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莱拉洗掉了手上的血,惊讶于体内的血没有流光。她浑身疼得七荤八素——好玩,总有出乎意料的新鲜状况——而更深层次的,是她在忍饥挨冻的日子所熟悉的空虚感。
她盯着水盆,目光呆滞。
提伦检查过她的小腿,那里被欧什卡插了一刀;还有肋部,撞到了屋顶;最后是胳膊,为了放血,被她反复割开。他检查完了,把她的下巴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凝重、坚毅,但又充满愉悦,奇怪得很。
“还是完整的?”他问的时候,她才想起破碎的眼睛。
“差不多吧。”
房间微微摇晃,然后,提伦扶住了她。
“你需要休息。”他说。
她拍开他的手。“只有富人和无聊的人才睡觉,”她说,“我两种都不是,还有,我清楚自己的极限。”
“也许你来这里之前知道,”他告诫道,“在你接触魔法之前。但要知道,力量是有界限的。”
她挣脱了提伦,尽管她被一种陌生的疲劳感所纠缠,它深入皮肤、肌肉甚至骨骼,透进她的意识,直到波澜起伏、模糊不清。她难以呼吸,难以思考,难以如常。
提伦叹息一声,转身走开,与此同时,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阿斯特丽德的石像碎片。“我想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
“关于你和那些问题,巴德小姐,”牧师头也不回地说,“我想我们才刚刚开始。”
又一滴血落进水里,盆中血色氤氲,莱拉想起了沙森罗什黑市上的镜子,它割破她的手指,吸取她的鲜血,呈现她可能的未来。一面是前景,另一面是途径。翻转镜子的诱惑力太大了。她并不是希望镜中的影像成真,仅仅因为预知命运本身有一种魔力。
血在碗中旋转,似乎逐渐成形,最后化作粉色的雾状。
有人清了清嗓子,莱拉抬头。
她差点忘了门边的小伙子。哈斯特拉。他把莱拉带到这里,递了一杯茶水——银杯被遗忘在桌上——又在盆里盛满了水,然后守在门边。
“他们是担心我偷东西还是跑掉呢?”很明显,哈斯特拉的职责就是看着她,于是她问道。
他顿时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局促不安地回答:“都有点吧,我想。”
她差点笑出声来。“我是囚犯吗?”她问。他瞪着一双诚恳的大眼睛,由于阿恩口音,他所说的英语格外柔软:“我们都是囚犯,巴德小姐。至少今晚是的。”
此刻他焦躁不安,一会儿看着她,一会儿望向别处,反反复复,现在又盯着盆中的红水,还有她破碎的眼睛。她从没见过哪个小伙子表情如此复杂。“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哈斯特拉眨眨眼,清了清喉咙。最后,他鼓起了勇气。“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说了什么?”她说话时正在清洗最后一道伤口。
小伙子吞了吞口水。“你是第三位 安塔芮 。”她闻言打了个寒战,“来自 另一个 伦敦。”
“不知道。”她说着,用毛巾擦拭胳膊。
“我真心希望你跟他一样。”小伙子继续说。
“为什么?”
他双颊绯红。“我就是觉得凯尔大师不该孤单一人。你明白的,仅有的一个。”
“上次我看到,”莱拉说,“你们的地牢里还关着一个。也许我们可以放 他 的血。”她拧干毛巾,红色的水落进盆中。
哈斯特拉激动地说:“我只是说……”他抿着嘴,酝酿词句,或者在思考如何换成她熟悉的语言。“我很高兴他有你。”
“谁说他有我了?”然而这句话不带攻击性。莱拉太累了,懒得玩文字游戏。身上的痛感缓和了,但久久不消,她感觉流干的不止是血。困意袭来,她强忍哈欠。
“哪怕是 安塔芮 也需要睡觉。”哈斯特拉柔声说。
她摆摆手。“你说话像提伦。”
他容光焕发,仿佛受到了称赞。“提伦大师很睿智。”
“提伦大师很唠叨。”她应道,目光再次投向浑浊水面的倒影。
水面上的两只眼睛,一只寻常,另一只布满裂纹。一只是棕色,另一只星光漫射。她凝视着倒影的眼睛——她从来不喜欢这样做——发现如今做起来轻松多了,简直不可思议。似乎水中的倒影更接近真实。
莱拉一向认为,秘密就像金币。可以收藏,可以使用,但是一旦花掉,或者丢失,那就很难收手了。
因此,她总是守护自己的秘密,把它们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贵重。
灰伦敦的那些销赃贩子不知道她是混混。
街头巡警不知道她是姑娘。
她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假眼。
莱拉的手指划过水面。
秘密到此为止了,她心想。
她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
“现在做什么?”她面对小伙子,问道,“要不要再去给别人添些伤口?找点麻烦?挑战欧沙朗?要不去看看凯尔在忙什么?”
她挨个儿删除选项,心不在焉地摸过身上的刀子,有一把不在。不是丢了,是借出去了。
哈斯特拉替她拉开门,不怀好意地望向备受冷落的那杯茶。
“你的茶。”
莱拉叹了口气,拿起银杯,茶水早已冷却。
她喝了,残渣苦涩,她皱着眉头放下杯子,跟着哈斯特拉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