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纳桑尼尔十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和家教坐在花园的石椅上，画着墙外七叶树的素描。阳光照在红砖上，灰白相间的猫在围墙上闲逛，尾巴懒洋洋地摆动。舒服的微风拂过树叶，带来杜鹃花丛的幽香。手中握着闪电的雕像上长了青苔，绿苔藓在金黄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四周还有虫鸣传来。
这天，一切都将风云变色。
「要有耐心，纳桑尼尔。」
「乐倩丝小姐，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一定还会继续说。你太浮躁了，这是你最大的缺点。」
纳桑尼尔不耐烦地画着平行相交的一块阴影。
「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他喊道，「他什么都不让我试！只准我摆摆蜡烛和薰香，还要我做些连站着打瞌睡也做得到的事！我甚至不能和它们讲话。」
「这也没什么不对，」乐倩斯小姐坚定地说，「记住，我只要你画出明暗的细微差异，而不是粗线条。」
「真是莫名其妙，」纳桑尼尔一脸怪相，「他根本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把他的书全都读完了，而且——」
「全都读完了？」
「嗯，小书架上的全都读完了，他说我得读到十二岁，但我现在还不到十一岁呢，乐倩斯小姐。我是说，我早就精通大多数的指示和控制咒令，如果他帮我召唤巨灵，我就可以命令它。但是他连试都不让我试。」
「纳桑尼尔，你爱吹嘘和脾气坏都一样不是好事。你不该再烦恼自己现在还没得到什么，而该好好享受你所拥有的，比方说这座花园。很高兴你想到今天在这儿上课。」
「我只要有机会就来这里，这样能帮助我思考。」
「那是当然。这里安静、没有人打扰……伦敦没几个像这样的地方了，你实在应该觉得庆幸。」
「他会陪我。」纳桑尼尔指着雕像，「我喜欢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
「他啊？」乐倩斯小姐眼睛离开画册，但还是继续在画，「喔，他就是格莱斯顿。」
「谁？」
「格莱斯顿，你一定知道吧，波赛尔先生没教你近代史吗？」
「我们刚上完当代政治学。」
「那太晚近了。格莱斯顿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他是当年的大英雄。经过一个世纪，全国大概立了好几千座他的雕像吧。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得好好感谢他。」
纳桑尼尔一头雾水地问：「为什么？」
「他是成为首相的魔法师中最厉害的一人，曾在维多利亚时代统治英国三十年，也把各个派系的魔法师都纳入政府的控制。你一定听过他和魔法师迪斯雷利在西敏公园的对决吧？（编注：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与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英国史上确有其人，前者属自由党，后者属保守党，两人均为维多利亚时代著名首相，互为政敌）没有？你应该去看看，当年的焦痕还在呢！格莱斯顿精力过人、在危急时刻也不容妥协，他的个性非常知名。即使事情不顺利，也从不放弃理想。」
「哇！」纳桑尼尔看着青苔下那张凝望远处的严肃面孔。石造的手有自信地轻轻握着闪电，准备随时出击。
「乐倩斯小姐，他们为什么要对决？」
「我想是迪斯雷利对格莱斯顿的女性友人说了很失礼的话。这是很大的错误，格莱斯顿绝不准任何人侮辱自己或友人的名誉。他很厉害，而且很能教训任何对他无礼的人。」她把图上的碳粉吹掉，把图画举起来迎着光审视。
「伦敦之所以在魔法世界这么重要，格莱斯顿比任何人都更功不可没。当时布拉格仍是全世界最有力量的城市，然而它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变得十分破旧，魔法师们只管在犹太贫民区斗嘴。格莱斯顿提出新理想、新计划，他取得一些圣物，进而吸引许多外国魔法师，不管是好是坏，大家都要到伦敦，现在依然还是如此。我说嘛，你应该好好感恩。」
纳桑尼尔看着她：「『不管是好是坏』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坏处吗？」
乐倩斯噘起嘴唇。「目前的体制对魔法师和少数有幸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非常有利，但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好。好吧——让我看看你画得怎样。」
她的语气激起纳桑尼尔的不满，脑海中涌现波赛尔先生上的课。「你不应该这样批评政府，」他说，「如果没有魔法师，这个国家就没人保护了！普通人就会统治，搞得国家分崩离析。魔法师拼了命维护国家安全！乐倩斯小姐，你该记住这件事。」连他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刺耳。
「相信你长大以后，一定会做出许多了不起的贡献，纳桑尼尔，」她的语调比平常尖锐多了，「但其实不是每个国家都有魔法师，很多没有魔法师的国家，也都安然无恙。」
「看来你似乎很懂嘛！」
「就我这么卑微的画图老师而言吗？你听起来很讶异？」
「你只是个普通人——」他立刻打住，脸都红了，「抱歉，我不是故意——」
「没错。」乐倩斯小姐简短地说：「我的确是个普通人。不过，魔法师也没能完全垄断知识，其实还差得远。而且知识和智慧又是两回事，总有一天你会发觉的。」
接下来好几分钟，两人忙着拿着各自的纸笔，什么也没说。墙上那只猫佣懒地伸出脚掌，拍打一只盘旋的黄蜂。最后，纳桑尼尔打破沉默。
「乐倩斯小姐，你不想当魔法师吗？」他小声地问道。
她淡淡一笑。「我没那份荣幸，」她说，「不想，我只想当美术老师，也以此为乐。」
纳桑尼尔继续追问：「那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我是说，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当然是和别的学生在一起，不然你觉得呢？回家发呆吗？安德伍先生给我的钱，恐怕不足以让我好好发呆。我得工作。」
「噢。」纳桑尼尔从没想过乐倩斯小姐可能有别的学生。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不知怎的，不禁觉得胃里一抽，有什么梗住的感觉。
乐倩斯小姐或许感受到了，过没多久便开口说话，语气也不再那么冷淡。「无论如何，」她说，「我非常期待在这里上课。这是我每周最精彩的工作时间。你是好伙伴，虽然是个急性子，又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打起精神来吧，让我看看你树画得如何。」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静静讨论了几个美术的问题，对话又恢复往日的平和。只不过没多久，安德伍太太突然出现，课堂不得不中止；她看起来很慌张。
「纳桑尼尔，」她喊，「你在这儿啊！」
乐倩斯小姐和纳桑尼尔两人都恭敬地起身。「我到处找你，亲爱的，」安德伍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以为你在教室……」
「真抱歉，安德伍太太，」乐情斯小姐说，「天气这么好——」
「噢，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不过我先生叫纳桑尼尔马上过去，有客人来，他想向客人介绍纳桑尼尔。」
「看吧，」他们快速从花园离开时，乐倩斯小姐悄悄地说，「安德伍先生可没有小看你。他一定是很喜欢你，才会把你介绍给其他魔法师，要献宝给大家看呢！」
纳桑尼尔无力地笑着，什么也没说。一想到要见别的魔法师，就觉得不安。这么多年来，老师的同行偶尔会造访家里，但他从来就不准纳桑尼尔见他们。纳桑尼尔总得待在房间，或者和家教们待在楼上，以免发生危险。这个新进展值得兴奋，甚至有点吓人。他想象房间里充满高大、有力量、面色凝重的人，他们蓄着浓密的胡子、身穿飞扬的袍子，怒视着他。他是很期待，但膝盖都在发抖。
「他们在会客厅，」他们进入厨房的时候，安德伍太太说道。「瞧瞧你……」她把手指弄湿，很快把纳桑尼尔额头上的铅笔污痕擦去。「好看多了。好，快进去吧！」
他倒也没全猜错，会客厅的确十分拥挤，里面满满都是人，空气弥漫着茶香，大家努力进行礼貌的对话，室内显得很温暖。纳桑尼尔关上门，慢慢走向装饰得很漂亮的柜子旁边，房间只剩下这里还有空间了。他原以为这里有一群了不起的人，但这幻想早在途中就烟消云散。
他们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
根本没人穿斗篷，也没几个人留胡子，更没半个人的胡子像他老师那么令人注目。大部分的人身穿规规矩矩的西装，打规规矩矩的领带，只有几个人敢玩些大胆的配件，比如灰色的背心，或者在胸口塞一条大家看得见的手帕；每个人都穿黑得发亮的皮鞋。纳桑尼尔觉得自己好像闯入葬仪社的办公室宴会。无论从力量或举止来看，没半个人看起来像格莱斯顿。有些人个子矮，有些人又乖张又苍老，还有不只一个矮胖子。他们自己聊得很起劲，忙着喝茶吃饼干，而大家有志一同地低语，没有人说话比较大声。
纳桑尼尔失望极了，只把手插在口袋，深深呼吸。
老师在人群中慢慢移动，和人握手，而听到别人说笑时，也附和地爆出短促宏亮的笑声。他一瞥见纳桑尼尔，便示意他过去。纳桑尼尔从茶盘和某人的大肚子中间勉强挤身前进。
「就是这孩子。」魔法师粗哑地说，生硬地拍着纳桑尼尔的肩膀。三个男人低下头来看他，一个是白发老年人，红通通的脸像晒干的番茄，布满细纹。另一个中年人看起来软绵绵的，眼睛像是含着泪，皮肤看起来像砧板上的鱼那样冰冷湿黏。第三个人年轻英俊多了，头发整齐地往后梳好，戴着圆眼镜，一排闪亮洁白的牙齿宛如木琴那么大。纳桑尼尔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三人。
「不太像。」冰冷湿黏的人说，他吸吸鼻子、吞下了某个东西。
「他正在慢慢学。」纳桑尼尔的老师说道，手还是漫无目的拍着他的肩，显然相当紧张。
「慢哪？」老人说道。他的口音很重，纳桑尼尔不太容易懂。「对，有些孩子学得慢，你得坚持不懈。」
「你打他吗？」黏黏的男人问。
「很少。」
「不智之举，打可以刺激记忆力。」
「孩子，你几岁了？」比较年轻的男人问道。
「十岁，先生。」纳桑尼尔礼貌地回答，「十一月就——」
「安德伍，还要好几年才对你有用。」年轻人打断纳桑尼尔的话，无视于他的存在，「我想，还得花很多钱吧。」
「什么？床和伙食？那当然。」
「我猜他和雪貂一样会吃吧。」
「他贪吃啊？」老人说道，遗憾地点点头，「对，有些孩子会这样。」
纳桑尼尔忍住怒气听着，并以最礼貌的方式说：「先生，我不贪吃。」老人瞟了他一眼后就移开视线，当作没听见；不过老师用力掐了他的肩膀。
「好了，孩子，你得回去用功了，」他说道。「快去。」
能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但他正要悄悄离去之时，戴眼镜的年轻人举起手。
「我看你还真是多嘴，」年轻人说，「不害怕你的前辈。」
纳桑尼尔什么都没说。
「或许你也不觉得我们比你优秀吧？」
那人说话声音很轻，但是严厉之意却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纳桑尼尔立刻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年轻人是利用他，给他的老师一点颜色瞧瞧。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说话，却又觉得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答。
年轻人曲解他的沉默。「他自视甚高呢，现在优秀到不屑跟我们说话了！」他对朋友说，咧嘴一笑。黏黏的男人愚蠢地掩嘴窃笑，而满脸通红的老人摇头道：「啐！」
纳桑尼尔的老师说道：「快走，孩子。」
「安德伍，等等，」年轻人笑开了，「先让我们看看你教了这只赛犬什么，再让他走。有意思。过来，小家伙。」
纳桑尼尔看着老师，但他别开了目光。纳桑尼尔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回人群。年轻人夸张地弹弹手指，飞快地说话。
「已分类的魔灵共有几种？」
纳桑尼尔不假思索立刻回答：「一万三千零四十六种，先生。」
「没分类的呢？」
「佩特罗尼乌斯认为有四万五千种，札瓦蒂尼则说四万八千种，先生。」
「迦太基亚族有什么现形方式？」
「他们会变成哭个不停的小婴儿，或是变成生灵，模仿魔法师年轻时的长相。」
「要怎么驯服他们？」
「灌他们一桶驴奶。」
「嗯。召唤蛇尾鸡时，该注意什么？」
「先生，要戴上镜面眼镜，五芒星另外两边也要放上镜子，这样能强迫它往剩余的方向看，而写好的指示就已经在那边等着。」
纳桑尼尔信心增强了。他老早就记住这些简单的细节，而现在他很开心地发现，自己准确无误的答案让那个年轻人恼火。他能丝毫不差地回答问题，因此冰冷湿黏的男人不再窃笑，而刚刚歪着头听的老人也勉强点了一两次头。他发现老师沾沾自喜地笑着。然而纳桑尼尔的想法令人胆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因为是我自己从书上读到的，你几乎什么都没教。
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的年轻人，现在好不容易停火。他好像在思考。「好吧，」他最后还是开门，以放慢许多的速度、矫揉造作的口吻说道：「六字指示是哪六字？用任何语言都可以。」
亚瑟·安德伍惊讶地提出抗议：「赛门，别闹了！他现在怎么可能知道！」但话没说完，纳桑尼尔已经开口了。老师大书架上的好几本书上都写过这条指示；他已开始翻阅这些书了。
「Appare、Mane、Ausculta、Se Dede、Pare、Redi，意思是出现、停留、倾听、接受、服从、回来。」纳桑尼尔说毕，直盯着年轻魔法师的眼，知道自己胜利了。一旁听见的人窃窃赞赏，老师毫不隐藏笑容，黏黏的男人扬起眉毛，而老人抽动的嘴显然说着「好极了」，虽然并没出声。但是刚才质疑他的人只轻蔑地耸耸肩，好像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他看起来相当不屑，使得纳桑尼尔的自满变成了愤怒。
「标准还真是降低了，」年轻人说道，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拭着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污点，「一个笨学徒说出我们在喝奶时就会的东西，竟然就值得嘉许？」
「你这恼羞成怒的失败者。」纳桑尼尔说道。
突然一阵死寂。年轻魔法师随即大声喊出一词，纳桑尼尔旋即感到肩上有沉重无比的小东西。看不见的手抓住他头发，以可怕的力道把他的头发往后扯，使得他的脸仰向天花板，疼得他大叫。他想举起手臂，却发现暗中有个强而有力的力量，宛如巨人的舌头束缚着他，使他动弹不得。除了天花板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细细的手指搔着他外露的脖子，十分骇人。纳桑尼尔惊慌失措，喊着老师。
有人过来了，但不是老师，而是那个年轻人。
「你这骄傲的臭小子，」年轻人轻轻说，「现在你要怎么办？有办法自由吗？不行吧！真令人惊讶，你竟然这么无助。你虽然认得几个字，却什么也不会。这次教训或许可以让你知道，如果能力弱得无法反击，骄傲会带来多大的危险。现在快滚，别让我看见。」
不知是什么在他耳边窃笑，一条看不见的腿朝他重重一踢，他肩上的压力便消失了。顿时，他的双臂也自由了。他的头往前垂下，眼睛涌出泪水。这是因为头皮上的伤，不过纳桑尼尔担心，大家会认为他是爱哭的胆小鬼。他用袖口抹去泪水。
房间一片静默。所有魔法师都停止交谈瞪着他，纳桑尼尔看着老师，默默请求支持或帮助，然而亚瑟·安德伍的眼睛冒着怒火，而且是冲着他来的。纳桑尼尔茫然地看着，然后回过身，沿着那条把他和房间分隔的安静走道，走到门边、开了门、离去。
他小心地静静把门带上。
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的他爬着楼梯。
途中遇见正要下楼的安德伍太太。
「怎么样，亲爱的？」安德伍太太问道，「你很杰出吧？有什么不对劲吗？」
纳桑尼尔悲伤羞愧，无法看着她，只能一语不发地从她身旁走过，然而最后还是停下脚步。「很好，」他说，「你认不认识那个戴着眼镜、还有一口大白牙的魔法师？」
安德伍太太皱着眉头，「我想一定是赛门·勒福雷斯，贸易局次长。他的牙齿确实很大，不是吗？据说是个明日之星。你看见他了？」
「对。」
你什么也不会。
「你确定没事？脸色看起来好苍白。」
「对，谢谢你，安德伍太太。我上楼了。」
「乐倩斯小姐在教室等你。」
你这么无助。
纳桑尼尔没进教室。他迈着沉重缓慢的脚步，往老师的工作室走去。满布灰尘的瓶瓶罐罐在阳光下闪耀，里面泡着什么看不清楚。
纳桑尼尔沿着凹痕满布的桌子走着，上面铺着昨天画的图。
你能力弱得无法反击。
他停下来，拿起一个小玻璃盒，里面六个东西盘旋着嗡嗡作响。
等着瞧。
纳桑尼尔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靠着墙的橱柜前，拉出抽屉。变形的抽屉拉到一半卡住了，于是他得把玻璃盒小心翼翼放到工作桌上，再使些力把抽屉拉出来。抽屉里放着林林总总的工具，其中一把是小小的不锈钢槌子。纳桑尼尔取出槌子，再把盒子拿起来，抽屉关都没关就离开洒满阳光的房间。
他站在楼梯间凉凉的阴暗之处，反覆默念指示与控制咒令。盒子里的六只虱精精力充沛，来回狂奔，盒子在他手上剧烈摇动。
你什么也不会。
宴会结束了。门打开之后，魔法师三三两两出现。安德伍先生送他们到门口，客套几句之后道别。没有人注意到楼梯后面，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孩正看着他们。
你得在前三个咒令之后就说出名字，但得在最后一个咒令之前说完名字。不难嘛，只要那几个短音节别念错就好了。他在脑海中演练一遍。好，他会了。
更多魔法师离开了。纳桑尼尔发冷的手指和捧着的盒子之间，夹着一层薄薄的汗。
年轻魔法师和两个同件从会客室中从容走出，兴高采烈地聊着，皮肤湿黏的人说的话，逗得大家咯咯笑。纳桑尼尔的老师在门侧等候他们悠闲走近。
纳桑尼尔紧紧握着槌子。
他把玻璃盒端到面前，盒子从里面抖动。
老人握着安德伍先生的手，年轻魔法师站在一旁望着街道，似乎只想赶快离开。
纳桑尼尔大声念出前三道命令，再念出赛门·勒福雷斯的名字，接着再把咒语念完。
然后敲碎盒子。
尖锐的破裂声、狂乱的嗡嗡声传来。玻璃碎片往地毯上倾泻而下，六只虱精从牢笼里冲出，疾疾飞往楼下，等不及地往前一刺。
魔法师们来不及抬头，几只虱精就已近在眼前。一只虱精呈一直线冲向赛门·勒福雷斯的脸。他举起手，飞快做出手势，每只虱精瞬间迸成一团火球。摔到墙边爆炸。另外三只虱精则没有遵守命令，其中两只直冲冰冷湿黏、脸软绵绵的魔术师那边，他喊了一声、往后一退，绊到门槛摔到花园小径去了。虱精上下飞舞之后往他身上俯冲，寻找暴露在外的皮肉。他的手臂来回在脸前挥动，可惜没用，还是被螫了几口，每一口都引来痛苦的哀号。第六只虱精快速接近老人，他看似纹风不动，但是当虱精就要凑到他面前时却突然停下，并转过头，在半空中不停打转。它失控地狂转，最后停在赛门·勒福雷斯附近，而他一脚把它踩进地毯。
亚瑟·安德伍惊慌地看着一切，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他步出门槛，走到在花床里痛得打滚的客人身边，用力拍了拍手。两只复仇的虱精似乎呆住，瞬间掉到地上。
这时，纳桑尼尔想藉机撤退。
他溜回教室。乐倩斯小姐正坐在桌旁看杂志，还对走进来的他微笑。
「怎么样？听起来是很热闹的宴会，我还听到有人把杯子给打破了。」
纳桑尼尔什么也没说，他的心里又浮现那三只虱精爆破，撞到墙边，没造成伤害的画面。他开始发抖，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失望而愤怒，他不知道。
乐倩斯立刻站起身来。「纳桑尼尔，过来。你怎么了？看起来像生病了！你在发抖！」她的手臂围着他，让他的头轻轻倚着她。纳桑尼尔闭起眼睛。他的脸滚烫，双脚冷热交加。乐倩斯还在说话，但他无法回答……
教室的门这时倏然打开。
赛门·勒福雷斯站在那儿，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把他的眼镜照得发亮。他发出一道命令，纳桑尼尔立即从乐倩斯小姐的怀抱中被硬生生扯开，并被拉到半空中。他悬在天花板与地板中间一会儿，足以瞥见另外两个挤在他们头目背后的魔法师，还有一个退在后面，几乎看不见的人——他的老师。
纳桑尼尔听到乐倩斯小姐在喊叫，但是他旋即被倒吊过来，血液直冲双耳，一切声音都被淹没。
他被悬在半空，头、手、脚往地板垂着，屁股则朝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或看不见的棍子，殴打他的屁股。他大喊，往四处扭动飞踢，但是这只手又落下来，比之前更用力，之后又再度落下……
纳桑尼尔不踢了，任凭这只手不停殴打，好久之后才停下。他软绵绵地悬着，只感到阵阵刺痛，还有惩罚带来的羞耻。而乐倩斯小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让他更是觉得难受。他多么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当一片黑暗涌现，即将完全包围他的时候，他倒是全心全意地迎接这片黑暗。
这双手放开他，但是他还没撞到地板，便已失去意识。
纳桑尼尔被关在房间一个月，遭到数不尽的进一步惩罚，所有东西都被剥夺。一连串的惩罚之后，老师不跟他说话，其他人也不再和他接触，只有安德伍太太帮他送饭，替他换便壶。纳桑尼尔不能上课，也不准看书。从日出到黄昏，他都坐在房间，眺望伦敦的屋顶，望向远远的国会大厦。
他在床底下发现了一枝被抛弃的钢笔，若非如此，他恐怕已经发疯了。有了这枝笔和几张旧旧的纸，他能画着窗外的世界，藉以消磨时光。要是画腻了，他就在这些图画上，写下大量详细的清单与注记。每当听到楼梯的脚步声传来，就把这些藏在床垫下。注记中写着的，是他终将展开的复仇。
纳桑尼尔非常难过，因为安德伍太太不准和他说话。虽然他察觉到她同情的态度，但是她的沉默却无法宽慰他。他变得孤僻，连她进来之时也不说话。
当他结束一个月的禁闭，恢复上课时，便发现乐倩斯小姐被开除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天，一切都将风云变色。
「要有耐心，纳桑尼尔。」
「乐倩丝小姐，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一定还会继续说。你太浮躁了，这是你最大的缺点。」
纳桑尼尔不耐烦地画着平行相交的一块阴影。
「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他喊道，「他什么都不让我试！只准我摆摆蜡烛和薰香，还要我做些连站着打瞌睡也做得到的事！我甚至不能和它们讲话。」
「这也没什么不对，」乐倩斯小姐坚定地说，「记住，我只要你画出明暗的细微差异，而不是粗线条。」
「真是莫名其妙，」纳桑尼尔一脸怪相，「他根本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把他的书全都读完了，而且——」
「全都读完了？」
「嗯，小书架上的全都读完了，他说我得读到十二岁，但我现在还不到十一岁呢，乐倩斯小姐。我是说，我早就精通大多数的指示和控制咒令，如果他帮我召唤巨灵，我就可以命令它。但是他连试都不让我试。」
「纳桑尼尔，你爱吹嘘和脾气坏都一样不是好事。你不该再烦恼自己现在还没得到什么，而该好好享受你所拥有的，比方说这座花园。很高兴你想到今天在这儿上课。」
「我只要有机会就来这里，这样能帮助我思考。」
「那是当然。这里安静、没有人打扰……伦敦没几个像这样的地方了，你实在应该觉得庆幸。」
「他会陪我。」纳桑尼尔指着雕像，「我喜欢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
「他啊？」乐倩斯小姐眼睛离开画册，但还是继续在画，「喔，他就是格莱斯顿。」
「谁？」
「格莱斯顿，你一定知道吧，波赛尔先生没教你近代史吗？」
「我们刚上完当代政治学。」
「那太晚近了。格莱斯顿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他是当年的大英雄。经过一个世纪，全国大概立了好几千座他的雕像吧。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得好好感谢他。」
纳桑尼尔一头雾水地问：「为什么？」
「他是成为首相的魔法师中最厉害的一人，曾在维多利亚时代统治英国三十年，也把各个派系的魔法师都纳入政府的控制。你一定听过他和魔法师迪斯雷利在西敏公园的对决吧？（编注：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与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英国史上确有其人，前者属自由党，后者属保守党，两人均为维多利亚时代著名首相，互为政敌）没有？你应该去看看，当年的焦痕还在呢！格莱斯顿精力过人、在危急时刻也不容妥协，他的个性非常知名。即使事情不顺利，也从不放弃理想。」
「哇！」纳桑尼尔看着青苔下那张凝望远处的严肃面孔。石造的手有自信地轻轻握着闪电，准备随时出击。
「乐倩斯小姐，他们为什么要对决？」
「我想是迪斯雷利对格莱斯顿的女性友人说了很失礼的话。这是很大的错误，格莱斯顿绝不准任何人侮辱自己或友人的名誉。他很厉害，而且很能教训任何对他无礼的人。」她把图上的碳粉吹掉，把图画举起来迎着光审视。
「伦敦之所以在魔法世界这么重要，格莱斯顿比任何人都更功不可没。当时布拉格仍是全世界最有力量的城市，然而它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变得十分破旧，魔法师们只管在犹太贫民区斗嘴。格莱斯顿提出新理想、新计划，他取得一些圣物，进而吸引许多外国魔法师，不管是好是坏，大家都要到伦敦，现在依然还是如此。我说嘛，你应该好好感恩。」
纳桑尼尔看着她：「『不管是好是坏』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坏处吗？」
乐倩斯噘起嘴唇。「目前的体制对魔法师和少数有幸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非常有利，但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好。好吧——让我看看你画得怎样。」
她的语气激起纳桑尼尔的不满，脑海中涌现波赛尔先生上的课。「你不应该这样批评政府，」他说，「如果没有魔法师，这个国家就没人保护了！普通人就会统治，搞得国家分崩离析。魔法师拼了命维护国家安全！乐倩斯小姐，你该记住这件事。」连他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刺耳。
「相信你长大以后，一定会做出许多了不起的贡献，纳桑尼尔，」她的语调比平常尖锐多了，「但其实不是每个国家都有魔法师，很多没有魔法师的国家，也都安然无恙。」
「看来你似乎很懂嘛！」
「就我这么卑微的画图老师而言吗？你听起来很讶异？」
「你只是个普通人——」他立刻打住，脸都红了，「抱歉，我不是故意——」
「没错。」乐倩斯小姐简短地说：「我的确是个普通人。不过，魔法师也没能完全垄断知识，其实还差得远。而且知识和智慧又是两回事，总有一天你会发觉的。」
接下来好几分钟，两人忙着拿着各自的纸笔，什么也没说。墙上那只猫佣懒地伸出脚掌，拍打一只盘旋的黄蜂。最后，纳桑尼尔打破沉默。
「乐倩斯小姐，你不想当魔法师吗？」他小声地问道。
她淡淡一笑。「我没那份荣幸，」她说，「不想，我只想当美术老师，也以此为乐。」
纳桑尼尔继续追问：「那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我是说，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当然是和别的学生在一起，不然你觉得呢？回家发呆吗？安德伍先生给我的钱，恐怕不足以让我好好发呆。我得工作。」
「噢。」纳桑尼尔从没想过乐倩斯小姐可能有别的学生。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不知怎的，不禁觉得胃里一抽，有什么梗住的感觉。
乐倩斯小姐或许感受到了，过没多久便开口说话，语气也不再那么冷淡。「无论如何，」她说，「我非常期待在这里上课。这是我每周最精彩的工作时间。你是好伙伴，虽然是个急性子，又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打起精神来吧，让我看看你树画得如何。」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静静讨论了几个美术的问题，对话又恢复往日的平和。只不过没多久，安德伍太太突然出现，课堂不得不中止；她看起来很慌张。
「纳桑尼尔，」她喊，「你在这儿啊！」
乐倩斯小姐和纳桑尼尔两人都恭敬地起身。「我到处找你，亲爱的，」安德伍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以为你在教室……」
「真抱歉，安德伍太太，」乐情斯小姐说，「天气这么好——」
「噢，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不过我先生叫纳桑尼尔马上过去，有客人来，他想向客人介绍纳桑尼尔。」
「看吧，」他们快速从花园离开时，乐倩斯小姐悄悄地说，「安德伍先生可没有小看你。他一定是很喜欢你，才会把你介绍给其他魔法师，要献宝给大家看呢！」
纳桑尼尔无力地笑着，什么也没说。一想到要见别的魔法师，就觉得不安。这么多年来，老师的同行偶尔会造访家里，但他从来就不准纳桑尼尔见他们。纳桑尼尔总得待在房间，或者和家教们待在楼上，以免发生危险。这个新进展值得兴奋，甚至有点吓人。他想象房间里充满高大、有力量、面色凝重的人，他们蓄着浓密的胡子、身穿飞扬的袍子，怒视着他。他是很期待，但膝盖都在发抖。
「他们在会客厅，」他们进入厨房的时候，安德伍太太说道。「瞧瞧你……」她把手指弄湿，很快把纳桑尼尔额头上的铅笔污痕擦去。「好看多了。好，快进去吧！」
他倒也没全猜错，会客厅的确十分拥挤，里面满满都是人，空气弥漫着茶香，大家努力进行礼貌的对话，室内显得很温暖。纳桑尼尔关上门，慢慢走向装饰得很漂亮的柜子旁边，房间只剩下这里还有空间了。他原以为这里有一群了不起的人，但这幻想早在途中就烟消云散。
他们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
根本没人穿斗篷，也没几个人留胡子，更没半个人的胡子像他老师那么令人注目。大部分的人身穿规规矩矩的西装，打规规矩矩的领带，只有几个人敢玩些大胆的配件，比如灰色的背心，或者在胸口塞一条大家看得见的手帕；每个人都穿黑得发亮的皮鞋。纳桑尼尔觉得自己好像闯入葬仪社的办公室宴会。无论从力量或举止来看，没半个人看起来像格莱斯顿。有些人个子矮，有些人又乖张又苍老，还有不只一个矮胖子。他们自己聊得很起劲，忙着喝茶吃饼干，而大家有志一同地低语，没有人说话比较大声。
纳桑尼尔失望极了，只把手插在口袋，深深呼吸。
老师在人群中慢慢移动，和人握手，而听到别人说笑时，也附和地爆出短促宏亮的笑声。他一瞥见纳桑尼尔，便示意他过去。纳桑尼尔从茶盘和某人的大肚子中间勉强挤身前进。
「就是这孩子。」魔法师粗哑地说，生硬地拍着纳桑尼尔的肩膀。三个男人低下头来看他，一个是白发老年人，红通通的脸像晒干的番茄，布满细纹。另一个中年人看起来软绵绵的，眼睛像是含着泪，皮肤看起来像砧板上的鱼那样冰冷湿黏。第三个人年轻英俊多了，头发整齐地往后梳好，戴着圆眼镜，一排闪亮洁白的牙齿宛如木琴那么大。纳桑尼尔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三人。
「不太像。」冰冷湿黏的人说，他吸吸鼻子、吞下了某个东西。
「他正在慢慢学。」纳桑尼尔的老师说道，手还是漫无目的拍着他的肩，显然相当紧张。
「慢哪？」老人说道。他的口音很重，纳桑尼尔不太容易懂。「对，有些孩子学得慢，你得坚持不懈。」
「你打他吗？」黏黏的男人问。
「很少。」
「不智之举，打可以刺激记忆力。」
「孩子，你几岁了？」比较年轻的男人问道。
「十岁，先生。」纳桑尼尔礼貌地回答，「十一月就——」
「安德伍，还要好几年才对你有用。」年轻人打断纳桑尼尔的话，无视于他的存在，「我想，还得花很多钱吧。」
「什么？床和伙食？那当然。」
「我猜他和雪貂一样会吃吧。」
「他贪吃啊？」老人说道，遗憾地点点头，「对，有些孩子会这样。」
纳桑尼尔忍住怒气听着，并以最礼貌的方式说：「先生，我不贪吃。」老人瞟了他一眼后就移开视线，当作没听见；不过老师用力掐了他的肩膀。
「好了，孩子，你得回去用功了，」他说道。「快去。」
能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但他正要悄悄离去之时，戴眼镜的年轻人举起手。
「我看你还真是多嘴，」年轻人说，「不害怕你的前辈。」
纳桑尼尔什么都没说。
「或许你也不觉得我们比你优秀吧？」
那人说话声音很轻，但是严厉之意却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纳桑尼尔立刻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年轻人是利用他，给他的老师一点颜色瞧瞧。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说话，却又觉得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答。
年轻人曲解他的沉默。「他自视甚高呢，现在优秀到不屑跟我们说话了！」他对朋友说，咧嘴一笑。黏黏的男人愚蠢地掩嘴窃笑，而满脸通红的老人摇头道：「啐！」
纳桑尼尔的老师说道：「快走，孩子。」
「安德伍，等等，」年轻人笑开了，「先让我们看看你教了这只赛犬什么，再让他走。有意思。过来，小家伙。」
纳桑尼尔看着老师，但他别开了目光。纳桑尼尔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回人群。年轻人夸张地弹弹手指，飞快地说话。
「已分类的魔灵共有几种？」
纳桑尼尔不假思索立刻回答：「一万三千零四十六种，先生。」
「没分类的呢？」
「佩特罗尼乌斯认为有四万五千种，札瓦蒂尼则说四万八千种，先生。」
「迦太基亚族有什么现形方式？」
「他们会变成哭个不停的小婴儿，或是变成生灵，模仿魔法师年轻时的长相。」
「要怎么驯服他们？」
「灌他们一桶驴奶。」
「嗯。召唤蛇尾鸡时，该注意什么？」
「先生，要戴上镜面眼镜，五芒星另外两边也要放上镜子，这样能强迫它往剩余的方向看，而写好的指示就已经在那边等着。」
纳桑尼尔信心增强了。他老早就记住这些简单的细节，而现在他很开心地发现，自己准确无误的答案让那个年轻人恼火。他能丝毫不差地回答问题，因此冰冷湿黏的男人不再窃笑，而刚刚歪着头听的老人也勉强点了一两次头。他发现老师沾沾自喜地笑着。然而纳桑尼尔的想法令人胆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因为是我自己从书上读到的，你几乎什么都没教。
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的年轻人，现在好不容易停火。他好像在思考。「好吧，」他最后还是开门，以放慢许多的速度、矫揉造作的口吻说道：「六字指示是哪六字？用任何语言都可以。」
亚瑟·安德伍惊讶地提出抗议：「赛门，别闹了！他现在怎么可能知道！」但话没说完，纳桑尼尔已经开口了。老师大书架上的好几本书上都写过这条指示；他已开始翻阅这些书了。
「Appare、Mane、Ausculta、Se Dede、Pare、Redi，意思是出现、停留、倾听、接受、服从、回来。」纳桑尼尔说毕，直盯着年轻魔法师的眼，知道自己胜利了。一旁听见的人窃窃赞赏，老师毫不隐藏笑容，黏黏的男人扬起眉毛，而老人抽动的嘴显然说着「好极了」，虽然并没出声。但是刚才质疑他的人只轻蔑地耸耸肩，好像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他看起来相当不屑，使得纳桑尼尔的自满变成了愤怒。
「标准还真是降低了，」年轻人说道，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拭着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污点，「一个笨学徒说出我们在喝奶时就会的东西，竟然就值得嘉许？」
「你这恼羞成怒的失败者。」纳桑尼尔说道。
突然一阵死寂。年轻魔法师随即大声喊出一词，纳桑尼尔旋即感到肩上有沉重无比的小东西。看不见的手抓住他头发，以可怕的力道把他的头发往后扯，使得他的脸仰向天花板，疼得他大叫。他想举起手臂，却发现暗中有个强而有力的力量，宛如巨人的舌头束缚着他，使他动弹不得。除了天花板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细细的手指搔着他外露的脖子，十分骇人。纳桑尼尔惊慌失措，喊着老师。
有人过来了，但不是老师，而是那个年轻人。
「你这骄傲的臭小子，」年轻人轻轻说，「现在你要怎么办？有办法自由吗？不行吧！真令人惊讶，你竟然这么无助。你虽然认得几个字，却什么也不会。这次教训或许可以让你知道，如果能力弱得无法反击，骄傲会带来多大的危险。现在快滚，别让我看见。」
不知是什么在他耳边窃笑，一条看不见的腿朝他重重一踢，他肩上的压力便消失了。顿时，他的双臂也自由了。他的头往前垂下，眼睛涌出泪水。这是因为头皮上的伤，不过纳桑尼尔担心，大家会认为他是爱哭的胆小鬼。他用袖口抹去泪水。
房间一片静默。所有魔法师都停止交谈瞪着他，纳桑尼尔看着老师，默默请求支持或帮助，然而亚瑟·安德伍的眼睛冒着怒火，而且是冲着他来的。纳桑尼尔茫然地看着，然后回过身，沿着那条把他和房间分隔的安静走道，走到门边、开了门、离去。
他小心地静静把门带上。
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的他爬着楼梯。
途中遇见正要下楼的安德伍太太。
「怎么样，亲爱的？」安德伍太太问道，「你很杰出吧？有什么不对劲吗？」
纳桑尼尔悲伤羞愧，无法看着她，只能一语不发地从她身旁走过，然而最后还是停下脚步。「很好，」他说，「你认不认识那个戴着眼镜、还有一口大白牙的魔法师？」
安德伍太太皱着眉头，「我想一定是赛门·勒福雷斯，贸易局次长。他的牙齿确实很大，不是吗？据说是个明日之星。你看见他了？」
「对。」
你什么也不会。
「你确定没事？脸色看起来好苍白。」
「对，谢谢你，安德伍太太。我上楼了。」
「乐倩斯小姐在教室等你。」
你这么无助。
纳桑尼尔没进教室。他迈着沉重缓慢的脚步，往老师的工作室走去。满布灰尘的瓶瓶罐罐在阳光下闪耀，里面泡着什么看不清楚。
纳桑尼尔沿着凹痕满布的桌子走着，上面铺着昨天画的图。
你能力弱得无法反击。
他停下来，拿起一个小玻璃盒，里面六个东西盘旋着嗡嗡作响。
等着瞧。
纳桑尼尔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靠着墙的橱柜前，拉出抽屉。变形的抽屉拉到一半卡住了，于是他得把玻璃盒小心翼翼放到工作桌上，再使些力把抽屉拉出来。抽屉里放着林林总总的工具，其中一把是小小的不锈钢槌子。纳桑尼尔取出槌子，再把盒子拿起来，抽屉关都没关就离开洒满阳光的房间。
他站在楼梯间凉凉的阴暗之处，反覆默念指示与控制咒令。盒子里的六只虱精精力充沛，来回狂奔，盒子在他手上剧烈摇动。
你什么也不会。
宴会结束了。门打开之后，魔法师三三两两出现。安德伍先生送他们到门口，客套几句之后道别。没有人注意到楼梯后面，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孩正看着他们。
你得在前三个咒令之后就说出名字，但得在最后一个咒令之前说完名字。不难嘛，只要那几个短音节别念错就好了。他在脑海中演练一遍。好，他会了。
更多魔法师离开了。纳桑尼尔发冷的手指和捧着的盒子之间，夹着一层薄薄的汗。
年轻魔法师和两个同件从会客室中从容走出，兴高采烈地聊着，皮肤湿黏的人说的话，逗得大家咯咯笑。纳桑尼尔的老师在门侧等候他们悠闲走近。
纳桑尼尔紧紧握着槌子。
他把玻璃盒端到面前，盒子从里面抖动。
老人握着安德伍先生的手，年轻魔法师站在一旁望着街道，似乎只想赶快离开。
纳桑尼尔大声念出前三道命令，再念出赛门·勒福雷斯的名字，接着再把咒语念完。
然后敲碎盒子。
尖锐的破裂声、狂乱的嗡嗡声传来。玻璃碎片往地毯上倾泻而下，六只虱精从牢笼里冲出，疾疾飞往楼下，等不及地往前一刺。
魔法师们来不及抬头，几只虱精就已近在眼前。一只虱精呈一直线冲向赛门·勒福雷斯的脸。他举起手，飞快做出手势，每只虱精瞬间迸成一团火球。摔到墙边爆炸。另外三只虱精则没有遵守命令，其中两只直冲冰冷湿黏、脸软绵绵的魔术师那边，他喊了一声、往后一退，绊到门槛摔到花园小径去了。虱精上下飞舞之后往他身上俯冲，寻找暴露在外的皮肉。他的手臂来回在脸前挥动，可惜没用，还是被螫了几口，每一口都引来痛苦的哀号。第六只虱精快速接近老人，他看似纹风不动，但是当虱精就要凑到他面前时却突然停下，并转过头，在半空中不停打转。它失控地狂转，最后停在赛门·勒福雷斯附近，而他一脚把它踩进地毯。
亚瑟·安德伍惊慌地看着一切，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他步出门槛，走到在花床里痛得打滚的客人身边，用力拍了拍手。两只复仇的虱精似乎呆住，瞬间掉到地上。
这时，纳桑尼尔想藉机撤退。
他溜回教室。乐倩斯小姐正坐在桌旁看杂志，还对走进来的他微笑。
「怎么样？听起来是很热闹的宴会，我还听到有人把杯子给打破了。」
纳桑尼尔什么也没说，他的心里又浮现那三只虱精爆破，撞到墙边，没造成伤害的画面。他开始发抖，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失望而愤怒，他不知道。
乐倩斯立刻站起身来。「纳桑尼尔，过来。你怎么了？看起来像生病了！你在发抖！」她的手臂围着他，让他的头轻轻倚着她。纳桑尼尔闭起眼睛。他的脸滚烫，双脚冷热交加。乐倩斯还在说话，但他无法回答……
教室的门这时倏然打开。
赛门·勒福雷斯站在那儿，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把他的眼镜照得发亮。他发出一道命令，纳桑尼尔立即从乐倩斯小姐的怀抱中被硬生生扯开，并被拉到半空中。他悬在天花板与地板中间一会儿，足以瞥见另外两个挤在他们头目背后的魔法师，还有一个退在后面，几乎看不见的人——他的老师。
纳桑尼尔听到乐倩斯小姐在喊叫，但是他旋即被倒吊过来，血液直冲双耳，一切声音都被淹没。
他被悬在半空，头、手、脚往地板垂着，屁股则朝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或看不见的棍子，殴打他的屁股。他大喊，往四处扭动飞踢，但是这只手又落下来，比之前更用力，之后又再度落下……
纳桑尼尔不踢了，任凭这只手不停殴打，好久之后才停下。他软绵绵地悬着，只感到阵阵刺痛，还有惩罚带来的羞耻。而乐倩斯小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让他更是觉得难受。他多么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当一片黑暗涌现，即将完全包围他的时候，他倒是全心全意地迎接这片黑暗。
这双手放开他，但是他还没撞到地板，便已失去意识。
纳桑尼尔被关在房间一个月，遭到数不尽的进一步惩罚，所有东西都被剥夺。一连串的惩罚之后，老师不跟他说话，其他人也不再和他接触，只有安德伍太太帮他送饭，替他换便壶。纳桑尼尔不能上课，也不准看书。从日出到黄昏，他都坐在房间，眺望伦敦的屋顶，望向远远的国会大厦。
他在床底下发现了一枝被抛弃的钢笔，若非如此，他恐怕已经发疯了。有了这枝笔和几张旧旧的纸，他能画着窗外的世界，藉以消磨时光。要是画腻了，他就在这些图画上，写下大量详细的清单与注记。每当听到楼梯的脚步声传来，就把这些藏在床垫下。注记中写着的，是他终将展开的复仇。
纳桑尼尔非常难过，因为安德伍太太不准和他说话。虽然他察觉到她同情的态度，但是她的沉默却无法宽慰他。他变得孤僻，连她进来之时也不说话。
当他结束一个月的禁闭，恢复上课时，便发现乐倩斯小姐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