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伦敦魔法师(卷三):光之召唤> Ⅱ

  午夜刚过,霍兰德的牢房外传来交谈声。

  “你来早了。”铁栅边的卫兵说。

  “你搭档呢?”墙边的卫兵问。

  “国王需要人手到殿前台阶去帮忙,”新来的人回答,“带那些有伤疤的家伙进来。”隔着头盔,他的声音模糊不清。

  “我们有命令在身。”

  “我也一样,”新来的卫兵说,“我们人手不够。”

  停顿。就在停顿之中,霍兰德感到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仿佛有人抽走了空气——空气中的能量——然后在拉扯。动作很轻。意念的转移。天平的调节。控制力的微妙运用。

  “还有,”新来的卫兵随口说道,“哪件事你们更愿意做?盯着这个人渣,还是帮助你们的朋友?”

  平衡被打破了。人们离开了岗位。霍兰德感到好奇,新来的卫兵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此类魔法在这个世界是禁用的,而在他的世界备受尊崇。

  新来的卫兵轻轻地晃来晃去,目送他们走上台阶。等他们离开,他背靠着霍兰德牢房对面的墙壁,在盔甲和石头的刮擦声中拔刀出鞘。他漫不经心地把玩刀子,指肚子掂着刀尖,抛起,接住,再次抛起。霍兰德有种受到关注的感觉,于是他也关注起对方来。关注卫兵歪着头的样子,关注他灵敏的手指,关注他的血味,来自另一个伦敦的气息。

  她的 血。

  他早该辨认出那个声音,哪怕隔着偷来的头盔。如果不是他刚才睡着了——多久了?——如果他不是遍体鳞伤地被关在铁栅之后,他应该听得出来。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听得出来。

  “迪莱拉。”他平静地说。

  “霍兰德。”她应道。

  来自灰伦敦的 安塔芮, 迪莱拉·巴德,把头盔搁在桌上,桌子上方的挂钩吊着狱卒的钥匙。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钥匙齿。“你的最后一晚……”

  “你是来道别的吗?”

  她哼了一声。“差不多吧。”

  “你离家很远啊。”

  她的目光迅速扫了过来,锐利如刀。“你也一样。”她的一只眼睛有玻璃的光泽,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另一只眼睛是假眼,已经破裂。玻璃眼珠整体完好,但内部布满裂纹,色彩斑斓。

  莱拉的刀子回到鞘中。她依次取下护手,也放到桌上。虽然喝醉了,她的动作依然有着斗士的流畅和优雅。令他想起了欧什卡。

  “欧什卡。”她仿佛读出了他的想法。

  霍兰德愣住了。“什么?”

  莱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红头发,有伤疤,脸上渗出黑色东西的家伙。这是她干的——她想把刀子插进我的眼睛——好在我及时割了她的喉咙。”

  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拳,胸膛里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熄灭了。什么都不剩。徒留灰烬。“她只是奉命行事。”他干巴巴地说。

  莱拉从钩子上取下钥匙。“是你的命令,还是欧沙朗的?”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两者何时有过区别?或许,从来都是一回事?

  霍兰德听见“哐啷”一声,眨了眨眼,发现牢门打开,莱拉走了进来。她关上身后的门,将铁闩推回原位。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

  “不,”她冷笑一声,“我能等到天亮。”

  “那你来做什么?”

  “因为好人死了,坏人还活着,很不公平,不是吗,霍兰德?”她挤眉弄眼,“那么多人你可以杀,你偏偏杀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非杀不可。”

  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就像一块硬砖,打得他脑袋一歪,眼前白花花的。等他恢复了视力,发现她站在面前,指节流血。

  她扬手再打,却被霍兰德抓住了手腕。

  “够了。”他说。

  远远不够。她扬起另一只手,火焰在指间跳跃,但同样被他抓住了。

  “够了。”

  她试图挣脱,但被他死死地钳住。他找到了骨头相接的柔软部位,用力按压,她闷哼一声,低沉,充满野性。

  “一天到晚想着你失去了什么,根本没用,”他吼道,“ 根本没用 。”

  七年多的时间,霍兰德的生活只剩一个愿望。让阿索斯·戴恩和阿斯特丽德·戴恩受到痛苦折磨。那个机会被凯尔夺走了。当他一刀捅进阿斯特丽德的胸膛时,他夺走了那种眼神。当阿索斯四分五裂时,他夺走了那副表情。

  你在受折磨时那么美,无人能比。

  七年。

  霍兰德一把推开莱拉。她踉跄后退,肩膀撞上铁栅。一时间,牢房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内怒目相对,犹如同处一笼的两头野兽。

  然后,莱拉慢慢地挺起胸膛,活动着手指。

  “如果你想报仇,”他说,“来吧。”

  我们当中总要有一个人行使报仇的权利, 他闭上眼睛,心想。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开始计算因他而死的人数,从阿洛克斯开始,到欧什卡结束。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迪莱拉·巴德已经走了。

  ★★★

  拂晓时分,有人来了。

  其实,他无从知晓具体时间,但能感觉到上头的王宫有了动静,牢房的铁栅外面,温度微微升高。多年身处寒冷的世界,他学会了感受细微的温度变化,也知道如何记录时间的流逝。

  卫兵们进来了,把霍兰德从墙上解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他身上只有手铐,然后他们在他的手腕、肩膀和腰部都缠上铁链。沉重的铁链使他步履蹒跚,竭尽全力才能站直身体、爬上台阶,曾经的大步流星也退化为断续的细碎步伐。

  “On vis och。”他告诉自己。

  从黎明到黄昏 。这个短语在他的世界有两个意思。

  全新的开始。美好的结局。

  卫兵带着霍兰德拾阶而上,在王宫走廊里穿行,人们三五成群地目送他经过。他们押着他来到一处阳台,这里相当宽敞,只有一座大型木台,刚刚搭建不久,木台上有一方石头。

  On vis och。

  霍兰德出来时立刻察觉到了变化,守护咒带来的刺痛感消失了,空气清新,天光明亮,晃得他眼睛生疼。

  冬日的太阳正在升起,而霍兰德赤身裸体,缠满锁链,寒气仿佛在狠狠地啃噬他的肌肤。但他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不让自己的痛苦成为他人的盛宴。虽然霍兰德站在舞台的中央——事实上一切都是他自己策划的——他也不允许自己颤抖和乞怜。至少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

  国王在场,王子也在,还有四名侍卫,他们的额头上都有血痕,还有几位同样带着记号的魔法师——一个银发的年轻男人,周身生风;一对黑皮肤的双胞胎,面庞镶嵌宝石;一个金发男人,体格魁伟,好似一堵高墙。在他们身边,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皮肤上有类似银线的伤疤,眼睛上方佩戴一颗蓝宝石;一位身披白袍的长者,额头上点了一滴红色;还有迪莱拉·巴德,碎裂的棕色眸子光芒四射。

  最后——在平台上,石块的一边——是凯尔,双手执一柄长剑,宽阔的剑尖搁在地上。

  霍兰德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一名卫兵单手抵在他背部,推着他前进,两步就上到新建的处刑台上。他停下脚步,挺起胸膛,望向外面黑色的河水。

  好像黑伦敦。

  太像黑伦敦。

  “改主意了吗?”凯尔握着剑问他。

  “不,”霍兰德的目光越过他,“欣赏一下景色而已。”

  他的目光投向年轻的安塔芮,看他执剑的姿势,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搭在剑刃上,压出一道血痕,力道正好。

  “如果他不来——”霍兰德开口道。

  “我会干净利落地下手。”

  “上次你错失了我的心脏。”

  “我不会错失你的脑袋,”凯尔回答,“但我希望不至于到那一步。”

  霍兰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说了也没有意义。

  他只是想到了。

  我希望能到那一步。

  国王的声音在寒冷的清晨犹如雷鸣。

  “跪下。”阿恩的统治者喝令。

  霍兰德打了个激灵,思绪飞到了另一天,另一段人生,冰冷的锁链和阿索斯波澜不惊的声音——他任由沉重的记忆,连同如今沉重的锁链,拽着他跪了下来。他盯着河水,黑暗在水面之下涌动,当他开口时,他的嗓音是低沉的,说话的对象不是阳台上的观众,也不是凯尔,而是阴影国王。

  “救我。”

  言语轻飘飘的,与呼出的一团白气无异。对围观的人群来说,他或许在祈祷,向他们想象中的神明祈祷。从某种意义来说,也不算错。

  “ 安塔芮 。”国王不以名字或者头衔称呼他,而是以他的身份,霍兰德怀疑马克西姆·马雷什不知道他的姓氏。

  佛希克, 他差点脱口而出。 我的名字是霍兰德 · 佛希克。

  然而如今并不重要。

  “你对帝国犯下重罪,罪名是施展禁忌魔法,煽动混乱,造成毁灭,挑起战争……”

  国王的宣判劈头盖脸而来,霍兰德仰头望天。鸟儿在头顶高飞,阴影在低矮的云层里穿梭。欧沙朗在那里。霍兰德紧咬牙关,强迫自己开口,对象不是周围的人,不是国王和凯尔,而是潜伏在暗处、侧耳倾听的存在。

  “救我。”

  “我判你死刑,即刻斩首,焚烧……”

  他感到欧沙克的魔法在他发间缠绕,掠过他的皮肤,但始终不曾降临。

  “如果你有遗言,现在就说,但你的命运不可改变。”

  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犹如寒气在震颤。

  求我。

  霍兰德愣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国王问。

  求我。

  霍兰德吞着口水,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在七年的奴役和折磨中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求你了,”他哀求道,第一声很轻,然后大声说,“求你了,我属于你。”

  黑暗大笑,但仍未降临。

  霍兰德的心跳猛地加快,锁链突然收紧。“欧沙朗,”他大喊,“我的身体归你了。这条命——我的余生——都归你了——”

  此时,两边的卫兵将霍兰德的脑袋按到断头石上。

  “ 欧沙朗 。”他吼道,终于开始反抗。

  笑声持续在他脑海中回荡。

  “神不需要身体,但是国王需要!你少了一颗戴上王冠的脑袋,又如何统治?”

  凯尔来到他身边,双手抓握剑柄。

  “动手。”国王下令。

  等等, 霍兰德心想。

  “杀了他!”莱拉说。

  “别动。”凯尔对他说。

  霍兰德的视野越缩越小,只剩木制的处刑台。

  “欧沙朗!”他咆哮着,凯尔高举长剑。

  但没能落下。

  一道阴影掠过阳台。刚才太阳还在,一眨眼,他们就坠入黑暗,抬头的瞬间,人们看见一波黑色巨浪铺天盖地而来。

  河水扑上木台,霍兰德拼命扭动,依然贴在断头石上。一名卫兵被冲了出去,卷进汹涌的波涛之中,另一名卫兵还按着霍兰德。

  冰冷的急流袭来,凯尔长剑脱手,不断后退,一块冰刀将他的袖子钉在地上,与此同时,侍卫们蜂拥而上,保护国王和王子。巨浪撞上处刑台和阳台之间的阶梯,水花溅得老高,飞旋着形成一根水柱,边缘逐渐平滑,显现人形。

  国王。

  欧沙朗冲着霍兰德微微一笑。

  “ 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回响阵阵,“ 我可以仁慈 。”

  有人在阳台上移动。银发魔法师冲向前来,周围的空气犹如利刃乱舞。

  欧沙朗目光不离霍兰德,河水形成的手指轻轻一弹,一根冰枪射向魔法师的胸膛。对方面带微笑,旋身避开冰枪,然后召来一阵疾风将其粉碎,举手投足轻若鸿毛。

  银发和飞舞的袍子再次扑向欧沙朗,电光石火之间,魔法师单手劈砍,风刃随之落下。欧沙朗的手分解为几股水流,绕在魔法师的腕部,死死钳住。空气魔法师攻势顿挫,被困在欧沙朗寒冷的水流之中。他来不及挣脱,阴影国王一伸手,穿胸而过。

  他的手指干净利落地将其穿透,黑冰形成的指尖上血水淋漓。

  “吉纳尔!”有人尖叫一声,风突然止息,魔法师颓然倒地,一命呜呼。

  欧沙朗甩掉指间的血,登上台阶。

  “ 告诉我,霍兰德, ”他说,“ 你觉得我需要身体吗 ?”

  趁着他的注意力被分散的工夫,凯尔拔出钉住袖子的冰刀,用力掷向阴影国王的后背。霍兰德一时间深感佩服,虽说他内心不大情愿——然而冰刀透过欧沙朗的河水之身,丝毫没有造成伤害。阴影国王扭头面对凯尔,似乎被逗乐了。

  “ 这点能耐远远不够, 安塔芮。”

  “我知道。”凯尔说。霍兰德发现有一道血流环绕着欧沙朗的胸膛,凯尔念道,“As Isera。”

  话音未落,欧沙朗 结冰了 。

  转眼之间,阴影国王变成了一尊冰雕。

  透过结冰的欧沙朗,霍兰德与凯尔四目相对。

  最早看到那一幕的是霍兰德,如释重负的心情立刻化作极度的恐惧,因为那个死去的魔法师——吉纳尔爬了起来。他双眼漆黑——不是阴影,而是纯粹的黑暗——皮肤因为外部力量的入侵而开始燃烧。他说话的声音平静无波,再熟悉不过。

  “ 这点能耐远远不够 。”欧沙朗重复了一遍,银发蒸汽升腾。

  他周围的人开始上升,霍兰德醒悟得太晚了。波浪。河水。“凯尔!”他大喊,“血记号——”

  话还没说完,他挨了一记重拳,身边的卫兵打在他的肋部,额头上深红色的记号早已被第一波浪潮冲刷干净了。“跪在国王面前。”

  银色伤疤的男人和马雷什王子同时冲上前来,凯尔阻止了他们。他挥动手臂,一堵冰墙凌空而起,隔开了他们和欧沙朗。

  欧沙朗披着新的皮囊站在霍兰德和凯尔之间,他的皮肤犹如烧焦的纸片,不断脱落。

  霍兰德不顾锁链的重压,拼命地爬了起来。“你选的替代品太可怜了。”他吸引了欧沙克的注意力,凯尔趁机向前逼近,指间鲜血淋漓。“崩塌得好快,”汹涌的洪流之中,他嗓音低沉,充满鄙夷,“这种身体配不上国王。”

  “ 你还是愿意取而代之 。”欧沙朗若有所思地说。他的躯壳正在迅速消亡,血红色的光芒顺着皲裂的皮肤闪耀。

  “是的。”霍兰德说。

  “ 很有吸引力 。”欧沙朗说。他漆黑的眸子在头骨里燃烧。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来到霍兰德面前。“ 但我更愿意看你坠落 。”

  霍兰德没有看清欧沙朗什么时候出的手,胸膛就被推了一把,冲力突如其来,然后是重力的作用。天旋地转,处刑台消失了,锁链拽着他翻了个筋斗,继而向下坠落,落进了河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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