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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巴谛魔
然后,好戏就上演了。靠近裂缝的几个界层突然不再重叠,好像以不同的速度被拉到一旁。这就很像头部遭到重击,眼前失去焦点。我突然看到窗户多了七倍,原本的窗户悉数错开到稍微不同的位置。这番情景让人仓皇失措。
不知勒福雷斯召唤了什么,竟然厉害得可以把界层扰乱成如此。对在五芒星里面的我们而言,这是恶兆。它应该很靠近了,我直盯着空中的裂缝……
亚曼达·凯斯卡从我们面前惊叫而过,短发呈现漂亮的蓝色。所有人注意到更多变化了:两个魔法师想攻击勒福雷斯,他们站得太靠近讲台,于是身体被拉长到很难看的地步;其中一人鼻子的长度简直荒谬,另一个人的鼻子则消失了。
「怎么了?」男孩悄悄问道。
我没有回答。裂缝张开了。
七个界层如糖浆被搅动般扭曲。裂缝的开口张大,一个手臂似的东西从里面伸出来,那个东西是透明的,似乎是用上好的玻璃打造而成。若非周围的界层扭曲变形,这只手臂是完全看不出来的。手臂试探性地来回摆动,似乎想测试这个实体世界的奇怪触感。我看见手臂末端有四根细细的突起或手指之类的东西,这东西和手臂一样并非由物质构成,而得从周围空气呈现波纹状的扰动才能看出形状。
下方的勒福雷斯后退了一步,手指紧张地在衬衫扣子间摸索护符,想碰到护符令人安心的触感。
由于界层扭曲,其他魔法师终于看见这只手臂。(※虽然魔法师只能看到三个界层,不过这样已足以看出手臂的轮廓了。)从最高大、毛发浓密的男人,到个子最小、声音最尖的女人,都发出各式各样的悲鸣,含盖好几个八度音的和声音阶。几个最勇敢的魔法师奔向房间中央,强迫他们的跟班巨灵对着裂缝使出引爆术等许多法术。只不过,这是错误的举动。没有一道光束或轰炸的威力能靠近那只手臂。所有攻击若不是发出尖锐的声音后随即偏移,撞向墙壁和天花板,就是像从水管里面滴出的水,有气无力地在地板上蜿蜒。
男孩看得下巴都掉下来了,可以让老鼠荡秋千。「那……那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是什么?」
真是个好问题。这个东西才伸出一只手臂,就能够扭曲各个界层,还能瓦解最厉害的魔法,那么它到底是什么?我可以只说那是很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例如「是来跟大家索命的」,不过,这么说并没有什么用,男孩只会追问下去。
「我不确定,」我说,「看它小心翼翼穿过制缝,可能很少被召唤吧!它可能又惊又气,但是力气显然很大。看看周围!五芒星里面的魔法出错了,东西开始变形……所有正常的定律都会扭曲、不再适用。最厉害的魔灵现身时,往往会把异世界的混乱也一起带来,难怪勒福雷斯会需要靠撒马尔罕护符来自保。」(※勒福雷斯若要能承受那个新魔灵的力量,那么关在护符里面的灵体,至少要势均力敌。身为长期忍受磨难的巨灵,我虽然勉强,但还是不得不佩服古代亚洲人,他们竟能俘虏那个灵体,还把它缩入护符内。)
我们看着那个巨大的透明手臂出现,紧接而来的是结实的半透明肩膀,长度超过一公尺。裂缝中,像是头部的东西现在浮现了。这次依然只是个轮廓,因为透明头部后方的窗户与远方的树林仍清晰可见,而头部周围的界层,再次疯狂振动。
「勒福雷斯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就召唤出这东西,」我说,「绝对有人帮忙。我说的可不只是你杀掉的那个虚有其表的老头,或者门口那黏呼呼的家伙。一定还有个厉害角色在协助他。」(※这个魔灵比各种魔法师常召唤的魔王、火灵和巨灵要强大多了。厉害的魔法师可以凭一己之力召唤一个火灵,但是要两个魔法师才能召唤一个魔王。至于召唤这个魔灵,我估计需要四个魔法师。)
巨大魔灵从裂口中爬出,另一只手臂现在也出现了,上半身若隐若现。魔法师多半集结在房间的边缘,但是几个靠近窗户的,则被卷入传遍各个界层的波纹当中。他们脸部变了样,男的变成女的、女的变成小孩,有个魔法师甚至因而失去理智,盲目地奔向讲台,结果身体立即融成液体:他的身体宛如拔塞钻似地往上移动到裂口,消失在大家眼前。我的主人吓得倒抽一口气。
现在,巨大透明的腿部浮现了,偷偷摸摸的姿态像猫一样。局面真的非常险恶,然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我注意到这个魔灵身边发出来的波纹,能改变每个攻击它的咒语。这么一来,希望油然而生。
「纳桑尼尔,」我说,「听好。」
他一开始没回答。他那个国度中平日高高在上的先生女士,现在像是神经错乱的小鸡四处乱窜,这景象吓坏他了。前几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差点忘记他年纪还那么小。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魔法师,只不过是个魂都吓飞的小男孩。
「纳桑尼尔!」
「嗄?」他小声说道。
「听好。如果我们逃出这个束缚网,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
「我们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嘛!」
「先别管那么多。如果我们真的逃出去了,我们该做什么?」
他耸耸肩。
「那我告诉你。我们得完成两件事。第一,先把勒福雷斯的护符拿走,这件工作交给你。」
「为什么?」
「因为勒福雷斯戴着的护符我碰不得,那护符会把所有接近他的魔法力量都吸收进去。我可不想不小心就被吸进去,所以这件工作得交给你。不过你在靠近他的时候,我会试着让他分神。」
「真好心。」
「第二件事,」我说,「我们必须让召唤反向,把我们这位大朋友请走。这工作就交给你了。」
「又交给我?」
「对,我会在一旁协助,把召唤号角从勒福雷斯手上偷来。如果要完成工作,就得把号角摧毁。不过你得召集其他魔法师,一起念出驱散咒。有些比较厉害的魔法师还保持清醒,因此一定很清楚该怎么做。别担心,你不必自己处理。」
男孩皱眉头说:「勒福雷斯打算凭一己之力驱逐它。」他的声音又带着平时的活力。
「对,他是个很厉害的魔法师,技巧高明、力量强大。好,就这么说定了。先把目标锁定在拿到护符。拿到之后,你去找别人帮忙,而我来对付勒福雷斯。」
那个男孩会怎么回答实在不得而知,因为这时那个巨大的灵体已经步出裂缝,一阵超强的波动传遍各个界层。它快速穿过东倒西歪的椅子,把其中一些变成液体,又把其他椅子烧掉,最后终于到了一直囚禁着我们、闪闪发光的白色束缚网。它一碰,关着我们的薄膜便爆炸,发出刺耳巨响;我往一旁飞去,男孩往另一旁飞去。他重重摔在地上,脸都刮伤了。
不远之处,巨大而透明的头颅缓缓转过来。
「纳桑尼尔!」我喊道,「快起来!」
纳桑尼尔
爆炸的威力在他耳边回荡,而嘴边有湿湿的东西。大厅一片刺耳喧闹当中,附近有个声音喊着他的本名。他踉跄地站起来。
现在魔灵完全现形:纳桑尼尔可以感到它高大的躯体简直要碰到天花板了。它后面一段距离之外,有群魔法师无助地和妖精畏缩在一起。勒福雷斯就站在他的面前,大声对着奴隶发号施令。勒福雷斯一手按着胸口,另一手仍伸出来握着召唤号角。
「雷姆索拉,你瞧,」他大喊,「我戴着撒马尔罕护符,因此力量胜过了你。这个房间的其他生命,不管是人是魔,全都是你的!我命令你杀了他们!」
巨魔灵俯首听命,它往最靠近的一群魔法师转过身,送出的震波传遍整个房间。纳桑尼尔往勒福雷斯奔去。他看见不远之处,有只丑陋的苍蝇沿着地板嗡嗡飞行。
勒福雷斯注意到这只苍蝇;他蹙着眉看它盘旋,在空中横冲直撞——一开始靠近他,随即又退回,然后再度靠近他——纳桑尼尔一直悄佾从后面接近。
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苍蝇猛然冲向勒福雷斯的脸,让他身子一缩。纳桑尼尔趁势扑上前去抓住他,一跃蹦上他的背,手指拧着他的领子。这时,苍蝇化身作狨猴,灵活贪婪的手伸往号角。勒福雷斯大吼,给了狨猴一拳,让它倒裁葱般跌了出去;接着他弯下身子,给纳桑尼尔一记过肩摔,把他重重抛在地上。
纳桑尼尔和狨猴肩并肩瘫在地上,勒福雷斯则站在他们面前,变形的眼镜挂在一边的耳朵。纳桑尼尔的手在被甩开之前,已扯开了他的领子,撒马尔罕护符的金链子在他脖子周围露出来。
「看来,」勒福雷斯扶扶眼镜,对纳桑尼尔说,「你拒绝了我的提议,真可惜。你是怎么逃过莫里斯的掌心?是它帮忙的吗?」他指着狨猴,「想必那就是巴谛魔。」
纳桑尼尔喘着气,他十分痛苦地试着站起来。狨猴起身并越长越大,它的外貌起了变化。「来吧,」它悄悄对纳桑尼尔说,「趁他还没机会——」
勒福雷斯比了个手势,念出一个音节。他的肩上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头部是豺狼样貌。「我原来不打算召唤你,」勒福雷斯说,「不管是人是魔,好奴隶都不好找,我想我应该是唯一能活着走出这房间的,不过既然巴谛魔出现在这里,似乎不该剥夺你杀掉它的机会。」勒福雷斯随手一指低低蹲在纳桑尼尔身边蓄势待发的石像鬼。「是时候了,贾伯,」他说,「别让我失望。」
豺狼头魔鬼走上前,石像鬼骂了一声,快速飞到空中。两张血脉贲张的翅膀从贾伯背后冒出来,拍动之时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贾伯乘势追来。
纳桑尼尔和勒福雷斯互看对方。纳桑尼尔上腹部的疼痛舒缓了些,于是他站了起来,而他的眼睛从没离开勒福雷斯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黄金。
「约翰,你知道吗,」勒福雷斯说道,手掌轻轻拍着号角,「如果你有幸一开始就当我的学徒,我们或许能一起成就些大事。我了解你内在的一部分;看到你,就好像看着年轻时的我——我们都一样渴望力量。」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但是安德伍的庸懦无能,已经腐化了你。」
话说到此突然被打断,因为有个魔法师一面哀号,一面跌跌撞撞从他们中走过,皮肤上有彩虹般的蓝色小鳞片在发光。魔法一碰到雷姆索拉发射出的震波,便会扭曲失灵,因此整个房间都传来疑惑与不安的声音。多数魔法师和他们的妖精都在对面的那堵墙堆叠起来,几乎是一个叠着一个,希望能幸免。巨魔灵懒洋洋地朝着他们走过,身后留下一条走样的残骸:变形的椅子、散落四处的包包和物品——全都被拉长、扭曲、散发出不自然的色调。纳桑尼尔试着把它从脑海中抹去;他注视护符的链子,准备再试一次。
勒福雷斯微笑着。「到现在你还不死心,」他说,「这就是我说的——你钢铁般的坚强意志在运作。这样很好,但如果你是我的学徒,我就会训练你好好控制,直到你有能力使用。真正的魔法师若想生存,就得有耐心。」
「对,」纳桑尼尔粗哑地说道,「以前有人告诉过我。」
「你应该听取忠告。不过,现在要救你一命已经太迟,你已对我造成太多伤害,何况就算我再怎么想,此时此地也不能帮你。护符是无法共用的。」
勒福雷斯打量雷姆索拉一会儿:这个魔鬼已经把一群魔法师收拢在远远的一小块区域,正要伸出手指抓住他们。尖锐的叫声嘎然而止。
纳桑尼尔稍微移动。勒福雷斯的眼神立刻回到纳桑尼尔身上。「还想抵抗啊?」他说,「既然我没办法让你倒下、和那群白痴与懦夫一起死,那就只好先处理掉你了。约翰,把这当作赞美吧!」
勒福雷斯又把号角送到嘴边,吹了一下。纳桑尼尔起鸡皮疙瘩,察觉到后面有动静。
雷姆索拉一听到号角声,便停下原本的动作。勾勒出它轮廓外缘的界层扰动,现在绷得紧紧的,好像要散发出强烈的情绪,或许是愤怒吧!纳桑尼尔看着巨魔灵转身,从大厅的对面望着勒福雷斯。
「奴才,别犹豫!」勒福雷斯大喊,「你要服从我的命令!这个男孩得先死。」
纳桑尼尔发现一道诡异的眼光正盯着他。怪的是,他却漠然且清晰地注视着那个大头颅后方漂亮的金色挂毯;在清清楚楚的焦点下,挂毯似乎比平时还要大,好像魔鬼的灵髓放大了它。
「快!」勒福雷斯的声音又破又干。魔鬼身上传来巨大波动,把附近的水晶吊灯变成一群小小的黄鸟,逃窜到大厅椽木上后又消失无形。它沉重地从幸存的魔法师面前转过身,往纳桑尼尔走来。
纳桑尼尔吓得魂都快飞了,开始后退。
他听到勒福雷斯在背后咯咯笑。
巴谛魔
贾伯和我又见面了。我们像是一对舞伴,我一退,他就立刻追上来,每一步几乎同时发生。我们飞过乱成一团的大厅,避开四处乱窜的人,以及射歪的魔法所引发的爆炸,还有巨魔灵四周散发出来的震波。贾伯一脸怪异,不知是生气还是没把握。就算身段极度灵活的他,在这个环境下也面临挑战。我决定打击他的士气。
「比不上法奎尔的感觉如何啊?」我躲到仅存的几盏吊灯后面喊着,「就是没看到勒福雷斯今天把他召唤来这里,让他性命难保。」
贾伯从吊灯另一端对我发射毒云,然而一波能量却扰乱了它,让它变成一大片漂亮的花朵,飘落到地上。
「真漂亮,」我说,「接下来你得学着怎么把花插好。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借你一只上好的花瓶。」
我不觉得贾伯的理解力能了解这些羞辱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个语调他倒是很清楚,而且也激起他的言语回应。
「他召唤我是因为我比较强!」他一面怒吼,一面从天花板扯下吊灯,朝我丢来。我跳芭蕾舞似地闪躲,吊灯砸到墙壁上粉碎了,小小的水晶片如雨点般落下,落到缩成一团的魔法师头上。
贾伯似乎不觉得这么优雅的手法有什么了不起。「懦夫!」他囔着,「你老是偷偷摸摸、爬走、跑掉、躲起来。」
「这叫做智慧。」我说,踮起脚尖旋转到半空中,从天花板椽木上抓下一根小柱子,像掷标枪那样朝他丢去。他不动如山,只等着小柱子在他肩上弹开。然后他过来了。虽然我能言善道,但是我偷偷摸摸、爬、跑、躲的功力现在却无用武之处,而我低头环视大厅,发现局面已经快速恶化。雷姆索拉(※我以前没听过这种魔灵。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魔法师毫不留情召唤的魔灵有好几千种,并为这些魔灵赋予定义。不过,还有数不清的魔灵融入异世界,不需要命名。说不定雷姆索拉是第一次被召唤。)已经转过身,朝着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勒福雷斯和我主人走过去。勒福雷斯打什么算盘并不难懂:这男孩太难缠,连让他多活一分钟都不成。我了解他的观点。
勒福雷斯还是手拿号角、颈戴护符。目前为止,我们并无斩获。无论如何,得在雷姆索拉逼近、杀掉这男孩之前,先让勒福雷斯分心。我的脑海不由自主冒出一个想法。有意思……不过我得先摆脱贾伯一会儿。
说得倒是容易,贾伯可是穷追不舍的家伙。
我躲过他张开的手指,迅速往下穿过半空,朝着大概是房间中央的部分飞去。讲台因为太靠近裂口,已经消融成奶冻状的物质。鞋子椅子四处散落,但是没人活着离开这地方。
我快速俯冲。我听到贾伯也在空中急急追了过来。
越是靠近裂口,灵髓承受的压力也更大——我感受到一股吸力正把我拉向前去,觉得像是被召唤一样难受。我抵达所能承受的极限之后,便停在半空中,快速翻个筋斗,面对着即将到来的贾伯。瞧他呼啸着俯冲而来,双臂大张,怒火冲天,完全没想到我正后方的危险。他只想用爪子抓住我的灵髓,像当年在古老的翁布斯(※翁布斯:奉献给赛特(贾伯以前的老板)的埃及城市。贾伯曾有一两个世纪都潜伏在那里的神庙,以别人送来的祭品为食,直到来自埃及南部的法老王到来,把那地方烧成平地。)或腓尼基那样,把俘虏撕个稀烂。
不过,我可不是黑暗的神庙中缩成一团、胆小如鼠的人类。我是巴谛魔,绝不是懦夫。我在原地不动。(※确切地说,是空中。我们约在地面上六公尺高。)
贾伯冲下来了。我弓起身子,摆出备战的架式。
他张开大嘴,发出豺狼的嚎叫——
我拍一下翅膀,稍微往上飞一点。他从我下方冲过去。我转过身,用尽所有的力气踹他屁股。他冲得太快,而我又这么友善地帮忙,因此根本来不及停下。他的翅膀往前推着,希望能够停下来……他速度慢下来了……开始回过身怒吼……
裂口向他施展拉力。他脸上顿时浮现疑问,试着拍动翅膀,却无法顺利移动。他的翅膀好像浸泡在快速流动的糖蜜之中;深灰色的物质正从翅膀边缘一点一滴地被拉出来吸走。他的灵髓正在离去。他使出全力往前,也的确朝我前进了一些。我朝他竖起大拇指。
「干得好,」我说,「你已经前进五公分了,加油。」他又使出大力士的蛮力。「又前进一公分了!做得好!你的手很快就抓到我了。」为了刺激他,我调皮地伸出一只脚在他面前挥舞,但就是让他碰不到。他怒吼着想挥拳,但是灵髓已从四肢表面卷曲而出,被吸入裂缝之中。他肌肉的颜色明显改变,瞬间变得浅浅的。由于力气渐渐用尽,裂缝的拉力因而更显强大,他开始后退,一开始慢慢的,然后越退越快。
如果贾伯还有点智商,或许可变成一只蚊子之类的东西:把体积缩小后,说不定能抵抗裂缝那地心引力般的拉力。我这友善的建议也许能救他一命,但是老天啊,我忙着看他四分五裂,想到时已太迟了。现在他的后肢和翅膀已经脱落成油腻腻的深灰色液体,呈螺旋状往裂缝流下,离开地球。想必他一定很不舒服,尤其勒福雷斯的命令还把他困在这儿;然而他的脸上看不见痛苦,只有愤恨——还真是从一而终,就算他的后脑勺已经看不出形状了,燃烧的红眼还是盯着我看。最后,红眼也离开了,消失在裂缝之中,留下我独自对他深情告别。
我没浪费太多时间说再见,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要打理。
纳桑尼尔
「撒马尔罕护符,神奇的东西。」不知道因为恐惧,还是因为重申自己的控制权,能带来残酷的喜悦,勒福雷斯兀自对着纳桑尼尔说话,虽然雷姆索拉已无情地朝他们大步走来。他好像就是无法闭上嘴,而纳桑尼尔正无助地缓缓后退,明白自己无能为力。
「你看,雷姆索拉会扰乱元素」,勒福雷斯继续说,「只要被它一踩,元素就会造反。所有的魔法都是依靠谨慎建立的秩序,但是元素一反抗,所有秩序都会毁灭。你们没有半个人能阻止这种情形:任何魔法都无用武之地——你们伤不了我,也无法逃脱。雷姆索拉会夺取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不过护符里面有个对等的力量能对抗雷姆索拉,所以我没有危险。就算它把我放到嘴边,让一团混乱在我面前横行,我依然不会有什么感觉。」
魔鬼和纳桑尼尔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一半,并加速脚步前来。它伸出一只透明的胳膊,好像等不及尝尝他的味道。
「我亲爱的老师提出这个计划,」勒福雷斯说道,「他一向带给我许多启发。这刻他一定正看着我们。」
「你是说西勒?」即便死亡将至,纳桑尼尔还是压抑不住残酷的满足感。「我倒是很怀疑。他已经死在楼上了。」
勒福雷斯的沉着第一次动摇。他的笑容一闪而逝。
「没错,」纳桑尼尔说道,「我不但逃出来,还把他杀了。」
魔法师笑道:「孩子,别在我面前说谎——」
勒福雷斯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女人轻柔悲哀的声音。「赛门!」
魔法师回过头:亚曼达·凯斯卡近在咫尺,她破烂的礼服沾着污泥,头发蓬乱,现在带点紫褐色。她一瘸一拐地走向勒福雷斯,伸出双臂,脸上刻画着迷惑与恐惧。「赛门哪,」她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勒福雷斯脸色发白,他回头面对那女人。「站住别过来!」他喊道,声音带着恐惧,「快走!」
泪水涌上亚曼达·凯斯卡的双眼。「你怎么可以这样,赛门?我也得死吗?」
她蹒跚向前。魔法师觉得不安,举手挡住她。「亚曼达,我、我很抱歉,事情……一定得如此。」
「不,赛门,你给过我那么多承诺。」
一旁的纳桑尼尔正偷偷靠近。
勒福雷斯的困惑已转变为愤怒。「你这婆娘给我滚开,不然我叫魔鬼把你撕个稀烂!看——它要来喽!」亚曼达·凯斯卡不动如山,好像不在乎了。
「赛门,你怎么可以这样利用我?你说过的一切都不算数了吗?一点荣誉感都没有。」
纳桑尼尔又往前推进一步。雷姆索拉的轮廓现在耸立在他上方了。
「亚曼达,我警告你——」
纳桑尼尔跳上前去,一把抓住勒福雷斯,手指从他颈子上的皮肤滑了下来,滑到一个冰冷坚硬又可弯曲的东西上。是护符的链子。他猛力一拉。一开始魔法师的头朝着他甩来,不过链子上的某个接点断了,护符落入他手中。
勒福雷斯大声尖叫。
纳桑尼尔从他身上摔下来,滚到地板上,项链的接点砸到他脸上。他双手摸索着链子,紧紧握着断掉的链子上那个又小又薄的椭圆形。这时他发现头上的庞然大物正在离开,无情的视线好像突然转向别的地方。
勒福雷斯因为第一道震波攻击而站不稳,但他随后仍扑向纳桑尼尔,不过两只纤瘦的胳臂把他拉回。「等等,赛门——你连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小男孩也不放过吗?」
「亚曼达,你疯了!放开我!那个护符——我得——」女人拼命抓着他,他得花点时间挣脱。他惊恐的双眼现在看到了那高大的形体己伫立在正上方,顿时双腿发软。现在雷姆索拉很靠近他们三人了:由于十分接近,因此三人的衣服猛烈飞扬,头发吹到脸上,周围的空气好像通了电似地抖动。
勒福雷斯蹒跚着往后退,差点跌倒。「雷姆索拉!我命令你——杀了那个男孩!他偷了护符,并没有真正受到保护!」他的声音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透明的大手已伸出去。勒福雷斯再度恳求。「那别管那个男孩,先逮住那个女的!把那个女人给杀了!」
巨手在空中暂停移动。勒福雷斯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那女人的掌心。「对!看到没,就是她!先逮住她!」
一个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但是又没办法说清楚究竟声音来源是哪里,宛如众人异口同声说道:「我没看见什么女人。只有笑嘻嘻的巨灵。」
勒福雷斯的脸怔住;他回过头,亚曼达·凯斯卡刚才一直用哀伤恳求的眼神看着他,但现在她五官已经缓缓改变。恶毒的胜利笑容浮现在脸上,嘴都咧到耳朵边了。然后她悄悄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勒福雷斯松开的掌心,一把抽出召唤号角。亚曼达·凯斯卡纵身一跳之后不见了,只剩下一只狨猴把尾巴挂在几尺外的灯饰上,对着大惊失色的魔法师,开心地招招手。
「不介意我拿了这个号角吧?」它说。「你等一下要去的地方,是用不着这东西的。」
魔法师全身的精力似乎全都散了,骨头上只挂着松弛苍白的皮。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一个箭步走向纳桑尼尔,似乎还不死心地想夺回护符……然后一只大手伸下来卷住他,勒福雷斯就这么被硬生生拉到半空中。他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同时身体不断变形。雷姆索拉低下头来迎接他。一个像是嘴巴的东西张开了。
没过多久,勒福雷斯便消失了。
魔鬼停下来寻找那只生气勃勃的狨猴,但它已经消失在眼前。魔鬼没理会趴在地上的纳桑尼尔便转过身去,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大厅另一头的魔法师。
纳桑尼尔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解决两个啦,还剩一个。」它说。
巴谛魔
趁着雷姆索拉不注意,我冒险变成托勒密的身形;能成功使出这么高明的招数,我实在是沾沾自喜。已经解决了贾伯和勒福雷斯,现在只剩下巨魔灵要对付了。我用靴子轻推主人。他仰卧在地,脏兮兮的露指手套捧着护符,好像妈妈护着小婴儿那样。我已把召唤号角放到他身旁了。
他好不容易坐起来。「你看到了吗?勒福雷斯……」
「嗯,不太好看。」
他僵硬地站起来,眼睛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半是恐惧、半是欣喜。「我拿到了喔!」他小声地说,「我拿到护符了!」
「对,」我匆忙回答,「干得好,不过雷姆索拉还在这里,而且如果要找人帮忙,现在时间不多了。」
我望向演讲厅的另一端,刚才得意的心情顿时消失大半。那群政府官员可悲地挤在一起,有些人畏缩着发抖、呆呆地撞着门;有些人则死命和别人抢位子,希望离一步步逼近的雷姆索拉越远越好。这场面实在不甚光彩,好像看一大群讨厌的鼠辈在下水道争先恐后逃命似的,而且令人相当担忧: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状况,看起来适合朗诵复杂的驱散咒。
「来吧,」我说,「雷姆索拉逮住一些人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鼓舞其他人。你觉得谁最可能还记得反召唤?」
他嘟起嘴。「看来是半个都没有。」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得试试看,」我拉着他的袖子,「来嘛!我们都不知道那道咒语啊。」(※我完全没概念。咒令是魔法师的事,也是他们的专长。巨灵是没办法念咒令的,但是脾气古怪的老魔法师倒是知道每种情况该用的咒令。)
「那是你的想法,」他慢慢地说,「我知道。」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确定吗?」
他绷着脸看着我。就身体来看,他实在是不怎么样:皮肤惨白、瘀青流血、连站都站不稳,然而眼睛清楚燃烧着决心之火。「你想都没想过吧?」他说,「对,我学过。」
他的声音不仅带着怀疑,就连眼神也不肯定;我看见他的疑虑正与决心斗争。我尽量不要露出怀疑。「这是高等咒语喔,」我说,「很复杂的;还得在正确的时刻把号角砸破。小子,现在不是让你满足虚荣心的时候,你还是可以——」
「寻求帮助吗?我可不这么想。」不管是出于骄傲或者可行性,他说的倒是没错。雷姆索拉快扑向魔法师了,我们没空找他们帮忙。「站到一边去,」他说,「我需要思考的空间。」
我犹豫了一会儿。虽然他勇气可嘉,但我很清楚逞强的后果。不管有没有护符,只要驱散咒出现一点点失误,一定会大祸临头,而且这下子我得和他一起吃苦头了。不过,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无奈地站到后面去。主人拿起号角,闭上眼睛。
纳桑尼尔
他闭起双眼,不看一团混乱的大厅,尽力缓缓地深呼吸。虽然受苦和恐慌的声音仍传了过来,不过他靠着意志力,把这些声音驱逐出脑海。
这还算是比较简单的。比较困难的是,内在有一大群声音在说话,而且他没办法充耳不闻。是时候了!现在,所有羞辱与失落都会被放到一旁,会被遗忘!他知道这个咒语,他很久以前就学过了。只要能说出这个咒语,大家就会知道不能再轻视他。他过去一直、一直受人鄙视!安德伍认为他是个傻子,是个勉强能画出圆圈的呆子。他不肯相信自己的学徒能召唤巨灵,不管什么巨灵都一样!勒福雷斯认为他软弱、幼稚善良,只要用权力地位随随便便引诱,就会乖乖听话。他也不愿相信纳桑尼尔已经杀了西勒,死也不信。巴谛魔也是,连他自己的奴仆都不相信他知道驱散咒!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看扁他。
此时此刻,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以前他总是被剥夺力量——被老师关在房间、让巨灵带离火场、遭到普通人抢劫、任魔法师关在束缚网里面……这些羞辱在他身体里滚烫地燃烧。不过,现在他要采取行动了——他要证明给大家看!
他受伤的自尊所发出的呐喊几乎淹没自己、在他的头盖骨里猛敲猛打。不过他生命中更深之处,在自我成就的渴望底下,还有另一股冲动也争着表现。他听见远远的地方有人惊恐大喊,一阵怜悯涌上心头。除非他能想起咒语,否则这群不幸的魔法师就快死了。他们都得靠他才能活下去,而他有知识能够给予帮助。他必须念出反召唤,也就是驱散咒。怎么回事?他读过这条咒语,他知道他读过——几个月前就已经背起来了。但是他无法专心,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行。他们都会死,和安德伍太太一样地死去,这么一来他又失败了。纳桑尼尔真的好想伸出援手!不过光用想的并不够。他曾想挽救安德伍太太,带她逃出火场,甚至为她送命也无妨。不过他没能挽救她。巨灵带走他,而安德伍太太永远离开了。他的爱根本派不上用场。
好一会儿,过往的失落与当前急迫的希望交融在一起,同时涌上心头。泪水滑落脸庞。
要有耐心,纳桑尼尔。
耐心……
他慢慢呼吸,悲伤逐渐退去。越过一道巨大的鸿沟之后,他想起了老师花园里的平静——他又看见杜鹃花丛,矮树丛深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见苹果树抖落洁白的花朵,还有一只猫趴在红砖墙上。他摸着手指底下的地衣、看着雕像上的苔藓;他觉得自己置身于这广大世界之外,不受伤害。他想象乐倩丝小姐静静坐在身旁画画。安祥的感觉悄悄包围了他。
他的心思澄澈、记忆鲜活。
重要字眼涌上他的心头,就像一年或更久以前,他坐在石椅上学这个咒语时一样。
他张开眼睛,开始念咒,声音宏亮清晰。念完第十五个音节,他把召唤号角横在膝上,折成两半。
象牙喀啦一声、咒语念完,这时雷姆索拉猝然静止。原本界定出它轮廓的发光波纹先是缓缓颤动,然后越颤越激烈。房间中央的裂口张开了一些,尔后出乎意料地迅速,魔鬼的轮廓突然坍塌缩小,被吸进裂缝,消失无踪。
裂缝收拢,如同急速愈合的伤疤。
魔鬼消失,大厅宛如空荡荡的洞穴,一盏吊灯和几盏壁灯又亮起来,为四周带来微弱的光芒。户外傍晚的天空灰濛濛的,渐渐转成暗蓝色。吹过森林树木的风声,清晰可闻。
大厅一片沉寂。一大群魔法师和一两个鼻青脸肿的妖精,还是动也不动。唯一移动的,是蹒跚走向房间中央的男孩;撒马尔罕护符还挂在他的指尖,中央的玉石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光芒。
一片寂静中,纳桑尼尔走向路波·德威罗。他瘫在地上,半个身子被外务部长压住了。纳桑尼尔把护符小心地交到他手上。
巴谛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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