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从小男孩的阁楼窗户出发，满脑子是彼此媲美的计划和复杂的计谋，根本没看自己往哪里去，就直接飞到一座烟囱上。
这件事情有象征意义：虚假的自由就是这么回事。
我又飞向空中，和这座大都市上百万只鸽子一样。阳光洒在我的翅膀上，冷风梳理我漂亮的羽毛。一排排棕灰色的屋顶从我底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到看不见的地平线尽头，有如秋天广大田野的犁沟。这么广大的空间，多么吸引我。我好想飞得远远的，抛下这个该死的城市，永远不再看一眼。我可以这么做，没有人会阻止我，也没有人会再召唤我。
但我不能随心所欲。那孩子已经讲得很明白，如果我不能监视赛门·勒福雷斯并中伤他，会发生什么后果。当然，我现在想去哪都可以。当然，我可以利用各种方法取得我的情报（别忘了，只要做出任何伤到纳桑尼尔的举动，接下来我就会自食其果）。当然，这孩子至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召唤找，因为疲倦的他需要休息。（※不是只有他这样，相信我。）没错，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完成工作。但是我得服从他的命令，让他满意。不然，我就会和「老监狱」有个约；这东西现在可能已经被轻轻放置在泰晤士河浑浊阴暗的河底污泥中了。
自由是假象，一定都要付出代价。
经过缜密思考，我发现得从已知的地方或已知的事实着手。这还真非易事，因为已知的地方是赛门·勒福雷斯位于汉普斯德的住宅，他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半都是在这里完成的。虽然我完全不想再进去一次，但或许能在外面搭个哨，看看有谁进出；而已知的事实是，那魔法师似乎是用旁门左道取得撒马尔罕护符。或许该问个谁，以了解护符最近的情形，比如之前持有护符的是什么人。
从这两个起点来看，最好的着手方式，显然是造访汉普斯德；至少我知道怎么去。
这次我尽量离远一点。我在对街上找个房子，能清楚看到勒福雷斯家的车道与大门。我跳到檐槽上眺望地势，发现前晚之后，勒福雷斯的房子出现了些许变化。防护网修补好了，还增加一层来加强；烤焦得最严重的树木已砍下移走。更不妙的是，几个高高瘦瘦、红色的东西，现在在第四、第五界层上巡逻草坪。
没看到勒福雷斯、法奎尔或贾伯的踪影，话说回来，我也不奢望立刻就有动静。得等个一小时左右。于是，我在风中松松羽毛，停下来监视。
我在那檐槽等了三天，整整三天。能好好休息是不错，但是我的身体已慢慢发疼了，真令我烦恼。不仅如此，这里实在无聊得很，根本没什么大事发生。
每天早上，一个老园丁在庄园附近蹒跚走着，沿着被贾伯的引爆术击中的草坪施肥。下午，他会喀嚓喀嚓地修剪妆点门面的树丛、把车道耙平，然后慢条斯理走进屋里喝茶。有三只红色的东西老是潜伏在他身后，好像饥渴的猛禽，他却浑然不觉。若非召唤中已有严格规定，它们一定会把园丁吞进肚子。
每天晚上，一批圆球搜寻队就会出动，继续搜索整个城市。魔法师本人还在屋里，想必是在另觅他法，以找出护符所在。我闲来无事地想，法奎尔和贾伯有没有因为让我溜了而受罚，但愿如此！
第三天早上，一阵轻柔悦耳的咕咕声，打破我的专注力。檐槽上，我右边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小鸽子，饶有兴味地歪着头，让我怀疑它一定是只母鸽。后来，我咕地叫了一声，希望显得高傲轻蔑，然后把眼睛别开。这只鸽子又卖弄风情地沿着檐槽蹦过来。真讨厌：这是只发情的鸽子。她跳得更靠近，我闪开，她又跳过来，我又再闪开。现在我已在檐槽边，就栖在排水管开口的上方。
真想变成野猫，把她打个羽毛乱飞，不过在勒福雷斯家附近变身，实在太冒险了。正打算飞走之际，总算瞥见有东西从他家的篱笆出来。
在发着蓝色微光的防护罩上，一个小圆孔慢慢扩大，之后，长了蝙蝠翅膀和猪鼻子的深绿色妖精穿过。圆孔再度合拢，妖精拍着翅膀，在路灯的高度往街上飞去。
他有只脚掌抓着两封信。
这时，一阵低沉的咕咕声直冲我耳畔，我头还没整个回过去，就看到那只母鸽子的蠢鸟嘴。她发挥女性特有的迂回狡诈，趁机凑了过来。
我的反应简短有力。我用翅尖戳了她的眼，还踢了她羽毛一脚。接着我便从天而降，跟踪妖精去了。
那个妖精显然是负责传讯的，可能带着非常危险或非常神秘的讯息，在电话或邮件上说不得的。我看过这种生物。（※我知道有些社会使用大量的传讯妖精。古代巴格达（没有电话或电子邮件）的屋顶和椰枣树上，在早餐过后和快日落之前，都塞满了这种妖精。这两个时段，是传送讯息的传统时间。）不管他带着什么，总之我终于有机会监视勒福雷斯的举动。
妖精在几座花园上方飘浮，之后随着上升气流往上冲。我吃力地拍着肥短的翅膀跟着，边飞边仔细思考局势。最安全也最有意义的作法是，别管他要传的信，专心与他交友。比方说我可以把自己装成另一个送讯妖精，开始跟他攀谈，说不定碰巧见个几次面之后，就能得知秘密。只要我够有耐性、友善又不拘谨，他终究会泄漏一些秘密……
当然也可以揍他一顿，这样又快又直接，总之，我比较中意这个方式。因此我悄悄跟了一段距离之后，在汉普斯德西斯公园上方扑了过去。
当我们来到一个够偏僻的地方，我便从鸽子化成石像鬼；下一步就往这倒楣妖精身上俯冲，于是两人齐落到小灌木丛里的土地上。然后，我抓住他一只脚，好好把他甩一甩。
「放开！」他尖叫，长着爪子的四肢胡乱拍打，「我要你好看！要把你剁成丝！我会的！」
「是吗？小老弟？」我把他拖进树丛，用一块圆石头把他固定好，让他只能伸出猪鼻子和爪子来。
「好了，」我说着便盘腿坐到这石头上，从他爪子中抽出信件。「首先，我要来看这封信，然后我们就能谈谈。你可以把你知道关于赛门·勒福雷斯的事情，统统告诉我。」
底下传来不堪入耳的咒骂，但我充耳不闻，只仔细看着信封。其中一封很朴素、完全空白，没有姓名或标志，仅用一小团红色的蜡封好。另一封则花佾多了，是以柔软的黄色羊皮纸制成，封印还以魔法师的姓名缩写「SL」压好。这封信是写给R·德威罗先生。
「第一个问题，」我说，「R·德威罗是谁？」
妖精的声音听起来虽然被蒙住，却仍然傲慢：「开什么玩笑！连路波·德威罗都不知道？你是笨蛋？」
「给你一个小建议，」我说，「一般来说，对比你还大的魔灵没有礼貌，并非明智之举，尤其人家才刚把你压在石头下。」
「你省点力气，少给我建议——」
★★★★★★★★★★（※基于礼貌，这几个星号是代替简短、会被查禁的小插曲，特色是包含粗话，而且很遗憾，还有免不了的暴力。我们回到故事时一切照旧，只不过我稍微流了点汗，而知过能改的妖精，已经变成合作的模范生。）
「我再问一次，谁是路波·德威罗？」
「噢，最慷慨仁慈之灵哪，他是英国首相。」
「是吗？（※我偷护符的那一夜，听到勒福雷斯怀疑首相的能力，而我没听过这个人，正意味着勒福雷斯没说错。如果德威罗是个优秀的魔法师，我应该会听过他的名字。毕竟厉害的人总是名闻遐迩，因为他们一定最麻烦。）原来勒福雷斯跟高层有往来。让我看看他和首相说些什么……」
我伸出爪子最尖利的部分，撬开信封上的封蜡，尽量不破坏，并放在我旁边的圆石上头以妥善保管，然后打开信封。
这不是我拦截过最刺激的信。
亲爱的路波先生：
请接受我最深最卑微的道歉。我今天晚上可能会稍晚一些抵达国会。发生了一件紧急事件，得今天解决，而这紧急事件与下周的大事有关，我不希望准备工作严重耽搁。如果今天无法准时出席，恳切希望您能原谅。
我也想在此再说一遍，由衷感谢您给予机会，让我们能主持这个会议。亚曼达已经翻新府第，此刻正为尊套房进行室内装潢（新波斯风格）。她也订购了许多您最爱的佳肴，包括新鲜云雀舌。
再次致歉。我一定会出席您的演说。
您最忠诚、可靠、服从的手下
赛门
这就是你们魔法师的典型，说话卑躬屈膝，尽是谄媚奉承的废话，最后舌头因为油腔滑调而黏腻，而且没什么资讯。当然，一点也不难猜到「非常紧急的事件」，无非护符遗失这件事。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他必须在下周的「大事」之前解决，而这件大事是某个会议，或许值得调查。至于「亚曼达」，一定是我第一次去他家看到的那个女人。知道更多她的事，应该有用。
我把信小心放回信封，摆上封蜡。聪明的我施出一点点热气，将封蜡底下融化，之后把封蜡往下一压，大功告成！跟新的一样。
我接着打开第二封信，里面的小纸条上写着简短的讯息。
票还是找不到，我们可能得取消演出。
请思考我们的选择。今晚在「国」见面。
这信比较像样！这封信可疑得多，没有地址、信末没有署名，一切都令人摸不着头绪。和所有最隐密的讯息一样，真正的意思隐而不显，至少哪个碰巧读到这封信的笨人类，会看得一头雾水。但是我可不一样，立刻看穿找不到「票」这种废话。勒福雷斯又偷偷讨论他遗失护符的事。看来那孩子说的没错，勒福雷斯确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该问问我那个妖精朋友几个正经的问题了。
「好，」我说，「这空白的信封要送到哪里？」
「噢，最可怕之灵哪，这信要送到西勒先生家，他住在格林威治。」
「谁是西勒先生？」
「噢，巨灵之光，他是勒福雷斯的老师。我定期帮他们传信，他们两人都是政府部会首长。」
「我知道了。」这些讯息就算不多，也值得继续探讨。他们到底有什么企图？究竟什么「演出」可能得取消？从两封信的线索来看，勒福雷斯与西勒今天晚上会在国会当面讨论。或许该到那里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同时，我继续我的调查。「来谈谈赛门·勒福雷斯。你知道他什么事？他这次在安排什么会议？」
妖精绝望地喊道：「噢，星星灿烂的光芒啊，我真苦恼，但我不知道！为我的无知举杯吧！无用如我，只负责传送讯息。我照着指示前往该去之处，并带回回应，绝不脱离正途、绝不中途停止——除非我有幸被您慈悲地拦下，被石头压得扁扁。」
「确实如此。那么，谁和赛门·勒福雷斯最亲近？你最常送信给谁？」
「噢，名气遐迩的高尚魔灵哪，最常与他通信的或许是西勒先生，其他就没什么重要了，他们多半是政治人物，还有伦敦社交界的名流。当然全都是魔法师，只不过彼此差异甚大。比如说，我前几天给区域局局长提姆·希尔迪克、还有宾恩精品店的老板萧托·宾恩送信，除此之外，还来回找昆丁·梅克皮那个剧场经理。大抵便是如此。」
「宾恩精品店——那是什么？」
「噢，令人敬畏又伟大之灵哪，我认为问这种问题的人，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是就您而言，却表示善意单纯，也就是所有美德的来源。宾恩精品店是全伦敦最知名的魔法装备供应商。这家店位于皮卡地里，老板是萧托·宾恩。」
「有意思。所以，魔法师想买用具的时候，就会到宾恩的店？」
「是的。」
「什么？」
「抱歉，神奇之灵哪，若您问的问题比较简短，我会来不及想出新称谓。」
「这次就算了。除了西勒先生以外，他的联络人当中没有比较特别的？你确定？」
「是的，令人赞扬的灵魂。他有许多朋友，但我说不出谁比较特别。」
「谁是亚曼达？」
「噢，王牌，我没办法告诉你，大概是他老婆吧，我从来没传讯给她过。」
「『噢，王牌。』你翻不出新花招了？好吧。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你有没有看过或送过讯息给一个蓄着深色胡子、个子高大的男人，他穿戴的外套和手套在旅途中沾上了污渍，眼神凶恶、神秘兮兮？第二，赛门·勒福雷斯都差使什么奴仆？我不是说像你这种小毛头，而是像我这种强大的角色。快说，也许我会在离开之前把这块小石头移开。」
妖精的语调相当悲伤：「我真希望能满足您每个天马行空的念头，调查之王。但首先，我从来没看过这位长胡子的人；第二，我没进去过魔法师他家的房间。那里面有可怕的魔灵；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力量，所幸不必和他们打照面。我只知道，今天早上我的主人在他的房子布置了十三个贪吃的克罗怪。十三个呢！一个就已经足够了。他们老是在我送信时攻击我的腿。」
我暗忖一下。最大的线索与西勒有关。毫无疑问，他和勒福雷斯正忙着某件事，如果今天晚上去国会窃听，应该能有所斩获。不过距离会议还有好几个小时，因此这段期间应该先去皮卡地里的宾恩精品店。当然，勒福雷斯不是从那里拿到护符的，只不过从那里着手，或许能知道这玩意儿不久之前的情形。
石头下方有一阵轻微的蠕动。
「如果您问完了，噢，仁慈之灵哪，能不能允许我继续上路？如果无法准时送信，我会遭受红疹之咒的惩罚。」
「很好。」把落入手中的弱妖精吞到肚子里，其实不稀奇，但不是我的作风。（※而且会让我在飞行时肋骨发疼。）我离开大石头，顺手把它丢到一边。那个和纸张一样薄的信差，收拢身上几处，痛苦地站起来。
「这是你的信。别担心，我没有窜改。」
「就算你改了也不关我的事，噢，东方壮丽的流星。我只负责拿信封，里面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嘛，对吧！」危机一解除，这妖精又回复那个欠揍的模样。
「不准跟任何人说我们碰过面，不然下次你出发的时候，我可会等着你。」
「什么？你觉得我会自找麻烦吗？不可能的。好，如果我的磨难已经结束，那我要走了。」
妖精无力地拍动几下皮革般的翅膀，旋即升空，消失在树丛上。我给他几分钟离开，然后变回鸽子，在寂寥的公园上空，往南飞向遥远的皮卡地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件事情有象征意义：虚假的自由就是这么回事。
我又飞向空中，和这座大都市上百万只鸽子一样。阳光洒在我的翅膀上，冷风梳理我漂亮的羽毛。一排排棕灰色的屋顶从我底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到看不见的地平线尽头，有如秋天广大田野的犁沟。这么广大的空间，多么吸引我。我好想飞得远远的，抛下这个该死的城市，永远不再看一眼。我可以这么做，没有人会阻止我，也没有人会再召唤我。
但我不能随心所欲。那孩子已经讲得很明白，如果我不能监视赛门·勒福雷斯并中伤他，会发生什么后果。当然，我现在想去哪都可以。当然，我可以利用各种方法取得我的情报（别忘了，只要做出任何伤到纳桑尼尔的举动，接下来我就会自食其果）。当然，这孩子至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召唤找，因为疲倦的他需要休息。（※不是只有他这样，相信我。）没错，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完成工作。但是我得服从他的命令，让他满意。不然，我就会和「老监狱」有个约；这东西现在可能已经被轻轻放置在泰晤士河浑浊阴暗的河底污泥中了。
自由是假象，一定都要付出代价。
经过缜密思考，我发现得从已知的地方或已知的事实着手。这还真非易事，因为已知的地方是赛门·勒福雷斯位于汉普斯德的住宅，他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半都是在这里完成的。虽然我完全不想再进去一次，但或许能在外面搭个哨，看看有谁进出；而已知的事实是，那魔法师似乎是用旁门左道取得撒马尔罕护符。或许该问个谁，以了解护符最近的情形，比如之前持有护符的是什么人。
从这两个起点来看，最好的着手方式，显然是造访汉普斯德；至少我知道怎么去。
这次我尽量离远一点。我在对街上找个房子，能清楚看到勒福雷斯家的车道与大门。我跳到檐槽上眺望地势，发现前晚之后，勒福雷斯的房子出现了些许变化。防护网修补好了，还增加一层来加强；烤焦得最严重的树木已砍下移走。更不妙的是，几个高高瘦瘦、红色的东西，现在在第四、第五界层上巡逻草坪。
没看到勒福雷斯、法奎尔或贾伯的踪影，话说回来，我也不奢望立刻就有动静。得等个一小时左右。于是，我在风中松松羽毛，停下来监视。
我在那檐槽等了三天，整整三天。能好好休息是不错，但是我的身体已慢慢发疼了，真令我烦恼。不仅如此，这里实在无聊得很，根本没什么大事发生。
每天早上，一个老园丁在庄园附近蹒跚走着，沿着被贾伯的引爆术击中的草坪施肥。下午，他会喀嚓喀嚓地修剪妆点门面的树丛、把车道耙平，然后慢条斯理走进屋里喝茶。有三只红色的东西老是潜伏在他身后，好像饥渴的猛禽，他却浑然不觉。若非召唤中已有严格规定，它们一定会把园丁吞进肚子。
每天晚上，一批圆球搜寻队就会出动，继续搜索整个城市。魔法师本人还在屋里，想必是在另觅他法，以找出护符所在。我闲来无事地想，法奎尔和贾伯有没有因为让我溜了而受罚，但愿如此！
第三天早上，一阵轻柔悦耳的咕咕声，打破我的专注力。檐槽上，我右边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小鸽子，饶有兴味地歪着头，让我怀疑它一定是只母鸽。后来，我咕地叫了一声，希望显得高傲轻蔑，然后把眼睛别开。这只鸽子又卖弄风情地沿着檐槽蹦过来。真讨厌：这是只发情的鸽子。她跳得更靠近，我闪开，她又跳过来，我又再闪开。现在我已在檐槽边，就栖在排水管开口的上方。
真想变成野猫，把她打个羽毛乱飞，不过在勒福雷斯家附近变身，实在太冒险了。正打算飞走之际，总算瞥见有东西从他家的篱笆出来。
在发着蓝色微光的防护罩上，一个小圆孔慢慢扩大，之后，长了蝙蝠翅膀和猪鼻子的深绿色妖精穿过。圆孔再度合拢，妖精拍着翅膀，在路灯的高度往街上飞去。
他有只脚掌抓着两封信。
这时，一阵低沉的咕咕声直冲我耳畔，我头还没整个回过去，就看到那只母鸽子的蠢鸟嘴。她发挥女性特有的迂回狡诈，趁机凑了过来。
我的反应简短有力。我用翅尖戳了她的眼，还踢了她羽毛一脚。接着我便从天而降，跟踪妖精去了。
那个妖精显然是负责传讯的，可能带着非常危险或非常神秘的讯息，在电话或邮件上说不得的。我看过这种生物。（※我知道有些社会使用大量的传讯妖精。古代巴格达（没有电话或电子邮件）的屋顶和椰枣树上，在早餐过后和快日落之前，都塞满了这种妖精。这两个时段，是传送讯息的传统时间。）不管他带着什么，总之我终于有机会监视勒福雷斯的举动。
妖精在几座花园上方飘浮，之后随着上升气流往上冲。我吃力地拍着肥短的翅膀跟着，边飞边仔细思考局势。最安全也最有意义的作法是，别管他要传的信，专心与他交友。比方说我可以把自己装成另一个送讯妖精，开始跟他攀谈，说不定碰巧见个几次面之后，就能得知秘密。只要我够有耐性、友善又不拘谨，他终究会泄漏一些秘密……
当然也可以揍他一顿，这样又快又直接，总之，我比较中意这个方式。因此我悄悄跟了一段距离之后，在汉普斯德西斯公园上方扑了过去。
当我们来到一个够偏僻的地方，我便从鸽子化成石像鬼；下一步就往这倒楣妖精身上俯冲，于是两人齐落到小灌木丛里的土地上。然后，我抓住他一只脚，好好把他甩一甩。
「放开！」他尖叫，长着爪子的四肢胡乱拍打，「我要你好看！要把你剁成丝！我会的！」
「是吗？小老弟？」我把他拖进树丛，用一块圆石头把他固定好，让他只能伸出猪鼻子和爪子来。
「好了，」我说着便盘腿坐到这石头上，从他爪子中抽出信件。「首先，我要来看这封信，然后我们就能谈谈。你可以把你知道关于赛门·勒福雷斯的事情，统统告诉我。」
底下传来不堪入耳的咒骂，但我充耳不闻，只仔细看着信封。其中一封很朴素、完全空白，没有姓名或标志，仅用一小团红色的蜡封好。另一封则花佾多了，是以柔软的黄色羊皮纸制成，封印还以魔法师的姓名缩写「SL」压好。这封信是写给R·德威罗先生。
「第一个问题，」我说，「R·德威罗是谁？」
妖精的声音听起来虽然被蒙住，却仍然傲慢：「开什么玩笑！连路波·德威罗都不知道？你是笨蛋？」
「给你一个小建议，」我说，「一般来说，对比你还大的魔灵没有礼貌，并非明智之举，尤其人家才刚把你压在石头下。」
「你省点力气，少给我建议——」
★★★★★★★★★★（※基于礼貌，这几个星号是代替简短、会被查禁的小插曲，特色是包含粗话，而且很遗憾，还有免不了的暴力。我们回到故事时一切照旧，只不过我稍微流了点汗，而知过能改的妖精，已经变成合作的模范生。）
「我再问一次，谁是路波·德威罗？」
「噢，最慷慨仁慈之灵哪，他是英国首相。」
「是吗？（※我偷护符的那一夜，听到勒福雷斯怀疑首相的能力，而我没听过这个人，正意味着勒福雷斯没说错。如果德威罗是个优秀的魔法师，我应该会听过他的名字。毕竟厉害的人总是名闻遐迩，因为他们一定最麻烦。）原来勒福雷斯跟高层有往来。让我看看他和首相说些什么……」
我伸出爪子最尖利的部分，撬开信封上的封蜡，尽量不破坏，并放在我旁边的圆石上头以妥善保管，然后打开信封。
这不是我拦截过最刺激的信。
亲爱的路波先生：
请接受我最深最卑微的道歉。我今天晚上可能会稍晚一些抵达国会。发生了一件紧急事件，得今天解决，而这紧急事件与下周的大事有关，我不希望准备工作严重耽搁。如果今天无法准时出席，恳切希望您能原谅。
我也想在此再说一遍，由衷感谢您给予机会，让我们能主持这个会议。亚曼达已经翻新府第，此刻正为尊套房进行室内装潢（新波斯风格）。她也订购了许多您最爱的佳肴，包括新鲜云雀舌。
再次致歉。我一定会出席您的演说。
您最忠诚、可靠、服从的手下
赛门
这就是你们魔法师的典型，说话卑躬屈膝，尽是谄媚奉承的废话，最后舌头因为油腔滑调而黏腻，而且没什么资讯。当然，一点也不难猜到「非常紧急的事件」，无非护符遗失这件事。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他必须在下周的「大事」之前解决，而这件大事是某个会议，或许值得调查。至于「亚曼达」，一定是我第一次去他家看到的那个女人。知道更多她的事，应该有用。
我把信小心放回信封，摆上封蜡。聪明的我施出一点点热气，将封蜡底下融化，之后把封蜡往下一压，大功告成！跟新的一样。
我接着打开第二封信，里面的小纸条上写着简短的讯息。
票还是找不到，我们可能得取消演出。
请思考我们的选择。今晚在「国」见面。
这信比较像样！这封信可疑得多，没有地址、信末没有署名，一切都令人摸不着头绪。和所有最隐密的讯息一样，真正的意思隐而不显，至少哪个碰巧读到这封信的笨人类，会看得一头雾水。但是我可不一样，立刻看穿找不到「票」这种废话。勒福雷斯又偷偷讨论他遗失护符的事。看来那孩子说的没错，勒福雷斯确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该问问我那个妖精朋友几个正经的问题了。
「好，」我说，「这空白的信封要送到哪里？」
「噢，最可怕之灵哪，这信要送到西勒先生家，他住在格林威治。」
「谁是西勒先生？」
「噢，巨灵之光，他是勒福雷斯的老师。我定期帮他们传信，他们两人都是政府部会首长。」
「我知道了。」这些讯息就算不多，也值得继续探讨。他们到底有什么企图？究竟什么「演出」可能得取消？从两封信的线索来看，勒福雷斯与西勒今天晚上会在国会当面讨论。或许该到那里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同时，我继续我的调查。「来谈谈赛门·勒福雷斯。你知道他什么事？他这次在安排什么会议？」
妖精绝望地喊道：「噢，星星灿烂的光芒啊，我真苦恼，但我不知道！为我的无知举杯吧！无用如我，只负责传送讯息。我照着指示前往该去之处，并带回回应，绝不脱离正途、绝不中途停止——除非我有幸被您慈悲地拦下，被石头压得扁扁。」
「确实如此。那么，谁和赛门·勒福雷斯最亲近？你最常送信给谁？」
「噢，名气遐迩的高尚魔灵哪，最常与他通信的或许是西勒先生，其他就没什么重要了，他们多半是政治人物，还有伦敦社交界的名流。当然全都是魔法师，只不过彼此差异甚大。比如说，我前几天给区域局局长提姆·希尔迪克、还有宾恩精品店的老板萧托·宾恩送信，除此之外，还来回找昆丁·梅克皮那个剧场经理。大抵便是如此。」
「宾恩精品店——那是什么？」
「噢，令人敬畏又伟大之灵哪，我认为问这种问题的人，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是就您而言，却表示善意单纯，也就是所有美德的来源。宾恩精品店是全伦敦最知名的魔法装备供应商。这家店位于皮卡地里，老板是萧托·宾恩。」
「有意思。所以，魔法师想买用具的时候，就会到宾恩的店？」
「是的。」
「什么？」
「抱歉，神奇之灵哪，若您问的问题比较简短，我会来不及想出新称谓。」
「这次就算了。除了西勒先生以外，他的联络人当中没有比较特别的？你确定？」
「是的，令人赞扬的灵魂。他有许多朋友，但我说不出谁比较特别。」
「谁是亚曼达？」
「噢，王牌，我没办法告诉你，大概是他老婆吧，我从来没传讯给她过。」
「『噢，王牌。』你翻不出新花招了？好吧。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你有没有看过或送过讯息给一个蓄着深色胡子、个子高大的男人，他穿戴的外套和手套在旅途中沾上了污渍，眼神凶恶、神秘兮兮？第二，赛门·勒福雷斯都差使什么奴仆？我不是说像你这种小毛头，而是像我这种强大的角色。快说，也许我会在离开之前把这块小石头移开。」
妖精的语调相当悲伤：「我真希望能满足您每个天马行空的念头，调查之王。但首先，我从来没看过这位长胡子的人；第二，我没进去过魔法师他家的房间。那里面有可怕的魔灵；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力量，所幸不必和他们打照面。我只知道，今天早上我的主人在他的房子布置了十三个贪吃的克罗怪。十三个呢！一个就已经足够了。他们老是在我送信时攻击我的腿。」
我暗忖一下。最大的线索与西勒有关。毫无疑问，他和勒福雷斯正忙着某件事，如果今天晚上去国会窃听，应该能有所斩获。不过距离会议还有好几个小时，因此这段期间应该先去皮卡地里的宾恩精品店。当然，勒福雷斯不是从那里拿到护符的，只不过从那里着手，或许能知道这玩意儿不久之前的情形。
石头下方有一阵轻微的蠕动。
「如果您问完了，噢，仁慈之灵哪，能不能允许我继续上路？如果无法准时送信，我会遭受红疹之咒的惩罚。」
「很好。」把落入手中的弱妖精吞到肚子里，其实不稀奇，但不是我的作风。（※而且会让我在飞行时肋骨发疼。）我离开大石头，顺手把它丢到一边。那个和纸张一样薄的信差，收拢身上几处，痛苦地站起来。
「这是你的信。别担心，我没有窜改。」
「就算你改了也不关我的事，噢，东方壮丽的流星。我只负责拿信封，里面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嘛，对吧！」危机一解除，这妖精又回复那个欠揍的模样。
「不准跟任何人说我们碰过面，不然下次你出发的时候，我可会等着你。」
「什么？你觉得我会自找麻烦吗？不可能的。好，如果我的磨难已经结束，那我要走了。」
妖精无力地拍动几下皮革般的翅膀，旋即升空，消失在树丛上。我给他几分钟离开，然后变回鸽子，在寂寥的公园上空，往南飞向遥远的皮卡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