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德克,德克,你肯定是在说笑。不,我不相信。我一直以为,哦,真的,我以为你要好过他们。可你现在却告诉我这些?不,我是在做梦。这实在蠢透了!”鲁阿克已经恢复了少许。他穿着绣有夜枭图案的丝质长睡衣,看起来更像他自己了——尽管他和周围乱糟糟的丁作室仍然显得格格不入。他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背对电脑控制台黑暗的矩形屏幕。他穿着拖鞋的两脚在脚踝处交叠,圆滚滚的双手端着一只覆有寒霜的玻璃杯,里面是奇姆迪斯绿葡萄酒。酒瓶就在他身后,旁边还有两个空杯子。
德克坐在宽大的塑料工作台上,盘着双腿,手肘拄在一只传感背包上。他先前给自己腾地方的时候,把这背包拨向一边,又把一堆幻灯片和纸张扫到另一边=整个房间一片狼藉:“我没看出蠢在哪儿。”他固执地说,边说边看。他没见过这间工作室,它的规模和卡瓦娜公寓的起居室相近,但看上去却小了许多。一组小型电脑在墙上排列成行,对面是一张巨大的沃罗恩星地图,五颜六色的地图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头针和标记牌:地图和电脑之间有三张工作台。格温和鲁阿克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把他们从这颗濒死的节庆星球的荒野中搜寻到的知识拼凑起来,在德克看来,它更像个军事指挥部。
他还是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在维卡瑞漫长的说明,以及随后鲁阿克和两个卡瓦娜人之间刻薄的对话之后,奇姆迪斯人跺着脚领德克回到了他自己的公寓。现在似乎不是找格温谈话的合适时问,不过鲁阿克很快换好了衣服,喝下一杯酒压惊,然后坚持要德克陪他到楼上工作室去。鲁阿克带来三个杯子,可只有他自己在喝——德克对上次醉酒的情形还记忆犹新,而且他还要考虑明天的决斗,必须保持感官灵敏。说实活,要是奇姆迪斯和卡瓦娜的酒混合之后的结果类似这两颗星球居民相处的状况,那么喝这种酒无异于自杀。
所以鲁阿克自斟自饮。“愚蠢之处在于,”奇姆迪斯人呷了口那种绿色液体,“你得像卡瓦娜人那样决斗。光听见自己说这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加恩托尼可以这样做,盖西不用说,那些布莱斯就更别提了。他们是些仇外的野兽,野蛮人。可你,啊!德克,你,一位阿瓦隆的公民,不该如此粗鄙。三思而后行,我求你,真的,我求你,为了我,为了格温,也为了你自己。你说你不是开玩笑?是吗?你可是阿瓦隆人!你成长在人类知识学院所在的地方,啊,还有阿瓦隆非人类物种研究学会。那是汤玛斯·钟的故乡,是克莱勒诺玛斯勘察站的总部,你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阿瓦隆的智慧比什么地方都多——也许古地球除外,没准再加上新霍姆。你旅行,读书,见识过截然不同的星球、天南地北的文化。啊!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不是吗?是的!”
德克皱起眉头,“阿尔金,你不明白,这场打斗不是我挑起的。全都是出于误会我试图道歉,可布瑞坦不肯听。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哦,当然是离开了。带上甜美的格温走吧,尽快动身,离开沃罗恩。你欠她的。德克,真的,你心里面清楚,她需要你,是啊,其他人都帮不了她。你该怎么帮她?是变得跟加恩一样坏?让自己送命?啊?告诉我,德克,告诉我。”
这让德克又迷惑起来。和加纳塞克还有维卡瑞共饮的时候,一切都那么条理清晰,那么容易接受。可现在鲁阿克却说这全是错的。“我不知道,”德克回答,“我是说,我拒绝了加恩的保护,所以我必须保护自己,不是吗?这怎能是别人的责任呢?我做出了那些选择:决斗已经定下,现在没法收手了。”
“你当然可以收手,”鲁阿克说,“会有人阻止你吗?哪条法律会阻止你?沃罗恩星上没有法律,完全没有。这是大实话!那些野兽是依照法律来狩猎我们的吗?不,正因为没有法律,所以每个人都惹上了麻烦。可只要你不愿意,就用不着去决斗。”
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德克转过身,恰好看见格温走进来。他眯起了眼睛,鲁阿克却眉开眼笑。“啊,格温,”奇姆迪斯人说,“来吧,帮我跟提拉里恩讲清道理。真的,这个大傻瓜想要决斗,就好像他是盖西似的。”
格温走上前,站在两人之间。她穿着变色裤子(现在成了灰黑色)和黑色套头衫,头上扎着条绿发带。她的脸刚洗过,此刻露出严肃的神情。“我跟他们讲,我下来查阅资料。”她的舌尖不安地舔着嘴唇,“我不知该怎么说——我问了盖瑟关于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的事,德克,他很可能会杀掉你。”
她的话让他心生寒意。不知怎么,这话从格温口中说出,就显得截然不同。“我知道,”他说,“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格温。我是说,如果我只想要平安,做铁玉的科拉瑞尔就好了,对吧?”
她点点头,“是啊。可你拒绝了。为什么?”
“你在森林里不是说过吗?还有之后的那次关于名字的谈话。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财产,格温。我不是什么科拉瑞尔。”
他看着她,她脸上有一丝阴郁飞掠而过。她随即低垂双眼,盯着银玉臂环。“我明白:”她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
“我不明白。”鲁阿克嗤之以鼻,“要做科拉瑞尔就做好了。这算什么?只是个词语而已!这样你就能活下来,对吧?”
格温望向他,望向高坐在凳子上的他。那身长睡衣让他显得有点滑稽。他紧攥着杯子,皱紧了眉头。“不对,阿尔金,”她说,“我以前也这么认为。我以前认为贝瑟恩只是个词语而已。”
他涨红了脸,“哦,好吧!所以德克不是科拉瑞尔,很好,他不是什么人的财产一但这不代表他必须决斗。绝不。卡瓦娜的荣耀法典毫无道理,说实话,它非常愚蠢。你是一心想变蠢吗,德克?变蠢然后死掉?”
“不。”鲁阿克的话惹恼了德克他并不相信卡瓦娜法典,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决斗?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为了证明吧,可他不知道自己要证明什么,还有向谁证明,“我必须去,就这样。这是我该做的事。”
“傻话!”鲁阿克叫道。
“德克,我不想看你死掉。”格温说,“求你了,别让我经历这种事。”
矮胖的奇姆迪斯人突然笑出了声。“放心,我们会说服他收手的,我们俩,对吧?”他抿了口酒,“听我说,德克,你能听我仔细分析吗?”
德克愠怒地点点头。
“很好。首先,同答我的问题:你承认决斗法典吗?作为社会制度,作为道德标准。真的,告诉我,你承认吗?”
“不承认,”德克说,“可从加恩的言论来看,他也和我一样不喜欢。但迫于无奈时还是会决斗。别的做法只会显得怯懦。”
“不,没人会觉得你、甚至他是懦夫。作为卡瓦娜人,加恩托尼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可就连我也不会说他是懦夫。但勇气有很多种,不是吗?如果这座塔楼着了火,你会冒生命危险拯救格温吗?或许也想救我?没准还有盖西?”
“我希望我会。”德克说。
鲁阿克点点头,“看,你本就是个勇敢的人。你不需要用自杀来证明这点。”
格温颔首赞同,“记得那天晚上你在克莱尼·拉米娅说过的话,德克,关于生命和死亡。你不能就这么放弃自己的生命,对吧?”
他皱起眉,“该死,这不是自杀。”
鲁阿克大笑,“不是?这是一回事,差不离。你以为自己能击败他?”
“哦,不,可——”
“要是他因为流汗或其他什么原因导致武器脱手,你会杀他吗?”
“当然不会,”德克说,“我——”
“是啊,你觉得这么做是错的,对吧?对极了!哦,反过来,让他杀掉你,这毫无疑问也是错的,连给他这个机会也显得太蠢了。你跟我一样不是卡瓦娜人,所以你比较的对象应该是我,不是加恩托尼——不管下手前会不会迟疑,他毕竟是杀人凶手,你比他好,德克,他有借口,他以为自己在为——或许是真的吧——为改变他的同胞而战。加恩很有救世主情结,我不会因此嘲笑他,不会。可你呢,德克,你没有类似的理由。对吧?”
“我没有。可该死的,鲁阿克,他做得对。当他说没了他的保护,布莱斯就会来追杀你们的时候,你的脸色可没这么好。”
“是啊,可有了他的保护,我也没感觉好过,不骗你。说到底,这啥都改变不了:我是个科拉瑞尔什么的,布莱斯比铁玉更坏,加恩没准是在用暴力阻止暴力,这是好事吗?啊,我可不知道,烦人的道德问题!你想想,加恩的决斗还有些理由,呃,为了他的人民,为了我们。可你的决斗实在太愚蠢了,除了让你死掉外别无意义。然后格温就得永远跟加恩和盖西待在一起,等到他们输掉哪场决斗为止,那对她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鲁阿克顿了顿,喝光了酒,就着凳子转身,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德克稳稳地坐着,格温看着他,她耐心的凝视让他觉得头很沉重。鲁阿克把一切都搅浑了,他必须做正确的事,可什么才是正确的?突然间,他的洞察力和决心都消散无形。浓重的沉默笼罩了整间工作室。
“我不会逃跑,”最后,德克说,“我绝不会。我也不会去决斗。我会去那儿,告诉他们我的决定,并拒绝战斗。”
奇姆迪斯人喝下一大口酒,吃吃笑起来,“哦,这话里面透着股大义凛然啊。对极了。从耶稣基督和苏格拉底到艾瑞卡·风暴琼斯,现在又有了德克·提拉里恩,一群伟大的殉教者!没错,或许那个赤钢诗人会为你写点什么。”
格温的答案严肃得多:“他们是布莱斯,德克,一群守旧的布莱斯高阶者。在卡瓦娜高原,你或许永远不会被人挑战,高阶议会认为外乡客无需遵循法典。可在这儿不一样,仲裁人会判你丧失决斗资格,随后布瑞坦·布莱斯和他的邦国弟兄会杀死你,或者开始追杀你。如果拒绝决斗,在他们看来,你就证明了自己的伪人身份。”
“我不能逃跑。”德克重申。他的论据忽然全不见了踪影,他只剩下一股冲动,一种直面危险、坚持到底的决心。
“你抛开了仅剩的理智。真的,这不算是怯懦,德克。这样想吧,最勇敢的选择,就是冒着被他们奚落的危险逃跑。而就算是那样,你也会面临危机。或许他们会猎捕你,如果布瑞坦·布莱斯活着,猎捕你的会是他,要么就是别人,你明白吧?可你没准能活下来,躲开他们,帮助格温。”
“我不能这样,”德克说,“我答应了他们,我答应了加恩和盖瑟。”
“答应?答应什么?答应去送死?”
“不。我是说,加恩说服我做加纳塞克的兄弟。要不是维卡瑞想帮我摆脱麻烦,他们本不会卷入这场决斗。”
“在盖瑟火上浇油之后。”格温怨恨地说,德克被她平静语调里突现的恶意吓了一跳。
“明天他们也可能会死,”德克的语气不太确定,“而我得对此负责。现在你们却叫我抛弃他们。”
格温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抬起手。她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又把他额前的棕灰发丝拂开,那双宽阔的绿眼与他的目光交接。突然问,他想起了另一些诺言:呢喃宝石。那颗呢喃宝石使久远的过去闪现回转,世界开始旋转,是非对错逐渐混淆不清。
“德克,听我说,”格温语速缓慢而平稳,“加恩因为我卷入过六场决斗。而盖瑟,那个不爱我的盖瑟,参与了其中四场。他们杀戮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尊严,为了我的荣誉。我没要求过他们决斗,就像你没要求过他们保护一样。这是他们对我的荣誉的概念使然,不是我要的荣誉。可那些决斗毕竟是为了我,正如这场决斗是因为你。虽然他们做了这些,你还是要我离开他们,回到你身边,重新爱上你。”
“是啊,”德克说,“可——我不知道。我背弃过诺言,我不想……”他的语气充满苦恼,“加恩管我叫克西。”
鲁阿克哼了一声,“要是他叫你晚餐,你就会跳进烤炉里,对吧?”
格温只是悲哀地摇摇头,“那你感觉到了什么?职责?义务?”
“我想是的。”他不情愿地回答。
“那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德克,你说出了我应该给你的答案。如果你履行这种临时克西责任的意愿都如此强烈——这种甚至在卡瓦娜高原都不存在的誓约——你又怎能要求我放弃银玉臂环呢?要知道,贝瑟恩的含义比克西更深。”
她的指头离开了他的脸庞。她抽身退后。
德克的手猛然伸出,抓住她的手腕。左手腕。他的手掌握住了冰冷的金属和抛光玉石。“不。”他说。
格温未置一词。她在等待。
顷刻间,德克忘记了鲁阿克,而工作室暗淡下去,化为一片漆黑。只有格温,正凝视着她,那双宽阔的碧眼里充斥着诺言、威胁、失落的梦境……她等待着,全然沉默,而他揣摩词句,不知该说什么。银玉臂环在他手中是如此冰凉,而他心中唯有回忆。
红色的泪滴,充满爱意,包裹在银箔和天鹅绒中,寒意灼人。
随后出现的是加恩的脸,那高耸的颧骨,干干净净、方方正正的下巴,向后梳拢的黑发,还有从容的笑二他的声音,平静如钢,一如既往地语速均匀:可我确实存在。
克莱尼·拉米娅的白色幽灵塔,哀号着,嘲笑着,高歌着绝望与悲哀,而远方的鼓低沉而毫无意义地隆隆作响。这一切当中,蕴藏着叛逆和决心。他突然想到了该说的话。
盖瑟·加纳塞克的脸:遥远(他的双眼笼罩在蓝烟中,头颅僵硬地昂起,嘴巴抿紧),充满敌意(他的眼窝里藏着寒冰,胡须后面挂着残忍的笑容),写满了黑色幽默(他的双眼闪烁,牙齿露出来,犹如死神在咧嘴大笑)。
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一阵抽搐,一颗耀石眼睛,一副恐惧与可怜交织的形象,还有一个冰冷而骇人的吻。
装在黑曜石高脚杯里的红酒、刺痛双眼的酒气,他在一个满是肉桂香气、有一位陌生伙伴的房间里痛饮。
话语。一名前所未有、与众不同的邦国兄弟,加恩说。
话语。他会背信弃义的,盖瑟断言。
格温的脸,更为年轻的格温,更苗条,不知为何,双眼也更大。格温大笑。格温哭泣。格温在高潮。她抱着他,乳房泛起红晕,红晕扩散到她全身。德克对她低语,我爱你,我爱你!
孤独的黑影,在无尽的黑色运河上撑着低矮的驳船。
回忆。
他的手握着她的手臂颤抖。“如果我不去决斗,”他说,“你会离开加恩,回到我身边吗?”
她的颔首缓慢至极,“我会的,我一整天都在思考,在和阿尔金讨论。我们计划好了,所以他才会把你带到工作室,而我告诉加恩和盖瑟我得工作。”
德克伸展起交叠的腿,麻木感和倦意涌来,他双腿刺痛,如同被上百把细小的尖刀戳刺一般。他站起身,做出了决定:“你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不是因为这场决斗?”
她摇摇头。
“那我们走吧一我们要多久才能离开沃罗恩星?”
“两个礼拜零三天,”鲁阿克说,“到那之前都没有船。”
“我们得躲起来。”格温说,“考虑到种种因素,这是唯一安全的方法一下乍二我原本还在犹豫,是该告诉加恩我的决定,还是就这么离开。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谈谈,然后一起去面对他。可这场决斗让我下定了决心。现在他们不会允许你离开的。”
鲁阿克从高脚凳上爬下来.“走吧,”他说,“我会留在这儿,监视他们。你们可以呼叫我,我会告诉你们状况。我很安全,除非盖西和加恩托尼输掉决斗。那我很快就会逃掉,和你们一起走,好吗?”
德克握住格温的双手。“我爱你,”他说,“依然爱你。真的。”
她露出庄严的笑意,“是啊。我很高兴,德克。也许好时光会重演。可我们的行动必须快,且不留任何痕迹。从现在起,所有卡瓦娜人都会与我们为敌。”
“好,”他说,“我们去哪儿?”
“下楼去拿上你的东西,你需要些御寒的衣服。我们在屋顶碰头。等咱们坐上飞车,上路之后再做决定。”
德克点点头,匆匆吻了她一下。
当黎明的第一缕玫红浮现天际,绯芒在东方地平线处洋溢时,两人正飞行在平民区的黑色河流与起伏山丘上空。很快,随着第一轮金黄色太阳的升起,下方的黑暗转为飞快消融的灰色晨雾。蝠鲼飞车一如既往地敞开车顶,而格温把速度推到了极限,寒风在他们身旁翻涌高呼,令人无法交谈。格温驾车时,德克睡在她身旁,蜷缩在两人离开前、鲁阿克给他的那件打满补丁的棕色大衣里。
如闪亮长矛般的挑战城出现在两人视野前方时,她温柔地推推他的肩膀,唤醒了他。他睡得很浅,也很不舒服,便立刻伸展身体,打了个呵欠。“到了。”他毫无必要地说。
格温没有回答。随着伊莫瑞尔人的城市越变越大,越离越近,蝠鲼车也减缓了速度。
德克转头望向破晓的天空。“两颗太阳升起来了,”他说,“瞧啊,都快能看见胖撤旦了。我猜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们离开了。”他想象维卡瑞和加纳塞克在死斗场边等待他,在街面画出场地,和布莱斯们一起等。毫无疑问,布瑞坦此刻正在不耐烦地踱步,并发出那种怪声。他那只眼睛在早晨会耗尽光能,变得冰冷无光,变成他伤疤脸上一块毫无生气的余烬。或许他现在也已失去生命.或者失去生命的是加恩,或盖瑟·加纳塞克。德克忽然因为羞愧涨红了脸。他凑近格温,伸手环抱住她。
挑战城在两人面前急剧膨胀。格温驾着飞车疾速爬升,穿过一块纤薄的白云。登陆甲板无底洞般的黑色开口随着他们的接近而亮起来,当格温驾车驶入时,德克看到了开口的编号:第520层。这是一片一尘不染却空空荡荡的巨型起降台。
“欢迎。”随着蝠鲼车盘旋着落向金属地板,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是挑战城之声。能为您效劳吗?”
格温关闭了飞车的动力,翻过翅膀,爬出车外,“我们想成为临时住户。”
“我们的价钱非常公道。”挑战城之声说。
“那就带我们去公寓吧。”
墙壁开启,一辆低压轮胎车开出来,停在他们面前。除颜色不同之外,它几乎就是两人上次来访时那辆车的同胞兄弟。格温坐进车里,而德克从飞车后座取出行李,装上这辆车。行李包括格温带来的一只传感背包,三个塞满衣服的手提包,一包适用于野外远足的补给品。那两只飞梭,连同飞行靴一起,原先压在这堆东西的最底下,现在德克把它们留在了飞车里。
车子发动,挑战城之声开始讲述它能够提供的各种不同住宅。挑战城有上百种不同配置的客房,希望能让外乡客有宾至如归之感,尽管其房间大多带有后伊莫瑞尔艺术风格。
“简朴又便宜的,”德克告诉它,“一张双人床,烹饪设施,再加个淋浴问就行。”
于是,挑战城之声把他们送到两层楼上、一间有粉蓝色墙壁的小卧室。里面确实有一张双人床,床占满了大半个房间,卧室里还有一间嵌进墙壁的小厨房,另一面墙壁的四分之三被巨大的彩色可视屏填满。
“真是伊莫瑞尔式的华丽装潢。”两人进门时,格温不无讽刺地说。她放下传感背包和衣物,惬意地躺到床上。德克则把手提包塞进滑门式壁橱里,在床缘格温的脚边坐下,注视着那显示墙。
“我们提供各类录像以供消遣,”挑战城之声说,“我遗憾地告知您,所有常规节庆节目都已中止播出。”
“你就不能走开吗?”德克喝道。
“基本监控功能将持续运作,以保护你们的安全:如果你有此意愿,我的服务功能可以在你周围暂时中止。有些住户喜欢这么做。”
“我也是,”德克道,“中止吧。”
“如果您改变了主意,或是需要某些服务,”挑战城之声不依不挠地补充,“只需按下显示墙上有星形记号的按钮,我就会再次听候您的命令。”然后,它陷入了沉默。
德克等待片刻。“挑战城之声?”他说没有同答。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观察屏幕。格温在他身后已经睡着了,她双手环抱头部,身体向一侧蜷曲。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呼叫鲁阿克,好弄清楚决斗的状况:谁还活着,谁又死了?可他不认为现在安全了。某个卡瓦娜人——可能不止一个——也许正跟鲁阿克一起,在他的房间或工作室里,一次呼叫就会暴露他们的位置,他必须耐心等待,出发前,奇姆迪斯人把自己楼上某个空房间的呼叫号码给了他们,告诉德克黄昏过后呼叫这个号码。他承诺.只要状况安全,他就会去那里,回应呼叫二如果情况有异,则不会有人应答、不管怎么说,鲁阿克并不知道这两位逃亡者去了哪儿,所以卡瓦娜人没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德克累极了。尽管在飞车里小憩了一阵,可夹杂着负疚感的疲惫依然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终于让格温回到了他身边,却感觉不到任何狂喜之情。或许等他的烦恼烟消云散,等他俩再次心心相印,就像漫长的七年前在阿瓦隆那样心心相印的时候,那份喜悦就会回来。他们必须安全地离开沃罗恩,远离加恩·维卡瑞、盖瑟·加纳塞克和其他所有卡瓦娜入.远离这些死去的都市和濒死的森林。他们得再次回到腾普特面纱里面。德克坐在床边想着这些,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那空白屏幕。离开边缘星域,前往塔拉星或布拉克星,前往居民精神正常的星球,或许回到阿瓦隆,或许去更远的地方,去格列佛星、漂泊星甚至老海神星。他从未见过的星球成百上千——人类的星球,非人类的星球,野兽的星球,各式各样遥远浪漫的地方。他们要去一个没人听说过卡瓦娜高原和沃罗恩星的世界。他将和格温一起游历这些世界。
德克满怀不安,无法入睡。他把玩起可视屏,漫无目的地测试它的功能。他像前天在拉特恩城鲁阿克公寓里那样,按下标有问号的按钮,同样的服务列表在他面前闪出,只是文字大了三倍。他仔细研究列表,尽可能了解它们的作用二或许他能从中学到一些有用的知识,启发出一些有用的主意。
列表中包括行星新闻报导。他希望其中会提到拉特恩城黎明时的那场决斗,或许是以讣告的形式。可屏幕灰暗下来,一行白字“服务终止”闪动不休,直到他清空屏幕。
德克皱起眉头。选了另一项服务:太空港信息,以确认鲁阿克提供的航班资料,这次他运气不错。下两个月内将有三艘飞船到达。最早的一班,正如奇姆迪斯人所说,会在两个星期多一点之后到来,那是艘边缘星域的太空梭,名叫“泰瑞克·尼戴赫里尔号”。可鲁阿克没提到,这艘船驶向面纱外侧,它来自奇姆迪斯星,开往伊瑟琳星、黑酿海世界,最后到达后伊莫瑞尔星——它的起始点。再过一周,会有一艘来自卡瓦娜高原的补给船。然后就只有等待开往面纱内侧的“战栗号”返回了。
尽管等到那时候也没问题,但他和格温应该会直接搭乘“泰瑞克·尼戴赫里尔号”,再转机去别的星球。德克认定,上船将是他们面临的最大危机。不过卡瓦娜人要搜寻整个行星,不太可能发现他们位于挑战城。可是.加恩·维卡瑞会猜到他们打算尽快离开这颗星球,这意味着他将在太空机场守株待兔。德克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只好祈祷这种状况不要出现。
德克清空屏幕,实验了其他功能。他记下那些被彻底关闭的功能,那些压缩到最低限度的功能——比如说,医疗急救服务——还有依旧按照节庆标准运作的功能。城市之间的对比分析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来挑战城是正确的。伊莫瑞尔人决心证明他们高塔都市的不朽,所以他们公然蔑视寒流、黑暗和即将到来的冰川时代,几乎把一切都留了下来。这儿很适合居住,与之相比,其他城市都相形见绌。十四座城市里,有四座已然完全处于黑暗中,动力供应中断,甚至其中一座受风雨侵蚀过于严重,崩塌后化为了尘土废墟。
德克持续按着按钮,然而这游戏开始消耗他的耐心,他心中的烦厌和焦躁逐渐增长。格温仍在酣睡。现在还是早晨,不可能呼叫鲁阿克。于是他关闭了显示墙,在盥洗间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接着回到床上,关掉照明板,坐下来思考了一阵后,准备睡觉。他躺在温暖的黑暗中,凝望着天花板,听着格温轻柔的呼吸,可他的思绪仍然是那么纷乱遥远。
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像在阿瓦隆时那样。可他并不相信。他没觉得自己和过去那个德克·提拉里恩,格温的德克、他承诺会变回的那个自己有多么相像。他反而觉得,这许多天来,一切都没有变:他痛苦依然,疲惫依然,无望依然,就像在布拉克星.还有其他星球上的漂泊生活。他的简妮重回他身边,他本该满心喜悦,现在却只感到疲倦和不适。
就好像他又辜负了她一次。
德克抛开这些念头,闭上双眼。
等他醒来,时间已近黄昏。格温早已起床。德克冲了个澡,穿上柔软的淡色阿瓦隆人造纤维外衣。两人步入走廊,去探索挑战城的笫522层楼。他们漫步时,手牵着手。
他们的住处是这座建筑居住区里的数千个隔问之一。周围有很多房间,除了黑色房门上的号码之外,和他们的房间完全相同。他们经过的走廊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铺有厚厚的钴蓝帘布,而路口处球体投下的灯光——那些暗淡的球体,光芒柔和,可用肉眼直视——也与这蓝色色调相称。
“真无趣,”两人走了几分钟之后,格温说,“这千篇一律的景色太压抑了。而且找不到地图。这里没人失踪真让我惊讶。”
“我猜只要跟挑战城之声询问方位就行。”德克说。
“是啊。我都忘了。”她皱起眉头,“挑战城之声出什么事了?它最近都没说话。”
“我让它闭嘴了,”德克告诉她,“可它在看着我们。”
“你能让它重新工作吗?”
他点点头,停下脚步,带她走向最近的那道黑门。如他所料,那个隔间没人住,他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门。房间里,床铺、家具、可视屏——全都一模一样。
德克打开可视屏,按下有星形标记的按钮。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挑战城之声问。
格温对他笑笑:那是种不自然的浅笑。她似乎跟他一样疲倦,她的嘴角泛起忧虑的皱纹。
“对,”她说,“我们想找点事做。给我们找点乐子。别让我们闲着。带我们游览城市。”德克觉得她话说得有点太快了,就像个急着要分散注意力、以免想到某件烦心事的人。他猜想着,她究竟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全,还是在想着加恩·维卡瑞的生死。
“明白,”声音答道,“那就让我充当你们的向导,去欣赏挑战城的奇妙,去目睹后伊莫瑞尔星在遥远的沃罗恩表现的荣耀。”它为他们指路,他们走向最近那组电梯,离开这元尽的笔直的钴蓝走廊,步入更具色彩与乐趣的地带。
他们一路向上,来到名为“奥林匹斯山”的这间位于城市顶点的豪华休息室。他们的脚踝深陷在黑色地毯里,眼睛从挑战城唯一一扇巨型窗户望出去。在他们下方一公里的地方,道道黑云飞掠而过,与他们无法感受的刺骨寒风赛跑。白昼暗淡昏暗,地狱之眼一如既往地在燃烧,发出阴郁的光芒,可它的金黄色伙伴都被横跨天际的灰色雾气所遮蔽。他们还隐约看到遥远的群山,以及下方远处平民区的墨绿色彩。一位机械侍者端来了冰镇饮料。
他们向中轴走去,那是塔城核心的一个长形网柱体,贯穿整座都市,从塔顶直到塔底二他们站在最高处的这间阳台,手牵手,一起向下望,目光穿过无穷无尽的其他阳台,直达灯光昏暗的塔底,接着,他们打开那扇锻铁大门,跳了出去。在向卜浮动的暖流的轻柔裹挟中,飘向下方中轴仅用于娱乐,它维持在微重力状态——弱到几乎不能被称之为重力,少于伊莫瑞尔星标准重力的0.01%。
他们沿着外部环道漫步,那是条宽敞,带坡度的走廊,呈螺旋状,环绕城市,就像巨大螺钉上的螺纹,野心勃勃的旅客可以从塔底一直走到塔顶。道路两旁,餐厅、博物馆和商店依次排开,它们之间设有早已废弃的小巷,可供低压轮胎汽车和更快捷的车辆通行j一打自动滑道——六条向上,六条往下——位于弧度均匀的林荫大道中间。当他们走累了,便登上滑道的输送带,接着换乘较快的一条,又换乘更快的一条。风景从旁掠过,挑战城之声为他们指出最受人喜爱的景物,可没有一样让他们觉得特别喜欢。
他们在伊莫瑞尔海里裸泳:那是一片人工海,占据了231层和232层的大半区域。海水如同鲜绿色水晶,清澈到能看清两层之下的水底,里面有绞成曲折绳索状的海藻二那海在照明板下闪耀光彩,让人误以为是反射的明亮阳光。小型食腐鱼在深海区穿梭往返;海面上,浮游植物上下漂流,犹如绿毛毡上长出的巨型蘑菇。
他们驾着动力雪橇顺坡直下,在低摩擦力塑料上进行的这种扣人心弦的俯冲会让他们一直冲下一百层,其间,德克摔了两次。
他们参观了一座自由落体体育馆。
他们去了能容纳数千人的昏暗礼堂,但没有观看挑战城之声提供的全息录影。
他们走进一座繁华不再的商场,找到位于商场中央的路边咖啡馆,吃了些简单且无甚特色的食物。
他们在曲折树木和黄色苔藓组成的丛林中漫步,这儿的动物叫声全是预录的,它们在这座湿热公园的墙壁间怪异地回响着。
最后,焦躁依旧,担忧依旧,两人只好让挑战城之声把他们尽快送回房。他们被告知,在城外,真正的黄昏已经降临沃罗恩星。
德克站在床铺和墙壁的狭窄空隙间,依次按下那些按钮格温坐在他身后。
鲁阿克久久没有回应,久得过了头。德克担忧地猜想,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悸动的蓝色呼叫信号消失了,奇姆迪斯生态学家浑圆的脸蛋塞满了屏幕在他身后,是一间积满灰尘的废弃公寓,它笼罩在一片灰色中。
“情况怎么样?”德克问道.他回头望向格温、她咬着嘴唇,静止的右手放在左前臂依然戴着的银玉臂环上。
“德克?格温?是你们吗?我看不见你们,我的屏幕是黑的。”鲁阿克苍白的双眼在几缕更为苍白的细长发丝下眨个不停。
“当然是我们了,”德克说道,“还有谁会呼叫这号码?”
“我看不见你们。”鲁阿克重复道。
“阿尔金,”格温坐在原位说,“如果你能看见我们,你就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鲁阿克的脑袋上下摆动了一下。这动作让他的双下巴略微明显了一点。“没错,我没想到这点。你说得对。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在哪儿为妙。”
“决斗,”德克提示,“今早那场。情况如何?”
“加恩还好吗?”格温追问。
“没有决斗。”鲁阿克告诉他们。他的双眼依旧眨个不停,德克猜他是在寻找可看的东西。又或他只是担心卡瓦娜人会突然冲进空旷的公寓,把他抓个正着。“我去看了,可没有决斗,真的。”
格温的叹息声清晰可闻:“这么说,大家都没事?加恩没事?”
“加恩托尼活得好好的,还有盖西,还有布莱斯们。”鲁阿克道,“没人开枪也没人被杀,可德克没有按时赴约送死,因此每个人都发了狂,没错。”
“告诉我真相。”德克平静地说。
“好,哦,你是另一场决斗推迟的原因。”
“只是推迟?”格温问道。
“只是推迟。”鲁阿克回答,“他们还是会打,用同样的方式和武器,但不是现在。布瑞坦-布莱斯向仲裁人申述。他说他有权先和德克决斗,因为他也许会在跟加恩和盖西的决斗里死掉,这样他所受的侮辱就没法弥补了。他要求第二场决斗延后,直到找到德克为止。仲裁人同意了。布莱斯走狗!——我是说那个仲裁人,没错,他对那些畜牲有求必应。他们叫他罗瑟夫·高阶布莱斯,恶毒小人!”
“铁玉们,”德克说,“加恩和盖瑟。他们说什么了吗?”
“加恩托尼没有。他半个字都没说,他只是在死斗场的角落站得笔直。其他人都在到处乱跑、乱叫、乱喊,以卡瓦娜人的方式发泄。站在场地里的除了加恩之外没有别人,可他还是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好像以为决斗会随时开始一样。至于盖西,他非常生气。起先,看到你没来,他还编了些你生病之类的笑话,接着他突然冷酷起来,沉默了一阵子,和加恩一样安静。我觉得他心里在发火,他开始跟布瑞坦·布莱斯、仲裁人还有另一个叫凯尔的决斗对象争论。布莱斯们全在那儿,没准是想做见证吧。我从不知道我们在拉特恩城还有这么多邻居,真的,哦,理论上我是知道的,可眼看着他们一起出现感觉不一样,两个夏恩埃吉也来了,不过那赤钢诗人没来。全城居民只少了三个,就你们俩和他。这说不定就是一场城市会议呢,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正式。”他笑出了声。
“你清楚现在的状况吗?”德克问。
“别担心,”鲁阿克说,“你们俩能躲过他们再搭上飞船的,没错。他们找不到你们,他们有一整个行星要找呢!我想那些布莱斯连找都不会找。真的,他们给你取了个名字叫‘伪人’。布瑞坦·布莱斯提出要求,他的搭档则提起那些老旧传统,其他布莱斯纷纷附和,然后仲裁人说好啊,说什么你没有来决斗,你就根本不是人,所以他们会猎捕你,你只是头要宰的野兽,谁见到都能下手。”
“伪人。”德克空洞地说。真奇怪,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对布瑞坦.布莱斯那伙人来说,你是伪人。但我想盖西会努力地来找你。他可不会像狩猎野兽那样狩猎你,他发誓说你会决斗,先跟布瑞坦·布莱斯决斗,然后跟他决斗,也或许先跟他决斗。”
“维卡瑞呢?”德克问。
“我告诉你了,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有。”
格温起身下床。“你只提到了有关德克的事,”她对鲁阿克说,“我呢?”
“你?”鲁阿克苍白的双眼眨动了几下,“布莱斯说你也是伪人,可盖西不同意。他口气强硬地说谁敢碰你,他就跟谁决斗。罗瑟夫.高阶布莱斯扯了一通废话,想把你和德克都叫成伪人,可盖西非常生气。我知道卡瓦娜的决斗者是可以挑战判决不公的仲裁人的,虽然他们还是得服从仲裁人的判断。真的,现在所以说,可爱的格温,你还是受到保护的贝瑟恩,如果他们抓住你,只会把你带回去,让你接受惩罚。不过惩罚你的将是铁玉。真的,他们没怎么说你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在说德克。你只是个女人,对吧?”
格温什么都没说。
“我们这几天会再呼叫你的。”德克说。
“德克,我们得定好时间。我可不要一直待在这堆灰尘里。”鲁阿克为自己这话又一次吃吃轻笑。
“那就三天后,还是在黄昏。我们得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乘上船。我认为到时候加恩和盖瑟会在太空机场等着抓我们的。”
鲁阿克点点头,“我考虑考虑。”
“你能弄点武器来吗?”格温突然问。
“武器?”奇姆迪斯人怪叫一声,“真的,格温,卡瓦娜人的思维渗进你骨子里了。我是个奇姆迪斯人,我怎么可能了解激光枪以及诸如此类的暴力玩意儿?不过我可以试试,为了你,为了我的朋友德克:我们下次通话时再谈吧,现在我得走了。”
他的面容隐去,德克关掉了显示墙,这才转身看向格温,“你想跟他们战斗?这么做明智吗?”
“我不知道。”她缓步走向门边,转过身,又走回来?接着,她停下脚步——这屋子实在太小,根本没法畅快地踱步。
“挑战城之声!”德克忽然灵机一动,“挑战城有枪械店吗?可以购买激光枪或其他武器的地方?”
“我遗憾地告知您,后伊莫瑞尔的法律严禁私人携带武器。”
“运动用武器呢?”德克提示,“用作狩猎和打靶练习的那些?”
“我遗憾地告知您,后伊莫瑞尔的法律严禁一切血腥运动和纯粹以暴力为基准的竞技项目。如果您来自推崇此类行为的文明,我在此保证,这段话并无冒犯您母星的意思。此类消遣活动可以在沃罗恩星的其他地方找到。”
“忘了它吧,”格温说,“反正这是个馊主意。”
德克的双手按上她的双肩。“我们不需要武器,”他微笑着说,“不过我得承认,也许带着武器会让我感觉好一点。虽然就算有用得上的时候,我多半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我会用。”她说。她的眼睛里——那双宽阔的绿眼里——有种德克从没见过的坚定。在那古怪的一秒钟,他想起了盖瑟·加纳塞克和他那轻蔑的冰蓝色眼眸。
“你会用?”他说。
她不耐烦地晃晃身体,耸耸肩,把他的双手从她的肩膀抖落。接着她转身从他身边走开。“在野外,阿尔金和我会用一些射弹类枪械。这是为了追踪某只野兽、研究它的迁徙模式而射出追迹针、催眠镖,还有些指甲盖大小的植入式传感器,传感器能让你了解这个生命体的一切——它如何狩猎,吃些什么,交配习惯,不同生命周期的大脑构造等。有了足够的线索,你就能描绘出整个生态体系。要完成研究,首先你得安插探子,得用催眠镖稳住这些生物。我已经开过几千次枪了。我枪法很准。我只希望可以专心地射击,别被拖后腿。”
“不一样的,”德克说,“用这种武器协助研究,跟用激光枪射击人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两样都没试过,可我不觉得这两者有可比性。”
格温斜倚房门,朝几米外的他投去不快的目光,“你觉得我杀不了人?”
“对。”
她笑了,“德克,我不是你在阿瓦隆认识的小女孩了。我在卡瓦娜高原住了好几年,那段时光并不好过。我忍受了其他女人的轻蔑,我听盖瑟·加纳塞克说了一千遍银玉誓约的义务,我不知多少次被其他卡瓦娜人叫做伪人和贝瑟恩婊子,有几次我甚至不由自主地答了话。”她摇摇头。在紧箍前额的宽大发带下,她的双眼如同绿色坚石。就像玉石。德克毫无意义地联想到了她仍然戴着的臂环上的玉石。
“你生气了,”他说,“你很容易生气,可我了解你,亲爱的,你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
“从前是这样,我努力维持着这样。可这段岁月实在太久了,德克,太久太久,现在这些全是伪装出来的,而加恩·维卡瑞是其中唯一美好的部分。我把这番话告诉过阿尔金,他了解我的感受。我有几次很接近……就差那么该死的一点……特别是,从某种奇怪的角度来说,盖瑟也是我和加恩的一部分,瞧,你所关心的人伤你会更深——某个你几乎已经爱上的人,要不是因为……”
她停了口,交叠的双臂紧抱着胸口,眉头皱紧。她停了口,肯定是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二德克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表情。
“也许你是对的,”片刻之后,她松开双臂.“也许我确实杀不了人。可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一而且现在,德克,我真的很想有把枪。”她的浅笑中全无欢欣,“当然,在卡瓦娜高原,他们不允许我配备武器。贝瑟恩携带武器做什么?她的誓主和誓主的特恩会保护她的。而且拿枪的女人说不定会误伤自己。加恩……好吧,加恩一直在为改变很多事而奋斗。也是由于他的努力,所以我来到这里。大多数女人接受银玉誓约之后就没离开过邦国安全的石窟。对他所有的付出,我都心怀敬意,虽然加恩并不理解。毕竟,他是个高阶者,他还会为其他事情战斗,而无论我跟他说什么,盖瑟都会说上一通反话。有时我说的加恩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比如让我佩戴武器外出之类的,他会轻描淡写地说‘不重要’。我跟他谈过一次,而他指出我这么干等于违反了整个携武习俗,这是那决斗法典重要无比的核心。话倒没错。可——德克,你知道,我理解你昨晚对阿尔金说的那些话,你说即使你没觉得自己应当遵守法典,也一心想要面对布瑞坦。有时候,我跟你感受相同。”
房间的灯光短暂地闪烁了一阵,暗淡下去,很快又恢复亮度。“怎么了?”德克说着,抬起头。
“住户们无须惊慌,”挑战城之声用不紧不慢的低沉声音说.“影响您们楼层的暂时性动力故障已被修复。”
“动力故障!”德克脑海中闪现出一幕景象,一幕死寂的挑战城的景象——密不透风,没有窗户,包罗万物,独缺动力。他不喜欢这个念头,“怎么回事?”’
“请不要惊慌。”挑战城之声重复道,可头顶的照明面板没给它留面子。灯光彻底熄灭,片刻间,格温和德克满心惊恐地伫立在黑暗中。
“我想我们最好离开。”照明恢复后,格温说。她转身拉开墙上面板的滑门,取出两人的包裹。德克过去帮她。
“请不要恐慌,”挑战城之声继续保证,“为了各位的安全,我敦促你们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状况已得到控制。挑战城有许多内置安全措施,所有重要系统也都有备份。”
他们装好行李。格温走向房门:“你现在启用的是次级动力吗?”她问道。
“第1层到第50层,第25l层到第300层,第351层到第451层以及第501到第550层正启用次级动力,”挑战城之声承认,“您们没有理由惊慌。机械技师正在抓紧维修主动力源,而就算次级动力故障这种极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发生,我们也还有其他备用系统。”
“我不明白,”德克说,“这是为什么?动力故障的原因何在?”
“请不要惊慌。”挑战城之声机械地保证。
“德克,”格温冷静地说,“我们还是走吧。”她右手拎着一只提包,左肩上挂着传感背包。德克拿起另外两只提包,跟随她走进钴蓝色的走廊。他们匆忙走向电梯。格温稍快两步,地毯吞没了他们的脚步声。
“在这场小小的意外发生期间,和那些留在安全的房间里的住户相比,恐慌者更容易伤害自己。”挑战城之声斥责道。
“告诉我们状况,我们或许会考虑一下。”德克说。他们没有停下,也没有放慢脚步。
“紧急管制条例开始实行,”挑战城之声声明,“已派遣守卫机械人引导诸位返回公寓。这是为了保护你们。重复一遍,已派遣守卫机械人引导诸位返回公寓。后伊莫瑞尔规章严禁……”话声突然模糊不清,那低沉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吱吱尖叫,时而化为抓挠他们耳膜的刺耳哀鸣。
最后,声音戛然而止,留下令人战栗的沉默。
灯光也熄灭了。
德克停步片刻,又往浓稠的黑暗中踏前两步,撞到了格温身上。“怎么回事?”他说,“抱歉。”
“安静。”格温低声道。她开始读秒。读到第十三声时,悬挂在走廊交叉处的那些照明球体再度发亮。可那蓝色光辉黯淡而微弱,仅够勉强视物。
“来吧。”格温说。她又开始前进,这次步伐变慢了,她就着昏暗的蓝色光芒小心地踏步前进。电梯已经不远。
等墙壁再次发话时,传来的已不再是挑战城之声。
“这真是座大城市,”那声音说,“可它还没大到能藏住你,提拉里恩。我在伊莫瑞尔地下室的最底部等你,地下52层。城市现在是我的了。你赶快来,否则你身边的动力会全部中断,而我和我的特恩会在黑暗中狩猎你们。
德克认出了发话人。他不可能搞错。在沃罗恩星,或是其他任何地方,要模仿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那扭曲粗哑的嗓音都不是件容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