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凯尔并不知道自己在找莱拉,直到他撞上了一个人,但 不是 她。
“噢。”女孩身披银色和绿色的衣裙,光彩照人。
他立刻扶着对方,威斯克公主顺势靠了过来。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似乎一路都在奔跑,亮晶晶的眼睛含着泪水。柯拉才十六岁,兼有少女灵动的步态和年轻女人的身姿。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对此大为惊讶,不过现在,她完全是个孩子的模样,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装扮成大人。他还是不敢相信,莱居然怕她。
“殿下。”
“凯尔大师,”她呼吸急促,“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可天台上的家伙,那团可怕的雾气,还有街上的人——我看到他们了,透过窗户看到的,柯尔把我拉开,不让我看。”她语速飞快,威斯克口音导致她每说几个字就打磕巴。“我们这些人会出事吗?”
此时柯拉挨在他身上,他庆幸自己刚才回了一趟寝宫,换了件衬衫。
他轻抚她的后背。“只要你待在王宫里就没事。”
“没事。”她重复了一遍,瞅着附近的门窗,玻璃窗格上覆盖着冬日的冰霜,印着一道道阴影。“我觉得只有你在我身边,”她又说,“我才会没事。”
“好浪漫啊。”有人干巴巴地说,凯尔闻声扭头,发现莱拉靠着墙,哈斯特拉落在几步开外。凯尔怀中的柯拉浑身僵硬。
“我打扰你们了吗?”莱拉问。
柯拉说“是”的同时,凯尔回答了“没有”。公主悲伤地横了他一眼,然后把怒火宣泄在莱拉身上。“退下。”她傲慢地喝道,那是王公贵族和熊孩子特有的语气。
凯尔不知所措,但莱拉仅仅扬了扬眉毛。“什么?”她大摇大摆地迎上前来。她比威斯克公主高出半个头。
柯拉居然没有退缩。“你面前的可是公主。我建议你认清自己的位置。”
“位置在哪里呢, 公主 ?”
“在我之下。”
莱拉微微一笑,那种笑容令凯尔极为不安。笑里藏刀。
“Sa'tach,柯拉!”她的兄弟柯尔出现了,怒容满面。十八岁的王子完全没有妹妹的稚气和优雅,残留的青春痕迹仅在炯炯有神的蓝眼睛里依稀可见,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头公牛,蛮力十足。“我叫你待在走廊里。这可不是游戏。”
柯拉脸上阴云密布。“我在找 安塔芮 。”
“现在你找到他了。”他冲着凯尔点了点头,然后拽着妹妹的胳膊。“过来。”
尽管体格差异巨大,柯拉还是挣脱了,但她的抗争也到此为止了。她窘迫地瞅了凯尔一眼,又怨恨地瞪了一眼莱拉,然后跟着哥哥走了。
“别杀通风报信的人,”等他们走远了,莱拉说,“我觉得公主就是想讨你的——”她上下打量凯尔,“欢心。”
他翻了个白眼。“她还是个孩子。”
“幼蛇也有毒牙……”莱拉忽然闭嘴,脚下不稳,身子微微晃动,试图恢复平衡。她靠在墙上。
“莱拉?”他伸手去扶,“你睡过觉了吗?”
“连你也这么说,”她不屑地摆摆手,然后回头吩咐哈斯特拉,“我需要一杯烈酒和一份实实在在的行动计划。”语气一如既往的尖刻,但她整个人不在状态。颧骨上沾有血渍,而她的眼睛——又是她的眼睛——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只是温暖的棕色,另一只裂纹交错。
看上去既异样又正常,凯尔挪不开视线。
莱拉则毫不闪避。她就是有这样一种特质。她的目光永远是考验,是挑衅。凯尔靠近了她,捧着她的脸,感受到她强劲的脉搏和力量。她有些紧张,但没有挣脱。
“你状态不好。”他轻声说着,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
“总而言之,”她喃喃道,“我想我坚持下来了……”
几步开外的哈斯特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去吧,”凯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莱拉,对他说,“去休息吧。”
哈斯特拉动了动。“我不能休息,先生,”他说,“我要护送巴德小姐——”
“我来负责。”凯尔打断他的话。哈斯特拉咬着嘴唇,退了几步。
莱拉的额头抵在他额头上,凑得太近,面目反而模糊了。然而,破碎的眼睛清晰得可怕。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他轻声说。
“你从来不曾留意,”她答道,“但阿鲁卡德发现了。”
凯尔大受打击,正要退缩,莱拉的眼皮翕动着,整个人瘫软下来。
他搀扶着她。“来,”他柔声说,“我在楼上有间房。不如我们——”
她昏昏沉沉地调侃道:“把我弄上床?”
凯尔勉强笑笑。“这才公平。我在你床上待的时间可不短。”
“如果我没记错,”她低沉的嗓音疲倦不堪,“你一直都在床的 上面 。”
“还被捆着。”凯尔补充道。
她吐字轻柔。“过去的事情……”她猛地向前栽倒。事发突然,凯尔只能一把抱着她。
“莱拉?”他轻声询问,继而急切地喊道,“ 莱拉 ?”
她靠在他胸前喁喁细语,说什么锋利的刀子和柔软的角落,但并未醒转,凯尔看了一眼哈斯特拉,后者还在原地,神色尴尬极了。
“你做了什么?”凯尔问。
“奎宁水而已,先生,”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助眠用的。”
“你给她 下药 ?”
“是提伦的命令,”哈斯特拉辩解道,“他说她既疯狂又顽固,万一死了,就对我们毫无用处了。”哈斯特拉压低嗓子,模仿提伦说话,简直一模一样。
“ 等她醒来后 你作何打算?”
哈斯特拉缩了缩脖子。“道歉?”
凯尔恼怒地哼了一声,与此同时,莱拉蹭着——居然在 蹭 ——他的肩膀。
“我建议,”他厉声说道,“你还是考虑别的办法吧。比如怎么逃跑。”
哈斯特拉面无血色,凯尔横抱起莱拉,惊讶于她的体重之轻。她在这个世界——在 他的 世界——举足轻重,难以相信她的身躯竟轻若鸿毛。在他看来,她应该是石头做的。
她的头无力地靠着他的胸膛。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睡觉——没了下巴的弧线、眉间的褶皱和咄咄逼人的瞪视,她看起来太年轻了。
凯尔七弯八拐,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莱拉放在沙发上。
哈斯特拉递来一张毯子。“您不取下她的刀子吗?”
“世上所有的奎宁水都不足以让我冒这个险。”凯尔说。
他正要为她盖上毯子,突然停止了动作,冲着排列在莱拉胳臂和腿上的刀鞘皱起眉头。
有一个是空着的。
可能本来就没有,他告诉自己,然后替她掖好毯子,但当他进了走廊,疑虑如影随形,令人忐忑不安的担忧化作絮絮低语。
可能就是空的吧,他一边想着,一边靠着门坐下来,揉着疲倦的眼睛。
之前在莱的寝宫里,他没打算睡觉,只是想要片刻的安宁,有时间喘口气就好。稳住心神,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这时他听到有人清嗓子,抬头看到了哈斯特拉,一枚钱币在指间翻来转去。
“别想了。”凯尔说。
“我做不到。”曾经的侍卫说。
凯尔运用意念,让钱币从哈斯特拉手中飞出,到了自己手里。侍卫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后作罢。
仔细一看,凯尔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钱币。它来自白伦敦,木头上还残留着刻印的控制咒语。
这就是哈斯特拉之前说过的?
她能找到您,都是我的错。
欧什卡就是这样做的。
这就是哈斯特拉自责的原因。
凯尔把钱币握在手中,召唤火焰将其吞没。“好了。”他说着,把掌上的灰烬倒掉。他爬了起来,但哈斯特拉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地板上。
“王子真的活了吗?”他轻声问。
凯尔仿佛挨了一记重击。“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哈斯特拉那双褐色的大眼睛饱含忧虑。“您当时没看到他,先生。他之前的模样,在您回来之前。他不仅仅是死了。他好像……早就 死了 。死了很久。似乎永远不会醒来。”凯尔呆若木鸡,哈斯特拉接着说下去,声音低沉而急切,脸颊涨得通红,“还有王后,她不肯离开王子,反反复复地说您会回来,因为 您 会回来,我知道您和王子有同样的伤疤,我知道您和王子以某种方式束缚在一起,生命的束缚,还有,呃,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但我非问不可。那是一种残酷的幻象吗?真正的王子——”
凯尔按着侍卫的肩膀,感觉到对方在颤抖,为莱的生命忧心忡忡。虽说他兄弟愚笨可笑,却深受众人爱戴。
他指着走廊尽头。
“真正的王子,”他严肃地说,“就在那扇门里面睡觉。他的心脏在他的胸膛里跳动,就像我的一样强劲有力,一直持续到我死的那天。”
凯尔正要离开,哈斯特拉的声音又将他拽了回来,语调轻柔而又坚决。“圣堂里有个说法。Is aven stran。”
“ 祝福之线 。”凯尔说。
哈斯特拉使劲点头。“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说话时两眼放光,“那是一个传说,魔法师的起源。魔法和人是两兄弟,但是没有相似之处,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于是有一天,魔法制造了祝福之线,与人束缚在一起,因为捆得太紧,勒进了他们的皮肤……”说到这里,他掌心向上,伸展腕部,血管清晰可见,“从那天开始,他们共同拥有了最好的和最坏的品质,彼此的长处和短处。”
凯尔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怎样的?”他问道。
“没有结局。”哈斯特拉说。
“如果他们分开呢?”
哈斯特拉摇摇头。“再也没有‘他们’了,凯尔大师。魔法为人付出太多,人也为魔法付出太多,他们之间的界限早已模糊,他们的丝线相互交缠,现在他们分不开了。他们束缚在一起,生命的束缚。一个整体的两半。如果有人试图分开他们,他们都将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