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船长花了大半个钟头破译密码,随着每分每秒过去,屋子里安静极了,气氛越来越紧张,犹如强风中被扯紧的船帆。那是一种属于窃贼的安静,暗中潜伏,伺机以待,莱拉不断提醒自己呼气。
若在平日,可以指望阿鲁卡德打破沉默,调节气氛,然而他忙着在纸上与数字较劲,只要莱诺斯凑上前,他就厉声呵斥。
船长刚开始忙活,提伦便离开了,说是去帮助牧师们准备咒语。不久,马克西姆国王起身离座,犹如一具复活的死尸。
“您去哪里?”看见父亲走向房门,莱问道。
“还有的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心不在焉地说。
“还有什么更——”
“国王必须有分身术,莱。关注一件事,其他的一概不管,这种心态对国王来说太奢侈了。至于承继仪, 即使 找得到,也只是其中一种解决办法。我的任务是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国王简短地下达了命令,说密码破译完成后通知他,然后就离开了。
此时,莱躺在沙发上,手臂压着眼睛,凯尔面朝壁炉,似乎闷闷不乐,哈斯特拉背对门板,站得笔直。
莱拉观察着他们,他们的举手投足犹如滴答作响的齿轮,但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窗外,望着玻璃另一面的雾气。雾气分分合合,聚散无常,汹涌而来,粉碎而去,犹如波浪拍打着王宫。
她盯着浓雾,在阴影中寻找某种形状,有时候她看云也有这种习惯——一只鸟儿,一艘船,一堆金币——结果,她发现阴影真的有了形状。
一双手。
眼前的景象令人不安。
莱拉看见黑暗聚拢,形成无数根手指。她看得入了迷,抬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的热度使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窗外的阴影化作镜像,与她的手掌相贴,玻璃突然轻薄如纸,在一对手掌之间嗡鸣,墙壁和守护咒微微颤动。
她的眉头拧成一团,手指弯曲,阴影就像孩子在模仿她的动作,节奏总是慢上一拍。
她的手前后移动。
阴影随之而动。
她轻轻地敲打玻璃。
阴影也一样。
她正准备做一个侮辱的手势,忽然发现一大团浓稠的黑暗在移动——位于无数根手指的后方,正从河面上升起,遮天蔽日。
一开始,她以为黑暗正在形成一根柱子,但眼看着柱子生出了两翼。不是麻雀或者乌鸦的那种翅膀,而是 城堡 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扶墙、尖塔和角楼,就像在一瞬间盛放的花儿。在她眼前,阴影闪闪烁烁,固化为平滑的黑色石头。
莱拉的手离开了玻璃。“是我疯了吗,”她说,“还是河上真的有一座宫殿?”
莱坐了起来。凯尔立刻来到莱拉身边,透过雾气观察。城堡的一部分仍在形成,其余的则消散成雾气,仿佛在永无休止地重塑,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
“ 圣徒啊 。”凯尔骂道。
“那个该死的怪物,”王子出现在莱拉的另一边,吼道,“用我的竞技场搭积木玩呢。”
看见那座不可思议的王宫,莱诺斯踌躇不前,双眼圆睁,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敬畏。但哈斯特拉离开了岗位,冲上来一探究竟。
“无名的圣徒啊……”他轻声念叨。
莱拉扭头喊道:“阿鲁卡德,快来看。”
“忙着呢。”船长头也不抬地咕哝道。看他额头上的褶皱就知道,密码远不如他预想的那么简单。“该死的数字, 老实点 。”他咕哝着,压低了身子。
莱不断地摇头。“为什么?”他悲伤地说,“为什么非要用我的竞技场?”
“说真的,”凯尔说,“就我们眼下的状况,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阿鲁卡德得意地欢呼一声,放下鹅毛笔。“好了。”
除了凯尔,众人纷纷转身走向桌子。他呆立在窗前,惊骇万状,一时间回不过神。“我们就这样不管黑暗宫殿了吗?”他抬手示意玻璃外的憧憧魔影。
“不是的,”莱拉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黑暗宫殿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这样一来,我更想找到承继仪了。”她看着地图,皱起眉头。
莱诺斯低头看着羊皮纸。“Nas teras。”他轻声说。 我没看见 。
王子歪着头。“我也没有。”
莱拉凑近了。“也许你应该画一个叉,更显眼。”
阿鲁卡德愤愤地吐了口气。“你们这帮人真是没良心,知道吗?”他拿起一支铅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装帧豪华的书,顺着书脊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凯尔过来的时候,阿鲁卡德画了第二条,然后是第三条,三条直线以奇怪的角度相交,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这里。”他说着,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我觉得你算错了。”凯尔干巴巴地说。确实,打叉的地方不在海岸,也不在陆地,而在阿恩海上。
“不太可能算错,”阿鲁卡德说,“Ferase Stras本来就是 海上 规模最大的黑市。”
莱拉忽然笑了。“它不是集市,”她说,“是一艘 船 。”
阿鲁卡德的两眼炯炯放光。“都是。现在,”他点了点羊皮纸,说道,“我们知道去哪里找了。”
“我去通知父亲。”莱说,其他人依旧盯着地图。根据阿鲁卡德的计算,现在集市离得不远,就在阿恩和法罗西北方之间的某处。
“过去需要多久?”凯尔问。
“要看天气,”阿鲁卡德说,“也许一周。也许用不了。只要不遇上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海盗。风暴。敌船。”蓝宝石闪着光。“毕竟在海上。你要搞清楚状况。”
“我们还有个问题,”莱拉冲着窗外点头示意,“欧沙朗控制了艾尔河。他的魔法导致船只不能离港。伦敦城可能被封死了, 夜峰号 也出不去。”
她发现莱诺斯挺起了瘦弱的胸膛,双脚颠来颠去。
“欧沙朗的力量不是无穷无尽的,”凯尔说,“他的魔法也有极限。此时此刻,他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城里。”
“好啊,”阿鲁卡德讽刺道,“你能不能用魔法把 夜峰号 送出伦敦?”
凯尔翻了个白眼。“我的力量不是这么用的。”
“那你有什么用?”船长咕哝道。
莱拉目送莱诺斯溜了出去。凯尔和阿鲁卡德忙着斗嘴,似乎都没有注意。
“好吧,”阿鲁卡德说,“我需要脱离欧沙朗的控制范围, 然后 找一艘船。”
“你?”凯尔说,“我不能把这座城市的命运交到 你 手里。”
“发现承继仪的是我。”
“弄丢的也是你。”
“那叫交易,不是——”
“我绝不让你——”
阿鲁卡德凑近了他。“你知道怎么驾船吗,mas vares?”敬称背后暗藏讥讽,“我觉得你不会。”
“那算什么难事?”凯尔吼道,“连你这种人都做得到!”
船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男人的事我最擅长了。我就问问——”
阿鲁卡德脸上挨了一拳。
莱拉没有看到凯尔的动作,不过船长的下巴红了一片。
这是一种侮辱,她很清楚,一位魔法师用肉拳殴打另一位魔法师。
言下之意就是,对方不配让他施法。
阿鲁卡德凶恶地咧开嘴巴,牙齿上血迹斑斑。
魔法在空气中嗡鸣——
房门突然打开,他们闻声回头,以为是国王或王子来了。是莱诺斯,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肘。这一幕场景十分怪异,女人的体重是他的两倍,而且看样子不是善茬,不可能轻易受人摆布。莱拉想起来了,她就是大赛之前在码头上问候他们的船长。
贾斯塔。
她体格魁梧,必然有一半威斯克血统。她的头发梳成两条粗大的辫子,黑色的眼睛勾勒着金边,尽管时值寒冬,她仅仅穿着裤子和薄薄的束腰外衣,袖子卷到肘部,露出新鲜的银色伤疤。她在毒雾中幸存下来。
看到她出现,阿鲁卡德和凯尔停止了争吵。
“Casero贾斯塔·菲利斯。”女人做了自我介绍,一脸不情愿。
“Van nes。”莱诺斯说着,推了推船长。 告诉他们 。
她横了船员一眼,莱拉知道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她自己就干过好多次。很简单,下次船员再敢碰她,势必要断一根手指。
“Kers la?”凯尔问。
贾斯塔抄起胳膊,伤疤在灯光下闪烁。“有人想要出城。”她说的是通用语,嗓音低沉,犹如野猫在咆哮,吞音和连读的情况十分严重,如果莱拉不仔细听,至少要听漏三分之一。“我可能在大厅里提到过船的事儿。你的船员听见我说的话了,所以我来了。”
“伦敦城内的船都不能出海了。”国王出现在她背后,莱陪在身边。他使用的语言和船长一样,都是阿恩语,而且相当流畅,但似乎谈不上喜欢。贾斯塔拘谨地让开一步,微微颔首。“Anesh,”她说,“但是我的船不在城内,停泊在坦内科,陛下。”
阿鲁卡德和莱拉的精神为之一振。坦内科位于艾尔河的河口,是扼守公海的最后一个港口。
“为什么不进伦敦?”莱问。
贾斯塔防备地瞥了王子一眼。“它是一条小船,不方便进城。私人船只。”
“海盗船。”凯尔直截了当地说。
贾斯塔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是您说的,王子,我可没说。我的船运送各色货物,可谓公海上最快的船,往返威斯克只需要九天。诸位要问的话,我得说,它与红金色毫无瓜葛。”
“现在有了。”国王直言。
船长停顿片刻,点点头。“这样做很危险,但我可以带他们上船……”她欲言又止。
一时间马克西姆似乎动怒了。然后他眯起眼睛,恢复了冷静。“你想要什么?”
贾斯塔匆促地鞠了一躬。“王室的青睐,陛下……还有一百 银币 。”
听到她狮子大开口,阿鲁卡德猛吸一口气,凯尔也瞪圆了眼睛,然而国王没心情讨价还价。“成交。”
女人眉毛一扬。“我要少了。”
“你不应该趁火打劫。”凯尔说。海盗不理他,黑色的眼睛扫视众人。“多少人去?”
莱拉当然不想错过机会。她举起手。
阿鲁卡德和莱诺斯举起手。
凯尔 也举手了。
他举手的同时与国王对视,似在故意挑衅马克西姆。然而国王什么都没有说,莱也一样。王子盯着兄弟举起的手,神情复杂。屋子另一头的阿鲁卡德抄起胳膊,怒视着凯尔。
“这种事又不可能节外生枝。”他咕哝道。
“你可以留下来。”凯尔厉声说。
阿鲁卡德冷哼一声,凯尔怒气冲冲,贾斯塔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莱拉又斟了一杯酒。
她觉得这杯酒派得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