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离开克莱尼·拉米娅的洁白塔群,飞往如将熄灭的火堆般的拉特恩城,其间沉默不语,各怀思绪。格温把飞车留在屋顶惯常停泊的位置,德克随她下楼,走到门口。“等等。”她飞快地低语,他本以为她会对他说晚安的。她消失在门后,而他大惑不解地等待着。门的另一边传来嘈杂声——是人声——接着,格温突然回来了,并把一本厚厚的手稿塞进他手里,那是一叠黑皮革封面用手工装订的异常沉重的书稿。是加恩的论文。他差点忘了。“读读吧。”她低语道,身体探出门外,“明早到楼上来,我们再继续聊。”她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喀哒”一声带上沉重的房门。德克伫立片刻,翻弄了一下手里装订好的书稿,随后转过身,走向电梯?
听到第一声尖叫时,他才沿长廊走出几步。不知怎的,他再也迈不开步子了。那声音把他拉了回去,让他在格温的房门前驻足细听。
墙壁很厚,只有些微话声传来,其巾的词句和含义都难以分辨,可声音和语气依稀可闻:格温主宰了对话一她的话声响亮、尖锐、锋芒毕露——有几次她甚至在尖叫一一接近歇斯底里。德克想象着她在起居室的石雕像前踱步,她每次发怒都会这样,两个卡瓦娜人肯定都在场,并对她严厉斥责——德克能肯定自己听到了另外两个声音——一个平静而坚决,不带怒气,只有无情的盘问,无疑便是加恩·维书瑞。他的语调出卖了他,而他说话的节奏即便在穿过墙壁之后也是那么与众不同。第三个声音属于盖瑟·加纳塞克,他起初很少开口,随后话却越来越多,音量和怒气也逐渐增长。不久后,平静的男声几乎沉默下来,格温和盖瑟则在互相大喊大叫。接着传来一句刺耳的命令声。德克听到一个响声,那是肉体碰撞的闷响。重重一击。某人打了某人,肯定是这样。
维卡瑞终于发布了命令,继而一阵沉默。房里的灯熄灭了。
德克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维卡瑞的稿子,思索自己该做些什么。看来,在明早和格温谈话、弄清楚是谁打了她以及打她的原因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认定是加纳塞克干的。
他没进电梯,径直走下楼,去了鲁阿克的房间。
刚躺上床,德克就感到无边的倦意袭来,体会到白天的见闻所带来的强烈震撼。卡瓦娜猎手和伪人猎物,格温、维卡瑞和加纳塞克之间怪异而痛苦的生活,还有那突如其来、令他头晕眼花的可能性——她回到他身边的可能性,他无法入眠,思索了很久。鲁阿克睡梦正酣,因为他没有谈话对象。最后,德克拿起格温给他的那份厚厚的手稿,通读n葑几页。他觉得,没什么能比一大本学术著作更能催人人梦的了。
四个钟头和六杯咖啡过后,他放下手稿,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接着他关了灯,注视着黑暗。
加恩·维卡瑞的论文——《传说和历史:以贾弥斯·里昂·塔尔的<恶魔之歌集>阐释邦国社会的起源》——对他的同胞来说是远比阿尔金·鲁阿克的任何言论都更为强烈的控诉。他把事情和盘托出,包括阿瓦隆电脑库里的资料和文献,包括对贾弥斯·里昂·塔尔诗歌的大段引用,甚至有对贾弥斯诗歌含义的长篇论述。加恩和格温早上告诉过他的那些东西都以更为详细的方式呈现在这里面。在论文中,维卡瑞提出了许多理论,试图阐明一切。他甚至多少替伪人做了辩护。他坚称在烈焰与恶魔纪元,有些来自城市的幸存者抵达了采掘营地,寻求栖身之所,可当他们被接纳之后,就证明了自己的危险。他们中有些是辐射的受害者,死法缓慢而可怕,或许还将疾病传给了看护他们的人一看似健康的另一些人活了下来,成为最初邦国成员的一分子,直到他们婚配产子为止.辐射污染随即显现。当然,这完全是维卡瑞的假说,甚至连一句可资证明的诗句都没有,可这番对伪人传说的解释却给人以条理分明且令人信服的感觉。
维卡瑞还详细描述了被卡瓦娜人称为“哀恸之疫”的事件——这次事件被他谨慎地宣称为“卡瓦娜人转向现代性爱婚娶模式的关键”。
据他假没,哈兰甘人在初次袭击后的一百年左右回到了卡瓦娜星。那时,被他们轰炸过的城市仍是一片废墟,没有人造新建筑的迹象。可他们从前投放在星球上繁衍的三个奴隶种族也杳无音讯,无疑,它们被大肆屠杀,遭遇了灭顶之灾。哈兰甘智者们得出结论:有部分人类还活着。为实现彻底清洗,哈兰甘人投下了瘟疫炸弹。
贾弥斯·里昂的诗篇中完全没提到哈兰甘人,却多次提到了疾病。所有保存至今的卡瓦娜故事在这点上都保持一致。哀恸之疫的确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问里,各种流行病接连不断地在各邦国中暴发。每次季节变迁都会带来一种更新也更可怕的疾病——这是终极的恶魔,是卡瓦娜人无法搏杀的敌手。
每一百个男人中会有九十个死去。女性的死亡比率则是百分之九十九。
这众多疫病中的一种,似乎专以女性为目标。当维卡瑞向阿瓦隆的医学专家请教时,他们从他手里寥寥无几的证据——几首古代诗篇和歌曲中——得出结论:女性的性激素似乎对该种疾病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贾弥斯·里昂·塔尔曾写道:年轻少女未染恶疾,皆因清白;伊恩–克西堕落放荡,因而病魔缠身,痉挛至死。维卡瑞把这段话解释为:尚未成年的女孩幸免于难,而性功能成熟的女性则尽数死亡。整整一代人消失了。更糟的是,这疾病驱之不去:少女们才进入青春期不久,病魔便再度来袭。贾弥斯·里昂用这个事例来证明宗教信仰的必要性。
有些女性存活了下来——她们天生对这种疾病免疫。起初她们为数很少,接着逐渐增多。因为她们活了下来,又生下儿女,这些后代大多拥有相同的免疫力,其他女人则在进入成熟期的同时死去。最后除极少数特例外,所有卡瓦娜人都对这种疾病有了免疫力。哀恸之疫就此终结。
可损失已无法挽回:许多邦国从此消亡,即便勉力支撑下来的那些,其人口也不足以维持正常社群发展。社会结构和性别角色因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剧变,早期塔拉星殖民者一夫一妻的对等制度不复存在。当一代人长大成人时,男性比女性整整多出十倍,而女孩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成年也许就意味着死亡。时局艰难,在这点上,加恩·维卡瑞和贾弥斯·里昂·塔尔意见一致。
贾弥斯·里昂写道:当伊恩–克西远离阳光,被拘禁在洞窟深处,其丑行无人得见之时,卡瓦娜人便被逐渐免除了罪孽。维卡瑞却认为,幸存的卡瓦娜人为抵抗病魔尽心竭力。他们不再拥有建造密封无菌房间的科技能力,可毫无疑问,关于此类地点的传闻仍在流传,他们也依然期待那些房间能防护疾病侵袭。因此幸存的女性被保护在地底如同监狱的医院里,位于邦国中守卫最严密的区域,远离饱受污染的空气和雨水。那些过去和妻子结伴徜徉或并肩作战的男人如今只能与其他哀伤于故去伴侣的男人为伍。为缓解性压力——并尽可能维持基因库完整,如果他们懂得这个概念的话——那些撑过哀恸之疫的男人把他们的女人变成了公共财产。为了尽量确保后代的数量,他们把那些安然度日的女性都变成了常年处于妊娠期中的永久育母。没有采取这类措施的邦国无一幸免,幸存的邦国则将它作为文化传承了下去。
其他各种变化也在这时打下根基。塔拉原是颗宗教掌权的星球,是爱尔兰一罗马天主教的统治地,一夫一妻制度根深蒂同。但在卡瓦娜高原,两种变体制度继而出现:男性狩猎伙伴之间滋长的深刻羁绊成了特恩伴侣制度普遍化的基础,而那些想要与女性建立近乎独占关系的男性则从其他邦国俘虏异性,创造了贝瑟恩制度。加恩·维卡瑞认为,邦国的领袖们鼓励这种袭击,因为新的女人意味着新生力量,意味着更多的子女和更多的人口,以及更高的存活几率。任何想要独占伊恩–克西的行为都是不可想象的,但能从外界带来女人的男人将荣耀加身,在领导邦周的议会中获得一席之地,当然还能——也许是最重要的——得到那名女性本身。
维卡瑞坚称,这些毋庸置疑的事实塑造了现代卡瓦娜社会。漫长的岁月过去,当贾弥斯·里昂·塔尔开始遨游世界时,他对自己星球的了解就像个懵懂孩童,他无法设想从前女性的地位和今日所见有任何不同。所以当他收集到的民间故事提出别种观点时,他都难以接受,于是便重写了所有口耳相传的内容,修订整理成《恶魔之歌集》。在集子里,他把凯·史密斯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巨汉,把哀恸之疫写成了斥责伊恩–克西罪孽的民谣,更按他当时的世界观营造出历史的面貌。后世诗人则将他的作品视为自身创作的基石。
催生卡瓦娜高原邦国社会的各种因素若干世代前就已消失。如今,女人和男人几乎数量相等,疫病只是骇人的传说,而行星表面的大多数危险都已被人们征服。但邦国依旧存续。男人参与决斗、研习新式科技、在农庄和工厂劳作,或是驾驶卡瓦娜太空船航往太空;伊恩–克西却居住在庞大的地底兵营,充当邦围所有男人的性伴侣,并生儿育女,只是产子的数量已不若从前,因为卡瓦娜的人口受到了严格控制。稍微自由些的女性处于银玉誓约的保护下,但她们为数不多。按照传统,贝瑟恩必须来自邦国之外,这实际上就是要求有野心的年轻人挑战并杀死另一个邦国的高阶者,或索要对方的伊恩–克西,并因之面对对方议会选出的防卫者。第二种方法鲜有成功的范例,因为高阶议会向来会指派邦国中最为出色的决斗者来保护伊恩–克西——而这项指派意味着无上的荣耀。另一方面,赢得贝瑟恩的男人将立即获得高阶名,并位列领袖之列。他向他的克西们赠与了两件血之赠礼——代表死亡之血的死去敌手和代表生命之血的外来女性。这名女性将获得玉和银的身份,直到她的誓主被杀为止。如果杀死他的是自己邦国的成员,她会成为伊恩–克西;如果杀死他的是外来者,她的所有权就会被转让给对方。
这就是格温·迪瓦诺戴上加恩的臂环时得到的身份。
德克躺卧良久,思索着读到的一切。他抬起头,凝视着天花板,越思考,怒气愈甚。当初道晨光自他头顶的天窗缓缓透入时,他做出了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格温能离开维卡瑞、加纳塞克和整个令人作呕的卡瓦娜社会,那她是否回到他身边都不重要了。这事仅凭她一人是做不到的。好吧,看来阿尔金·鲁阿克说得对:他会帮助她,他会帮她获得自由。在那之后,会有时间考虑他们两人的关系。
终于,下定决心之后,德克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间已是正午。他心怀愧疚地坐起身,眨眨眼,想起自己曾答应格温今早上楼找她,而现在晨曦早已远去——他睡过头了。他匆忙起身穿衣,并飞快环顾周围,寻找鲁阿克,但奇姆迪斯人已不知去向,也不知离开了多久。随后他上楼前往格温的住处,胳膊下紧紧夹着维卡瑞的论文。
应门的是盖瑟·加纳塞克。
“怎么?”那红色胡须的卡瓦娜人边说边皱起眉头。他赤裸上身,只穿着黑色紧身裤,右臂上戴着永不退下的黑铁与耀石的臂环。德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加纳塞克不穿维卡瑞最爱的那种V领衬衫的原因:他左胸有道又长又弯的疤痕,从腋窝处一直延伸至胸口,疤痕早已发硬。
加纳塞克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决斗时出的岔子,”他大声说,“我那时年轻。不会有下次了。好了,你有何贵干?”
德克涨红了脸。“我想见格温。”他说。
“她不在这儿。”加纳塞克说,那双冰冷的眼睛一点也不友好。他开始关门。
“等等。”德克伸手挡住:
“怎么?还有事?”
“格温。我约好与她见面。她现在在哪儿?”
“在野外,提拉里恩。如果你能想起来她是位生态学家,铁玉的高阶者把她送到这儿是为了重要的工作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为了带你到处观光,她已经荒废工作整整两天了,现在回去干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和阿尔金·鲁阿克带着仪器到森林去了。”
“她昨晚根本没提过这事。”德克坚持道。
“她没必要告诉你她想做什么,”加纳塞克说,“也没必要向你要求什么许可。你们之间可没有誓约。”
德克想起前一晚偷听到的争吵,疑虑窦生。“我能进去吗?”他说,“我得把这个还给加恩,再跟他讨论讨论。”他补上这句话,把皮革封面的论文拿给盖瑟看。事实上,他怀疑有人不想让他跟格温见面,可这要是说出来就太不礼貌了。加纳塞克的敌意已经极为明显,试图从他身边挤过是很不明智的。
“加恩现在也不在家。这儿除了我没别人,而且我就要出门了。”他伸出手,从德克手里夺过那份论文,“交给我就好。格温真不该把它给你。”
“嘿!”德克说,他忽然有股冲动,“这段历史很有趣!”他叫道,“我能进去跟你聊聊吗?一会儿就好——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加纳塞克突然改变了态度。他笑着让出道来,招呼德克进房间。
德克飞快地扫视四周。起居室冷冷清清,壁炉冰凉,似乎没什么反常的。透过敞开的拱门,能看到同样空空荡荡的餐厅。整间公寓安静极了。没有格温或加恩的影子。加纳塞克说的似乎是真话。
德克迟疑着缓步走过房间,在壁炉架前和雕像前停下脚步。加纳塞克默然看着他,接着转身走开,片刻后又回来了。他腰间绑上了网钢皮带和沉重的枪套,一边扣着褪色黑衬衣的纽扣。
“你要去哪儿?”德克问。
“出门去。”加纳塞克咧嘴笑笑:他松开枪套搭扣,拔出里面的激光手枪,检查了一番枪柄侧面能量读数,把它插回枪套,再次拔出——他右手这一系列动作异常流畅——然后低头看着德克。“我吓着你了?”他问。
“对。”德克说。他从壁炉架那边走开。
加纳塞克的笑容又回来了。他把激光枪塞进皮套。“我很擅长用激光枪决斗,”他说,“我的特恩则比我更强。当然了,这是由于我只能用右手,左边还是痛,因为会牵动伤疤,那边的胸肌便没法像右边那样动得灵活。不过也没关系,我基本上是个右撇子,右手比左手用得多。”说话间,他的右手就放在激光手枪上,而在他前臂上,那嵌入黑铁中的耀石光芒闪耀,就像一只暗红色的眼睛。
“关于你的伤,真是很遗憾。”
“是我自己犯了错,提拉里恩。那时我太年轻,可这不会减轻错误的严重性。这种错误很可能是无可挽回的,虽然我熬了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德克,“那些还没犯错的人应该特别小心。”
“哦?”德克挤出个无辜的笑容。
加纳塞克并未立刻作答。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吗?”
“是的。你不是没脑子的人,提拉里恩,我也不是。你幼稚的花招连逗我发笑都做不到。比方说,你跟我没什么好谈的,你只是为了某些理由想进到房间里而已。”
德克的微笑不见了。他点点头,“好吧。既然被你看穿了,说明这把戏委实够烂。我想找格温。”
“我告诉过你,她去了野外,去工作。”
“我不相信,”德克说,“如果是这样,她昨天会告诉我的。你只是不想让我见到她。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不需要你操心。”加纳塞克说,“提拉里恩,劳驾,脑子放清醒点。也许对你或对阿尔金·鲁阿克来说,我是个恶棍。随你们怎么想。我不在乎。但我没有恶意。这就是我警告你别犯错的原因。这就是我明知你没话跟我说还让你进来的原因——因为‘我’有话要跟你说。”
德克倚着沙发靠背,点点头,“好吧,加纳塞克。请说吧。”
加纳塞克皱起眉头,“你的问题,提拉里恩,在于你对加恩、对我、对我们的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得多。”
“是吗?你读了加恩对《恶魔之歌集》的论述,毫无疑问,还有人告诉过你一些故事。那又怎样?你不是卡瓦娜人,你不了解卡瓦娜人,可你站在这儿,我能看出你对卡瓦娜的评判。你有什么权力?凭什么来评判我们?你几乎一无所知。我举个例子好了,就在刚才,你叫我加纳塞克。”
“这难道不是你的名字吗?”
“那只是我名字的一部分,最后一部分,也是我身份中最低微、最不重要的部分。它是我的选定名,是一位铁玉的古代英雄的名字:他寿数绵长,子女众多,曾在高阶战争中多次光荣地保卫邦国和他的克西。当然了,我知道你为啥这么叫我。在你们的星球上,按照你们的命名体系,用姓名的最后一部分来称呼不够亲近或敌对的对象是一种风俗——对于密友,你们会直呼其名,对不对?”
德克点点头,“差不多吧。其实没这么简单,不过相差不远。”
加纳塞克浅浅一笑,那双蓝眼似乎在闪耀光芒。“瞧,我了解你的同胞,相当了解。为方便你理解,我叫你提拉里恩——因为我对你不怀好意——这用法没错吧?可你不懂得礼尚往来。你不假思索地称呼我为加纳塞克,存心把你们的命名体系强加于我身上。”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盖瑟?”
加纳塞克不耐烦地飞快打了个手势,“盖瑟是我的真名,可你这么叫我就不合适了。按照卡瓦娜习俗,直呼真名意味着一种我们之问并不存在的关系。只有我的特恩、克罗–贝瑟恩和克西才能用真名来称呼我,一个外乡人可不行。也许你该称呼我为盖瑟·铁玉,叫我的特恩为加恩托尼·高阶铁玉。在和地位等同的对象交谈时——例如来自其他家族的卡瓦娜人——这样的称呼符合传统和礼数。虽然,我给你提供的便利会让很多人看不惯。”他笑了,“所以搞清楚点,提拉里恩。其实我刚说的只是个例子,我才懒得管你是叫我盖瑟、盖瑟·铁玉还是加纳塞克先生呢。哪个名字最合你心意,你就用哪个来称呼我吧,我不会把这看做侮辱。那个奇姆迪斯人,阿尔金·鲁阿克甚至还叫我盖西,我都忍住了收拾他的冲动。
“这些礼节啊称呼什么的——不用加恩说我也明白,它们都是那些更讲究也更原始的时代的残余,它们正在逐渐消亡。如今卡瓦娜人在星辰之问航行,和曾被我们当做恶魔大肆屠杀的生物交谈和贸易,甚至改变行星的外观,就像我们对沃罗恩所做的那样。古卡瓦娜语,这种按你们的标准年来计算,已经延续千载的邦国语言,已几乎无人使用,尽管有几个词汇流传至今,而且也将继续流传下去。因为用它们命名的事物以那些星际旅者的语言难以或根本无法描述——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放弃这些名字,放弃这些古卡瓦娜词汇,那这些事物也会很快消失。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我们卡瓦娜人也在变,加恩还说如果我们想在人类历史中继续发挥作用,就还得继续改变。于是古老的姓名准则和纽带土崩瓦解,连高阶者们也不再斟酌字句,加恩托尼·高阶铁玉开始叫自己加恩·维卡瑞。”
“抱歉打断你,”德克说,“可你话里的重点是什么?”
“重点在于举例,提拉里恩。简单清楚地举例。举例证明你认为我们的文明之间存在许多交集是大错特错的,证明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把你们的价值观强加在我们身上。在另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上,你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不该犯的错误。到时候,你付出的代价或许会超过你的承受能力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吗?”
“我想做什么?”
加纳塞克再度微笑,他眯成缝的双眼目光冷酷,眼角的皮肤微微皱起。“你想把格温·迪瓦诺从我的特恩身边带走:没错吧?”德克没有回答。
“我说的没错,”加纳塞克说,“可你想都别想。你得明白,这是绝不允许的——我绝不会允许?我与加恩托尼.高阶铁玉之间有铁和火的誓约。我们是特恩拍档、你所知的一切纽带都不可能比这更坚固。”
德克不由得想到了格温,还有那颗满载回忆与承诺的深红泪滴。他觉得很可惜:要是能把呢喃宝石拿给加纳塞克,让他紧握片刻该多好,如此一来,这个傲慢自大的卡瓦娜人就能体会到德克和简妮之间的羁绊有多深。可这种做法毫无助益。加纳塞克的头脑对宝石的蚀刻纹路不会有丝毫共鸣:它对他来说只是颗宝石而已。“我爱格温,”他尖声说道,“我怀疑你们的任何纽带都无法胜过它。”
“是吗?好吧,你不是卡瓦娜人,和格温一样,你不了解铁和火的誓约。初次遇见加恩托尼时,我们年纪都不大。事实上,我比他小。相比同龄人,他更喜欢和比他年幼的孩子玩耍,他经常来我们的托儿所。还是懵懂孩童的我,起初非常尊重他,因为他比我年长,也更接近高阶地位,他还会带我去陌生的长廊和洞穴冒险,会讲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等我长大一些,了解了他频繁与孩童为伍的原因时,我感到震惊和羞耻。他害怕和他年岁相当的人,他们总是嘲弄他,而且经常打他。可当我了解到这一点时,我们之间已经存在了某种纽带。你可以称它为友谊,不过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这等于再次把你们的观念强加在我们身上二它胜过你们外乡人的所谓友谊,尽管我们那时还不是特恩拍档,可羁绊已然坚如钢铁。
“等我和加恩下次外出探险时——我们远离邦国,去了某个他熟知的洞穴——我出其不意地攻击他,打得他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一整个冬天都没再来我的同龄兵营,可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怨恨。我们又开始结伴漫游和狩猎,他对我讲述另一些故事,那些神话和历史传说。至于我,我还会时不时偷袭他,抓住他分神的机会把他打倒。他很快开始还击。不久后,我的拳头就没法让他大吃一惊了。有天,我从铁玉的仓库里偷走一把匕首,藏在衬衫下面,在加恩面前亮出来,割伤了他。从此之后,我们俩都开始携带匕首。等他进人青春期,到了能够选择选定名、并成为决斗对象的年纪时,加恩托尼已不再是能被轻易嘲笑的对象了。
“他向来不合群。你得明白,他总是充满好奇,会提出令人不快的疑问和旁门左道的观点;他热爱历史,公然蔑视宗教;他更对移居卡瓦娜的外乡人抱有危险的兴趣。因此,刚刚进入决斗年龄的那一年,他就被人一再挑战,但他总能获胜。又过了几年,等我也进入青春期,而我俩结成特恩拍档之后,我却很少得到搏斗的机会。因为加恩托尼让他们所有人都心怀恐惧,所以他们大多不愿挑战我们。我非常失望。
“不过,从那时起,我们通常并肩决斗。我们立下同生共死的誓约,又经历过种种艰难困苦,所以说,我才没兴趣听你没完没了地拿你们外乡人鼓吹的所谓‘爱情’来做比较:这种伪人间的誓约来来去去全凭一时兴起。加恩托尼在阿瓦隆待的那几年堕落得够厉害了——这事我多少也得负点责任,毕竟是我放他单独去的,的确,我在阿瓦隆既派不上用场又待不习惯,可我应该跟去。我辜负了加恩,但不会有下次了。我是他的特恩,永远都是,我绝不允许别人杀掉他或伤害他,或扭曲他的思想,又或偷走他的名字。这些是我的誓言,也是我的职责。
“这些天来,加恩好多次放任自己的名字被你和鲁阿克之流侵犯。从很多方面来说,加恩都是个执拗又危险的人,他的突发奇想常常让我们面临危机。甚至连他心目中的英雄——童年时他给我讲的故事,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加恩最喜欢的英雄都是些遭受过巨大失败的隐士。比如说,曾手握权柄长达一个世纪的阿瑞恩·高阶耀石。他凭借人格魅力统治着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卡瓦娜邦国“耀石山脉”。当他的敌人结成同盟,想在高阶战争中与他作对时,他把剑和盾交给伊恩–克西们,以此壮大部队。结果他的敌人蒙受了失败和羞辱,这是加恩告诉我的。可随后我才知道,阿瑞恩·高阶耀石并没赢得真正的胜利。当时他的邦国有太多伊恩–克西被杀,能幸存下来培育新生力量的屈指可数.耀石山脉的军力和人口持续减少,在阿瑞恩那次鲁莽进攻的四十年后,耀石山脉便告覆灭,来自塔尔、铁玉和铜拳的高阶者们带走了他们的女人和孩童,将那些厅堂弃之不顾。真相是:阿瑞恩·高阶耀石是失败者和大傻瓜,是历史的弃儿,正如加恩口中的其他那些疯狂的英雄。”
“我觉得阿瑞恩是个大英雄,”德克尖锐地说,“在阿瓦隆,我们会因为他释放奴隶而赞扬他,就算他没有获胜也一样。”
加纳塞克朝他怒目而视,他的双眼犹如嵌在狭小颅骨里的两道蓝色火花。他恼怒地揪了揪红胡子,“提拉里恩,我刚才警告你别犯错,指的就是这种评论。伊恩–克西不是奴隶,她们就是伊恩–克西。你下判断所依据的标准不对,你的翻译更不对头。”
“这是你的看法,”德克说,“而在鲁阿克看来——”
“鲁阿克,”加纳塞克语带不屑,“难道那个奇姆迪斯人是你了解卡瓦娜人的唯一途径?这么说来,我纯粹在浪费口舌和时间。提拉里恩,你已经受了毒害,根本不想了解真相。你是他的工具。我不会再对你说教了。”
“好吧,”德克说,“你只需告诉我格温在哪儿就行。”
“我已经说过了。”
“那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晚些吧,而且那时她多半累了。我相信她不会想见你的。”
“你根本不想让我见她!”
加纳塞克沉默片刻。“没错,”最后,他阴沉着脸开了口,“这对你、对她都是最好的办法,提拉里恩,虽然我不觉得你会这么想。”
“你无权这么做。”
“那是你们的标准。在卡瓦娜文化中,我完全有这个权利。从现在起,你别想再跟她独处了。”
“格温不属于你们那该死恶心的卡瓦娜文化!”德克说。
“她的确不是生在卡瓦娜,可她接受了玉和银的誓约,拥有贝瑟恩之名。现在的她就是卡瓦娜人。”
德克身躯颤抖,自控尽失。“她说了些什么?”他走到加纳塞克身前,“她昨晚都说了些什么?她威肋、说要离开吗?”他的手指抓向卡瓦娜人,“她说了要跟我走,对不对?然后你打了她,不准她说下去?”
加纳塞克皱起眉头,用力拂开德克的手,“这么说你还在监视我们,你做得不够漂亮,提拉里恩,但已经足够无礼了。这是第二个错误。第一个是加恩犯下的:他对你倾述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相信你,还为你提供保护。”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随你吧。不合时宜的愚蠢自尊。只有强者才会拒绝保护;而弱者——那些的确无力自卫的弱者——需要得到强者的保护。”他转过身去。“我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着,走向就餐室。桌上放着一只薄薄的黑色手提箱?加纳塞克同时按下两枚锁扣,翻开箱盖。德克看到红色毡布上别着五排黑女妖别针。加纳塞克拿起其中一枚。“你真的确定自己不需要这个?科拉瑞尔?”他咧嘴笑起来。
德克交叉双臂,对他的问题不屑一顾。
加纳塞克等了一会儿。见德克不予答复,他便把女妖别针放回原位,合拢箱子。“你比娇生惯养的果冻孩子更挑剔,”他说,“现在我得把这些拿去给加恩了。滚出去。”
正午才过去不久。轴心在苍穹中央暗淡地燃烧,伴随着零散的微光——那是以不均匀间距环绕着轴心旋转、依然可见的四颗特洛伊诸阳。强风自东方吹来,似乎正汇聚为风暴。尘土自灰白与鲜红的小巷问漫卷而过。
德克坐在屋顶一角,两腿在街道上空晃荡,琢磨着种种可能。
他跟随盖瑟·加纳塞克来到起降台,看他带着装有女妖别针的箱子,发动那辆覆有厚实橄榄绿装甲的巨型占战车,启程离开。另外两辆飞车——灰色蝠鲼翼型和亮黄色泪滴型——也都不见了踪影。现下,他被困在了拉特恩城,对格温的所在、还有他们对她做过什么全都一无所知二有那么片刻,他希望鲁阿克就在近旁。
他好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飞车。假如早些想到这点,他肯定能在挑战城租一辆,甚至能在刚到沃岁恩的机场租到。可惜。现在的他孤单无助,连天梭也没了、世界灰红一片,浩浩荡荡。他思索着自己该做些什么。
当他坐在那儿,思考着自己未尽的职责时,有个想法突然跃人脑海——他所看到的节庆都市迥然相异,可它们有个共同点:每座城市都不具备对应其人口数量的飞车泊位。这意味着这些城市之间是以另一种交通网络彼此相连,这意味着他终归还是拥有些许自由行动的能力。
他起身走向电梯,一路向下,来到鲁阿克位于塔底的房间。在那两棵扎根于陶罐、高及天花板的黑色植株之间,那面显示墙仍在他记忆中的位置。它屏幕漆黑,尚未开肩,一如先前所见。沃罗恩星没剩多少可以通话的对象了,可毫无疑问,信息回路依然存在。他对屏幕下方那两排按钮研究了一番,选定其中一枚,用力按下。柔和的蓝光驱除了黑暗,德克的呼吸也略微轻松了一些。看来,线路运转正常。
其中一枚按钮上有问号标记。他按下按钮,得到了回应。蓝光消失不见,屏幕骤然被细小的文字填满:一百个数字,对应一百种基础服务项目,从医疗急救到宗教信息再到星际新闻,无所不包。
他按下“访客运输”这一条。随着数字在屏幕上流过,德克的希望逐渐破灭。十四座城市中,有十座的太空机场配有飞车租赁设施,但全都已关闭。机能正常的飞车跟着参与节庆的人们一起离开了沃罗恩。有的城市过去提供气垫船和水翼艇,现在也都没了。在海畔穆斯奎,来访者本可乘坐被遗忘的殖民地生产的名副其实的风力船沿岸航行,可现在服务已终止。城际空中巴士停班,托贝星的核能高空客机和伊瑟琳星的氦动力飞船也都停止使用。显示墙为他展示了一幅地图:那是在起降场底部运行的通往各大城市的高速地铁线路。但整张地图都显示为红色,根据下方的图例说明,红色表示“无动力——运转中止”。
看起来,沃罗恩星剩下的交通方式,除徒步之外别无其他。最多再加上迟来的访客随身携带的那些工具。
德克紧锁眉头,中止了读数。出于好奇,他按下“图书馆”词条,屏幕回以一个问号和操作说明,他接着输入“果冻孩子”和“定义”几个字,然后等待。
没等多久,图书馆便抛出海量信息——历史地理哲学方面的详细资料——其中大部分都派不上用场,他迅速找出了关键信息。“果冻孩子”似乎是对黑酿海世界毒品邪教信徒们的通用昵称,这称呼的由来是他们会在长达数千米的凝胶状蛞蝓体内一次生活若干年;巨型蛞蝓在黑酿海世界的海底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蠕动前行。教徒把这种生物称作“母亲”,“母亲”则用甘甜而带有致幻作用的分泌物喂养它们的孩子j“果冻孩子”相信它们是种半智慧生物。德克注意到,当巨型蛞蝓的致幻分泌物产量减少时,信仰并未阻止这些果冻孩子杀死它们——分泌物减少的状况必然会在蛞蝓衰老时出现——摆脱了一位“母亲”,果冻孩子们会去寻找下一位。
德克很快清空屏幕上的数据,再次向图书馆咨询。黑酿海世界在沃罗恩星也有一座城市。它坐落于方圆五十公里的一片人工湖底部,埋藏在像黑酿客的母星表面那样黑沉浩瀚的水体之下。它被称为“无星池中城”,城市周围的湖水中充斥着为庆祝边远星域节庆而引入的各种生命体。不用说,也包括“母亲”。
德克在沃罗恩地图上找到了这座城市,当然了,他没法到那儿去:于是他关闭了显示墙,走进厨房,帮自己冲了杯饮料。他将饮料一饮而尽——那是取自某种奇姆迪斯动物的灰白色浓稠乳汁,冰冷,带有苦味,却颇为提神——手指不耐烦地在吧台上敲打。他心中的不安逐渐增长,极度渴望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了这里,被迫等待某一个人回来,却不知那人会是谁,也不知到时会发生什么。似乎他自从走下“战栗号”之后,就一直随他人的心血来潮而东奔西跑,甚至最初来这儿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格温用她的呢喃宝石召唤了他,却不怎么欢迎他的到来。至少,在最后这个问题上,他明白她被困在了一张异常繁复的罗网之中,一张兼具政治和情感冈素的罗网:而他似乎也和她一起陷入网中,一知半解地看着性和文化的压力汇聚成风暴,在他们身边盘旋不休。他受够这种无助的感觉了。
他突然想到了克莱尼·拉米娅城。在一个饱经风霜的登陆口,停有两台弃置的飞车。德克沉思着放下杯子,用手背擦干嘴唇,回到显示墙边。
要找到拉特恩城所有飞车停泊设施的位置并不难。每座大型公寓塔楼的顶端都有起降台,而城底的岩层深处还有一座大型公用车库。据《城市目录》记载,这座车库可以经由均匀散布于拉特恩城的十二座地下电梯抵达;它暗藏的入口开设在高悬于平民区上空的危崖中央。要是卡瓦娜人在城里留下了飞车,他肯定能在车库中找到它们。
他乘电梯前往底层,走上街道。胖撒旦已自顶点降下,正朝着地平线缓缓下沉。暗红的暮色低垂,耀石街道也变得暗淡灰黑,可当德克在乌黑的方形塔楼的阴影问穿行时,他仍旧能看见脚底的城市渗出的冰冷火焰,石块的柔和红光逐渐消退,但始终驻留不去。他的身影投射在空地上,无数朦胧的黑色幽灵笨拙地相互交叠——几近重台,但并不完全一致——继而朝他足底急退而去,将耀石从沉睡中唤醒。他在路途中没见到任何人,可那些布莱斯总让他心神不宁。有一次,他从一栋显然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经过。那是座穹顶方形建筑,门口有黑铁立柱,其中一根柱子上用铁链拴着条猎犬:它蹲立时比德克还高,长着猩红的眼睛和无毛的长脸,这让他莫名地想起了老鼠。这畜牲正撕扯着一根骨头,可当他经过时,它就站直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咆哮。不管房子里住着什么人,显然都不希望有人打扰。
地下电梯依然正常。他向地下降去,阳光消失不见,接着,他从底层通道走出。这儿是拉特恩城和卡瓦娜邦国最相似的区域:通道内嵌有无数锻铁挂钩,石壁回声阵阵,无处不在的铁门,彼此连接的小房间。这是石头里的要塞——鲁阿克这么说过。一座堡垒,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可如今已遭废弃。
地底车库分为十层,有些许照明,十层中的每一层都足可容纳一千辆飞车停泊。德克在尘灰中搜寻了半小时,才发现了第一辆飞车。可它毫无用处。这又是一辆野兽外形的飞车,怪异的巨蝙蝠状车身上点缀着蓝黑色金属,和加恩·维卡瑞那辆颇为模式化的蝠鲼女妖飞车相比,它更真实,也更可怕。可它只是个燃烧殆尽的空壳。一只装饰用的蝠翼扭曲变形,烧熔了一半,车体也只剩下外壳。内部零件、动力源和武器设备全都没了,德克猜想重力栅格多半也没了,虽然他看不到这辆弃车的底部。他绕着它转了一圈,然后继续前进。
他找到的第二辆飞车的状况更加不堪。它甚至配不上“飞车”这个称呼,只剩下光秃秃的金属框架和四张腐朽不堪的座椅——就像一具被掏光内脏、连皮都没剩下的骨架。德克从旁绕了过去。
后两具残骸倒是完整无缺,却全无生气。他猜测车主都死在了沃罗恩,而这两辆被人遗忘的飞车在城底等候良久,直到动力耗尽。他试图发动,可它们全无回应。
第五辆车——这时已过去了整整一个钟头——的回应却太快了些。
这辆彻头彻尾的卡瓦娜式飞车有低矮的车体和两个座位,配有短小的三角翼,那三角翼看上去比卡瓦娜制造的其他飞车的翅膀更加无用。它周身覆满银白色瓷釉,金属顶篷被塑造成狼头的形状,车身两边装有激光炮。车没上锁,德克伸手去掀顶篷,它便轻巧地翻了开来。他爬进车里,合拢车篷,带着嘲弄的微笑,经由那双巨大的狼眼向外望去。接着他试了试控制设备。这辆飞车依然保留有全部动力。
他双眉紧皱,切断了动力,靠向椅背,开始思考。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交通工具,只要开走它就行。可他不能欺骗自己:这辆飞车和他找到的另几辆不同,它不是弃车。它的状况好过头了。毫无疑问,它属于仍然逗留在拉特恩城的几名卡瓦娜人中的一个。如果颜色意味着什么的话——他对此不太确定——那它的主人没准就是洛瑞玛尔或另外某个布莱斯。开走它并不安全。
德克认识到危险所在。他不喜欢等待,可同样不喜欢潜藏的危机。不管加恩·维卡瑞在不在,盗走飞车都可能促使布莱斯们采取行动。
于是他不情愿地掀开车篷,爬出车外。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人声。他轻轻松开手,随着一声堪可耳闻的“咔嗒”声,车篷盖上了。德克俯下身,匆忙躲进狼形飞车几米外的阴影里。
这是卡瓦娜人的交谈声,而他们嘈杂的脚步声早在其现身之前就已来到:他们只有两个,可吵闹得像有十个人。等他们走进飞车附近的灯光下,德克已钻进了车库墙壁上的一个凹洞——这个小洞里满是用于悬挂各式工具的挂钩。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可他感到很庆幸。格温和加恩告诉他的关于拉特恩城其他住户的情况不能令他安心。
“布瑞坦,你保证这消息可靠?”当两人出现在德克视野中时,那高个子说道。他并非洛瑞玛尔,可两人的相似之处却极为显著:有同样惊人的身高,同样满是皱纹的古铜色面容。他的身材比洛瑞玛尔·高阶布莱斯更加丰满,而他的毛发纯白,不像后者以灰白为主色,他还长着牙刷似的髭须。他和同伴都穿着短袖白夹克和短裤,还有在昏暗车库中转为近乎纯黑的变色衬衫。
他们都带着激光枪。
“罗瑟夫不会戏弄我的。”第二个卡瓦娜人用粗哑的声音说一他比同伴矮上许多,接近德克的身高,也较为年轻,身材极瘦.他的夹克剪去厂衣袖,以展示他有力的棕色双臂和厚实的铁与耀石的臂环。在走向飞车途中的某个瞬间,他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目光似乎投向德克藏匿的那片黑暗。他只有半张脸,另一半是不断抽搐的疤痕。他的左“眼”随着脸的转动而不知疲倦地转动,德克看到了那泄漏天机的光芒:那是一颗嵌入空眼眶里的耀石。
“你怎么知道?”两人在狼形飞车旁停下脚步,年长男子开口道,“罗瑟夫最喜欢戏弄人。”
“可我不喜欢,”被叫作布瑞坦的人说,“罗瑟夫也许会戏弄你、洛瑞玛尔甚至派尔,但他没胆子戏弄我。”他的语气令人异常不适,生硬得刺耳。看着他颈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德克不由得为这人还能说话而感到惊讶。
高个子卡瓦娜人用力想掀起狼头的一侧,可顶篷纹丝不动。“好吧,要是这事当真,我们就得抓紧时问了?”他不满地说,“车锁,布瑞坦,车锁!”
独眼布瑞坦发m一声介于咕哝和咆哮之间的噪音。他自己也掀了一下车篷。“我的特恩啊,”他粗声道,“我先前留了条缝……我……找你没花多少时间啊。”
德克在阴影里紧紧贴向墙壁,挂钩陷入双肩之间的肌肉,令他背脊生疼。布瑞坦紧蹙眉头,单膝着地,而他年长的同伴站在那儿。显得迷惑不解。
这个布莱斯突然起身,激光手枪紧握在右手中,瞄准了德克。他的耀石眼睛闪现着微芒。“出来,让我们瞧瞧你是谁!”他命令道,“你在尘土里留下的脚印太明显了。”
德克沉默着把双手举过头顶,走了出来。
“一个伪人!”高个儿卡瓦娜人说,“居然来了这儿!”
“不,”德克小心地说,“我是德克·提拉里恩。”
高个子没睬他。“少见的好运气,”他拿着激光枪对同伴说,“罗瑟夫的那些果冻人只能勉强算得上猎物。这家伙看上去合适多了。”
他年轻的特恩又发出那种怪声,左半边脸抽搐了一阵,可拿着激光枪的手毫不动摇。“不,”他告诉另一个布莱斯,“我不觉得他是我们的猎物。可惜了,这家伙只可能是洛瑞玛尔提过的那个。”他把激光枪塞回枪套,谨慎地朝德克微微颔首,与其说是点头,倒不如说是抬了抬肩膀。“你真不小心。这车篷每次合拢就会自动锁上。从里面可以打开它,可——”
“我明白了,”德克放下双手,“我只想找辆没人用的车。我需要交通工具。”
“所以你想偷走我们的飞车。”
“不是的。”
“肯定是的!”这卡瓦娜人每说一个字都要花上好大力气,“你是铁玉的科拉瑞尔?”
德克犹豫着,否认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不管怎么回答,好像都会惹上麻烦。
“你没话可答?”伤疤男追问道。
“布瑞坦,”另一位布莱斯告诫道,“伪人的话不重要。如果加恩托尼·高阶铁玉叫他科拉瑞尔,那他就是科拉瑞尔。这些畜牲对自个儿的身份没有发言权。不管他怎么说,真相都不会改变。要是我们干掉他,就等于偷走了铁玉的财产,他们肯定会发起挑战。”
“你想想这些个可能性,凯尔。”布瑞坦说,“这家伙,这个德克·提拉里恩,他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伪人;他可能是铁玉的科拉瑞尔,也可能不是。对不对?”
“对。可他不是真正的人。听好了,我的特恩。你还年轻,我的观念可都是从那些逝去已久的克西那里学来的。”
“你还是想想吧。如果他是伪人,那些铁玉又管他叫科拉瑞尔,那不管他承不承认他都是个科拉瑞尔。但如果真是这么回事,凯尔,你我就该在决斗里对抗铁玉们。别忘记,他刚才想从我们这儿偷东西。就算他属于铁玉,也是个铁玉的小偷。”
大个子白发男人不情愿地缓缓点头。
“如果他是伪人,又不是科拉瑞尔,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布瑞坦续道,“这么一来,他就是合法的猎物。另一种可能性,他是人,且位列高阶呢?”
凯尔的反应比他的特恩要慢得多。年长的卡瓦娜人深思着皱起眉头,“哦,他不是女性,所以他不可能有主人。如果他是人,他肯定拥有人类的权利和姓名。”
“的确,”布瑞坦赞同,“可这样的话,他就不可能是科拉瑞尔,所以他的罪行就属于他本人。我会跟他,而不是加恩托尼·高阶铁玉决斗。”这个布莱斯又发出了那种古怪的低沉咆哮。
凯尔频频颔首,而德克几乎吓呆了。看起来,两个猎人中年轻的那位以恶魔般的精准得出了结论。德克先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绝了维卡瑞和加纳塞克的提议,拒绝了那份令他引以为耻的保护。当时,话似乎很容易说出口。在阿瓦隆这样的正常星球上,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在沃罗恩星,情况就很难说了。
“我们带上他?”凯尔说。听这两个布莱斯的口气,好像德克不比他们的飞车更有自主意识。
“我们带他去见加恩托尼·高阶铁玉和他的特恩。”布瑞坦用他砂纸般的嗓音低吼道,“我知道他们的塔楼就在附近!”
德克脑海中掠过逃跑的念头。但这没有可行性。他们有两个人,带着武器,甚至还有辆飞车。他逃不了。
“我去。”当他们迈步走来时,他说,“我给你们带路。”无论如何,这会让他有些思考的时间:布莱斯们不知道维卡瑞和加纳塞克此刻已在无星池中城,无疑是想保护那些不幸的果冻孩子不被猎人伤害。
“那就带路吧。”凯尔说。别无他法的德克带他们走向地下电梯:在前往地面的过程中,有个苦涩的念头涌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厌倦了等待。而现在,他好像除了等待之外,再没有其他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