”我小声嘟囔着,“老天保佑,保佑,保佑……”
我攥着船桨的手不住颤抖……
绕过弯道,然后……
绕过那棵树,然后……
看到阿隆的营地了,然后……
看到她了。
阿隆已经离开,那儿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躺在地上,位于营地的正中央。
她一动不动。
我心跳逐渐加快,又咳嗽起来——这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我一边小声嘟囔“老天保佑,保佑,保佑”,一边疯狂地划桨,小船越来越靠近岸边。然后我站起来,从船头跳进水中,结果摔了个屁股墩。不过,我双手依然紧紧抓着船头,嘴里还在嘟囔“老天保佑”。于是,我很快站起身,竭尽全力将船往河岸上拖。等到了一定位置,我就跌跌撞撞地朝着薇奥拉飞奔过去。薇奥拉,薇奥拉……
“千万别死。”我边说边跑,胸口好像被钳子紧紧夹住,不但咳嗽得要命,而且非常疼痛,“千万别死。”
我来到她面前。她双眼紧闭,嘴却张开一条小缝。我把手放到她胸口。此时此刻,纷乱嘈杂的声流、风的呼号、麦奇的吠叫、林中四野传来的呼唤,这些我全都充耳不闻。
“千万别死。”我轻声说。
怦怦——是心跳声。
她还活着。
“薇奥拉,”我焦急地低声叫她,眼前出现了两个闪烁的小光点,但我努力不去理会,“薇奥拉!”
我先是摇晃着她的肩膀,然后又用一只手掌托住她的脸,摇晃了几下。
“醒醒。”我轻声呼唤,“醒醒,醒醒,醒醒!”
我无法把她抱起来,因为我抖得厉害,脚下不稳,而且非常虚弱。
但如果必要的话,我发誓,一定要把她抱起来。
“陶德!陶德!陶德!”我听见麦奇在林中深处喊我。
“陶德·休伊特!”我听见阿隆也在喊我,他现在正在追赶我的狗。接着,我听到脚下传来一声:“陶德?”
“薇奥拉?”我喉咙一紧,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她定定地看着我。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啊。”她说话含混不清,目光迷离。我注意到她眼睛下面有几块瘀青。我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
“你快站起来。”我轻声说。
“他下了药……”她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薇奥拉?”我边叫边摇晃她,“他要回来了,薇奥拉,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我已经听不到狗吠声了。“我们得赶快走,”我说,“现在就走!”
“我觉得好沉。”她说,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
“薇奥拉,醒醒。”我都快急哭了,“快醒醒。”
她眨了几下眼,再次睁开看着我说:“你来救我了。”
我咳嗽着回答:“是的,我来了。”
“你来救我了。”她重复了一遍,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
这时候,麦奇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大叫着我的名字,就好像它的生命完全系在我的名字上。
“陶德!陶德!陶德!”它大叫着向我们跑来,因为没刹住车竟然还跑过了头,“阿隆!他来了!阿隆!”
薇奥拉发出一声惊呼,推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推个跟头。她借力站了起来,同时扶住了失去平衡的我,我们俩互相支撑,才稳稳地站住了脚。
我赶紧指指小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看!”
我们向小船跑去……
穿过了营地……
向着小船和河流跑去……
麦奇跑在我们前头,全力一跃就到了小船前面……
薇奥拉跌跌撞撞地跑在我前面。
还有四五步……
还有三步……
阿隆迈着沉重的脚步从我们身后的树林中追出来——他的声流特别响亮,我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他——
“陶德·休伊特!!”
薇奥拉赶到了小船前面,正要进……
我还有两步……一步……
我终于到了船边,立刻用尽全力将它向河流推去……
阿隆的声流咆哮着:“陶德·休伊特!!!”
他越来越近了……
小船还是没有动……
“我要让恶人有恶报!”
他更近了。
船还是不动……
他的声流仿佛重拳一样打在我身上……
船动了……
一步又一步,我的脚终于踏进了水里,船也浮起来了,可我却要倒……
我已经没有力气上船了。
船就要漂走了,可我却要倒进河里……
这时,薇奥拉抓住我的衬衫,将我拉起来,直到我的头和肩膀都搭在船头。
“不,你别想跑!”阿隆怒吼。
薇奥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往船上拉,同时发出一声呐喊……
突然,我被举到了空中……
船停下了……
薇奥拉因为用力脸扭作一团。
但这场“拔河比赛”的赢者只能是阿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陶德”,这声音愤怒异常。有那么一秒,我还以为是水下蹿出来一条鳄鱼——但其实是麦奇——是麦奇——
是我的狗,我的狗,我的狗。它跳到薇奥拉旁边,然后我感觉到它的爪子落在我背上。紧接着,伴随着愤怒的咆哮,它向阿隆发起了攻击。与此同时,阿隆也怒喊了一声“陶德”!
他松开了我的脚。
薇奥拉向后一仰,但并没有放手,我被她磕磕绊绊地拉上船,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
惯性将我们和小船往河里推了一下。船开始驶离岸边。
我随着小船开始转圈,脑袋也跟着摇晃,我不得不跪在船上,双手拄着甲板保持平衡,但同时我也尽可能地支起身子,探出船缘,大叫道:“麦奇!”
阿隆摔倒在河边柔软的沙地上,他的双腿被身上那件长袍绊住了,一时爬不起来。麦奇直接冲上去撕咬他的脸,发出阵阵嘶吼。阿隆拼命摇晃身体,想把它甩掉,但是麦奇死死咬住阿隆的鼻子,然后把头一扭,竟然完完整整地将鼻子从他脸上撕了下来。
阿隆发出痛苦的尖叫,鲜血溅得哪儿都是。“麦奇!”我大喊,“快点上船,麦奇!”
“麦奇!”薇奥拉也大喊,“快上来!”
麦奇不再撕咬阿隆,抬头望向我这边……
结果阿隆趁机展开了反击。我尖叫道:“不!”
阿隆一把抓住麦奇的后脖子,疯狂地甩动。
“麦奇!”
我听到了拍水的声音,隐约感觉到薇奥拉拿起船桨开始划船,她想阻止小船往河中央漂去。我依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跳动,而且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阿隆正在摔打我的狗。
“回来!”阿隆举起抓着麦奇的那条胳膊。麦奇太沉了,被人拎着后脖颈其实特别疼,所以不停地痛苦尖叫,可就是无法扭头咬到阿隆的胳膊。
“把它放了!”我怒吼。
阿隆低下头……
他脸上原本是鼻子的地方已经是一个冒血的窟窿了。尽管他腮帮子上那道深深的口子已经愈合,你仍能从侧面看到他的牙齿。他这次受的伤和上次一样严重,但他的反应平静不少,鲜血汩汩流出,但他只顾着对我说:“陶德·休伊特,你给我回来。”
“陶德?”麦奇费力地叫我。
薇奥拉连忙划船,想让我们赶快靠岸,但是她被下了药,没什么力气,我们的船越漂越远,越漂越远。“不,”我能听见她说,“不。”
“放开它!”我再次怒吼。
“陶德,是那女孩还是你的狗?你选吧。”阿隆说。他依然语气平静,这比他大喊大叫的时候恐怖多了。
我伸手把猎刀拿出来,横在胸前,但是我的头晕得很,竟然摔倒了,牙齿磕在了小船的座椅上。
“陶德?”薇奥拉说,她还在奋力划船,在河流中挣扎。可小船却不停打转。
我坐起来,嘴里一股血腥味儿。这世界波浪般在我眼前翻滚,又差点让我摔倒。
“我要杀了你。”我说,但我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陶德,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阿隆的语气听上去没那么镇定了。
“陶德?”麦奇还在喊叫,“陶德?”不行……
“我要杀了你。”我的声音依旧细若蚊蚋。不行……
眼下没有别的选择。船在河流中打转。我看向薇奥拉,她依然在努力划船对抗漩涡,眼泪都流到了下巴上,不住往下滴。
她也回头看向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她哽咽着说,“哦,不要啊,陶德……”然后我把双手放在她的胳膊上,不让她继续划桨了。
阿隆的声流暴涨,呈现出红色与黑色。河流将我们推向远方。
“对不起!”我向越来越远的岸边喊道,声音断断续续,但仿佛有撕裂一切的力量。我的胸口绷得紧紧的,几乎不能呼吸。“麦奇,对不起!”
“陶德?”它的叫声中充满了困惑和恐惧,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它远去,“陶德?”
“麦奇!”我大叫。
阿隆空闲的那只手慢慢伸向我的狗。
“麦奇!”
“陶德?”
阿隆的两只胳膊用力一扭,咔嚓一声,然后是一声尖叫和戛然而止的犬吠。我的心被这动静永永远远撕成了两半。
太痛苦了,真是痛苦,实在痛苦。我双手抱头,往后退去,我的嘴巴半张着,发出无声的哀号,似乎把我体内的黑暗也全都泄了出去。
我沉浸在悲恸之中。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河流托着我们越漂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