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蒙斯特准备上床时，丽丝正准备要出门。她换上新买的红色套装。他暗想没有之前那套好看，不过没有当她的面说出口。
「昨晚过得如何?」
「别提了。」他说。
「可怜的宝贝。」她草草拥抱他，亲吻他的脸颊。「别等我回来，我下班后要去小酌。」
「玩得开心点。」他说，不过她已经出门了。
蒙斯特换上睡衣。他不觉得很困，于是决定躺上沙发看看电视，直到想要上床睡觉。没什么好节目，只有晨间新闻，他将就看着。
「地铁大火导致十二人死亡。」面无表情的新闻播报员说道。「镜头交还给你，布莱德。」
「发生这种惨剧时总是让人伤心。」布莱德一本正经地说道。摄影机变换角度，他的脸上浮现了个愚蠢的笑容。「接下来是关于一名来自亚历桑纳州的女子利用锡箔制作装饰艺术的报导!」
持续播报的晨间新闻让一切步入常轨。死了十二个人，但这并不足以阻止七十七岁的安妮，欧葛莱迪利用绉巴巴的锡箔纸制作闪亮的艺术品。他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数小时后，他被发自隔壁房间的声响吵醒。
他揉揉疼痛的喉咙，发现自己又变了个颜色：金色。他不用查笔记就知道这种颜色的效果。变成金色时，只要闭上双眼就会隐形。这种情况完全无法控制。每次眨眼时，他就会消失一瞬间。
他听见一阵哗啦声响，仿佛药柜里的东西通通掉到地上一样。
睡眼惺忪的蒙斯特自沙发上起身，走过去查看声音来源。
「丽丝，是你吗?」
浴室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叫声，蒙斯特止步。
一头山羊探头到走廊上来。超自然生物转动眼珠看向蒙斯特，咩咩叫了一声，接着步出浴室。它虽然顶着羊头，却有一具人类的躯体，裸体无毛。它体形不大，身高约莫四尺，不过矮胖的外型看来孔武有力。
蒙斯特保持冷静。「你是打哪儿来的，小家伙?」
山羊怪疾扑而来，羊角撞上蒙斯特的肚子，将他体内的空气通通撞出体外。他跌倒在地，大口喘气。
山羊怪在他突然消失的时候低吼一声。
「你这个小浑蛋。」蒙斯特一边呻吟一边起身。山羊怪再度冲来。蒙斯特闪向一旁，肋骨遭受擦撞。山羊怪跳上沙发咩咩叫，露出一口牙齿。
蒙斯特抱着疼痛的身侧。「听着，你这坨小大便，不要逼我伤害你。」
山羊怪以极不友善的态度摇晃身体。蒙斯特闭上双眼。山羊怪低吼。他听见它在闻他的味道。
他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打哪儿来的，怎么会跑进他家。他不确定它是什么东西，他从来不曾见过这种身材矮小的山羊怪。蒙斯特已经应付超自然生物多年，很少会遇上陌生怪物，但这种事情最近似乎越来越常发生。
这家伙看来并不危险，不过他的肋骨在痛，呼吸也还没恢复正常。由于没有见过，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有些超自然生物单靠显示武力就能将其吓跑，有些则会在挑衅下展开攻击。它试图闻出他的位置，但他不确定它是想挑衅还是感到恐惧。或许两者都有。他试图想像自己是山羊怪，突然发现自己处于陌生环境，附近还有一头体形较大、可能存有敌意的动物。它可能只是感到恐慌。
他再度睁开双眼。微微睁开，这让他变成半透明。山羊正在瞪他，不停磨着尖锐的牙齿，发出喀嚓喀嚓声，不过没有展开攻击。
「我不想伤害你，小家伙。」蒙斯特以最温柔的语调说道。
山羊怪轻声咩咩叫。它将脑袋转向一侧，张大鼻孔，牙齿格格作响。
「我们不能当朋友吗?」
怪物的耳朵压平往后贴，它拱起肩膀，四肢紧绷，准备跳跃。
蒙斯特紧闭双眼，山羊怪再度开始嗅闻。
他努力思考对策。家里有头难缠又恼人的怪物，他可以盲目摸索，穿越客厅，抵达前门，然后把怪物锁在家里。接着他可以申请后援，让市政府派人来抓走它。适是比较聪明的做法。
他不打算这么做。截至目前为止，山羊怪只是有点毛躁，算不上特别危险。身为专家，他应该有办法独自处理此事。如果通报超自然生物防治救援中心寻求援助，他会被其他自由救援专员嘲笑好几个月。最惨的是，别人将会抢走这笔奖金，如果这玩意儿很稀有，一定很值钱。他不确定世界会需要一头愤怒、裸体的山羊头怪物，但是如果保育动物基金会愿意保护多刺大蠕虫，以及放屁龙之类的生物，那么这头山羊怪或许也值得保护。
山羊迟疑的鼻息声逐渐逼近。它的嗅觉显然不怎样，但知道他还在原位。它不喜欢这种情况。
蒙斯特终于认定把它锁在屋子里不算太糟的主意。这样做可以让他有时间想出办法来捉它。他努力回想自己把装有怪物指南、符文字典，以及绘图器具的工作袋丢到哪里去了，还有把自己的纸身体整整齐齐折成四方形睡觉的切斯特。
蒙斯特凭着记忆前往房间另外一头，远离山羊怪，为了避免引起山羊怪的注意而放慢动作。他的脚撞上一盆蕨类植物。他忘记那盆可恶的盆栽，丽丝一个礼拜前才买的，她对植物十分着迷，讲精确点，她喜欢想办法养活盆栽。她的恶魔本质导致植物一碰到她就会枯萎，就连花店老板宣称怎么养都不会死的仙人掌都会死在她的魔掌下，但她至今依然不肯放弃。
山羊怪穿越房间，攻击丽丝最新的受害植物。山羊怪边叫边咬，摧残蕨类植物，叶子四下乱飞。蒙斯特趁着这阵骚动睁眼扫视屋内，工具袋放在前门旁，山羊怪位于他和目标中间。
它在咀嚼满嘴蕨叶时突然抬起头来。蒙斯特紧闭双眼，但是山羊怪已经狂性大发。它一跃而上，擒抱住他，盲目地又撞又咬，攻击隐形敌人。牙齿深陷蒙斯特的肩膀，他放声惨叫。
山羊怪比外表看起来强壮，这下咬到他了，它可不打算轻易放开。蒙斯特在房里转来转去，无法摆脱对手。他抓住一根羊角，推开它狂咬不停的牙齿。山羊怪大叫，黏答答的唾液喷了蒙斯特满脸。蒙斯特被沙发绊倒，向后跌落在一堆沙发垫上。他和怪物缠斗了一分钟左右。他比较强壮，但是山羊怪死都不肯放手。
蒙斯特伸手摸索可用的东西。他的手碰到一个枕头，丽丝坚持要放在沙发上的废物羽绒枕。是价格昂贵，还必须因为碍事而经常移位的那种废物。
他将羽绒枕塞到山羊怪脸上。怪物两口就将之咬成碎片。白色羽绒四下飘散，其中有不少跑到蒙斯特的鼻孔和嘴巴里。山羊怪甩动双手，鼻息猛喷。它松手了，他立刻把它推开，滚下沙发，然后抓起第一个映入眼帘的重物：蕨类植物盆栽。他边打喷嚏，边将盆栽砸在山羊脑袋上。盆栽碎了，松软的土壤四下飞溅。山羊怪在羊角和厚头壳的守护下毫发无伤。
蒙斯特和山羊怪一起咳嗽、打喷嚏了好一阵子，尘土、蕨叶，以及羽绒如同浓雾般四散空中。在双眼蒙尘的情况下，蒙斯特再度朝前门摸索前进。他一心以为咖啡桌应该位于右方数寸外，但还是被它绊倒了。
蒙斯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眼前就是对手的大脸。山羊怪又打了个喷嚏，喷得他满脸都是鼻涕。蒙斯特不确定这次能否靠隐形过关。
他看见咖啡桌上摆着一个恶魔娃娃。他以一手抵挡吼叫的山羊，另一手抓起娃娃，将它塞到山羊怪脸上，接着，山羊怪没有自咬碎羽绒枕的行为中记取教训，还是一口晈掉恶魔娃娃的脑袋。
恶魔娃娃的报应立刻生效。空气中所有的羽绒和泥土全部集中在山羊怪身上，将它从头到脚层层包了起来。它放开蒙斯特，开始拨开一层层的包覆物。被它拨掉的东西转眼又会黏回它身上，它每次呼吸与怒吼都会呼出羽毛和泥土，它们在它身旁盘旋片刻，随即又被超自然重力吸回它身上。
蒙斯特站起身来。恶魔娃娃没把帐算到他头上简直是小奇迹。他就在附近，也必须为了摧毁娃娃负责。不过次等恶魔并不挑剔，也不特别聪明，只要能够施展诅咒，它们并不在意诅咒什么人。
山羊怪看起来非常像是醉醺醺地在客厅里游荡的填充娃娃。它东倒西歪，不停撞墙，并且因为脚下沾满羽毛而绊来绊去。
蒙斯特察看肩膀上的伤。伤口很浅，但是鲜血淋漓，希望这一咬不会产生副作用。被怪物咬到向来都是最危险的情况。他认识一个超自然生物救援专员被海蛇咬后每天都得喝十加仑水，还有一个在遭遇人面狮身怪后说出的话全都是谜语。和那些家伙相比，蒙斯特的变色症状根本不算什么。
山羊暂时无法行动，但是蒙斯特并不打算冒险。他抓起工具袋，提起瘀青的脚胫一拐一拐地走出屋外，关上前门，坐在前廊上。匆忙翻阅怪物指南后，他查出山羊怪是一种鲜少在爱尔兰以外出没的超自然生物。就连在爱尔兰也很少见。
蒙斯特翻出切斯特，把他叫醒。
「可恶，」切斯特说。「合约中载明我有——」他摊开身体。「哇，出了什么事?」
「盖伯齐恩怪。」蒙斯特说。「还在屋里。」
「这里是你家，对吧?」
「对。」
「这不会有点……怪怪的吗?超自然生物救援专员在自家被超自然生物攻击?」
蒙斯特没想到这点。他一开始忙着对抗盖伯齐恩怪，后来又累到无力多想。「这是巧合。」
「很怪的巧合，老板。」
「所有巧合都很奇怪，不然就不叫巧合了。」
「我想你说得有理。」切斯特说。「我们应该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那你的休息时间呢?」
「我可以腾出几分钟。」
「嗯哼。」
切斯特将手折成叉腰姿势。「这种时候你应该要说谢谢。」
「谢谢。」蒙斯特在冰箱里找出药水。保存期限已经过期一个多月，不过手头上只有这个了。很难喝，他体内也没有生出额外的精力。不过伤口不再出血，也产生了药水的刺痛感。
摇摇晃晃的盖伯齐恩怪还在挣扎，而沾黏诅咒又让它黏上了一盏台灯、一张小地毯，以及数本杂志。蒙斯特轻轻松松绘制变形法术，塞到跌跌撞撞的盲目怪物底下。不过沾黏诅咒并未因为变形而解除，蒙斯特趁着切斯特试图自变形石上拔下台灯的时候前往浴室察看伤势。
药水生效了，不过没有止痛的效果。伤口很痛，但他承受得住，他在工作时被咬伤、抓伤的次数多到已经习以为常了。
蒙斯特回客厅时刚好赶上切斯特自盖伯齐恩怪身上扯下台灯，不过台灯飞到客厅另外一边，在地上摔成碎片。「抱歉。」
蒙斯特评估着客厅里的损害，不算太糟。本来可能更糟的，不过几乎所有羽绒和泥土都还卡在变形石里。沙发上有一点血。丽丝肯定会不高兴的，还有她的盆栽。
切斯特继续拉扯小地毯。「我告诉你，事情不对劲。」
「这座城里每天都会发生一打超自然生物意外事故。」蒙斯特说。「就机率来看，总有几件会发生在没执勤的救援专员身上。」
「如果只是个案的话，我就相信这种说法。」切斯特说。「但是两天内发生这么多事，我不能确定事情有这么简单。首先，超级市场那件事，三头雪怪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然后是海因斯小姐公寓里的食人妖和荒神，现在又出这种事。最近还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没了，没事。除了你睡觉的时候我们在餐厅碰到一只海象狗。」
「我没在睡。」切斯特说。「基本上而言，当我处于那种特殊的量子状态时，只是相形之下较接近睡眠状态而已。真的，你们的世界对我而言比较像是一场梦。」
「所以我是你的梦?」
「有可能。」切斯特吃力地拉扯地毯，已经拉出一半了。「而我也可能是某个更高层实体的梦，以此类推。」
「结尾在哪里?」
「什么?」
「作梦的人。哪个才是最后一个?」
「没有什么最后一个。」切斯特说。「就这样以此类推到永远。」
蒙斯特瘫在沙发上，一屁股坐在羽毛、血液和盖伯齐恩怪的唾液上。他扭动身体，跟着伸手到背后，丢开另外一个丽丝可恶的羽绒枕。「不可能永远这样梦下去。」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世上没有永恒的事物。」
「谁说的?你所犯的错误，透过有限的天生感官所犯的错误，就是以你自己的观念看待宇宙。你把宇宙当成和你一样，期待它拥有开始、过程及结束。而你所不了解的地方在于你用以界定自己的一切，除了你称之为意识的愚蠢想像以外，都只是从宇宙中借来的东西，也都将会回归宇宙。你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你的一切早就已经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下去。」切斯特停止发表哲学言论，思考片刻。「当然，除非你的宇宙只是我们族人所共同分享的一场梦，那么你们的存在可能就会在我们全族同时苏醒过来那一刻里彻底消失。」
「那么万一梦到你们宇宙的人醒来了怎么办?」
「那我们两个宇宙都玩完了。」
在最后一下吃力的咕噜声中，切斯特扯下了地毯。地毯飞入空中，甩在蒙斯特脸上。
「抱歉。」
「帮我个忙，切斯特。拿一瓶啤酒给我。」
纸诺姆帮蒙斯特拿了瓶啤酒。「或许有人对你下了诅咒。」
「我想我会察觉到被人诅咒。」蒙斯特说。「而且也没有诅咒能够召唤一大堆超自然生物出来，至少我没听说过。」
「或许是最近研发出来的，我们应该查查你身上有没有标记。」
蒙斯特并不想离开沙发，但他认为切斯特说得有道理。如果有人对他下了吸引超自然生物的诅咒，最好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这对超自然生物救援专员而言并不算是最糟糕的诅咒，但如果一直干扰他的休闲时间，那就必须处理一下。
他走入浴室，脱掉上衣，看一眼镜子，确认胸口、背部及手臂上没有诅咒标记。他脱掉裤子，检查双脚。也没有任何异样。如果遭人诅咒，他身上应该会有某种记号。
蒙斯特拉下内裤，让切斯特看看他的屁股。「有发现吗?」
「没有，等等，不对，只是一颗痣。」
蒙斯特穿好裤子。「看吧，告诉过你了。没有诅咒。」
「那只是个推论。」
浴缸里传来撞击声响，好像有人丢了块铁砧到里面去。蒙斯特拉开浴帘，浴缸里有只盖伯齐恩怪。不是同一只。这只的左角上有裂痕缺口，而且它看起来就像蒙斯特看见它一样震惊。它露出牙齿，张口低吼。
「我想这应该也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