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整个漫长、潮湿的秋天，纳桑尼尔一有机会便躲到花园去。天气好的时候，会带着从老师书架上取下来的书，仿佛饿坏似地把内容吞进肚子里；这时候，树叶如雨点般落到石椅和草坪上。飘雨的日子，他就坐望湿答答的树丛，脑海中不断来回思考着痛苦与复仇，这个过程他已经十分熟悉。
心中愤恨的怒火，敦促着他读书的进度，因此大有进展。所有召唤的仪式、所有魔法师在身旁施展以避免攻击的咒语、所有能惩罚不听话的魔鬼或要它立刻消失的口令，纳桑尼尔都读进了脑海。有时候他会遇上一些段落，是用萨马利亚文或科普提文撰写，或者隐藏在折腾人的符文密码后面。他可能会看不懂而泄气，但只要抬头一望灰绿色的格莱斯顿雕像，就会恢复决心。
格莱斯顿睚眦必报：不仅保住自己的荣誉，也为人津津乐道。纳桑尼尔想向他看齐，同时也不再莽撞行事；从今以后，「急」只是刺激他向前进的动力。痛苦的教训，让他学到尚未准备就绪之前绝不行动。他孤独地度过好几个月，不眠不休往首要目标迈进：羞辱赛门·勒福雷斯。
纳桑尼尔读过的历史书上，写满敌对魔法师之间的斗争故事。有时候最强的魔法师会赢，但多半是被阴险的诡计打败。纳桑尼尔不打算正面挑战他的头号敌人——至少也得等自己力量更强。他决定另辟蹊径。
这时正课只是让他分心的事，令他心生厌烦。开始上课后，纳桑尼尔立刻换上一张听话、知过的面具，好用来说服亚瑟·安德伍。他的样子展现出之前的过错现已成为自己最大的耻辱。即便得到工作室里面干最累人、最无聊的活，他的面具也从未滑落。要是老师小题大作地挑剔他的小错，他脸上也完全看不出丝毫不满，只管低头改过。纳桑尼尔表现出学徒最完美的模样，对老师俯首帖耳，绝不因为课程牛步进展而流露一丁点不耐烦。
其实，这是因为纳桑尼尔不再把亚瑟·安德伍当成真正的老师了。他真正的老师是透过书本跟他说话的古代魔法师，他们让他以自己的速度学习，还为他的心灵带来千变万化的奇迹。他们不以恩人自居，也不会背叛。
早在亚瑟·安德伍没能保护纳桑尼尔，让他免于勒福雷斯的嘲弄与肢体攻击之时，就已失去让纳桑尼尔顺从与尊敬的权利。纳桑尼尔心知肚明，只不过没表现出来。每个学徒所接受的教导是：老师就是父母，会在他们长大独立之前保护他们。但是亚瑟·安德伍没做到这点，只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纳桑尼尔承受不公平的侮辱——宴会时如此，在教室时也如此。为什么？因为他是个懦夫，害怕勒福雷斯的力量。
更过分的是，他还开除了乐倩斯小姐。
跟安德伍太太简短谈话之后，纳桑尼尔知道当他倒吊在半空、挨勒福雷斯的妖精殴打时，乐倩斯小姐尽力要帮他。表面上，她被开除的原因是「傲慢无礼」，但其实是她要打勒福雷斯，只不过被他的朋友阻止。纳桑尼尔想到这儿，比想到自己的屈辱还要怒血沸腾。乐倩斯试着保护他，正因如此，正因为做了安德伍先生该做的事，于是被他的老师给请出门。
纳桑尼尔永远不会原谅这件事。
乐倩斯小姐离开之后，安德伍太太的陪伴，成了纳桑尼尔唯一的快乐。她的疼爱之情，点缀了纳桑尼尔苦读的日子，也让他在老师的冷酷无情及其他家教的漠然之下，获得纡解。不过，还是不能把计划告诉她，毕竟这些计划太危险了。为了安全、为了坚强，一切得秘密进行。真正的魔法师都有不为人知的计划。
过了几个月，纳桑尼尔决定展开第一次测试——先召唤妖精。这得冒点风险，虽然他相信自己能掌握咒语，却少了一副能观察前三个界层的隐形眼镜，也还没得到新的正式名字。两样都得要到适当的年纪，待安德伍同意之后才会获得。不过，纳桑尼尔才不想等那遥不可及的一天。拿工作室的眼镜或许能充数，至于名字，他绝不让魔鬼有任何机会得知。
纳桑尼尔从老师的工作室偷来一块旧铜片，费尽千辛万苦裁成简陋的圆盘。几个星期以来，他反覆把它擦亮磨光，好让它在烛光下闪耀，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容貌。
接着，老师与师母都出远门的周末，终于来临。他们的车子才刚消失在路的尽头，纳桑尼尔就开始动手了。他把卧室的地毯卷起，在光溜溜的地板上以白粉笔画下两个简单的五芒星。虽然房里凉凉的，但是他满头大汗。然后他把窗帘拉下，点燃蜡烛。他在两个圆圈之间放了一腕花楸木和榛木（其实一种就够了，因为这次要找的妖精既无能又胆小）。一切就绪之后，纳桑尼尔拿出晶亮的铜盘，放到圆圈中央，到时候魔鬼就会在那边出现。之后他戴上眼镜，穿上从工作间找来破旧的实验衣，便踏进圈圈开始念咒。
口干舌燥的他念着召唤的六个音节，并说出那东西的名字。他的嗓子有点哑，心想着早知道就在自己的圈圈里放杯水好润喉。他绝不能弄错任何一个字的发音。
他等待着，心里默数九秒钟，让他的声音穿过虚空到异世界。之后再数七秒，让那个东西听到它自己的名字。最后他又数三秒钟——
于是，一个裸着身子的婴儿飘浮在圆圈上方，双手双腿不停摆动，仿佛在那儿游泳。他的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纳桑尼尔，小小的红唇噘着，不服气地吐着唾沫泡泡。
纳桑尼尔念出幽禁咒。
小婴儿气得咯咯叫，这时亮晶晶的铜盘用力把它的腿往下拉，而它两只肥手臂奋力挥动。这道命令太强烈了，小孩仿佛瞬间被吸进排水孔一般，成为一条长长的彩色水流旋进盘子。一瞬间，铜盘下那张婴儿愤怒的脸仍清晰可见，它的鼻子扁扁地按着铜盘，之后一阵雾光盖过，铜盘便恢复了闪亮。
纳桑尼尔念了几句咒语以稳固铜盘，并检查有没有陷阱，而一切确定安然无恙。双脚发抖的他步出圆圈。
他第一次召唤成功了。
这只被关起来的妖精乖张无礼，但只要纳桑尼尔施点像是轻微电击的咒语，就能要它把远在天边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呈现在眼前。它可以报告听来的对话，也可以在铜盘上呈现画面。纳桑尼尔把这面简陋却有用的探知镜藏在天窗外的屋瓦下，靠着它得知许多事情。
为了试试探知镜的功用，他要妖精现出老师书房的情形。经过一个早上的观察，他发现安德伍多半在讲电话，希望掌握政治情势的发展。他似乎很担心国会的对手要他垮台。纳桑尼尔发现大体上虽有趣，细节却很无聊，因此很快不再监视老师了。
他改而观察很远的乐倩斯小姐。盘子上一阵盘旋的雾气消失之后，纳桑尼尔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乐倩斯：笑咪咪地工作……和教学。盘子里的画面一转，出现一个牙缝很大的小男孩学徒，正努力在素描本上画图，而且仔细聆听乐倩斯说的每个字。纳桑尼尔的眼睛燃烧着嫉妒与悲伤。他哑着嗓子命令影像散去，而小鬼开心的笑声气得他咬牙切齿。
接着，纳桑尼尔把注意力转向主要目标。一天夜里，他要小鬼去监视赛门·勒福雷斯，不料却在亮澄澄的盘子上看到小鬼的睑。
「你在干嘛？」纳桑尼尔喊道，「不是给你命令了吗？还不遵守！」
婴儿皱了皱鼻子，以令人困窘的低沉声音说：「问题是，这个人很难搞吧！他设下了重重障碍，不知道能不能穿过，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你懂哪？」
纳桑尼尔举起一只手，威胁似地挥舞着：「你是说办不到？」
婴儿畏畏缩缩，小心地从嘴边伸出尖细的舌头，仿佛在舔旧伤口：「不是不可能，不。只是很难。」
「那就去啊！」
小婴儿深深叹口气便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盘子里开始出现晃动的景象，画面模模糊糊，像坏掉的电视影像那样跳动。纳桑尼尔骂了一声，正打算祭出惩罚之刺时，却想到妖精的能耐大概顶多如此。于是，他弯下身子看圆盘，注意看里面的情景……
有个男人坐在桌子旁，快速地在手提电脑上打字。
纳桑尼尔眯起眼睛。没错，那就是赛门·勒福雷斯。
妖精是从天花板的角度观看的，因此纳桑尼尔能看到魔法师背后房间的样貌，虽然有点扭曲，仿佛是从超广角镜头望出去。房间黑压压一片，唯一的光线是勒福雷斯桌上那盏灯，而背景则是从天花板延伸到地上的窗帘。
魔法师在打字。他穿着晚礼服外套，领带没系紧，偶尔搔搔鼻子。
突然，婴儿的脸凑了上来。「不行了，」他不屑地说道，「好无聊，而且留太久会惹上麻烦。」
「你给我留在那边，直到我叫你走。」纳桑尼尔吼着，还念了一个音节，于是小鬼疼得直抹眼泪。
「好啦好啦！怎么可以对一个小娃娃这么凶？真是怪物！」他的脸闪开之后画面又重现了，勒福雷斯仍坐着打字。纳桑尼尔想更靠近一点看桌上的纸，不过魔法师身上通常会有感应器，侦测附近是否有意料之外的魔法，因此靠得太近绝非明智之举。从这边看就够了——
纳桑尼尔跳了起来。
赛门·勒福雷斯的房间还有别人，就站在窗帘的阴影处。纳桑尼尔没看见他进来，勒福雷斯也没有，他仍背对着入侵者，只顾着打字。这号人物是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人，全身裹着长得几乎碰到靴底的旅行用皮斗篷。斗篷和靴子都沾满污泥，磨损得很严重。男人的脸几乎被浓密的黑胡子盖满，眼睛则在黑暗中发光。那眼睛的模样让纳桑尼尔起鸡皮疙瘩。
显然这号人物开口了或发出声音，因为赛门·勒福雷斯吓了一跳，突然把椅子转过来。
影像晃动、消失，然后再度出现。纳桑尼尔一边咒骂着，一边把脸凑近圆盘，这时画面好像往前快转一会儿。这两个人靠得很近，入侵者现在站在书桌旁边，赛门·勒福雷斯急着和他说话。他伸出手来，但是陌生人只把头倾向桌子。魔法师点点头，打开抽屉，掏出一口布袋，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到桌上，洒出几束钞票。
铜盘传出低哑的噪音，急切说道：「请别再戳我了，别忘了我的警告。有看守者过来了，只差两个房间就要到我们这里，老大，我们得赶快抽身，快点！」
纳桑尼尔咬着嘴唇。「在原地留到最后一刻。记住他们的对话，我想看他到底付钱做什么。」
「办你的葬礼，老大。」
陌生人从斗篷底下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慢条斯理地把钞票放回袋子。纳桑尼尔大失所望，几乎快要急得跳脚——妖精可能随时离开这个地方，这么一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幸好赛门·勒福雷斯和他一样急。这会儿他更果决地伸出手来，陌生人点点头，手伸进斗篷，掏出一个小包裹。魔法师一把抓来，急着把包装撕开。
妖精又说话了：「到门口了！我们得抽身。」
纳桑尼尔只来得及看到他的仇敌从包裹中抽出一个在灯光下发亮的东西——然后圆盘上的画面顿时消失无踪。
他简短念出命令，小婴儿的脸不情愿地出现。
「还没完吗？告诉你，我现在得睡个觉。喔，刚才真是好险，我们差点就被炸死。」
「他们说什么？」
「哦，他们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我本来可能可以听到片段。我是有听到，只不过我关了这么久，听力实在大不如前——」
「少废话！」
「大个子没说什么。你有没有不小心看到他斗篷上的红污点？非常可疑。这么说吧，那绝对不是番茄酱，而且是刚沾上去的，我闻得出来。然后他说什么？『我拿到了。』这是一椿。之后又说：『我要先拿到钱。』这人实在是不多话。」
「他是魔鬼吗？」
「你刚刚用的字很粗鲁。我想你是指异世界的高贵灵体？不，他是人类。」
「魔法师说了什么？」
「他比较肯说话，其实相当健谈。一开始说：『你拿到没？』之后又说：『你怎么——？算了，我不想知道细节，把东西拿来给我就好。』他呼吸急促，非常急，然后就把钱拿出来了。」
「就这样？那个东西是什么？他们有没有说？」
「我不记得了——不，等等！等等！别生气嘛，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是吗？那个大个子交出袋子的时候说了……」
「什么？」
「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他到底说什么？」
「他说：『撒马尔罕护符是你的了，勒福雷斯。』他就说这些。」
纳桑尼尔又花了六个月，才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他更精通新的魔法，学习更多新的高阶咒令，而且每天早晨上课之前都去游泳，提升自己的精力。这么一来，他的身心都更加坚强。
那次尝试之后，他再也没办法直接监视仇敌。不知道妖精是不是被发现了，总之没办法再接近魔法师。
没关系，他已得到自己需要的资讯了。
春夏交替，他一再构思、修正自己的计划。他沾沾自喜，计划中他得表现出单纯的优点，而更重要的是，全世界没有人猜得到他的力量有多大。老师现在才帮他订了隐形眼镜，也心不在焉地说，到了冬天或许能尝试一些基本的召唤。对他的老师、家教，甚至对安德伍太太而言，他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学徒，在窃得赛门·勒福雷斯的护符之前，他也只能安于这种评价。
窃取护身符只是他测试自己能力的开端，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他就要设立陷阱。
剩下的，就是得找一个能够满足他要求的仆人，这仆人要力量强大、足智多谋，能执行他的计划，但不会强大到威胁纳桑尼尔本人。毕竟他还不到操控强大灵体的时机。
他读遍老师的魔鬼学书籍，研究过去的种种丰功伟业。他读到所罗门和托勒密较不起眼的仆人。
最后，他选定：巴谛魔。
巴谛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心中愤恨的怒火，敦促着他读书的进度，因此大有进展。所有召唤的仪式、所有魔法师在身旁施展以避免攻击的咒语、所有能惩罚不听话的魔鬼或要它立刻消失的口令，纳桑尼尔都读进了脑海。有时候他会遇上一些段落，是用萨马利亚文或科普提文撰写，或者隐藏在折腾人的符文密码后面。他可能会看不懂而泄气，但只要抬头一望灰绿色的格莱斯顿雕像，就会恢复决心。
格莱斯顿睚眦必报：不仅保住自己的荣誉，也为人津津乐道。纳桑尼尔想向他看齐，同时也不再莽撞行事；从今以后，「急」只是刺激他向前进的动力。痛苦的教训，让他学到尚未准备就绪之前绝不行动。他孤独地度过好几个月，不眠不休往首要目标迈进：羞辱赛门·勒福雷斯。
纳桑尼尔读过的历史书上，写满敌对魔法师之间的斗争故事。有时候最强的魔法师会赢，但多半是被阴险的诡计打败。纳桑尼尔不打算正面挑战他的头号敌人——至少也得等自己力量更强。他决定另辟蹊径。
这时正课只是让他分心的事，令他心生厌烦。开始上课后，纳桑尼尔立刻换上一张听话、知过的面具，好用来说服亚瑟·安德伍。他的样子展现出之前的过错现已成为自己最大的耻辱。即便得到工作室里面干最累人、最无聊的活，他的面具也从未滑落。要是老师小题大作地挑剔他的小错，他脸上也完全看不出丝毫不满，只管低头改过。纳桑尼尔表现出学徒最完美的模样，对老师俯首帖耳，绝不因为课程牛步进展而流露一丁点不耐烦。
其实，这是因为纳桑尼尔不再把亚瑟·安德伍当成真正的老师了。他真正的老师是透过书本跟他说话的古代魔法师，他们让他以自己的速度学习，还为他的心灵带来千变万化的奇迹。他们不以恩人自居，也不会背叛。
早在亚瑟·安德伍没能保护纳桑尼尔，让他免于勒福雷斯的嘲弄与肢体攻击之时，就已失去让纳桑尼尔顺从与尊敬的权利。纳桑尼尔心知肚明，只不过没表现出来。每个学徒所接受的教导是：老师就是父母，会在他们长大独立之前保护他们。但是亚瑟·安德伍没做到这点，只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纳桑尼尔承受不公平的侮辱——宴会时如此，在教室时也如此。为什么？因为他是个懦夫，害怕勒福雷斯的力量。
更过分的是，他还开除了乐倩斯小姐。
跟安德伍太太简短谈话之后，纳桑尼尔知道当他倒吊在半空、挨勒福雷斯的妖精殴打时，乐倩斯小姐尽力要帮他。表面上，她被开除的原因是「傲慢无礼」，但其实是她要打勒福雷斯，只不过被他的朋友阻止。纳桑尼尔想到这儿，比想到自己的屈辱还要怒血沸腾。乐倩斯试着保护他，正因如此，正因为做了安德伍先生该做的事，于是被他的老师给请出门。
纳桑尼尔永远不会原谅这件事。
乐倩斯小姐离开之后，安德伍太太的陪伴，成了纳桑尼尔唯一的快乐。她的疼爱之情，点缀了纳桑尼尔苦读的日子，也让他在老师的冷酷无情及其他家教的漠然之下，获得纡解。不过，还是不能把计划告诉她，毕竟这些计划太危险了。为了安全、为了坚强，一切得秘密进行。真正的魔法师都有不为人知的计划。
过了几个月，纳桑尼尔决定展开第一次测试——先召唤妖精。这得冒点风险，虽然他相信自己能掌握咒语，却少了一副能观察前三个界层的隐形眼镜，也还没得到新的正式名字。两样都得要到适当的年纪，待安德伍同意之后才会获得。不过，纳桑尼尔才不想等那遥不可及的一天。拿工作室的眼镜或许能充数，至于名字，他绝不让魔鬼有任何机会得知。
纳桑尼尔从老师的工作室偷来一块旧铜片，费尽千辛万苦裁成简陋的圆盘。几个星期以来，他反覆把它擦亮磨光，好让它在烛光下闪耀，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容貌。
接着，老师与师母都出远门的周末，终于来临。他们的车子才刚消失在路的尽头，纳桑尼尔就开始动手了。他把卧室的地毯卷起，在光溜溜的地板上以白粉笔画下两个简单的五芒星。虽然房里凉凉的，但是他满头大汗。然后他把窗帘拉下，点燃蜡烛。他在两个圆圈之间放了一腕花楸木和榛木（其实一种就够了，因为这次要找的妖精既无能又胆小）。一切就绪之后，纳桑尼尔拿出晶亮的铜盘，放到圆圈中央，到时候魔鬼就会在那边出现。之后他戴上眼镜，穿上从工作间找来破旧的实验衣，便踏进圈圈开始念咒。
口干舌燥的他念着召唤的六个音节，并说出那东西的名字。他的嗓子有点哑，心想着早知道就在自己的圈圈里放杯水好润喉。他绝不能弄错任何一个字的发音。
他等待着，心里默数九秒钟，让他的声音穿过虚空到异世界。之后再数七秒，让那个东西听到它自己的名字。最后他又数三秒钟——
于是，一个裸着身子的婴儿飘浮在圆圈上方，双手双腿不停摆动，仿佛在那儿游泳。他的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纳桑尼尔，小小的红唇噘着，不服气地吐着唾沫泡泡。
纳桑尼尔念出幽禁咒。
小婴儿气得咯咯叫，这时亮晶晶的铜盘用力把它的腿往下拉，而它两只肥手臂奋力挥动。这道命令太强烈了，小孩仿佛瞬间被吸进排水孔一般，成为一条长长的彩色水流旋进盘子。一瞬间，铜盘下那张婴儿愤怒的脸仍清晰可见，它的鼻子扁扁地按着铜盘，之后一阵雾光盖过，铜盘便恢复了闪亮。
纳桑尼尔念了几句咒语以稳固铜盘，并检查有没有陷阱，而一切确定安然无恙。双脚发抖的他步出圆圈。
他第一次召唤成功了。
这只被关起来的妖精乖张无礼，但只要纳桑尼尔施点像是轻微电击的咒语，就能要它把远在天边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呈现在眼前。它可以报告听来的对话，也可以在铜盘上呈现画面。纳桑尼尔把这面简陋却有用的探知镜藏在天窗外的屋瓦下，靠着它得知许多事情。
为了试试探知镜的功用，他要妖精现出老师书房的情形。经过一个早上的观察，他发现安德伍多半在讲电话，希望掌握政治情势的发展。他似乎很担心国会的对手要他垮台。纳桑尼尔发现大体上虽有趣，细节却很无聊，因此很快不再监视老师了。
他改而观察很远的乐倩斯小姐。盘子上一阵盘旋的雾气消失之后，纳桑尼尔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乐倩斯：笑咪咪地工作……和教学。盘子里的画面一转，出现一个牙缝很大的小男孩学徒，正努力在素描本上画图，而且仔细聆听乐倩斯说的每个字。纳桑尼尔的眼睛燃烧着嫉妒与悲伤。他哑着嗓子命令影像散去，而小鬼开心的笑声气得他咬牙切齿。
接着，纳桑尼尔把注意力转向主要目标。一天夜里，他要小鬼去监视赛门·勒福雷斯，不料却在亮澄澄的盘子上看到小鬼的睑。
「你在干嘛？」纳桑尼尔喊道，「不是给你命令了吗？还不遵守！」
婴儿皱了皱鼻子，以令人困窘的低沉声音说：「问题是，这个人很难搞吧！他设下了重重障碍，不知道能不能穿过，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你懂哪？」
纳桑尼尔举起一只手，威胁似地挥舞着：「你是说办不到？」
婴儿畏畏缩缩，小心地从嘴边伸出尖细的舌头，仿佛在舔旧伤口：「不是不可能，不。只是很难。」
「那就去啊！」
小婴儿深深叹口气便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盘子里开始出现晃动的景象，画面模模糊糊，像坏掉的电视影像那样跳动。纳桑尼尔骂了一声，正打算祭出惩罚之刺时，却想到妖精的能耐大概顶多如此。于是，他弯下身子看圆盘，注意看里面的情景……
有个男人坐在桌子旁，快速地在手提电脑上打字。
纳桑尼尔眯起眼睛。没错，那就是赛门·勒福雷斯。
妖精是从天花板的角度观看的，因此纳桑尼尔能看到魔法师背后房间的样貌，虽然有点扭曲，仿佛是从超广角镜头望出去。房间黑压压一片，唯一的光线是勒福雷斯桌上那盏灯，而背景则是从天花板延伸到地上的窗帘。
魔法师在打字。他穿着晚礼服外套，领带没系紧，偶尔搔搔鼻子。
突然，婴儿的脸凑了上来。「不行了，」他不屑地说道，「好无聊，而且留太久会惹上麻烦。」
「你给我留在那边，直到我叫你走。」纳桑尼尔吼着，还念了一个音节，于是小鬼疼得直抹眼泪。
「好啦好啦！怎么可以对一个小娃娃这么凶？真是怪物！」他的脸闪开之后画面又重现了，勒福雷斯仍坐着打字。纳桑尼尔想更靠近一点看桌上的纸，不过魔法师身上通常会有感应器，侦测附近是否有意料之外的魔法，因此靠得太近绝非明智之举。从这边看就够了——
纳桑尼尔跳了起来。
赛门·勒福雷斯的房间还有别人，就站在窗帘的阴影处。纳桑尼尔没看见他进来，勒福雷斯也没有，他仍背对着入侵者，只顾着打字。这号人物是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人，全身裹着长得几乎碰到靴底的旅行用皮斗篷。斗篷和靴子都沾满污泥，磨损得很严重。男人的脸几乎被浓密的黑胡子盖满，眼睛则在黑暗中发光。那眼睛的模样让纳桑尼尔起鸡皮疙瘩。
显然这号人物开口了或发出声音，因为赛门·勒福雷斯吓了一跳，突然把椅子转过来。
影像晃动、消失，然后再度出现。纳桑尼尔一边咒骂着，一边把脸凑近圆盘，这时画面好像往前快转一会儿。这两个人靠得很近，入侵者现在站在书桌旁边，赛门·勒福雷斯急着和他说话。他伸出手来，但是陌生人只把头倾向桌子。魔法师点点头，打开抽屉，掏出一口布袋，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到桌上，洒出几束钞票。
铜盘传出低哑的噪音，急切说道：「请别再戳我了，别忘了我的警告。有看守者过来了，只差两个房间就要到我们这里，老大，我们得赶快抽身，快点！」
纳桑尼尔咬着嘴唇。「在原地留到最后一刻。记住他们的对话，我想看他到底付钱做什么。」
「办你的葬礼，老大。」
陌生人从斗篷底下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慢条斯理地把钞票放回袋子。纳桑尼尔大失所望，几乎快要急得跳脚——妖精可能随时离开这个地方，这么一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幸好赛门·勒福雷斯和他一样急。这会儿他更果决地伸出手来，陌生人点点头，手伸进斗篷，掏出一个小包裹。魔法师一把抓来，急着把包装撕开。
妖精又说话了：「到门口了！我们得抽身。」
纳桑尼尔只来得及看到他的仇敌从包裹中抽出一个在灯光下发亮的东西——然后圆盘上的画面顿时消失无踪。
他简短念出命令，小婴儿的脸不情愿地出现。
「还没完吗？告诉你，我现在得睡个觉。喔，刚才真是好险，我们差点就被炸死。」
「他们说什么？」
「哦，他们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我本来可能可以听到片段。我是有听到，只不过我关了这么久，听力实在大不如前——」
「少废话！」
「大个子没说什么。你有没有不小心看到他斗篷上的红污点？非常可疑。这么说吧，那绝对不是番茄酱，而且是刚沾上去的，我闻得出来。然后他说什么？『我拿到了。』这是一椿。之后又说：『我要先拿到钱。』这人实在是不多话。」
「他是魔鬼吗？」
「你刚刚用的字很粗鲁。我想你是指异世界的高贵灵体？不，他是人类。」
「魔法师说了什么？」
「他比较肯说话，其实相当健谈。一开始说：『你拿到没？』之后又说：『你怎么——？算了，我不想知道细节，把东西拿来给我就好。』他呼吸急促，非常急，然后就把钱拿出来了。」
「就这样？那个东西是什么？他们有没有说？」
「我不记得了——不，等等！等等！别生气嘛，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是吗？那个大个子交出袋子的时候说了……」
「什么？」
「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他到底说什么？」
「他说：『撒马尔罕护符是你的了，勒福雷斯。』他就说这些。」
纳桑尼尔又花了六个月，才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他更精通新的魔法，学习更多新的高阶咒令，而且每天早晨上课之前都去游泳，提升自己的精力。这么一来，他的身心都更加坚强。
那次尝试之后，他再也没办法直接监视仇敌。不知道妖精是不是被发现了，总之没办法再接近魔法师。
没关系，他已得到自己需要的资讯了。
春夏交替，他一再构思、修正自己的计划。他沾沾自喜，计划中他得表现出单纯的优点，而更重要的是，全世界没有人猜得到他的力量有多大。老师现在才帮他订了隐形眼镜，也心不在焉地说，到了冬天或许能尝试一些基本的召唤。对他的老师、家教，甚至对安德伍太太而言，他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学徒，在窃得赛门·勒福雷斯的护符之前，他也只能安于这种评价。
窃取护身符只是他测试自己能力的开端，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他就要设立陷阱。
剩下的，就是得找一个能够满足他要求的仆人，这仆人要力量强大、足智多谋，能执行他的计划，但不会强大到威胁纳桑尼尔本人。毕竟他还不到操控强大灵体的时机。
他读遍老师的魔鬼学书籍，研究过去的种种丰功伟业。他读到所罗门和托勒密较不起眼的仆人。
最后，他选定：巴谛魔。
巴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