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王子瘫在床上,汗流浃背,满嘴都是铁锈味。他周围的声音忽大忽小,视野模糊,光影斑驳。一声惨叫在脑袋里响起,而他的下巴因为疼痛早就咬紧了。痛感来自于他,但不是他的。
凯尔。
莱缩成一团,鲜血和胆汁在喉头翻涌。
他企图爬起来——他必须起来,必须找到兄弟——但黑暗中伸出一双双手,制服了他,把他按到丝绸床单上,指甲掐进肩膀、手腕和膝盖。痛感又出现了,来势汹汹,撕心裂肺,透彻骨髓。莱拼命地回忆。凯尔——被抓了。他那间牢房——空了。搜寻阳光灿烂的果园。呼唤兄弟的名字。然后,与那天晚上一样,痛感突如其来地掠过肋部,凶狠残酷,他顿时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
“别松手。”一个声音说。
“坚持住。”
“坚持……”
★★★
莱很早就知道了想要和需要之间的差别。
身为马雷什家族的继承人——唯一的继承人——阿恩之光、帝国的未来,意味着他从来没有(曾经有一个保育员告诉过他,后来被王室解雇了)体验过何为真正的 需要 。衣物、马匹、乐器、饰品——他只要开口,就能得到。
然而,年轻的王子 想要的 ——非常想要的——一样东西,始终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在很多出身低微的孩子血液里流淌。对他父亲、母亲和凯尔来说,这样东西来得轻而易举。
莱想要 魔法 。
渴望的程度超越了一切。
他的父王在金属方面有天赋,他的母亲则能轻易地操纵水,然而魔法不像黑发棕眼或者高贵的出身——它不遵循遗传的规律,不由父母遗传给孩子。它自有选择之道。
在他九岁的时候就有征兆,似乎魔法根本没有选择他。
然而莱·马雷什拒绝相信这一点——魔法 一定 存在,就在他体内某处,力量的火焰等待一次恰到好处的鼓风,一次时机完美的拨弄。毕竟,他是王子。如果魔法不来找他,他就去找魔法。
所以他来到这里,坐在通风良好的圣堂老图书馆的石地上,寒意渗进绣花丝绸裤子(专为四季如春的王宫内穿着而设计),冻得他直打哆嗦。
莱每次抱怨圣堂里太冷,老提伦都会皱起眉头。
魔法会产生热量, 他说。身为魔法师当然很好,可惜莱不是。
暂时不是。
这一次他没有抱怨。他甚至没有告诉首席牧师自己来了。
年轻的王子蹲在藏书室后部的隔间里,藏在一尊雕像和一张木头长桌后面,把偷来的羊皮纸铺在地上。
莱的手指天生灵活——当然,身为贵族,他实在是用不上它们。人们总是主动奉送礼物,恨不得随时送上门来,从御寒的斗篷到厨房里的糖霜蛋糕,无所不有。
不过,卷轴不是莱要来的——是从提伦的桌上拿来的,桌上共有十来个卷轴,都用细细的白丝带捆着,表示那是牧师的咒语。然而那些咒语既不花哨,也不复杂,莱很是失望。它们更注重实用性。
避免食物腐坏变质的咒语。
保护果园里的树木不受霜冻的咒语。
无须用油就能使火焰持续燃烧的咒语。
莱打算一个一个地尝试,直到发现适合他的咒语。能够与沉睡在他血管里的魔法交谈的咒语。能够 唤醒 魔法的咒语。
一阵微风拂过圣堂,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红 令币, 压好了地上的羊皮纸。纸面上,是首席牧师绘制的地图,下笔沉稳有力——不是他父亲作战室里那种整个王国的地图,而是咒语地图、魔法图示。
卷轴顶部写着几个字,是通用语。
Is Anos Vol 。 莱读道。
永恒火焰。
一行字下面是一对同心圆,画着细线和小小的记号,那是伦敦的施咒者喜欢采用的速记法。莱眯起眼睛,试着理解其中含义。他有语言天赋,能掌握法罗语飘忽的韵律、威斯克语抑扬顿挫的音节、阿恩边疆地带的方言——但羊皮纸上的字词似乎在他眼前变幻不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咬着嘴唇(坏习惯,母亲老是劝他改掉,因为有失 王子风范 ),双手按在羊皮纸两边,指尖抠着外面的圆圈,开始念咒语。
他的视线定格在羊皮纸中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声来,读得磕磕巴巴。他听见了自己脉搏的跳动,与魔法自然而然的节奏极不和谐。但莱完全凭借意志力,强行将咒语拼在一起,快读完的时候,双手产生了一股微微的热量——他感到热量流进掌心,流进手指,掠过圆圈的边缘,然后……
什么都没有。
没有火花。
没有火焰。
他又念了一遍咒语,一遍又一遍,但手里的热量已经消散,化作再寻常不过的麻木感。他灰心丧气地闭上嘴巴,注意力也随之涣散。
王子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 圣徒啊 。”他喃喃道,尽管他明知这是脏话,在 这里 开骂尤其失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
莱一抬头,发现兄弟站在隔间入口,红斗篷披在他瘦瘦的肩头。虽然年龄仅仅十岁零九个月,凯尔已经有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归功于皱起的眉头。凯尔的红发在清晨灰白的天色中闪闪发光,他的双眼——一只蓝色,另一只漆黑如夜——令人们不敢直视。莱不理解那种行为,他总是有意地直视兄弟的眼睛,让凯尔知道他不介意。眼睛而已,不足为惧。
当然了,凯尔并非他的 亲 兄弟。任谁都能看出两人的差异。凯尔的体貌颇为复杂,就好像把各种黏土捏到了一起——他有威斯克人的白皙肌肤,法罗人的瘦长身材,仅在阿恩北疆能见到的红铜发色。还有,他的眼睛。其中一只是正常的,但在阿恩人当中也谈不上常见,而另一只是 安塔芮 的标志,魔法认证他为aven。天选之人。
莱则截然不同,有温暖的棕色皮肤、黑发和琥珀色眼睛,非常伦敦,非常马雷什,非常贵族。
凯尔看着王子涨红的脸庞,又低头看着铺在面前的羊皮纸。他跪在莱的对面,斗篷落在周围的石地上。“你从哪里弄到的?”他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悦。
“提伦那里。”莱说。兄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于是莱更正道:“提伦的书房。”
凯尔看了一眼咒语,皱起眉头。“永恒火焰?”
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枚 令币, 耸了耸肩。“我一抓就是这个。”他尽可能表现得对愚蠢的咒语不以为意,可他喉咙发紧,双眼发亮。“算了,”他把钱币扔到地上,像在打水漂,“我玩不转。”
凯尔换了个姿势,嘴唇无声地翕动,念诵牧师潦草写就的咒语。念咒的同时,他的双手悬于羊皮纸上,手掌如碗,仿佛在呵护不存在的火苗。莱尝试的时候,咒语犹如落石,但在凯尔的唇上,咒语变成了诗句,流畅平滑,嘶嘶作响。
两人周围的空气立刻升温,卷轴上的字迹冒出蒸汽,墨水随即浮现,凝为油滴,燃起火焰。
火焰在凯尔双手之间摇曳,明亮耀眼。
他做得易如反掌,有那么一瞬间,莱嫉恨兄弟,恨意犹如火花,转眼即逝。
莱无法施展魔法不是凯尔的错。莱正准备起身,被凯尔扯住了袖子。他把莱的双手拉到羊皮纸两边,邀请王子进入他施展的魔法之中。暖意融融,莱掌心发痒,喜忧参半,一方面因为感受到了力量而心怀喜悦,一方面他也知道力量不是他的。
“不公平,”他喃喃道,“我是王太子,马克西姆·马雷什的继承人。我应该能点燃该死的蜡烛。”
凯尔咬着嘴唇——母亲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习惯责备过 他 ——然后说:“力量分很多种。”
“比起王冠,我更愿意要魔法。”莱闷闷不乐地说。
凯尔端详着他们之间那一团小小的白色火焰。“王冠也是一种魔法,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魔法师支配一种元素。国王统治一个帝国。”
“国王必须足够强大。”
凯尔抬起头来。“你将成为一位好国王,只要你能保住小命。”
莱呼出一口气,火焰随之摇曳。“你怎么知道?”
听到这话,凯尔笑了。太少见了,莱真想留住这一刻——作为唯一能逗笑兄弟的人,他引以为荣——不过,接下来凯尔说:“魔法。”莱又恨不得揍他一顿。
“你是个笨蛋。”他咕哝着,试图收手,但被兄弟攥得死死的。
“别松手。”
“放开。”莱说。一开始他是开玩笑,很快,当他双掌之间的火焰越来越亮、越来越烫,他发自真心地重复了一遍:“快停下来。你弄疼我了。”
热浪扑上他的手指,强烈的痛感刺透他的掌心,扎进了手臂。
“停下来,”他恳求道,“凯尔, 停下来 。”但当莱的目光从熊熊燃烧的火焰移向兄弟的脸时,他发现对面不是脸。是一团黑暗。莱倒吸一口凉气,企图躲开,但兄弟的双手死死地箍住了莱的手腕,那不是血肉之躯,是石头。
不对头,他心想,一定是做梦——噩梦——然而火的热度和手腕上的压力太真实了,随着每一次心跳和每一次呼吸而加剧。
在两人之间,火焰越来越高,越来越薄,锋利得像一把光刀。刀尖最初对准天花板,然后,缓慢地、可怕地,对准了莱。他不断地挣扎、尖叫,但无力招架,眼睁睁地看着光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疼痛。
快停下。
光刀透过肋部,烧灼骨头,切开心脏。莱张嘴想叫,吐出一团烟雾。他的胸口被光刀划得稀烂。
凯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从雕像那里,而是别处。很远的地方,越来越微弱。 别松手 。
可是好疼。太疼了。
停下。
莱在燃烧,从内到外。
拜托。
快死了。
坚持住。
再来一次。
★★★
一时间,黑暗退散,出现了一条条彩色的带子,那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帷幔。透过眼角的泪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忧心忡忡,瞪着一双风暴般的眼睛。
“鲁卡?”莱哑着嗓子说。
“我在,”阿鲁卡德回答,“我在。坚持住。”
他很想说话,但心脏跳得太厉害了,似乎要破胸而出。
心脏狂跳,然后一阵颤抖。
“他们找到凯尔了吗?”一个声音说。
“滚开。”另一个声音命令道。
“所有人都 出去 。”
莱的视野一片模糊。
天旋地转,一切声响都消失了,疼痛被更恶劣的状况所取代,无形之刃带来的烧灼感化作刺骨的寒意,他的身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继而——
不,他哀求着,感到体内的纽带一根一根地断裂,最终,他失去了全部的支撑。
最终,阿鲁卡德的面孔不见了,寝宫也消失了。
最终,黑暗沉重的臂膀挽上莱,埋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