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同时应付正规警察和神秘事件委员会是非常困难的事。基本上而言，红衣警察只是正规警力中的一个特殊部门，就像超自然生物防治救援中心隶属动物管制局管辖一样。这些单位之间存在着一些专门协调有识者和无识者的联络管道。但是当两种单位同时介入的时候，情况就会变得非常复杂。两个单位都接获报案，光是文书工作就会倍增。与魔法相关的细节只会对蓝衣警察造成困扰，所以最后他们十分乐意将蒙斯特交给红衣警察，于是他又向一名委任警官陈述一遍事发经过。
约克警官体型清瘦，睑上多是胡须和眉毛。他坐在办公桌后看了一遍蒙斯特的口供。
「再说一次，你和海因斯小姐是什么关系?」警官问道。
「朋友。」蒙斯特说。
「你到她姐姐家去做什么?」
「为了解决盖伯齐恩怪的问题。」蒙斯特说。
「盖伯齐恩怪?」警官说。「就是茱蒂·海因斯透过某种不明方式召唤来的盖伯齐恩怪?」
「没错，以某种不明方式。」蒙斯特同意道。「我知道听起来并不合理，但我有一整袋山羊怪的变形石可以证明我不是在胡扯。」
「嗯哼。」约克说。
「有人证，橡松公寓房客，其中一个是天使，所以她的话应该可信;还有我的助手切斯特。」
「很好，我们会去查。」警官不置可否地道。「顺便一提，异世界移民局的人说找不到那个诺姆的非居住工作许可证。」
「我家有份副本，就在袜子抽屉里。」
「不归我的部门管。」约克说。「你得自己去和他们解决。你见过绑架茱蒂·海因斯的人吗?」
「没有。」
「她们自称是爱德和费丁南德?」
「是。」
「海因斯小姐看起来像是认识对方的样子吗?」
「不像。」
约克警官啧啧有声地再度阅读报告。
「好了，戴奥尼索斯先生。我得请你看一些前科犯照片，或许要向素描师描述嫌犯的长相。」
「随便。可以快一点吗?我真的很想回家。」
约克冷冷瞪他。「看来你并不担心海因斯小姐。」
蒙斯特说：「我们又不是多好的朋友，比较像是点头之交。坦白说我根本不喜欢她。」
约克拿笔在报告上书写。
「你在写什么?」蒙斯特问。
「喔，没什么重要的。」
约克按了几下笔，然后又潦草地写了些东西。他将椅子推离桌子，离开房间。
在他前脚跨出门外时，蒙斯特脱口而出：「我可没说想伤害她，她不坏。我们只是处不来。」
「不会太久的，戴奥尼索斯先生。」约克关上门，蒙斯特听见他在走廊上一路都在按笔。
蒙斯特转头打量这个小房间。廉价桌子和不舒服的椅子，小窗户上的钢条，一面墙壁上的大镜子。这是一间侦讯室。
「喔，见鬼了。」他闭上双眼，希望自己可以永远隐形下去。
门打开了。蒙斯特很惊讶约克警官没进来逮捕自己，进来的是另一名拿着两本前科犯相本的警察。她把相本砰地一声丢在桌上。
「这么多?」他问。
「警官是这么说的。」
「至少可以来杯咖啡或什么的吗?」他问。「这个时间我通常都不是醒着的，我上夜班。」
她冷冷看他一眼，甚至没有直视他的目光。「我过一个小时回来。」
她离开的同时，切斯特走了进来。「他们要我看些前科犯照片。」
她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桌子，然后出去。关门时多了一声喀嚓，听起来像是把门锁起来的样子。切斯特就座时，他将一本相本推到他面前。
「情况如何，老板?」他问。
「不乐观。」蒙斯特说。「我想我让自己变成嫌犯了。」他想像约克警官坐在镜子后面的模样。蒙斯特试着不要去看镜子。「虽然我完全是无辜的。和人处不来并不犯法，是吧?」
接着他们翻了二十分钟照片。蒙斯特重重地合上他的相本。
「好了，真是浪费时间。你那本里有她们吗?」
「很遗憾，没有。」
蒙斯特垂头丧气，把脑袋搁在桌上。「这下他们肯定会以为事情是我干的了。」
「你也不能怪他们会怀疑到你头上来。」切斯特说。
「我当然可以怪他们。」蒙斯特站起身来，朝镜子高举双手。「搞完了没?可以回家了吗?」
「挑衅警方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切斯特说。
蒙斯特累到毫不在乎。
「你认为那些女人为什么要绑架她?」切斯特问。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蜘蛛预感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我力不从心。」切斯特承认道。「完全没有任何感应。」
「或许一切都是巧合。」蒙斯特说，虽然就连他都开始怀疑这种说法。他这么告诉自己纯粹是想要置身事外，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她们不会伤害她，是吧?」
「我哪知道?」蒙斯特坐回原位，在桌面上敲手指。
「好吧，就算她出了什么事情，」他说。「现在也与我无关了。」
「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蒙斯特叹气。「好啦。有道理，但是我帮不了茱蒂，我又不是警察或什么的。」
房门开启，约克警官走了进来。他在蒙斯特和切斯特面前放了一份表格。「签名。」
蒙斯特签名之前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认罪。
「你们可以走了，戴奥尼索斯先生——」约克刻意停顿，皱眉望向那份口供。「——请不要离城。我们或许还有……问题要问。」
蒙斯特收起微笑。「是，先生。」
他迅速离开警局，切斯特停在他的肩膀上。他找了张公车站的长椅坐下，凝视着自己的电话娃娃，挣扎着该打给丽丝还是叫计程车。他拍开从切斯特身上掉下来的灰烬。
「不好意思，」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说道。「你是蒙斯特吗?」
他抬头望向葛蕾塔。「不，我想你把我误认成别人了。」
「别的金人?」她问。
「金色的人比大多数人想像中还多。」
她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他肩膀上的纸鹦鹉完全泄了底，不过要唬弄轻度有识者并不困难。
「抱歉打扰你了，先生。」她轻声说道。
「没关系。常有的事。」
她走开。
「那样做不对。」切斯特说。
「我付钱给你不是要你当我的良心，吉明尼【注：Jiminy，华特迪士尼动昼小木偶中担任小木偶良心的蟋蟀。】。」蒙斯特说。
「就当作免费服务吧。这件事一定让她很难受，她知道她妹妹出事了，偏偏又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红衣警察是什么样子，他们不会费心向无识者解释，只会随便编个故事打发他们。」
「没错，我知道，但那又不是我的问题。」
「那种自私的态度也是你惹上麻烦的原因之一。谁知道?如果你当初不是那么敷衍茱蒂……」
「因果报应，呃?」
「因果报应只是一种哲学上的观念，一种简化的奖惩理论，借以满足你们对这个宇宙自我中心的看法。」
「我本来就打算这么说的。」
「你可以对我的观察不层一顾——」
「我的确这样觉得。」
「——或者你可以展现一点人类的关怀与怜悯。请注意我在使用人类和怜悯等词汇的时候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葛蕾塔站在街口等红绿灯。蒙斯特告诉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离她远一点，让她舒舒服服地忘记一切，但这称不上是一个好方法。就像她妹妹一样，葛蕾塔显然是个轻度有识者。如果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识者，就有办法找到借口合理化所有魔法现象。如果她是彻头彻尾的有识者，就可以直接面对这些问题。但是身为轻度有识者，她被卡在不上不下的中间地带。
「喔，该死。」蒙斯特不情不愿地跑去追她，在绿灯亮前来到她身旁。
「我认识你妹妹。她被绑架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想你家爆炸我也必须负点责任。」
「我家，」她恍惚说道。「喔，天啊，我家。」
「好了，那真的不是我的错……」
葛蕾塔翻了翻她的皮包。「我必须打电话给我丈夫和女儿，让他们知道，呃，那个东西。」
「爆炸的九头蛇。」蒙斯特说。
她停顿片刻，试图理解他讲的话。
「可恶，我没带手机。」
「可以用我的。」蒙斯特递出电话娃娃，不过在她接下前又缩了回来。「本地电话，对吧?」
切斯特清清喉咙。
「干嘛?跨州电话费贵得不像话呀。」
「蒙斯特——」
「好啦。」他交出娃娃。「但我看不出增加我的电话费帐单如何能补偿她家的损失，两件错事不会变成一件对事。」
「谢谢。」葛蕾塔说。
她看着娃娃一会儿。
「我不会用这个。」
□
他们于转角找了一家咖啡厅，葛蕾塔不太情愿地在头上贴了一张思绪清晰符文便利贴后，蒙斯特将两天以来的事情通通说给她听。
「哇，」葛蕾塔说。「那是真的了，通通都是。」
「没错，魔法是真的。」蒙斯特说。
「不是那个。」葛蕾塔说。「那件事是有点怪，不过我能接受。我是指茱蒂经历过的怪事。」
「什么怪事?」切斯特问。
「就是……只能用怪事来形容。她周遭常常会发生奇怪的事、毫无道理可言的事，她也无法解释的事。家里的人都不太谈论此事。我们都以为她在隐瞒事实。搞了半天，是事实在隐瞒她。」
「大概就是这样。」蒙斯特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种事情之前就经常发生?」切斯特问。
「我不知道。」葛蕾塔说。「我还在调适我的观念，不过没错，我想应该是这样。茱蒂向来是家里的窝囊废。年轻时，她曾数次被逮捕。大部分都是破坏公物、损毁私人财物，还有几件纵火之类的事。有一次，警方十分确定她把前男友的车给砸了，不过他们没有证据。」
「这些意外发生多久了?」切斯特问。
「时有时无。有时候可以风平浪静好几年，接着又连续发生好几个月。我们都很肯定她有躁郁症之类的毛病，甚至叫她去看了几个心理医生，不过所有医生都认为她没有任何症状。后来我们放弃了，遇上这种情况就想办法熬过去。」
葛蕾塔轻啜咖啡。「该死，她每次出事我都数落她，我从不相信那一切不是她的错。」
「不要自责。」蒙斯特说。「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就算她有办法解释，你们也无法了解。」
「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她的日子必定很不好过。有一次，我们以为她把后院给挖开了。我是说，全部都挖开，弄了一个至少二十尺宽、十五尺深的大洞。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是泥土，老爸就开始责骂她。但根本不可能是她干的，不是吗?不可能不到一个小时就挖好，不可能不用挖土机就挖好，我们怎么可以把这件事情怪到她头上?」
「因为相信是她做的比相信其他原因容易多了。」蒙斯特说。
「大概吧。」她压了压额头上的便利贴。「我想这玩意儿让我有点头痛。这样正常吗?」
「完全正常。」蒙斯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葛蕾塔轻揉脑侧，减缓头痛。「这种事情很常发生吗?如果魔法真的存在，而大多数人都看不见，这种事情难道不会随时随地都在上演吗?」
「也不尽然。」蒙斯特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魔法。没那么多了。人们可能一天会遇上一、两次，不过通常都会被归类为可忽视的意外。无识者不会谈论魔法，不会面对魔法，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会以其他方式替代魔法。这样通常并不冲突，就是将一天中几分钟的记忆推入内心深处不再去想，把意外事件当作是白日梦、小说和电影看来的场景。这就是魔法迷雾的运作方式。」
「这种事情为什么老是发生在茱蒂身上?」葛蕾塔问。「她是某种怪物吸铁吗?」
「我们不清楚。」切斯特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我们也不曾听说过。」
「我们该怎么办?」葛蕾塔问。
蒙斯特耸肩。「什么也不做。我们帮不上忙，就交给红衣警察处理。」
「就这样?」
「对，就这样。」
「他们不会想伤害她，是吧?」
「我哪知——」
切斯特在桌下踢了蒙斯特一脚。
蒙斯特面露最诚恳的微笑。「我很确定不会有事的。你妹妹有能力照顾自己，相信我。」
葛蕾塔礼貌地回应他的微笑。「你知道此事最令我不安的是什么吗?就是这一切感觉有多不真实，至今仍一样。还是很难接受，我知道我应该要担心茱蒂，但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恐怕符文只能帮助你看见魔法。」切斯特说。「没办法让你们未经开发的脑袋更进一步接受魔法，这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万一茱蒂从此消失了呢?万一我永远见不到她了呢?如果头上不贴这玩意儿，我要怎么记得她出了什么事?」
蒙斯特和切斯特迟疑片刻。
「会怎么样?」她坚持问道。
「你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蒙斯特说。
「告诉我，可恶!」
「难以忽视的魔法事件通常会产生自动回应。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会引发一种完全无识神游现象，导致无识者遗忘好几天、好几年、遗忘家人、朋友。他们将会忽视所有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以及所有相关事物。」
「你是说我会忘掉她，会忘掉我的亲生妹妹。」
「让你的心灵忘掉她会比接受魔法容易。」切斯特说。「抱歉，小姐。」
「但是我确定事情不会走到那个地步。」蒙斯特补充道。「我确定一切都会没事的，红衣警察很擅长处理这类问题，那是他们的工作，对吧?」
「是的，当然，谢谢，戴奥尼索斯先生。你真好心，愿意花时间向我解释这些事情。」
「不必客气。」蒙斯特故意看了看表，用手指用力敲敲表面。「这么晚了?我真的该走了。我有……呃……一件事情要办。非常，呃，重要的事，魔法相关的事情，你不会了解的。」
葛蕾塔皱眉。「不，我想我不会。」
蒙斯特把手伸过去，在她来得及反应前撕下她额头上的符文。魔法迷雾几乎立刻笼罩葛蕾塔全身。效果通常不会这么快。轻度有识者也有程度上的差异，葛蕾塔比她妹妹更加敏感，而这段记忆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也让它更快遁入潜意识。讽刺的地方在于，向她解释一切让她更容易遗忘。如今那些记忆不再是她难以理解的神秘观念，而是变成了无法理解的秘密。
她以似会相识的神情看着蒙斯特。「我认识你吗?」
「我想不认识。」蒙斯特站起身来，在她有机会思考前离开。
「你引发了完全神游现象。」切斯特说。「而且你是故意的。」
「我还能怎么做?」蒙斯特说。「这是唯一仁慈的做法。她帮不了她妹，至少现在她可以继续生活，反正她迟早都会忘记的，我只是帮她快点忘掉，以便恢复正常生活。我也不好受，但我你可没提出更好的办法。批评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说得对。」切斯特说。「我想那是唯一的办法。」
「会没事的。茱蒂过几天就会回来，到时候她姐姐有没有多为她担心几个小时根本不重要.」
「都说你说得对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想再听一次，你很少这么说。」
「多做一点对的事情，我就会常说。」
「你以为我高兴这样做吗?我又不是警察。每次我和茱蒂碰面，我们两个就会有人差点死掉。葛蕾塔迟早都会遗忘。就实际的层面而言，早点忘或许比较好，帮她免除一点不必要的压力。等茱蒂回来后，她姐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过了马路，看着葛蕾塔喝完咖啡。她付了帐单，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你至少可以付咖啡钱。」切斯特说。
「还可以顺便帮她买栋新房子。离开我背上。」蒙斯特推开切斯特。「也别待在我肩膀上。你的纸灰掉得我满身都是。」
切斯特落在地上，试图将自己折成诺姆形状。一条手臂折断，缓缓飘落地面。
「我想这个身体差不多了。」他说。「该换个新身体，反正我也该回家了。老婆不太高兴，她说我在这个空间花了太多时间。」
「回家吧，我应付得来。」
「你确定吗?」
「这么说或许会让你有点吃惊，不过我也过了很多年没有你的日子。」
「当然，老板，当然。」切斯特听起来有点怀疑。「晚点见。」
他离开借来的身体。一阵强风吹过，卷起这张如今毫无生气的纸。
「走得好。」蒙斯特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