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们站在阴影笼罩的走廊里,仿佛瘫痪了一般。格温是个模糊的蓝色剪影,双眼如同黑色凹坑。她的嘴角一阵痉挛,这让德克惊恐地想起了布瑞坦抽搐的脸。“他们找到我们了。”她说。
“是啊。”德克说。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唯恐布瑞坦·布莱斯——那个取代了挑战城之声的人——会听见他们的话。德克有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身边到处都有嘴巴和耳朵,或许还有眼睛,这些东西全都隐藏在盖着毛毯的墙壁背后。
“怎么会呢?”格温说,“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们才对一这不可能啊。”
“可他们确实找到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去会会他们行吗?地下52层里有什么?”
格温皱起眉头,“我不知道。挑战城可不是我的家。不过我知道地下那几层不是居住区。”
“机器?”德克提示说,“动力系统?维生设备?”
“电脑。”格温空洞地低语补充道。
德克放下手里的提包:这时候还顾虑衣服和随身物品什么的就太蠢了。“他们干掉了挑战城之声。”他说。
“也许吧,如果它能被干掉的话。我还以为它是一整套计算机网络,分散在塔城各处呢。谁知道呢?或许它仅仅是一台大个儿电脑而已。”
“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找到了这座城市的主脑,或者说神经中枢什么的。墙壁不会再给我们友好的建议了,而且布瑞坦或许现在正在盯着我们。”
“不对。”格温说。
“怎么不对?挑战城之声能做到这些。”
“是啊,也许吧,但我不觉得挑战城之声的传感设备包括可视传感器。我是说,它不需要这些东西。它拥有许多感应功能,人类没有的感应功能。再说了,挑战城之声是一台超级电脑,能够同时处理数以十亿计的信息。布瑞坦可做不到。人类都做不到。他大概看不懂那些输入设备,你我也一样,只有挑战城之声本身才懂得。所以,就算布瑞坦能接收到挑战城之声搜集的全部资料,对他来说,其中的绝大部分也都跟天书似的,或者因为消息太多太频繁而派不上用场。也许训练有素的电子控制学家能看出点门道来,可布瑞坦做不到,除非他知道某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他知道怎么找到我们,”德克说,“而且他知道挑战城的大脑在哪儿,还有让它短路的方法。”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格温回答,“可要找到挑战城之声并不难。它一定在最底层,德克!他是猜到的!卡瓦娜人都把邦国建造在岩石深处,最底层永远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他们把女人和邦国的财宝都放在那儿。”
德克沉思片刻,“对。他不可能知道我们的确切位置,否则何必让我们去地下,又何必威胁要猎捕我们?这是虚张声势。”
格温点点头。
“可如果他待在电脑中心,”德克道,“我们就得小心了。也许他最终能找到我们。”
“肯定还有几台电脑运转正常。”格温说着,瞥了瞥几米开外发出黯淡蓝光的球体,“这城市多多少少还活着。”
“他能询问挑战城之声我们的位置吗?如果他让它复活的话?”
“也许吧,可它为什么要告诉他?我觉得它不会。我们是合法住户,手无寸铁,而他是个危险的入侵者,他违反了每一条后伊奠瑞尔规章。”
“他?是他们吧,凯尔和他在一起。或许还有其他人。”
“那就是一群入侵者。”
“肯定不会超过——多少?二十个?十个?他们接管了一座大城市……”
“后伊莫瑞尔是个彻底的非暴力世界,德克,而且沃罗恩是颗节庆星球。我很怀疑挑战城里有多少防卫措施。所谓的守卫机械人……”
德克突然四下张望起来,“是啊,守卫机械人们。挑战城之声提到过它们。他派了其中一位来找我们。”他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某种又大又可怕的东两驶入视野。可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阴影、钴球和无声的蓝色光芒。
“我们不该傻站在这儿。”格温说。她不再低声细气。他也一样。两人都意识到,假使布瑞坦·布莱斯和他的同伴能听清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那就有一打方法能确定他们的方位。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就彻底没希望了,耳语纯粹是徒劳无功的行为。“飞车离这儿只有两层楼远。”她说。
“或许那些布莱斯离这儿也只有两层楼远,”德克回答,“就算他们不在那儿,我们也不该使用飞车。他们肯定知道我们有飞车,料到我们会跑去找飞车。或许这就是布瑞坦发话的原因,为了把我们赶到天上,让我们成为唾手可得的猎物。他的邦国弟兄或许就等在外面,准备用激光击落我们。”他停口思索起来,“可我们也不该待在这儿。”
“不该待在我们的公寓附近,”她说,“挑战城之声知道我们在哪儿,而布瑞坦·布莱斯也许有办法查出来。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留在城里。”
“那我们躲起来吧。”德克说。
“躲在哪儿?”格温耸耸肩。
“随便哪里。布瑞坦·布莱斯说过,这是座大城市。”
格温飞快地俯下身,仔细检查行李,丢弃了那些累赘的衣服,只留下野外补给包和感应背包。德克穿上鲁阿克给的那件厚重大衣,丢掉了其余一切。他们走向外部环道:格温一心想尽快远离公寓,而两人都不愿冒险使用电梯。
宽敞的林荫道上方,洁白的灯光依旧明亮,而自动滑道也发出均匀的嗡呜声:这条螺旋状道路似乎拥有独立动力源。“上还是下?”德克问。
格温似乎没听见:她在倾听别的什么。“安静。”她的嘴抽搐着。在自动滑道坚定的嗡鸣声中,德克听到了另一声响动,一个微弱不清、却绝不会听错的声音:那是一声嚎叫。
德克能肯定,声音来自他们身后的走廊。它犹如温暖的蓝色静谧中的一声冰冷喘息,而声音驻留的时间也长得超乎常理。模糊而遥远的啸叫声接踵而来。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格温和德克对望着彼此,伫立当场,侧耳倾听。嚎叫声再度传来,这次更为响亮,也更加清晰,还略带少许回音。这是愤怒的嘶吼,冗长而高亢。
“布莱斯猎犬。”格温用冷静得异乎寻常的语气说。
德克想起了自己在拉特恩城街道穿行时碰到的那头畜牲——那头朝他狂吠、马儿般大小的狗,那只狗长着无毛的老鼠脸和红色的小眼睛。他忧心忡忡地望向身后的走廊,可钴蓝色阴影中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向下,”格温说,“而且得快。”
她用不着说服德克。他们匆忙走向中央地带,穿过寂静林荫道的宽阔路面,走上速度最慢的第一条下行自动滑道。接着,他们在输送带之间跳跃,直到踏上速度最快的下行滑道。格温取下补给包,仔细翻找,德克站在高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观察着掠过的楼层编号。编号位于挑战城内部回廊的人口——那些暗如黄昏的无底洞——以均匀的间距持续闪过。
经过490层楼的时候,格温站起身来,右手握着一根粗如手掌的蓝黑色金属棒。“脱衣服。”她说。
“什么?”
“脱衣服。”她重复了一遍。她看到德克动也不动地盯着她,便不耐烦地摇摇头,用棒头敲敲他的胸口。“这是除味剂,”她告诉他,“我和阿尔金在野外工作时会用它。喷在身上,它会消除体味,效果大约维持四个钟头。希望这能让那些猎狗跟丢。”
德克点点头,开始除去衣物。等他全身一丝不挂,格温便让他岔开双腿,双臂举过头顶。她按下金属棒的一端,另一端便喷出一股细密的灰色雾气,它温柔的碰触令他裸露的肌肤微感刺痛。当她为他前前后后、从头到脚地喷洒时,他觉得挺冷,觉得自己傻里傻气而且格外脆弱。她单膝跪地,把他的衣服也里里外外喷洒了一通,唯独阿尔金给他的那件厚重大衣除外:她小心地把它放到一旁。待她完工后,德克穿好衣服——他的衣物干燥,沾满尘土——接着轮到格温褪去衣衫,让他为她喷洒。
“这大衣怎么办?”等她穿好衣服之后,他说。她给每件东西都除了味:感应背包,野外补给包,她的银玉臂环——只有阿尔金缀满补丁的大衣除外。德克用靴尖轻轻踢了踢它。
格温拿起大衣,掷过护栏,丢到飞快移动的一条上行滑道上。他们看着它向后退去,退到视野之外。“你不需要它,”等大衣不见了踪影,格温说,“或许它能领那群人走上错误的方向。他们肯定会沿环道跟过来。”
德克犹疑不定。“也许吧。”他瞥了眼内侧的墙壁。472层从眼前掠过,“我想我们应该下去,”他突然说,“远离环道。”
格温注视着他,面露疑惑。
“你说过,”他说,“不管我们身后跟着谁,都会沿环道追来,如果他们已经开始往下走了,我的大衣就不太可能骗得了他们。他们会眼看着它飘过,然后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同意。但这把戏毕竟值得一试。”
“假设他们跟着我们往下走了……”
“那样我们就有优势,”她插嘴道,“他们没法把一群猎犬赶上滑道,只能徒步前进。”
“那又如何?环道不安全,格温。你瞧,上面那个不可能是布瑞坦,他还在地下呢。多半也不是凯尔,对吧?”
“对,卡瓦娜人只和自己的特恩一同狩猎。他们不会分开。”
“这么说,下面有两个人在和动力系统玩游戏,还有至少一队人跟在我们身后。究竟有多少人在追踪我们呢?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
“叮能有好几个人。就算事实不是这样,我们也应该考虑最糟的状况,再做打算。如果城里还有其他布莱斯,如果他们联系上了,那我们头顶的那些人就会叫其余人封锁环道。”
她眯起双眼,“也许不会。狩猎队伍很少互相合作。每一对猎手都想亲手干掉猎物。见鬼,要是我有武器该多好!”
德克没理睬最后那句抱怨。“我们不该冒任何风险。”他说。正说话问,他们头顶明亮的灯光开始闪烁,光芒骤然消退,转为驻留不去的暗褐色影子,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滑道抽搐了几下,开始减缓速度。格温失足倒下。德克伸手抓住她,用双臂紧紧搂住。最慢的输送带首先停止,接着是旁边那根,最后是他们所在的那条快速下行滑道。
格温颤抖着抬起头,看着他,而德克把她抱得更紧,绝望地想从她温暖的身体里汲取能量。
在下方——德克发誓那声音来自他们下方,来自滑道原本前进的方向——有个尖锐的声音短暂地响起,而且离他们并不太远。
格温抽身退开。他们一言不发地在输送带之间移动,穿过阴影笼罩的空旷滑道,远离危险,再度踏上走廊。当两人离开朦胧灰影,步入蓝色光辉之时,他抬头瞥了眼编号:468层。脚步声再次被地毯吞没,他们开始奔跑,飞快地跑下第一条长廊,接着转弯,再转弯,有时向右,有时向左,随意选择着前进的方向。一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两人才停下脚步,倒在被暗蓝色球体照耀的地毯上。
“那叫声是什么?”等喘过气来,他开口问。
格温仍因奋力奔跑而气喘吁吁。他们跑了很长一段路。她努力平顺气息,在蓝光照耀下,沉默的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了潮湿的痕迹。“你以为那是什么?”最后她尖刻地说,“一个尖叫的伪人。”
德克张开嘴,尝到了咸味。他摸了摸自己脸颊湿润的地方,猜想自己哭了多久。“就是说,还有布莱斯。”他说。
“就在下面,”她说,“而且他们找到了牺牲品。见鬼,见鬼,见鬼!是我们带他们来的,都怪我们。我们怎么会这么蠢?加恩一直担心他们会在城里狩猎。”
“他们昨天就开始了,”德克说,“狩猎那些黑酿客果冻孩子。他们来这儿只是时间问题。别把所有的……”
她转脸望向他,满面怒容,双颊被条条泪水划得阡陌纵横。“什么?”她脱口而出,“你觉得我们没有责任?那是谁的责任?布瑞坦·布莱斯在跟踪你,德克。啊!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们可以去第十二个梦,去穆斯奎,去伊斯沃克。去那些空城。没人会因此而受伤。现在伊莫瑞尔人会——挑战城之声上次说还有多少住户?”
“不记得了,四百个吧。应该差不多。”他试图把手臂绕过她腰间,把她拉到身边,可她挣脱他的手,朝他怒目而视。
“这是我们的错,”她说.“我们得做点什么。”
“我们能做的只有保命而已,”他告诉她,“他们主要是在追捕我们,记得吗?我们没办法操心别人。”
格温凝视着他,脸上写满了——多半是轻蔑吧,德克想。那神情令他吃了一惊。
“我不敢相信你会说这种话,”她说,“你就不能替他人着想了吗?该死,德克,就算我们身处险境,但至少涂了除味剂。可伊莫瑞尔人什么都没有。没有武器,没人保护。他们是伪人,是猎物,仅此而已。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做什么?去自杀?是这样吗?你不让我今早去面对布瑞坦,去和他决斗,可现在——”
“没错!现在我们得做点什么。阿瓦隆那时的你可不会这么说,”她的语调逐渐升高,几近尖叫,“你变了。加恩不会……”
她停了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便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接着,她开始啜泣。德克静静地站着。
“那就是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容地说道,“加恩不会考虑自己,对吧?加恩会扮演英雄。”
格温重新凝望他,“你知道,他会的。”
他点点头,“他会。或许过去的我也会。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变了。就这样吧。”他感到厌倦和挫败,而且满心羞愧。他的思绪来回往复,周而复始。他们两人说的都没错:他们确实把布莱斯带到了挑战城,带到了数百位无辜受害者面前。格温说得对,这是他们的罪过;可他也是对的,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毫无用武之地。就算这是自私的想法,却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格温毫不掩饰地哭出了声。他再次朝她探出手去,而这次她允许他抱住她,抚慰她。可就在他抚摸她的黑色长发,并努力忍住自己的泪水时,他明白这没有用,这什么都改变不了。布莱斯们正在狩猎和杀戮——而他无力阻止。他几乎拯救不了他自己。他不是从前的德克,那个阿瓦隆的德克,不再是了;而在他臂弯的这个女人也不是简妮。他们只是两头无助的猎物。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没错。”他大声说。
格温看着他,而德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也拉着她一起起身。
“德克?”她说。
“我们可以做点什么。”他把她带向最近的公寓门前。门应手而开。德克走到床前的可视屏边。房间的灯光已全部关闭,唯一的照明是投射在敞开大门内的矩形淡蓝光影。格温站在门框中。心神不定,像一幅阴冷的黑暗人物画。
德克打开屏幕,心怀期待(他也没法子可想)。屏幕在他手掌下亮起,他的呼吸顺畅了些。他转身面向格温。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他。
“告诉我你住处的呼叫号码。”他说。
她懂了,缓缓地点头,跟他说了号码,而他一个接一个按下那些数字,开始等待。屏幕上悸动闪烁的呼叫信号照亮了房间,随后信号逐渐消融,光点重新组合为加恩·维卡瑞坚硬的下巴。
没人说话。格温走上前,站在德克身后,一只手放在他肩上。维卡瑞默然注视着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德克担心他会关掉屏幕,留下他们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
他没这么做。他对德克说:“你是邦国弟兄。我信任你。”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格温,“而我爱过你。”
“加恩。”她语速飞快,语调低柔,如同耳语,让德克怀疑维卡瑞能否听到她的话。接着她停口不语,转过身,迅速走出房间。
维卡瑞没有中止连线,“我明白了,你们在挑战城。为何呼叫我们,提拉里恩?你要我和我的特恩做什么吗?”
“我冒着很大风险呼叫你。”德克说,“我必须告诉你,布莱斯跟着我们也来到了挑战城。我不知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我们没想过自己会被跟踪。可他们确实来了。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破坏了城市的电脑,似乎还控制了全部动力——这儿有他们的狩猎队。他们就在走廊里。”
“我明白了。”维卡瑞说:某种神情——难以理解的古怪神情——掠过他的脸庞,“城里的住户?”
德克点点头,“你会来吗?”
维卡瑞微微一笑,其中全无欢欣。“你在向我求助,德克·提拉里恩?”他摇摇头,“不,我不该取笑你的,这不是你的要求,不是为你自己。我明白。是为了其他人,为了伊莫瑞尔人,是的,我和盖瑟会来。我们会带上信物,而我们先于那些猎手找到的人都会成为铁玉的科拉瑞尔。可这需要花时间,也许会用上很久。其问,许多人会死。昨天,在无星池中城,有个叫‘母亲’的生物突然死去,那些果冻孩子——你知道黑酿海世界的果冻孩子吧,提拉里恩?”
“是的。我很清楚。”
“他们从‘母亲’身体里跑出来,想另找一只母亲,却找不到。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居住在庞大的房东体内,而这种生物是他们星球的其他人从黑酿海世界带到沃罗恩,并被最后放弃的。你知道,果冻孩子和非信徒的黑酿客之间没有多少好感。所以昨天上百人——或许更多——跌跌撞撞地出来,在城市里乱跑,让城市突然焕发生机,他们却对周遭环境一无所知。他们大多已经很老迈了,在恐慌中,他们唤醒了死去的都市,让罗瑟夫·高阶布莱斯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他们。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保护了其中一些人,可因为时间关系,布莱斯们得到了大部分猎物。现在挑战城的情形也会是一样,没等我和我的特恩伸出援手,那些在走廊里游荡和奔跑的人就会遭到追捕和杀戮。你明白吗?”
德克点点头。
“呼叫我还不够,”维卡瑞说,“你自己也必须采取行动。布瑞坦·布莱斯·兰特莱想抓的是你,只有你。他甚至会允许你决斗。其他人把你当成伪人来猎捕,可就连他们也都将你看做最有价值的猎物。公开你的地址,提拉里恩,他们就会跟上来。对于附近的伊莫瑞尔人来说,时间很重要。”
“我明白,”德克说,“你想要格温和我……”
维卡瑞明显吓了一跳,“不,不算格温。”
“那就是我一个人了。你想要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不带任何武器?”
“你有一把武器,”维卡瑞说,“你偷走了它,令铁玉蒙羞。是否使用它是一项只有你才能做出的选择。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相信过你一次,现在我只是告知你情况而已。还有一件事,提拉里恩:不管你用它还是不用它,都不会给你我的关系带来任何改变。这次通话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你知道的,有些事我们非做不可。”
“你说过了。”德克回答。
“这是我第二次说这话,我希望你能记住。”维卡瑞皱起眉头,“现在我得走了。前往挑战城的航程很长,又长又冷。”
在德克想到如何作答前,屏幕就暗了下去。
格温就等在门外,斜倚着覆盖了毛毯的墙壁,脸庞深陷在双手中。见德克出门,她站直身体。“他们会来吗?”她问。
“是的。”
“抱歉我……回避了。我没法面对他。”
“没关系。”
“有关系。”
“没关系。”他用刺耳的语气重复道。他的胃隐隐作痛。他一直在强迫自己想象远方的尖叫声,“没关系。你之前就表现出了——你的感受。”
“是吗?”她哈哈大笑,“要是你了解我的感受,那你就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了,德克。”
“格温,我没有——不,听着,真的没关系。你说得对。我们得……加恩说我们有一把武器。”
她皱起眉头,“他这么说?他以为我带上了催眠镖枪?还是别的?”
“不,我想不是这些。他只说我们拥有武器——我们从铁玉那里偷来,令铁玉蒙羞的武器。”
她闭上双眼。“是什么?”她思考着,“当然……”她的双眼再度睁开,“飞车。它配备有激光加农炮。他指的肯定是这个。但它们没能源。我甚至不觉得它们接通过能源。这是我最常使用的飞车,而盖瑟把……”
“我明白。不过,你觉得我们能搞定那些激光炮,让它们正常工作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可加恩指的还能是什么?”
“布莱斯们也许已经找到那辆飞车了,”德克语气沉着,不紧不慢,“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躲藏——我们不能躲,他们最终会找到我们的。也许布瑞坦现在已经出发了——如果我跟拉特恩城的通讯在下面那儿有显示的话。我们马上掉头往飞车那边去。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原先是打算沿环道向下的话,一定不会料到这种变故。”
“飞车在我们头顶五十二层的地方,”格温指出,“怎么过去?如果布瑞坦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操控着动力系统,他肯定会关闭电梯。他已经让滑道停下了。”
“他知道我们在用滑道,”德克说,“至少知道我们在滑道上。是追踪我们的那些人告诉他的,他们保持着联系,格温,肯定是这样。那些输送带停下的时机太巧了点。不过这倒让事情方便了不少。”
“方便?怎么说?”
“方便我们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说,“方便让他们追踪我们,这样就可以拯救那些天杀的伊莫瑞尔人。这是加恩想要我们做的,不也是你想要我做的吗?”他语气尖锐。
格温的脸色有些发白。“哦,”她说,“是的。”
“你赢了。我们就去做吧。”
她面露沉思之色,“那电梯呢?要是它们还能用?”
“我们也不能相信电梯,”德克说,“能用也不行。布瑞坦也许会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关掉能源。”
“我没听说这里有什么楼梯,”她说,“就算有楼梯,没了挑战城之声,我们也绝对找不到它们。我们可以沿环道走上去,可……”
“至少有两个布莱斯狩猎队在环道上游荡。也许更多。这不行。”
“那怎么办?”
“还剩下什么?”他挤挤眉,“中轴。”
德克倾身向前,越过锻铁栏杆,看看头顶,又看看脚下,只觉头晕眼花。中轴的两端似乎绵延到无限远处。其实它全长只有两公里,这他很清楚,可和它相关的一切仍然给人以无限遥远的感觉。上浮的暖流让轻如羽毛的浮游器飘起,灰白的雾气填满了回音袅袅的中轴,而在周围排列成行的一层接一层的阳台全都毫无分别,给人以无尽循环的假象。
格温从感应背包里拿出某样东西,那是一台巴掌大小的银色金属仪器。她站在德克身边,靠着栏杆,把它轻轻掷进中轴里。两人眼看着它不断旋转,不断闪烁反光。它飘过这巨大圆柱体将近一半直径的距离,然后开始坠落——缓慢、轻柔,被上浮气流托举着坠落,仿佛一颗在人造阳光中起舞的金属尘埃。他们仿佛在阳台上看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直到它消失在下方的灰色深渊中。
“好吧,”等它彻底不见踪影之后,格温说,“重力网还开着。”
“是。布瑞坦不了解这座城市,不够了解。”德克再度抬头上望,“我们该出发了。谁先来?”
“你先吧。”她说。
德克打开阳台门,退向墙边。他不耐烦地拂开眼前一束乱发,耸耸肩,冲向前,等靴子碰到阳台边缘,他便用尽全力踢出去。
这一跃让他离开了阳台,向上升去,不断上升。在那疯狂的一刻,德克想要坠落,他的胃开始抽搐,可他随即看见也感受到了:这不是坠落,而是飞翔,是翱翔于天际的滋味。他大笑几声,突然头晕眼花,连忙把手伸到身前,又奋力挥向身后,像游水似的越游越快,越游越高。一排排空旷的阳台在身边掠过:一层、两层、五层。他迟早会开始下落,会以缓慢的曲形轨迹降入灰暗笼罩的远方,可他不会落到深处。中轴离另一边只有三十米远,一次轻轻的跳跃就能让他摆脱微弱的重力。
那曲折的墙壁逐渐接近,他从一根黑铁栏杆上借力跳起,荒谬地旋转身体,翻滚着上升,然后探出手,抓出了正上方那个阳台的支柱。爬进阳台没费什么工夫。现在他彻底越过了中轴,而且一举上升十一层楼。他微笑着,带着莫名的得意坐了下来,为第二次跳跃积聚力气,一面看着格温跟来。她飞行的姿势像一只优雅得难以置信的鸟儿,当她翱翔时,黑发在她身后泛动微光。她比他跳得高了两层。
等到达520层,德克已因为碰撞铁栏杆而留下了半打瘀伤,可他感觉很舒坦二第六次头晕目眩地跃过中轴,把自己拖进目的地的阳台,回到正常重力下时,他竟然有些不情愿。格温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她的感应背包和野外补给包都绑在肩胛骨之间的背上。她伸出一只手,帮他翻过栏杆。
他们并肩步人环绕中轴的宽敞走廊,笼罩在如今已颇为熟悉的蓝色光影中。
球体在两侧的走廊交会处闪耀着微光,而漫长笔直的通道自城市中心延伸而出,就像巨大车轮上的长钉。他们随便选了一条,快步朝城市外围走去。这段路程长得超乎德克的想象,他走过无数个外观相仿的路口(四十之后他没数下去),从许许多多只有编号不同的黑色房门前经过。他和格温都没说话。当他穿行于这片浑浊暗色中时,先前短暂体验到的那种惬意,那种无翼翱翔的愉悦,突如其来地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恐惧。他的双耳有种种幻音,令他疑虑重重:那是远方的嚎叫和追捕者轻松的脚步。他的眼睛把更远处的照明球体当成了某种陌生可怕之物,又觉得钴蓝角落黑暗笼罩处有形体伫立。可他们什么都没碰到,一次都没有:这只是一场心理战。
可布莱斯们确实在这里。在接近挑战城外围的地方,交叉的走道和外部环道交会之处,他们发现了一台低压轮胎载具:挑战城之声就是用它来运送客人的。车里空无一人,车身倾覆,一半躺在蓝色毛毯上,一半倒在环道的低温塑料光洁表面上。格温和德克来到车边,停下脚步,双目对视,彼此无言自明。他想起低压轮胎汽车没有可供乘客使用的控制装置,它们是由挑战城之声直接驱使的j这一台车侧面着地,纹丝不动,一只后轮附近的蓝色地毯显得潮湿发臭。
“走吧。”格温小声说,接着两人迈步穿过寂静的环道,一面祈祷来到这里的布莱斯们已走到听不见响动的远处。离起降台和飞车不远了,要是马上还到不了,那可真是残酷的讽刺。在德克听来,他们的脚步声在没有铺设地毯的林荫道表面以可怕的响度回荡,响到足够让整座塔城的人都听到,甚至包括远在几公里下方地底的布瑞坦·布莱斯。当走上横跨静止自动滑道的人行天桥时,他们开始飞奔。他不清楚是谁先开跑的,是格温还是他。前一秒他们还在肩并肩地行走,试图以尽可能小的噪音换取尽可能快的速度;下一秒,他们突然开始奔跑。
在没有地毯的走道的另一头,转过两个弯,是一道似乎不情愿地开启的宽敞大门。德克用他瘀伤累累的肩膀撞上了它,两者都抗议地呻吟连连,可门还是让步了,于是他们再次站到了挑战城520层楼的起降台上。
夜晚冰冷漆黑。沃罗恩星永无休止的狂风正列着伊莫瑞尔人的塔城哭诉,一颗明亮的星辰位于透出外域夜空的狭长矩形开口中,闪闪发光。起降台上同样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进门时,没有仟何灯光亮起。
可飞车还在,它就像活物那样蜷缩在黑暗中,就像一头和它外表相似的黑女妖,而且周围没有布莱斯看守。
他们走到车边。格温取下感应背包和野外补给包放进后车座。天梭也还放在那里。德克站在一旁,注视着她,身体瑟瑟发抖:鲁阿克的大衣没了,而今晚的空气格外寒冷。
格温碰了碰仪表板上的控制器,蝠鲼的引擎罩上便裂开了一道黑色缝隙,金属面板旋转开启,卡瓦娜机械的五脏六腑展现在他们眼前。她走向车前,开启了一盏位于引擎板底部的灯。德克看到,另一块面板上扣有一排金属工具。
格温站在一汪黄色的灯光中,研究起这复杂的机械构造来。德克走到她身边。
最后她摇摇头。“不行,”她用疲惫的语气说,“不行。”
“我们可以从重力网格里取得动力。”德克提议,“你有工具。”他指了指。
“我的知识不够多,”她说,“只有一点点。我本以为自己能……你知道的,可我不能。这不只是动力的问题,我甚至没找到车翼激光炮的接通线路。对我们来说,它们恐怕只有装饰作用。”她看着德克,“我想你应该也不会。”
“我不会。”他说。
她点点头,“那我们就没有武器了。”
德克站起身,目光越过蝠鲼飞车,望向沃罗恩星空旷的天际,“我们可以飞出去.”
格温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两块引擎板,把它们按下,合拢,黑女妖恢复了完整的身体和凶恶的气势。她干巴巴地说:“不行。记住你说过的话。布莱斯们会在外面等二他们的飞车武装齐全。我们没有机会,没有的。”她绕过德克,坐进车里。
片刻之后,他也上了车。他在车座上扭转身体,面朝那颗冰冷夜空中的孤独星辰,感到异常疲倦。他清楚这疲倦不仅仅来自于身体,自从来到挑战城,他的情感就像泼洒在沙滩上的海浪那样冲刷着他的身体,波涛翻涌,接连不断,可突然问,似乎整个海洋都消失不见。海浪也没剩下一星半点。
“你先前在走廊里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他用反省的语气说,眼睛没有对上格温的视线。
“对什么?”她问道。
“关于我变得自私的那些话。有关……你知道……关于我当不了大英雄的那些话。”
“大英雄?”
“就像加恩那样的英雄。我做不了。可在阿瓦隆的时候,我喜欢做这种梦。我坚持某些原则。现在我几乎记不起那些原则究竟是些什么了。除了你,简妮。我还记得你。这就是为什么……哦,你明白,过去七年间,我做过很多事,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仍旧是阿瓦隆的我不可能去做的,愤世嫉俗的事,自私的事。可直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害死过任何人。”
“别自嘲了,德克,”她的语气也满是倦意,“挺无聊的。”
“我想做点什么,”德克说,“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只是……你知道的,你说得对。”
“我们除了逃跑和死掉,什么都做不了。我们没有武器。”
德克苦涩地笑了,“所以我们就等着加恩和盖瑟来拯救我们,然后……我们的重聚真是短得可怜,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而是倾身向前,脑袋枕在放在仪表面板的前臂上。德克瞥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城外。单薄的衣物仍然令他寒冷,可不知为何,这似乎不再重要了?
他们静静地坐在蝠鲼飞车里。
最后,德克转过身,一只手放在格温的肩膀上。“武器,”他用莫名愉悦的语气说,“加恩说过我们有武器。”
“我们有飞车的激光炮,”格温说,“可——”
“不,”德克说着,突然露齿而笑,“不,不,不!”
“他说的还能是什么?”
德克伸出手,开启了飞车的浮游引擎,灰色的钢铁女妖陡然萌现生机,微微地飘离地面。“飞车,”他说,“这辆飞车本身。”
“外面的布莱斯也有飞车,”她说,“武装的飞车。”
“是啊,”德克说,“可加恩指的不是外面的布莱斯,而是城里的狩猎队,是那些在环道上游荡、大肆杀戮的家伙们!”
理解的神情犹如阳光,在她脸上绽放。她咧嘴笑了,“没错。”她恶狠狠地说,接着伸手按向仪表盘,金属蝠鲼车咆哮连连,明亮的白色光柱自引擎盖下四散而出,立即驱散了黑暗。
当飞车飘浮到离地半米高时,德克从车翼处跃下,走向遍体鳞伤的大门,用他同样伤痕累累的肩膀撞松了另一块门板,使门口足够飞车通行。然后,格温把飞车开了过来,而他也爬回车里。
过了一会儿,他们已进入环道,飘浮在林荫道上。车头灯的明亮光束扫过早已废弃的商铺和寂静的滑道,沿着这条环绕高耸入云的挑战塔城、最终抵达地面的道路前进。
“要知道,”两人出发后,格温说,“我们走的是上行滑道。要往下,应该待在道路另一边才对。”她指了指。
“毫无疑问,这是后伊莫瑞尔规章所严禁的事,”德克笑了,“可我想,现在挑战城之声是不会介意的。”
格温回以一个鬼脸,她又碰了碰仪表盘,让他们身下的蝠鲼车向前方疾驰而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各怀心思,任飞车在灰色阴霾中穿行,速度越来越快。格温脸色苍白,双唇紧闭,驾驶着飞车,德克坐在她身边,一道道走廊飞快闪过,他懒懒地注视起那些楼层编号来。
早在看见布莱斯们之前,他们就听到了声音——仍是那种嚎叫,那种在德克听来不似任何犬科生物的尖声狂吠。那声音因为沿环道不断回荡更显疯狂。德克刚听见犬吠,就伸出手去,关闭了飞车的灯光。
格温看着他,满脸疑惑。
“我们没弄出什么噪音,”他说,“他们别想从这阵嚎叫和自己的叫声里听出我们的声音。可他们会发现身后照来的灯光。对吧?”
“对。”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专心驾驶飞车。德克就着车内仅剩的灰白灯光注视着她。她的双眼又变成了玉石,光洁锃亮,眼神如盖瑟·加纳塞克的盛怒神情。
她终于得到了武器,而卡瓦娜猎手就在前方。
在497层附近,他们通过了一片洒满碎布的区域,碎布屑随着他们的到来而漫天飞扬。其中一块碎布——比其他碎屑都大——没被吹离多远,依旧躺在林荫道中央。那是一件打满补丁的棕色大衣,已然被撕成了碎片。
前方,嚎叫声愈加响亮。
笑意短暂地划过格温的双唇。德克看到这笑容,忆起了阿瓦隆那位温柔的简妮。
接着他们看到了身影,那是阴暗环道上矮小的黑色形体——随着蝠鲼车直飞而去,他们便迅速膨胀,化为人类和狗的形体一五只巨犬正沿林荫道大步奔跑,紧随在比它们更大的第六只狗身后这六只狗被两根粗重的黑色链条拴在一起。链条一端有两个男人,他们在狗群后蹒跚前行.任凭那庞大的领头犬引路。
身影接近!接近得好快!
猎犬们首先听到了飞车声领头犬挣扎欲逃,将一根链条从猎人手里抽出。三只摆脱了束缚的猎犬转头过来,咆哮连连,而第四只在环道上转向,朝飞快下降的飞车跃去。两位猎手大惑不解。其中一个在领头犬调转方向时被铁链缠住了脚。另一个人两手空空,此时正伸手去拿腰间的某件东西。
格温打开灯。在这几近漆黑的环境里,蝠鲼车的“目光”足以炫花对方的双眼。
飞车猛地撞上了他们。
接下来的景象深深刻人了德克的脑海——驻留不去的嚎叫声骤然转为痛苦的尖叫——冲击力令蝠鲼车颤抖起来。凶狠的红眼、那老鼠似的脸和滴落涎水的黄牙在极近处闪现,接着又一次撞击,一下颤抖,一次尖叫。令人厌恶的血肉碎裂声接踵而来,一次,两次,三次。一声惊呼,一声极似人类的惊呼,接着车头灯照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他们相撞前的时间,仿佛漫长得足有一个钟头。他是个大块头——德克没见过他——穿着厚厚的长裤和似乎随着他们的接近而即时变化色彩的变色面料夹克。他双手高举,挡在眼前,一只手握着一把无用的决斗用激光枪,德克能看到他袖管下的金属光泽。白发垂落在他肩头。
接着,在漫长如永恒的静止瞬间之后,他突然不见了。蝠鲼车又颤抖了一下。德克的身体也随之颤抖:
前方是空旷的灰影,漫长曲折的林荫道。
身后——德克转身回望——有只猎犬仍在追逐着他们,两条铁链在飞奔的猎犬身后发出“噔、噔”的噪音。可就在他张望时,它也越变越小。远处,黑色的躯体散落在冰冷的塑料路面上。他刚开始计算躯体的数量,它们就消失不见了。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光芒在他们头顶飞掠而过。
很快,又只剩下他和格温两个,除了飞车殷勤的连绵低语之外,再无响动,她的神情格外平静,双手没有一丝颤抖二他可不是。“我想我们杀了他。”他说。
“是啊,”她回答,“我们杀了他。还杀了几条猎犬。”她沉默半晌,接着又说,“我还记得,他叫特莱安·布莱斯什么的。”
两人都没说话。格温再次关闭了车灯。
“你在做什么?”德克说。
“前面还有呢,”她说,“别忘了我们听到的尖叫。”
“是啊,”他沉思片刻,“可我们的车还受得了那样的冲击吗?”
她浅浅一笑。“啊,”她说,“卡瓦娜决斗法典规定了几种空战方式。常有人选择飞车作为决斗武器。它们很结实,是以尽可能承受激光攻击为标准建造的。它们的装甲——还要我继续说吗?”
“不用了。”他顿了顿,“格温。”
“怎么?”
“别再杀人了。”
她瞥了他一眼。“他们在狩猎伊莫瑞尔人,”她说,“还有不幸留在挑战城里的随便什么人。他们正开开心心地猎捕我们。”
“可是,”他说,“我们引开他们,替其他人争取些时间就好。加恩很快就到。没有杀人的必要。”
她叹口气,双手动了几下,减缓了车速。“德克,”她刚开始说,就有些东西映入了眼帘,她匆忙拉下刹车。飞车悬浮在空中,向前缓缓滑行。“看啊,”她说,“看那儿。”她指了指。
灯光异常昏暗,以致无法看得分明,最后他们接近了些,才发现——那是某种生物的尸体,或者说尸体残留的部分。它静躺在环道中央的血泊之中。肉块散落在周围。还有塑料路面上的干燥黑血。
“这肯定是我们先前听到的受害者。”格温用不经意的语气解释道,“要知道,猎手不会吃掉他们的猎物。虽然他们宣称伪人不是人类,只是某种半智慧动物,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可即便对他们来说,也无法容忍食人行径,所以他们是不敢这么干的。就算在古老的年代,在黑暗纪元的卡瓦娜,邦国猎手也从不食用被他们捕获的伪人的血肉。他们会把尸体留下,留给诸神,留给食腐蛾,留给砂甲虫——当然是在嘉奖猎犬,让它们品尝之后。不过猎人们会取走战利品。我是说,脑袋。看到那边的躯干了没?告诉我头去哪儿了。”
德克几欲作呕。
“还有皮肤,”格温续道,“他们会带剥皮刀。或者说过去会带。别忘了,几个世代以前,卡瓦娜就禁止狩猎伪人,连布莱斯的高阶议会也立法反对这种行为。猎手们只能暗中杀戮。他们必须藏起战利品,不让猎手以外的人看见。哦,这么说吧,加恩认为布莱斯们想留在沃罗恩,留得越久越好。他跟我提起,说这些人打算放弃布莱斯的身份,从母星的邦国带来他们的贝瑟恩,在这里组建新邦国,恢复所有的古老传统,所有已死和濒死的陋习。这能持续一段u时间,一年、两年、十年,或者直到托贝层云护盾无法维持温暖为止。他们会叫自己洛瑞玛尔·高阶拉特恩什么的,从此不再有约束。”
“简直太疯狂了!”
“也许吧。可他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要是加恩托尼和盖瑟明天就离开,一切就都完了。铁玉的存在对他们是种威慑。他们担心若是他们和其他布莱斯守旧派大规模迁移到这里,那铁玉中的激进派就会有样学样。这么一来,他们就没了狩猎的对象,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就得面对濒死星球上短暂艰难的一生,甚至连他们渴望的消遣——崇高狩猎的愉悦都得不到。这可不行。”她耸耸肩,“尽管如此,拉特恩城还是有战利品陈列室存在。洛瑞玛尔常夸耀自己猎获了五颗伪人头颅,据说他还收藏了两件伪人皮夹克——当然,他从不敢穿出门。加恩会杀了他的。”
她重新启动引擎,驶向前方,飞车也再次开始加速。
“好了,”她说,“你还想要我转向避开吗?在你了解他们的本性之后?”
他没有回答。
片刻后,那种噪声——那种拖得长长的嚎叫和叫嚣——再次于下方响起,在那条空旷的环道上不断回荡。他们经过了另一辆倾覆的汽车,它柔软的大轮胎破裂干瘪,格温不得不转弯绕行。又过了几秒钟,一大块毫无生气的黑色金属挡住了去路。那是个庞大的机械人,紧绷的四臂高举过头,摆出怪异的姿势,却一动不动。它躯干的上半部分是个镶有玻璃双眼的黑色圆柱体,下半部分是个配备了轮胎、飞车般大小的底座。“守卫机械人。”当两人从这具无声的机械死尸边绕过时,格温说。德克发现它的四只机械掌被全数扯下,身上也满是激光枪打出的窟窿。
“它是不是跟他们搏斗过?”他问。
“也许吧,”她回答,“这意味着挑战城之声还活着,还控制着些许机能。也许这就是我们没再听到布瑞坦·布莱斯说话的原因。没准他们在下边惹出了麻烦呢。挑战城之声会自发聚集守卫机械人来保护城市的维生机能。”她耸耸肩,“可这没用。伊莫瑞尔人不容忍暴力。守卫机械人只是种约束手段。它们只会射出催眠镖,或许底座有些铁格还能散发催泪瓦斯.但最终的赢家会是布莱斯。肯定。”
在两人身后,机械守卫消失无踪,环道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前方的噪声愈加响亮。
这次当格温发起突然袭击、开启车灯的时候,德克一言不发,尖叫声和撞击声接踵而至。她撞倒了两个布莱斯猎手,尽管稍后她说自己不太确定第二个人有没有死去——他被车身侧面撞中,身体朝一边飞旋,砸在他的一头猎犬身上。
德克也实在说不出话来。因为当那人摇摇晃晃,身体翻滚着从右侧车翼落下时,手里握着的某样东西穿过空气,撞上了某座商铺的窗户,在玻璃上留下淋漓鲜血,最后滑落在地板上。德克估计,此人之前握住的,必然是头皮。
螺旋路面沿挑战塔城不断回旋,缓慢而稳定地下降。从388层——也就是他们遭遇第二支布莱斯狩猎队的位置——降到第一层,花去的时间超出德克预料。这是一段在灰暗寂静中的长途飞行。
他们没再遇到其他人,没有卡瓦娜人,也没有伊莫瑞尔人。
在120层的位置,一名守卫机械人挡在路上,它每一只暗淡无光的眼睛都转向他们,用挑战城之声的声音——这声音依旧平和友好——命令他们停下。可格温并未减速。当她接近时,守卫机械人让出了道来,没有射出飞镖,也没有放射瓦斯。它的命令声在环道中回响,朝两人追逐而来。
在57层的位置,他们头顶的昏暗灯光闪动了几下,继而便熄灭了。有一瞬间,他们在全然的黑暗中飞行。接着格温开启了车头灯,稍稍减缓车速。两人都没说话,可德克想起了布瑞坦·布莱斯,不由得担心照明灯到底是出了故障,还是被人为关闭了。大概是后者,他猜想,楼上的幸存者终于和下方的邦国弟兄通了话。
环道在第一层的林荫商业步行环街处到达终点。他们能看到的东西不多:车灯光束扫过之处,有形体从周遭的树海中骤然跃出。林荫道中央似乎是某种树木。德克瞥见它庞大粗糙的树干,真是道名副其实的木墙。他们听到头顶树叶的瑟瑟响声。道路沿巨树回旋,再重新交会。格温便也沿着这巨大的圆环,向前驶去。
在巨树的另一边,一道宽阔的门廊在夜色中浮现。风吹拂在德克脸上,这是树叶沙沙作响的原因。当他们在圆环上行驶,朝门廊前进时,德克极目远眺。门廊彼端,一条细长的白色道路朝城外延伸而去。
有辆飞车正在道路上低飞,朝着城市前进。朝着他们前进。德克只瞥了它一眼。它是黑色的——尽管在星光贫瘠的外域夜空下,一切都是黑色的——泛动着金属光泽,像是某种他不认识的卡瓦娜畸形野兽。
这并非铁玉的飞车,这点他可以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