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河流下游
流水声。
还有鸟儿的声流。
窝在哪里?它们歌唱,窝在哪里?
除了这一切,隐约还有音乐声。我发誓有音乐声。
而且是好几重,好像是笛声,陌生又熟悉;还有向黑暗挑战的光,几重光芒,白光与黄光相间。
我还感觉到温暖。
贴着皮肤的柔软触感。
此外,我身边存在一份安静,它对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牵拉感。
我睁开了双眼。
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东西。这里是一间四面白墙的小方屋,墙上至少开了两扇窗户,阳光照进室内,河水流淌和鸟儿在枝叶间飞上飞下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还有音乐,那是音乐声吗?)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经历过什么,还有为什么我会觉得疼痛……
我看见了薇奥拉,她蜷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睡觉,张着嘴喘气,双手拢在一起,放在大腿中间。
我昏昏沉沉的,无法张嘴喊她的名字,但我的声流一定很大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因为她的眼皮动了动,眼睛睁开了,正巧撞上我的目光。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张开双臂过来拥抱我。我的鼻子都被她的锁骨挤扁了。
“哦,上帝,陶德,你终于醒了。”她抱得我太紧,甚至让我感觉有点疼。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背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
是花香。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还在使劲拥抱我,“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死?”我哑着嗓子说,努力回忆之前的事情。
“你病了,”薇奥拉坐回椅子上,但膝盖还挨在我床上,“病得特别厉害。斯诺医生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醒来。要是医生这么说了……”
“斯诺医生是谁?”我环顾四周,问道,“我们在哪儿?我们在港湾市吗?那音乐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一个叫卡波尔丘陵的地方,”她说,“我们顺流而下,然后……”
她突然打住话头,因为她瞧见我正在盯着床下看。
麦奇本该在那里蹲坐着,可它不在。
我想起来了。
我开始胸口发沉,喉咙发涩,我听到它在我的声流中狂吠。“陶德?”它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抛弃它。“陶德?”它的呼唤带着疑问的语气,不断问我抛下它要去哪儿。
“它走了。”我说道,仿佛自言自语。
薇奥拉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我抬头瞧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中闪着泪光,一直在点头。没错,是这样,这正是我想要的。
它走了。
它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不是那谁的声流?”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接着床尾那扇门打开,说话人的声流也随之飘了进来。一个男人走进门。那是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这让他的眼显得有点突出;这人头发乱糟糟的,笑容歪歪扭扭,不过他的声流显示他终于松了口气,很是开心。
“这就是斯诺医生。”薇奥拉一边向我介绍,一边迅速离开床边,让出空间。
“陶德,看到你醒来,我很高兴。”斯诺医生说。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坐在床上,从衬衫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他把那东西的两端放进自己耳朵里,没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把另一端放在我的胸口上。“可以深呼吸一次吗?”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检查一下你的肺部是否有问题。”他说。我发现一件事:在整个新世界里,我听着他说话的口音和薇奥拉最像。“也不完全相同。”他说,“只是接近而已。”
“他就是救治你的人。”薇奥拉说。
我什么都没说,但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斯诺医生说着便将那东西放在另一侧胸口上,“再来一次。”于是我又深呼吸了一次,发现自己的肺部可以完全扩张。
“你本来病得很重,”他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你抢救回来,直到昨天我们才再次听到你的声流。”他直视着我,“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人得这种病了。”
“是啊。”我说。
“好久没听说过斯帕克人袭击人类的事了。”他说。我没答话,只是继续深呼吸。“很好,陶德。”医生说,“脱下你的衬衫,好吗?”
我看看他,又看看薇奥拉。
“我去外面等。”她说完就出去了。
我伸手从背后将衬衫从脑袋顶上脱下,发现肩胛骨之间已经不疼了。
“缝了几针。”斯诺边说边绕到我身后。他用那东西贴在我的背上。
我缩了一下身子:“好冰。”
“她一直不肯离开你半步,”他说,并没有理会我的抗议,趁我呼吸时检查了我身上好几个地方,“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要守着你。”
“我来这儿多久了?”
“这是第五天的早晨。”
“五天了?”我说。还没等他说“是”,我就把被子掀到了一边,下了床。“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我说。虽然脚下还有点不稳,但我还是站住了。
门口的薇奥拉探过身子说:“我跟他们说了好久了。”
“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斯诺医生说。
“你这话我们听过很多次了。”我说。我向薇奥拉望去,寻求她的支持,但她只是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双到处是窟窿的袜子和一件破破烂烂、无遮无挡的内裤。我高呼一声,赶紧把双手挡在下面的关键部位上。
“你们去哪儿都是安全的。”斯诺医生在我身后说,然后从床边叠好的干净衣物中拿出我的一条裤子递给我,“我们曾经就在战争的前线,所以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当时是斯帕克人,”我转身背对着薇奥拉,将两条腿伸进裤子里,“这回是人类,一千人呢!”
“我倒是听说了这个流言。”斯诺医生说,“不过你说的人数不太可能。”
“人数到底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我说,“但他们人人都有枪。”
“我们也有枪。”
“他们是骑马来的。”
“我们也有马。”
“你们有人吗?你们的人都会加入他们的队伍吗?”我有点挑衅地对他说。
他这下没话说了,我很满意。然后我又不满起来,飞快地把裤子扣上,说:“我们得走了。”
“你得再多休息一阵子。”医生说。
“我们不会在这里等军队来的。”我转身招呼薇奥拉,然后想都没想又向我以为我的狗应该待着的地方望去,因为我想它也一定会想和我们同行。
空气顿时凝固了,关于麦奇的声流充满了这个房间——声流中,它跑来跑去,汪汪地叫着要尿尿,还说了些别的,然后继续汪汪叫,之后就变得奄奄一息。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它走了,它走了。)
我感到一片空虚,全世界都空空荡荡的。
“陶德,没人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斯诺医生轻声说,“但是村子里的老人们想在你离开之前和你谈谈。”
我撇撇嘴:“谈什么?”
“谈谈可以帮什么忙。”
“我能帮上什么忙?”我说着,抓起一件干净的衬衫往身上穿,“那支军队会到这儿来,杀掉每一个不加入他们的人。就是这样。”
“陶德,这是我们的家园,”他说,“所以我们别无选择,一定会誓死保卫这里。”
“那求你们别带上我……”我开始拒绝。
“爸爸?”一个声音传来。
我们看到,门口薇奥拉身边站着一个男孩。
一个真正的小男孩。
他圆睁着双眼,正仰头望着我。他的声流很宽敞,有趣而明亮。我能听见,在他的声流中,我是那个身上有疤、骨瘦如柴的沉睡男孩,与此同时,他还对他老爸有着各种各样温暖的想法,“爸爸”这个词在他的声流中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看样子想表达的有很多,比如询问我的情况、认出他的爸爸、告诉爸爸自己爱他。总之,他反复用一个词表达各种意思。
“嘿,小家伙。”斯诺医生说,“雅各布,这是陶德,他已经醒了。”
雅各布认真地看着我,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嘴唇上,轻轻点了下头。他小声说:“山羊不愿意挤奶。”
“是吗?”斯诺医生说着站起来,“那咱们最好去看看,试试能不能劝母山羊听话,怎么样?”
爸爸、爸爸、爸爸。雅各布的声流中冒出来一连串的“爸爸”。
“我去看看山羊,”斯诺医生扭头对我说,“然后我再去找其他老人。”
我忍不住一直盯着雅各布看,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和我在法布兰奇看到的那些孩子何其相似。
他那么小。
我曾经也那么小吗?
斯诺医生还在讲话:“我会带老人们回来,看看你能不能帮助我们,”我正要看他,他就弯下腰来,“如果我们帮不了你的话。”
他的声流显得非常真诚可信。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同时我也相信他搞错了状况。
“也许是这样的,”他面露微笑地对我说道,“也许不是。毕竟你还没参观过我们这个地方。走吧,雅格(1)。”他拉起儿子的手,“厨房里有吃的,我想你们肯定都饿了。我先走了,顶多一个小时后就回来。”
我走到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雅各布仍然把手指放在嘴里,走出这栋房子之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多大了?”我问薇奥拉,但是目光依然在走廊尽头,“我都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是几岁。”
“他4岁了,”她说,“他已经差不多跟我说了800遍。这么小年纪就去给羊挤奶,也太小了吧。”
“在新世界,这个年纪干农活儿并不算小。”我说。然后我转身看着她,发现她的双手放在屁股上,还严肃地瞪了我一眼。
“过来一起去吃东西吧。”她说,“我们得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