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早上撞见洛瑞玛尔真是太不走运了。”加恩走后,格温说,“事实上,你不该卷进来,我本来也不打算告诉你那些恐怖的细节。我打算保守秘密,直到你离开沃罗恩,就让加恩和盖瑟去对付布莱斯们好了。其他星球的人则除了嚼舌根和诽谤无辜的卡瓦娜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做。最重要的是,干万别告诉阿尔金!他一向看不起卡瓦娜人,一旦知道真相肯定会立马回奇姆迪斯星去。”她站起身,“至于眼下,我们还是谈点开心的事吧.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问不多。我只能做你几天的向导,就得回去继续工作。没理由让那些布莱斯屠夫扰乱我们的心情。”
“都听你的。”德克回答。他本想放宽心,可洛瑞玛尔和伪人那些事仍旧让他胆战心惊,“你有什么计划?”
“我可以带你再去森林,”格温告诉他,“它们连绵千里,野外更有许许多多的迷人事物。装满了比我们个头还大的鱼儿的湖泊,由比你指甲盖还小的昆虫建起的、但比这座建筑物还大的虫穴,还有加恩在山墙那边发现的一套规模惊人的洞穴体系——加恩可是个天生的洞穴探险家。只是我们今天或许该小心行事,最好别往洛瑞玛尔的伤口上洒太多盐,要不他和他那个胖子特恩没准会真来狩猎我们两个,到时就算加恩也没辙……或者我带你参观城市吧。城里也有很多迷人景观,充斥着某种衰败之美?正如加恩所说的,洛瑞玛尔从没想过在城里狩猎。”
“好吧。”德克没精打采地说。
格温很快打扮齐整,带他上了屋顶。天梭静静地躺在昨天两人着陆的地方。德克弯腰收起天梭,可格温从他手中拿过那些银色金属,丢进灰色蝠鲼飞车的后车座里。接着,她抄起飞行靴和控制器,也扔了进去。“今天不用天梭,”她说,“我们走远一点儿。”
德克点点头,两人翻过飞车的双翼,坐进前座里。沃罗恩的天空让他觉得自己并非是在乘坐一辆小小的飞车,而是代表着一整支远征队。
狂风在飞车周围尖啸,德克暂时接过控制杆,好让格温扎紧她的黑色长发。他自己那头棕灰色乱发在飞车划过天际时疯狂飘舞,可他此时思绪万千,根本未曾注意,更别提因此心烦了。
格温驾着飞车高飞在山墙之上,向南方前进。平静的平民区、青翠的丘陵和蜿蜒的河流朝他们右方绵延而去,直到天地交接处;而在左侧远方,群山稀疏的地方,他们瞥见了荒野的边缘所在。即便在这样的高空,也能发现窒息树的滋生异常明显——它们就像暗绿色地毯中蔓延的黄色毒瘤。
在将近一小时的时间里,他们默不作声地驱车向前,德克迷失在诸般杂念中。他努力想理出头绪,却徒劳无益。最后格温看着他,脸上挂着微笑。“我喜欢开飞车,”她说,“包括这次。它让我觉得自由和清白,把世间的种种烦恼抛诸脑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德克点点头,“是啊。你不是头一个这样说的人。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包括我在内。”
“没错,”她说,“我过去常常载你出去,记得吗?在阿瓦隆上。我一开就是好几个钟头,甚至有次从黎明开到入夜。而你只是坐在那儿,一只手伸到窗外,眺望着远方,神情就像在梦里。”她又笑了。
他的确记得。那些旅程非常特别。他们从不多说什么,只是不时彼此对视,当两人目光相接时,便不约而同地露齿而笑?那些场景挥之不去:无论他如何压抑情绪,笑容总会自行浮现。可如今一切都显得遥远至极,而且模糊不清。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他问她。
“因为你啊,”她说着,指了指,“你坐在这儿,无精打采,一只手伸到车外。啊,德克,要知道,你这是作弊。我看你是故意让我想起阿瓦隆,好让我再次笑着拥抱你。呸!”
两人一起大笑。
接着,德克几乎不假思索地挪动身子,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略微耸耸肩,紧锁的眉头化为一声听之任之的叹息,最后勉强笑了笑可她并未抽身退开。
他们就这样前去参观城市。
那座属于清晨的城市就像一幅由宽阔的绿色山谷做背景的淡色蜡笔画。格温把飞车停在一座高台广场中央,两人结伴在林荫大道上闲逛了一个钟头。这是座优雅的城市,用纹理细致的粉红色大理石和苍白的石料砌成。街道宽敞又曲折,房屋低矮,而其抛光木料和有色玻璃的构造显得颇为脆弱。小公园和宽广的商业街比比皆是,艺术气息无处不在:雕塑、绘画、人行道和房屋墙上的壁画、假山庭院,还有栩栩如生的树雕。
可如今公园早已荒废,植物茂盛过了头,蓝绿色的草肆意疯长,黑色蔓藤在人行道上曲折行进,公园边的许多树雕底座上空空如也,而较为坚韧的树雕则长成了那些雕塑者所无法想象的奇异形状。
一条缓缓流淌的蔚蓝河流将城市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它徘徊的路线如同沿岸的街道一般蜿蜒迂回。格温和德克在华丽的木制行人桥下的阴影里落坐,看着水面上胖撤旦那红色的慵懒浮影。她开始对他讲述这座城市的过去,讲述在节庆时期,在他俩都还没来到沃罗恩时,奇姆迪斯人建造了它,他们管它叫“第十二个梦”。
也许这座城市此刻就在梦中。倘若如此,那么这次沉睡将是它的最后一次。它的拱顶大厅寂静无声,花园变成可怕的密林,很快即将化为墓地。欢声笑语曾充斥于街角巷尾,可如今唯一的响动便是风卷枯叶的飒飒声。坐在桥底时,德克忽然想到,如果说拉特恩城正濒临死亡,那么“第十二个梦”已然入土。
“阿尔金想把基地定在这儿,”格温说,“我们否决了他的提议。既然我得和他一起工作,最好住在同一座城市里。我不赞同他的提议,他恐怕永远不会原谅我。如果说卡瓦娜人建造拉特恩城时把它当做要塞,那么奇姆迪斯人就是用艺术品的标准来建造这座城市的。我听说,从前的它比现在更美:节庆结束时,他们拆走了最好的建筑物,又从广场上搬走了最精巧的树雕。”
“你投了拉特恩城一票?”德克说。“你觉得它适合居住?”
她摇摇头。她这时已解开发带,长发随风轻舞,她笑着捶了德克一拳:“不,”她说,“这是加恩和盖瑟的意思。我——好吧,我没法支持‘第十二个梦’。我在这儿可住不下去,这儿腐烂的气味太重了?你知道,我跟济慈看法相同:没有什么能比美的死亡更让人忧郁。这儿的美比拉特恩浓重得多——加恩要是听我这么说,准得跟我发火一一所以,这儿也比较令人悲伤。此外,拉特恩城里至少还有些同伴——如果说洛瑞玛尔和他那伙人也能算的话。可这儿除了幽灵,什么都没有。”
德克注视着水面。那轮红色的巨阳耗尽了气力,被河水掳获,随着徐徐翻卷的波浪怪异地上下浮动。他几乎能看见她所说的幽灵,那些拥挤在河堤两旁、为早已失去之物吟唱哀歌的幻影。其中有一个专属于他的幽灵——一位手握黑色长竿的布拉克驳船船夫,他顺河而下,一路乘风破浪。他为德克而来,手中长竿撑向河底.他所在的黑色驳船贴近水面,上头除了船大,空空如也。
他站起身,拉起格温,推说自己想要继续参观。于是他们逃离了那些幽灵,回到那辆灰色飞车所在的高台。
飞车载着他们再度升上高空,而耳畔的风、头顶的天空和沉默的思绪编织的幕间短剧也再次上演。格温驾车南飞,随后转向东方,而德克眺望着远处,沉思着,默然不语。她时不时会注视着他,在不经意问,露出微笑。
最后他们来到海边。
那座属于白昼的城市沿海湾参差不齐的海岸线建成,暗绿色的波涛拍打着腐朽的码头。它被称作“海畔穆斯奎”,格温一边驾着飞车在城市低空处盘旋,一边向他介绍:这座城市和沃罗恩星的其他城市年岁相当,却弥漫着古老的气息。穆斯奎城的街道犹如脊骨断裂的长蛇,那是在多彩砖瓦砌成的倾斜塔楼间曲折蜿蜒的鹅卵石小径。这是座砖瓦之城。蓝色的砖瓦,红色的砖瓦,黄色的、绿色的砖瓦。既有布满纹路和斑点的彩色砖瓦,也有胶泥粘接的砖瓦,后者或漆黑如黑曜石,又或鲜红如胖撒旦,堆砌方式毫无章法。城市中最为绚丽的则是在连绵的街道和废弃的木码头边排列成行的商铺的彩色遮阳篷。
他们在一座看起来还坚固的码头上着陆,聆听了一会儿海浪,接着漫步人城。城里到处空空荡荡——四处积满灰尘,饱经风霜的街道空无一人,穹顶塔楼和圆顶塔楼都已遭废弃,而头顶的红色巨阳更将过去鼓舞人心的色彩一扫而空。砖瓦也崩溃碎裂,四处飞扬的色彩斑斓的尘土,令人喘不过气。穆斯奎城的建筑工艺算不上出众,而现在它和第十二个梦一样,只是一座死城。
“它真原始。”德克伫立于废墟之间,说道。他们站在两条小巷交叉处,那儿有一口被周围的石块挤压着的深井。黑水在井底飞溅。“整座城市给我一种人类太空时代之前的视觉印象,那些招牌在述说着古老的文化。布拉克星和它相似,但怀旧的程度不同。毕竟,布拉克星那儿还有少许旧日科技的残留——那些没有被宗教禁止的只鳞片爪。可穆斯奎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头,手掌轻轻拂过井口,一股尘灰与碎石随即涌入黑暗之中。银玉臂环在她左臂上闪烁着隐约的红光,莫名地俘获了德克的视线,让他再次踌躇起来。那算什么呢?是奴隶的印记,还是爱情的证明?他把这念头抛开,不愿再去思考。
“穆斯奎城的建造者没有什么科技实力可言,”她道,“他们来自被遗忘的殖民地,那儿也被其他外域客称作‘忘川星’,而它自己的人民总是管自己的星球叫地球。卡瓦娜人则把这些人称为失落之民。至于他们究竟是准,他们是怎么到达那颗星球的,他们来自哪里……”她笑了笑,耸耸肩,“没有人知道。早在卡瓦娜人之前,他们就到达了外域,或许比有史以来第一艘突破腾普特面纱的人类太空船“领袖号”还要早。传统上,卡瓦娜人坚信所有的失落之民都是伪人和哈兰甘恶魔,可这些失落之民却早已证明,他们能与更为知名的星球上的其他人类繁殖后代。被遗忘的殖民地基本上是一颗孤星,它的居民对宇宙的其余部分没有太多兴趣。他们的文明还处于青铜时代,而他们大都是些渔夫,不喜交际。”
“照这么说,他们能到这儿来就够让我惊奇了,”德克说,“更别说建起一座城市。”
“是啊,”她露出微笑、把更多碎石拂入井中,溅起细小水花,“可大家都必须建造城市,所有十四个外域星球,这是约定的计划。狼巢星在几个世纪以前发现了被遗忘的殖民地,后来狼巢星人和托贝星人便携手把失落之民带到了这里,因为后者没有太空船。在母星上,他们是渔夫,在这儿他们还靠捕鱼生活。这一次,狼巢星和黑酿海世界为他们制造了海洋,于是赤裸上身的男男女女驾着小艇,用编织的渔网捕捞,为来访者在土坑中煎烤渔获。行吟诗人和街头歌手为小街巷弄送去欢欣。节庆期间,人人都会在此驻足,聆听怪异的传说,品尝烤鱼,租赁小艇。可我不觉得失落之民有多么喜爱他们的城市。节庆结束后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走得一千二净,匆忙得甚至没有拆走那些遮阳篷。要是你愿意去建筑物里搜罗,很容易就能找到几把切鱼刀和衣物,或许还有一两根鱼骨头。”
“你去过?”
“不。可我听人说起过。那个住在拉特恩城的诗人,奇拉克·赤钢·凯维斯曾到这里来漫游过,还写下许多歌谣。”
德克四下张望,却发现没什么可看的。褪色的砖瓦,空旷的街道,不见玻璃的窗户仿佛千只盲眼的眼眶,彩色遮阳篷在风中劈啪作响。什么都没有。“又一座幽灵之城。”他评论道。
“不,”格温说,“不,我不这么想。失落之民从未将自己的灵魂注入穆斯奎城或是沃罗恩星。他们的灵魂都随他们一起回到了家乡。”
德克打了个寒颤,在他看来,这座城市突然空洞了许多。比空洞更空洞。好个怪念头。“拉特恩是不是所有城市里唯一还有生命的城市?”他问。
“不。”她从井边转身走开。他们沿小巷并肩而行,朝海滨走去。“不,如果你想,我这就带你去看生命的迹象。来吧。”
两人再度飞上高空,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中穿行。他们先前花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游历穆斯奎城,胖撒旦这时已低垂在西方地平线上,那四颗伴随在侧的黄色太阳有一颗沉到了视线之外。深邃的暮色再次降临,这次是货真价实的黄昏。
心神不定的德克接手驾驶,而格温则坐在他身边,手臂轻倚着他的胳膊,不时简短地指明方向。这一天已过去大半,可他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许多事要决定。然而他没有行动。稍等一会儿,他一边驾驶,一边向自己承诺,稍等一会儿。
飞车在他轻轻的碰触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呜轻晌。下方无穷无尽的大地影子逐渐暗淡下去,一公里又一公里地朝后飞掠。生命,格温对他说,就在前面,就在西面。于是他朝着落日奔驰。
那座属于夜晚的城市是一座银色高楼,底部位于下方起伏的山丘里,而两英里高的屋顶高耸于云层之上。这是座光之城,高楼两侧全是金属,不见窗棂,闪烁着鲜明的、炽热的白光。那光芒汹涌雄伟,有如浪涛般攀上高耸的楼身。光芒始于岩层之中的城市地基,随着爬升而愈加明亮,城市却愈加狭小,仿佛一根竖立的巨针。那光的浪涛爬升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直到无从分辨,终于抵达了云团环绕的银色尖顶,绽放出炫目的壮丽花环。与此同时,又有三股浪涛从底部开始爬升。
“这是挑战城。”两人到达城市近旁时,格温说出它的名字,还有其中的含义:它由伊莫瑞尔人所建,伊莫瑞尔人家乡的城市都是树立在起伏平原上的黑钢塔楼。伊莫瑞尔人结成独立城邦,所有人都居住在同一一座塔楼中,大多数伊莫瑞尔人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不过有少数例外者,格温说,往往能跻身全宇宙最伟大的漫游者之列)。挑战城集所有伊莫瑞尔塔楼为一体,它用银白替代漆黑,它有其他塔楼数倍的傲慢和数倍的高度,它展示了后伊莫瑞尔星的生态哲学体系,它拥有核能动力、自动化系统、电脑控制和自我修复功能。伊莫瑞尔人夸耀它的不朽,说它是边缘星域科技水平的终极象征(至少是伊莫瑞尔科技的终极象征),其先进程度绝不亚于新霍姆星、阿瓦隆甚至是古地球本身。
城体上有许多道暗色的水平开口——那是降落用甲板,每道开口彼此问隔十层楼。德克用雷达锁定了其中一块甲板,而当他接近时,黑暗的裂口顿时变得灯火通明。开口约有十米高,他轻松地在第一百层甲板上着了陆。
两人才刚怛出车外,一个低沉的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欢迎光临,”那声音说,“我是挑战城之声。能为您效劳吗?”
德克回头张望,而格温哈哈大笑。“这是城市的主脑,”她解释道,“一台超级电脑。我跟你说过,这座城市还活着。”
“能为您效劳吗?”那声音重复道。声音是从墙中传来。
“也许吧,”德克试探着说,“我们有点饿了。你能喂饱我们吗?”
那声音没有同答,可在几米外,有面墙板翻转开来,一台气垫车无声地开出,停在他们面前。他们坐进座椅,那车随即启动,穿过另一道转开的墙壁。
柔软的低压轮胎转动不停,领他们穿过一连串洁白无瑕的走廊,经过许许多多带有编号的房门,一路上,轻柔的乐声在两人身边萦绕不去。德克刚说起这白光和沃罗恩城的暗褐暮色相比有些刺眼,走廊的灯光就立刻转为柔和的蓝光。
宽轮车在一问餐厅门口停下,有个声音很像挑战城之声的机器侍者送上了菜单和酒水单。两个单子的选项都极其丰富,而且烹饪风格并不局限于后伊莫瑞尔星,甚至不局限于外域星球,而是囊括了四散于整个人类宇宙各处的知名菜肴和陈年佳酿,甚至还有几种德克闻所未闻的。菜单上的每道菜都用铅字印出了原产星球。他们为点什么菜踌躇了很久,最后德克点了份杰米森世界的黄油烤砂龙,而格温要了老海神星的奶酪蓝鱼卵。
他们又选了种清爽的白葡萄酒。机器侍者端上被封在方形冰块里的酒液,然后敲裂冰块,将酒倒出。不知为何,那酒依然是液态的,而且异常冰冷。
那声音坚称,这于是葡萄酒正宗的储藏方式。晚餐盛在温热的银盘和骨碟中,端了上来德克从菜盘里拔下一只脚爪,剥开硬壳,开始品尝抹满黄油的白色龙肉。
“难以置信!”他说着,朝盘子点点头,“我在杰米森世界住过一段时间,那儿的人最爱吃鲜烤砂龙,这比起我吃过的那几次分毫不差。是冷藏的?冷藏之后运到这儿?见鬼,伊莫瑞尔肯定动用了舰队才能运齐这地方所需的全部食料。”
“不是冷藏。”回答声传来,但并非来自格温:她此时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笑着。“节庆之前,后伊莫瑞尔星的‘特别蓝碟号’商船探访了尽可能多的星球,收集和储藏那些最佳食材的样本。那段航程经过周密筹划,历时近四十三个标准年,期问先后有四名舰长和无数的船员参与。最后飞船抵达沃罗恩星,收集来的样本则被送进挑战城的厨房和生物槽,进行反复克隆,以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创造出这些面包和鱼的,不是虚假的先知,而是后伊莫瑞尔星的科学家们。”
“听起来像是自吹自擂。”格温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听起来像是预没台词。”德克说。他耸耸肩,继续吃他的晚餐.格温也一样:在这间足可容纳上百人的餐厅中,除了机器侍者和挑战城之声之外,就只有他们两人孤单地用餐。周同虽空无一人,却一尘不染,在其他餐桌上,深红色桌布和亮银的餐具摆得齐齐整整。顾客们十年前就已离去,可挑战城之声和这座城市拥有无限的耐心。
之后,喝完了咖啡(注满奶油和香料的浓咖啡,产自满载美好回忆的阿瓦隆),德克觉得身心愉悦放松,这或许是他来到沃罗恩后最为轻松的时刻。加恩·维卡瑞、银玉臂环(它在餐厅的昏暗灯光中泛动着微芒,显示出美感,这精致工业品却饱含威胁和暗示)与他和格温的重逢相比,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格温坐在他对面,浅抿着盛在白色瓷杯中的咖啡,脸上挂着如梦似幻般的朦胧笑意,仿佛触手可及。这时的她像极了他曾了解和深爱的简妮,像极了呢喃宝石中的那名女子?
“很棒。”他说着点点头,表示自己指的是身边这一切。
格温也颔首回应。“是很棒。”她笑着应和,而德克的心却开始隐隐作痛,是为她,为拥有碧绿双眼和长长黑发的桂妮薇,为他过去所关心的人,为他失落的灵魂伴侣。
他身体前倾,低头望向杯中,咖啡里没有任何预兆显现?他必须和她谈谈。“今晚的一切都很棒,”他说,“就像在阿瓦隆。”
等她咕哝着再次赞同之后,他继续道:“在你心里还留下了些什么吗,格温?”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又呷了口咖啡,“这问题太不公平了,德克,你自己明白,总会留下些什么的。关键在于你拥有过的是否真实。如果不是,好吧,那就没关系。可如果是真实的,就一定会留下些什么,一份爱,一份恨,一丝绝望、哀怨、激情。总是会留下一些。”
“我不知道。”德克·提拉里恩叹息着说。他的目光低垂内敛,“也许我拥有过的只有你。”
“悲伤。”她说。
“是,”他说,“我想是的:”他抬起双眼,“在我心里留下了许多,格温:爱,憎,怨,如此种种。就像你说的,还有激情。”他大笑起来。
她只是浅浅一笑。“悲伤。”她重复道。
他不打算就此罢休:“那你呢?你究竟留下些什么,格温?”
“的确,我不否认,确实有些什么。而且它还在不时增长。”
“是爱?”
“你在逼我。”她柔声说,一边放下杯子她肘边的机器侍者立刻为她重新倒满加了奶油和香料的咖啡。“我说过,别这样。”
“我非这样不可?”他说,“我费尽力气才再次接近你,听到的却是沃罗恩星或卡瓦娜的风俗,甚至还有什么猎手的传说。这可不是我想谈的事!”
“我明白。当两个旧情人独处时,这是常见的情形,也是常见的尴尬处境。他们各自心怀顾虑,不知是否应该再次开启回忆的大门,不知对方是愿意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还是情愿避而不提,任由一切随水东流而去。每当我想起在阿瓦隆的点点滴滴,几乎就要说出口的时候,都会揣测:你是渴望和我畅谈往事,还是在祈祷我千万别重提往事?”
“我想这取决于你想说什么?我曾想重新开始二记得吗?就在事情发生之后不久。我把自己的呢喃宝石送去给你。你并未答复,也并未前来。”他语气平静,带着些许责备和懊悔,却没有愤怒。不知为什么,他此刻完全没有怒气。
“你想过原因吗?”格温说,“当我收到宝石时,大哭一场。我那时还孤单一人,还没遇见加恩,而且特别想有人能依靠。要是你真的召唤我,我会回去的。”
“我召唤了你。可你没有来。”
她阴沉地笑笑,“啊,德克。呢喃宝石寄来时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上面贴着张字条。‘求求你,’字条上写,‘陕回到我身边吧。我需要你,简妮。’上面就是这么写的。我哭了一次又一次。要是你写的是‘格温’该有多好,要是你爱的只有格温,只有我,那该有多好二可你心里只有简妮,从前这样,现在也是。”
德克回想起自己写的话,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对,”沉默片刻之后,他承认,“我确实是这么写的。很抱歉。我一直不明白。可我现在明白了二是不是太晚了?”
“我说过了。在森林里。太晚了,德克,一切都已死去。你再逼迫下去,只会伤了我们两个人。”
“都已死去?你说自己留下了一些东西,而且它还在继续增长。你刚刚才说过。承认吧,格温,我不想伤害你或是我自己。可我想——”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它早已逝去。”
“为什么呢?”他问。他探出手,越过餐桌,指着她的臂环,“因为它?永恒的银玉誓约,是吗?”
“也许吧,”她支支吾吾,语气犹疑不定,“我不知道。我们……是的,我……”
德克想起鲁阿克告诉他的那些事。“我明白,这很难启齿。”他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我也答应过要等下去,可有些事不能等,你说加恩是你丈夫,对吗?那盖瑟呢?贝瑟恩又是什么意思?”
“盟妻。”她说,“你不明白。加恩和其他卡瓦娜人不一样。他更强壮、更睿智,更正派。他企图凭一己之力实行变革。贝瑟恩和高阶者之间存在着古老的约束,可我们之间并非如此一加恩不认同这些,就像他不认同狩猎伪人一样。”
“可他毕竟是个骄傲的卡瓦娜人,”德克说,“他认同决斗法典。也许他是个异类,可他始终是卡瓦娜人。”
他不该提这个的。格温对他嘲弄地笑笑。“啐,”她说,“现在你说话跟阿尔金差不多了。”
“是吗?可也许阿尔金是对的。先不提这个。你说加恩不认同很多传统,对吧?”
格温点点头。
“很好。那么盖瑟呢?我还没有机会跟他聊聊。不用说,盖瑟也同样开明吧?”
这让她一时语塞?“盖瑟……”她欲言又止,迟疑着摇摇头,“好吧,盖瑟比较守旧一些。”
“是了,”突然问,他恍然大悟,“是了,我想,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对不对?卡瓦娜的传统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男人和男人,或许再加上个女人,在这中问,她根本算不上有多重要二你也许爱着加恩,可见鬼,你对盖瑟·加纳塞克就他妈的毫不关心了,对不对?”
“我对他很有好感——”
“真的吗?”
格温的脸色变了。“别说了。”她道。
她的语气吓着了他。他抽身退后,突然满心厌恶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径。倾身向前,威逼强迫,粗声大气,语带恶意地奚落她,可他前来的目的本该是施以关怀和伸出援手。“我很抱歉。”他脱口而出。
一阵沉默。她凝视着他,下唇发颤,接着坐直身体,开始积聚气力。“你说得对,”她最后开口,“至少说对了一部分。我并不……好吧……并不完全满意自己的命运。”她挤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我猜我是在欺骗自己。这么做很蠢。可每个人都这么做,每个人。我戴着银玉臂环,我对自己说:我和盟妻不同,和其他卡瓦娜女性不同。可到底为什么呢?就因为加恩这么说吗?加恩·维卡瑞是个好男人,德克,他确实如此,在很多方面他都是我所知的最好的男人。我爱过他,或许到现在还爱着他。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但无论我爱不爱他,义务与职责,这些才是卡瓦娜人重视的。加恩来到阿瓦隆后方才认识到什么是爱情,而我至今仍不敢肯定他能否称得上真正了解爱情。可以的话,我宁愿成为他的特恩。可他已经有特恩了。另外,就算是加恩,也不敢毫无顾忌地反对家乡的风俗。你听他提起过决斗——只因他在某个古旧电脑库里搜寻,发现了某位卡瓦娜民族英雄的性别问题而已。”她冷笑道,“想想看吧,要是他选我做特恩又会发生什么!他会失去一切,所有的一切。没错,铁玉是个相对宽容的邦国,可要让任何邦国改变传统观念,都得花上好多个世纪。从没有谁和女人立下过钢铁与耀石的誓言。”
“为什么?”德克说,“我不明白。你们总说这种话——什么育母,什么盟妻,什么藏在洞里不敢出去的女人,所有这些,而我一直没法相信。说到底,卡瓦娜人的观念为何如此扭曲?他们歧视女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铁玉的创始人是女性又有什么关系?要知道,很多大人物都是女性啊。”
格温给了他一个无力的浅笑,指尖轻轻摩擦鬓角,仿佛头部正隐隐作痛,而她正用按摩缓解痛楚。“你上次应该听加恩讲完的,”她说,“这样你就会知道了。他当时还只是在给你热身,连哀恸之疫都没说到。”她叹了口气,“这故事很长,德克,可我现在没有精力来讲。等我们回到拉特恩城再说吧。我会去弄一份加恩论文的副本,到时你自己读。”
“好,”德克说,“可有些事是我在任何论文里都读不到的。几分钟以前,你说你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爱着加恩二你肯定不喜欢卡瓦娜人。我还猜想你痛恨盖瑟?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你在问这种恼人问题方面可真有一套,”她不快地说,“在回答以前,让我先纠正你的几个错误:如你所说,也许我恨盖瑟二有时我敢肯定,自己痛恨盖瑟——加恩听到这句话准会难受得要命:但有时候这是事实——我先前也对你说过,我对他抱有相当的好感,这并非谎言。初到卡瓦娜高原的时候,我天真又无知,说有多脆弱就有多脆弱。当然了,加恩事先跟我讲解清楚了一切,讲得很耐心也很彻底,我以为自己听进去了。毕竟我来自阿瓦隆,没什么能比阿瓦隆的社会还复杂的了,对不对?——除非你是个地球人。我研究过散布于群星问的各种怪异文明,我很清楚,踏上太空船时,就得准备好适应迥然相异的社会体系和道德价值观。各个星球的性爱和婚娶风俗本就大相径庭,而在这点上,阿瓦隆人并不比卡瓦娜人开明多少。我自认在这方面很开明。
“可我完全没料到卡瓦娜人竟是这种状况,哦,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作为加恩·维卡瑞的贝瑟恩初次来到铁玉邦同的那一天。特别是那个晚上。”她哈哈大笑,“当然了,加恩警告过我,可——见鬼,我没准备好被人分享。我能说什么呢?状况很糟,好歹我忍过来了。是盖瑟帮了大忙,他发自内心地关怀我,关怀加恩。你甚至可以说他很温柔。我对他推心置腹,他也侧耳倾听。可到第二天早上,他就开始污言秽语。我感到惶恐和痛苦,加恩则满心困惑,而且愤怒得要命。当盖瑟头一回叫我‘贝瑟恩婊子’的时候,加恩把他扔到了房间另一头。在那之后,盖瑟稍微平静了些。他时常会安静一阵子,但总是本性难移。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很了不起。他会挑战并杀死任何侮辱过我——但不及他对我的侮辱一半严重——的卡瓦娜人。他很清楚是他的笑话激怒了加恩,引发了那些可怕的争吵——至少过去是这样。如今加恩对一切都麻木了,可盖瑟还在继续,或许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或许他是打心眼里痛恨我,又或许他是在享受伤害别人的过程。如果是这样,那过去几年里我可没让他得到多少乐趣。我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我不会再让他把我弄哭了。我再没哭过。就算他跑到我面前,说出些让我想用斧头劈开他脑袋的话来,我也只会笑着咬紧牙关,努力想些恶心的话来回敬他j有那么一两次,我乱了他的方寸。可通常他会让我觉得自己像只被碾碎的虫子。
“不管怎么说,好歹有些特别的时刻,在我们永无休止的战争中,会有休战和短暂的停火,会有令人惊讶的温情存在。那些时刻多数是在夜晚,每当它到来时,我总会大为震惊。那情感是如此强烈,曾有一次,不管你信不信,我对盖瑟说,我爱他。他回给我一通嘲笑。他大声说,他不爱我,我对他而言只是克罗–贝瑟恩,他只是根据我们之间的盟约来对待我。那是最后一次我差点哭出来。我拼命努力,最终忍住了。我没有哭。我只是对他尖叫了一声,然后冲出门,跑到走廊里。要知道,我们住在地底。所有卡瓦娜人都住在地底。我身上除了臂环之外什么都没穿,像疯子似的四下乱跑,最后有个人试图阻止我——那是个醉汉,是智障者,还是看不到银玉臂环的瞎子,我不清楚。我怒火中烧,便从他腰间枪套里抽出武器,狠狠砸在他脸上,那是我头一回因为发火殴打另一个人,接着,加恩和盖瑟赶到了。加恩表面上很冷静,实际心乱如麻。盖瑟几乎有些愉快,一心想挑起争斗,好像被我打倒的那人受的侮辱还不够似的。后来,盖瑟不情愿地告诉我,我应该捡起所有被我敲掉的牙,还到那人手里,而这我早有准备。那次真够走运的,靠这姿态躲过了一场决斗。”
“见鬼,你怎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格温?”德克质问。他努力让语气保持平静。他为她生气,替她伤心,可心底却有种怪异的喜悦。原来全是真的。鲁阿克告诉他的每句话都是真的,那位奇姆迪斯人确是她的好友和知己;难怪她会召唤他。她的生活悲苦不幸,她本人沦为奴隶,而能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只有他德克。“你之前不可能对这种状况毫无准备。”
她耸耸肩。“我对自己撒了谎,”她说,“也让加恩对我撒了谎,虽然我认为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对我说的每一句可爱的谎言。要是我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可我没有……德克,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我需要他,我爱他。可他没有给我铁与火的誓约。他早已把它给了别人,所以他给了我玉和银的誓约,而我接受了誓约,只为了能留在他身边。我对它的真正涵义仅有最懵懂的了解。那时我才失去你没多久。我不想让加恩也离我而去。所以我戴上这漂亮的小臂环,大声说:‘我不只是贝瑟恩而已。’就好像这样会有什么区别似的。给某样东西命名,它就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对盖瑟来说,我是加恩的贝瑟恩和他的克罗–贝瑟恩,事情就这样了。这些名字已经定义了约束和职责,难道还可能有别的什么含义吗?其他所有卡瓦娜人也都这么想。每当我试图反抗,试图把这名字抛在身后,盖瑟都会出现,并朝我怒吼‘贝瑟恩!’。加恩不同,只有加恩不同,但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揣摩,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的双手从桌布上抬起,在身体两侧捏成两个小小的拳头,“历史重演了,德克。你想把我变成简妮,而我拒绝这个名字,拯救了自己。可随后我又像个傻瓜似的接受了银玉誓约,现在成了盟妻,被扣上了那些我竭力否认却无法改变的身份。历史重演了!”她的声音刺耳,拳头握得那么紧,以致指节都变成了白色。
“我们能改变这一切,”德克飞快地说,“回到我身边来吧。”这句话听来空洞无物,却又满怀希望、绝望、欢欣与关怀:他一句话将所有情绪都包含其中。
起初格温没有回答。她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拳头,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呼吸深沉,手掌翻来覆去,仿佛它们是别人拿来让她检验的两件陌生古物。接着,她把手掌平放在桌上,借力站起身来。“为什么?”她问。她的语气里,那种冷静的自控也已归来。“为什么,德克?为了再一次把我变成简妮?这就是原因?因为我曾经爱过你,因为我心里或许还留下了些东西?”
“对!我是说,你说得不准确。我被你搞糊涂了。”他也站了起来。
她笑了,“啊,可我也爱过加恩,而且从时间上说,我对他的爱比对你的更近。伴随他的还有那些约束,那所有玉和银的职责。可伴随你的呢,哦,只有回忆而已,德克。”见他不答——他只是站起来等待着——格温走向门口。他跟了上去。
机器侍者挡住去路,它的金属脸孔是毫无特色的卵状。“餐费,”他说,“请给我你们的节庆账号。”
格温皱了皱眉。“拉特恩账户,铁玉797—742—677,”她厉声道,“把两份晚餐记在一起!”
“已记录。”机器人说,随后为他们让开道来。在他们身后,餐厅暗淡下来。
挑战城之声为他们备好了车,格温叫它把他们带回起降台去。车子起程出发,穿过那些突然充斥了欢快色彩和悦耳音乐的走廊。“该死的电脑发现了我们话里的紧张气氛,”她有点恼火地说,“它现在想逗我们开心。”
“它做得可不怎么出色,”德克露出笑容,“感谢你的款待。我来之前已把标准币兑换成了节庆货币,可恐怕我的钱不多。”
“铁玉不穷,”格温说,“而且不管怎样,在沃罗恩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唔。是啊。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没想过还得花钱。”
“这是节庆规划程序,”格温说,“也就这儿还这样了。其他城市都关闭了。后伊莫瑞尔星每年会派个人来取走银行里的所有存款,不过要不了多久.他取走的钱就不够支付他来回的旅费了。”
“我很惊讶这种情况居然现在还没出现。”
“挑战城之声!”她提高声调,“今天有多少人住在挑战城?”
墙壁答道:“目前有三百零九位合法住户和四十二位访客,包括你们在内。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成为住户。我们的价钱非常公道。”
“三百零九位?”德克惊讶道,“这些人在哪儿?”
“挑战城可以容纳两千万人,”格温说,“你别指望现在能跟任何人偶遇,不过这儿确实有人。其他城市也有,但都没挑战城中这么多。毕竟,这儿最容易生活——也最容易被杀——如果布莱斯的高阶者动了把狩猎场所从野外换到城里的念头的话。这里一直是加恩最为担心的地方。”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德克好奇地询问,“他们的居住方式是怎样的?我不明白,如果几百人住了几千万人的地方,那么挑战城的财富不就是每天都在减少吗?”
“是的,能源遭到挥霍和浪费。可这是包括挑战城、拉特恩城在内的整个节庆活动所展示的重点:挥霍,公然的挥霍,为了证明边缘星域的富有和强大:他们以人类宁宙闻所未闻的程度大肆挥霍,塑造出一整颗行星,然后将它抛弃一明白了吧?至于挑战城。哦,说实话,它如今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行为,它用核反应堆制造动力,又把它们浪费在无人观赏的烟花上。它每天用巨大的农业机械收获成吨的食物,品尝者却寥寥无几——隐士,宗教信徒,成了野人的流浪儿童,还有被节庆抛弃的渣滓。它每天都派一艘小艇去穆斯奎城取鱼。当然,那儿早就没有鱼了。”
“挑战城之声不能重置程序吗?”
“这正是症结所在!挑战城之声是个智障。它无法思考,无法编写自己的程序。哦,伊莫瑞尔人想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挑战城之声的系统异常庞大。可和阿瓦隆学院的电脑或古地球人开发的人工智能相比较的话,它非常原始,完全没有意识,也无法做出什么改变。它只会按别人告诉它的去做,伊莫瑞尔人叫它继续运转,并尽力抵挡袭来的寒流。它就这样继续运转。”
她看向德克。“它就像你,”她说,“虽然很久以前,自己坚持的东西已失去了目的和意义.可它还在继续着,还会漫无目的地继续下去,直到一切统统死去为止。”
“哦?”德克说,“可直到一切死去之前,都应该坚持不懈。这是生命的意义,格温,没有别路可走,对不对?我羡慕这座城市,尽管它像你所说的,是个发育过头的智障。”
她摇摇头,“你就是这种人。”
“还有,”他说,“你现在就想埋葬一切,未免太操之过急了,格温。沃罗恩星也许正在死去,可它毕竟还没有死。而我们,哦,我们不用去死。你先前在餐厅里说的那些话。关于加恩和我的那些,我觉得你应该再好好想想。弄清楚你心里面为我为他各留下些什么。弄清楚你胳膊上的臂环有多沉重——”他指了指,“——还有你最喜欢哪个名字,或者说,谁更可能让你找回自己的名字。明白吗?然后再告诉我什么是死,什么是生!”
他对自己这段小小的演说十分满意。当然了,他心想,她应该明白,他会放弃简妮,让她做回格温的,而且这比加恩托尼·维卡瑞让她成为女性特恩而非贝瑟恩要容易得多。可她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两人抵达起降台。
她下了车。“当我们四人选择沃罗恩星上的居住地时,盖瑟和加恩投票给拉特恩城,阿尔金选了第十二个梦,”她说,“我两者都没选。也没选挑战城,尽管这儿最富于生机,但我不喜欢住在兔子窝里。你想知道什么是死,什么是生?那就来吧,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城市。”
随后两人再次出发,格温在操纵杆后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冰冷的夜风突然将他们包围,挑战城的光线消失在身后,如今四下幽暗深沉,就像“战栗号”带着德克·提拉里恩来到沃罗恩星那晚的情景。只有十来颗孤单的星辰摇摆着划过天际,其中半数还被翻搅的云层遮蔽在后。那些太阳早已落下。
属于午夜的城市庞大纷繁,唯有几道零散的光线穿透笼罩城区的夜幕,仿佛镶嵌在柔软黑毛毡上的淡色珠宝。在诸城之中,只有它独自伫立于山墙彼端的荒野。它属于这里,属于这片窒息树、幽灵树和蓝色鳏夫树的森林。林间昏暗处,它纤细的白色高塔如魂灵般飞升,直指群星;雅致的桥梁链接其间,光泽仿如冰封的蛛网。低矮的网顶建筑仿佛孤独的守夜人,笔直矗立在映射着高塔灯火和罕有的遥远星光的运河网络之问。城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建筑,造型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瘦削手掌。这儿的树和周围森林中的树木一样,产自外域。城中没有草坪,只有泛动着微光的厚厚的磷光藓丛。
这座城市还有自己的歌。
它跟德克听过的任何乐曲都不同,它怪诞狂野,几近冷酷,起起伏伏,变幻不定。这是首黑暗的交响曲,来自虚无,来自没有星星的夜晚和恼人的梦境。它包含着呻吟、低语和哭号,还夹杂着一此只可能表达悲恸的怪异低音。但无论如何,它确实是首乐曲。
德克看着格温,面带讶异:“怎么回事?”
她一面驾驶,一面聆听,他的问题让她从飘摇不定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微微一笑,“黑暗黎明星建造了这座城市,那里的黑民都是些怪人。群山之间有道凹口,他们的监天者让风从那儿吹过。然后他们建起尖塔,每座塔顶都留下风孔。于是风成了乐师,城市成了乐器,同一首歌被唱了又唱。天气控制设备负责变换风向,随着每次变换,某些尖塔会响起乐声,另一些则陷入沉寂。
“这首乐曲——这支交响曲是一百年前,由黑暗黎明星的作曲家拉米娅·拜里斯所谱写。据说它必须通过操纵造风机械、由电脑进行演奏:奇怪之处在于,黑民很少使用电脑,他们缺乏这方面的技术。有种传说在节庆期间流传甚广。它声称黑暗黎明星是个永远徘徊在理智边缘的危险世界,而拉米娅·拜里斯——黑民中最伟大的梦想家的音乐将整个文明推人了癫狂和绝望的境地。作为惩罚,她的大脑被活生生保存在沃罗恩的地下深处,和造风机械连接,于是她不断重复演奏着自己的杰作,直到永远。”她颤抖了一下,“至少到大气层冻结为止。大自然的伟力就算是黑暗黎明星的监天者也无能为力。”
“它是……”德克迷失在歌声中,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不知怎的,我觉得它太适合这儿了,”最后,他评价道,“它就是献给沃罗恩星的歌。”
“那是到现在才合适。”格温说,“它歌唱暮色,歌唱黑夜将至,歌唱不会再来的黎明。这是首落幕之歌,和欢快的节庆格格不入。哦,克莱尼·拉米娅城——这座城市的名字,尽管它通常被人称作塞壬之城,跟拉特恩城有烈焰堡垒的别名差不多——一向不受欢迎。它看起来很大,可是只能容纳十万人,而且从没住满过四分之一的区域。我猜它就像其母星黑暗黎明星那样。有多少旅者会去位于黑色大洋边缘的黑暗黎明星呢?看到黑暗黎明星那除了几个遥远星系之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天空,又有多少人愿意留在那里?只有怪人才会住在那儿。或是爱上这座克莱尼·拉米娅城?人们说这歌声让他们心烦意乱。而且它永无休止。黑民们甚至没给卧室加上隔音装置。”
德克默不作声。他凝望着高塔,聆听它们的歌。
“下去看看吗?”格温问。
他点点头,她便盘旋着降下。他们在一座高塔的边缘找到一条开启的登陆口:和挑战城或第十二个梦的起降台不同,这儿并不全是空的。还有两辆飞车停在这里,一辆是双翼短小的红色跑车,另一辆是小巧的银黑色泪滴状飞车,两者都已弃置许久。引擎盖和车篷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而那辆跑车内部的软垫早已腐朽不堪。出于好奇,德克尝试去发动它们,结果发现跑车已彻底失灵。动力在几年前就已用完;那艘小巧的泪滴型飞车在他的触摸下仍有余温,它的控制板亮起,闪烁不定,表示还有少量动力存留。卡瓦娜的灰色巨蝠鲼飞车比这两辆弃车加起来还要大,还要沉重。
他们离开起降台,步人一条长廊。灰白相间的光芒回旋转动划出模糊不清的图案,与荡漾的乐声相应。接着他们走上先前发现的那座阳台。
阳台上,乐声在两人身边回响,用怪异的语音呼唤他们、触碰他们、把玩他们,乐声隆隆,好似充满激情的雷电。德克握住格温的手,茫然的目光穿越高塔、圆顶和运河,投向远方的森林和群山,同时侧耳倾听。那奏乐的风仿佛在牵引他,对着他轻声低语,催促他一跃而下——结束一切,结束愚蠢、失去尊严和毫无意义的生命。
格温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捏捏他的手,当他转头望来时,她说:“节庆期间,有超过两百人在克莱尼·拉米娅自杀,十倍于其他城市的总和。尽管这座城市的人口是所有节庆都市里最少的。”
德克点点头,“没错,我能感觉得到。都是因为这首歌。”
“一场死亡庆典,”格温说,“可另一方面,塞壬之城却没有死,它跟穆斯奎城或第十二个梦不同。它不仅活着,还会活下去,只为赞美绝望,颂扬它所依附的那些生命的空虚。很奇怪,对吧?”
“他们为何建造这么个地方?它很美,可——”
“我推测,”格温说,“黑民大都是崇尚黑色幽默的虚无主义者,克莱尼·拉米娅城就是他们对卡瓦娜高原星、狼巢星、托贝星和其他所有为边缘星域节庆尽心竭力的星球所开的恶毒玩笑。瞧,黑民们来了,他们建起一座宣示一切都毫无价值的城市,一切都毫无价值——节庆、文明,还有生命。想想吧!这对那些自大的游客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教训!”她昂起头,狂野地大笑。而德克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无理性的恐惧,他担心格温发了疯。
“你想住在这儿?”他问道。
她的笑声消退得飞快,正如发笑时那么突如其来:是风夺去了它。在他们右侧远方,一座针形高塔传出一个短暂尖锐的音符,音色震颤,如同动物的痛苦哀号。他们所在的塔楼则以低沉悲鸣回应,余音绕梁,挥之不去。乐声在他们身旁流转。从极远之处,德克听到了一声鼓鸣,随后是短促沉闷的鼓声,节奏均匀。
“是的,”格温说,“我想住在这儿。”运河对岸,那四座由低垂天桥相连的芦苇状尖塔,开始狂乱地悲泣,一拍高过一拍,到最后攀升到人耳难以听闻的高度。鼓声则一成不变,仍在继续:咚,咚,咚。
德克叹口气:“我明白了,”他的语气异常疲惫,“我也愿意住在这里,可我很想知道,这之后我还能活多久。布拉克星和这里有点像。那儿的空中有种很轻很轻的回音,多数是在夜里,或许这就是我在那儿定居的原因。我已经很累了,格温,很累了。我猜我会选择放弃。你知道的,从前的我总是在寻找——寻找爱情,寻找传说中的金子,寻找宇宙的奥秘,诸如此类。可当你离开我以后……怎么说呢,一切都变了味,就算有什么事做成了,我也觉得它根本不重要,成不成都没什么差别。一切都没了意义。我试了又试,得到的却只有疲惫、冷漠和愤世嫉俗的情绪。或许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你……哦,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没这么糟,我没有放弃许多东西。我觉得,假使我能再次找到你,或许也就能找回我自己。看来这法子不怎么管用,也许根本就没用吧。”
“聆听拉米娅·拜里斯的歌,”格温说,“她会告诉你,没有什么是‘有用’的,也没有什么意味着一切。我真的想住在这儿。我选……好吧,我选它的时候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们初次登陆时我就选了它。这吓着我了。或许我跟你委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德克。我也觉得太累,虽然大多数时间我感觉不到。毕竟,我有工作要忙,有阿尔金做我的朋友,有加恩爱我。可每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有时我只是放慢脚步,肆意徜徉,然后我就会开始思索:我拥有的还不够。它们也并不是我想要的。”
她转向德克,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是的,我想过你。我曾想过,当你我还在阿瓦隆的时候,一切都要好得多;我曾想过,或许我爱的依然是你,而不是加恩;我还曾想过,我们能够重温旧梦,再续前缘。可你不明白吗?事实并非如此,德克,而你所做的一切也不会让它实现,聆听这座城市,聆听克莱尼·拉米娅之歌,歌声中才有真相。你会想起我,我有时也会想起你,但那只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已经死去。这是它如此美好的唯一原因。那是属于昨天和明天的幸福,却不属于今天,德克,它绝不可能。因为它毕竟只是个幻影,一个远远看去颇为真实的幻影。我们之间结束了,我沉溺于幻想的旧情人啊,结束了。其实这才是最棒的,只有这样,一切才显得美好。”
说着,她哭了,泪滴颤动着缓缓流下她的面颊。克莱尼·拉米娅应和着她的哭声,高塔哭诉着它们的挽诗。可它们也在嘲笑她。就好像在说:啊,我见证了你的悲伤,可悲伤并不比其余事物更具意义,痛苦也和欢乐一样空虚。尖塔哀号,纤细的格栅疯狂大笑,而远方的低沉鼓声响彻依然:咚,咚,咚。
德克又有了比先前更加强烈的冲动,他想跳出阳台,迎向下方的灰白石板和暗色运河。那将是一次头晕目眩的坠落,最终他会安眠于此。可城市继续用歌声嘲笑他:安眠?它高唱道,死亡带不来安眠。只有空虚。空虚。空虚。鼓声、风声和哀号声都在如此诉说。他颤抖着,仍旧紧握着格温的双手。他又望向下方的地面。
有什么东西在沿着运河前进。它上下浮动,从容漂流,朝他缓缓驶来。那是艘黑色的驳船,上面只有一名船夫。“不。”他说。
格温眨眨跟。“不?”她重复道。
突然间,那些话语,另一位德克·提拉里恩会对简妮诉说的话语涌上心头。那些话语之前便已呼之欲出,尽管他对它们不复以往的信心,可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不!”他几乎冲这座城市咆哮起来,将突如其来的怒火施加在克莱尼·拉米娅的乐声之上。“见鬼,格温,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部分属于这座城市。这是一场考验,就看我们如何去面对它,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他松开她的手,朝漆黑的夜幕做了个手势,手掌横扫过整座城市,“它的话都很可怕。当你心里有一部分赞同它,进而就会觉得它说的全是真话,而你自己属于这儿的时候,那种恐惧感最为真实。你该拿这种恐惧怎么办呢?如果你软弱,你会忽略它。你知道的,假装它不存在,没准它就会跑开。你会让自己整天埋首于琐事,不去考虑外面的黑暗。如此一来,你就把胜利让给了它。格温,最后它会吞噬掉你和你所有的琐事,而你和别的那些傻瓜只会一面高高兴兴地互相欺骗,一面在心底里迎接它的到来。你不能这样,格温,你不能。你必须起来斗争。你是个生态学家,对吧?生态学是研究什么的?生命!你必须站在生命这一边,你的每一部分都在这么说。这座城市,这座高唱死亡赞美诗的白骨城市,它否认你的所有信仰,抹煞你的一切存在。可如果你够坚强,你就能面对它,对抗它,蔑视它,否认它。”
格温停止了哭泣。“没用的。”她说着,摇了摇头。
“你错了,”他继续道,“关于这座城市,关于我们,你都错了。这一切是有关联的,明白吗?你说你想住在这JL?很好!那就住吧!住在这座城市本身就是胜利,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胜利。可住在这儿,是因为你清楚生命本身就能证明拉米娅·拜里斯的谬误,是为了嘲笑她的荒谬乐曲,不是为了赞同这哀号个没完没了的该死谎言。”他又握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她说。
“我知道。”他撒了谎。
“你真觉得……我们那做到吗?比从前更好?”
“你不会再是简妮了,”他承诺道,“再也不会。”
“我不知道。”她重复的话音犹如耳语。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抬到与他四目相交的位置。他吻了她,动作轻盈,只是双唇相触。克莱尼·拉米娅呜咽连连,身旁的雾号声低沉而悲伤,远方的高塔尖声哀号,而孤独的鼓仍在发出沉闷又缺乏意义的隆隆声响。
一吻过后,他们伫立在乐声之中,凝视着彼此。“格温,”最后,
他开了口,那话语中的力度和自信还不到片刻前的一半,“我猜连
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这也许值得我们一试……”
“也许吧。”她说.她大大的绿眼睛望向远处,随后再次垂低目光,“这会很困难,德克。有加恩、盖瑟,还有其他很多问题需要考虑一我们甚至不清楚它是否值得,也不知道结果会否因此而有所不同。”
“是,我们不知道,”他说,“而且过去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坚信这毫无用处,根本不值得尝试。我感到的不是愉快,而是疲惫,无尽的疲惫。格温,可如果我们不尝试一下,永远不会知道结果!”
她点点头,“也许吧。”随后便沉默不语。狂风冰冷凛烈,疯狂的黑民乐曲也随之起伏不定。他们走进室内,顺楼梯下到阳台,穿过闪烁着灰白色光芒的褪色墙壁,向起降台走去。在这座魔幻之城中唯一真实的飞车便停泊在那儿,准备将两人送回真实的拉特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