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天黑后不久,坦内科便映入眼帘。
虽然阿鲁卡德不喜欢这个港口,但他非常熟悉。三年来,这里是他敢于抵达的、距离伦敦最近的地方。无论怎么说,距离都 太 近了。这里的人们知道埃默里这个姓氏,也知道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
在这里,他学会了扮演另一个身份——不是贵族,而是快活的 夜峰号 船长。在这里,他邂逅了正在玩圣徒牌的莱诺斯和斯特罗斯。在这里,他一次又一次想到离家是多么近,又是多么远。每次他回到坦内科,在挂毯和服饰上看见伦敦,从口音中听见伦敦,在空气中闻到伦敦,那种犹如春天树林的气息,都使他心痛不已。
不过,眼前的坦内科与伦敦毫无相似之处,熙熙攘攘得令人感到不真实,似乎对潜伏在内陆的危险一无所知。泊位停满了船,酒馆人声喧哗,最大的危险除了扒手,便是冬日的严寒。
事实证明,他们此行顺便抛下的诱饵没能钓着欧沙朗,所以一个钟头前他们就摆脱了阴影的笼罩,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雨,迎来清新的空气。最古怪的,阿鲁卡德心想,莫过于其停止的方式。不是戛然而止,而是缓慢地越过一个拐点,魔法的效果逐渐减弱,而在强弩之末的尽头,他们遇到的几个人眼中没有阴影,只有不祥的预感,以及掉头离开的冲动。他们好几次看到行人貌似迷路,其实是闯进了魔法的边缘地带,只能停下脚步,被某种他们叫不上名字、转头就忘的神秘之物纠缠。
“什么都别说,”等他们经过了一群人,凯尔告诫道,“我们不要让恐慌传播到都城之外的地方。”
一男一女挽着胳膊,晃晃悠悠地经过,醉醺醺地笑着。
消息显然尚未传到港口。
阿鲁卡德把霍兰德从马上拽了下来,直接扔在地上。自从他们出发, 安塔芮 就一声不吭,始终保持沉默,令阿鲁卡德神经紧张。巴德也不怎么说话,但她的沉默不一样,若有所思,充满好奇。霍兰德的沉默令人压抑,阿鲁卡德直想开口将其打破。另外,或许是霍兰德的魔法令他感到不安,银线犹如闪电划过夜空。
他们找来了一个马夫,看到马具上的王室徽章,那人瞪圆了眼睛。
“别声张。”凯尔吩咐道,小伙子牵着马走开。
“我们很难不引人注目,”霍兰德终于说话了,嗓音犹如刀削斧砍的岩石,“也许,如果你们解开我的——”
“不可能。”莱拉和贾斯塔操着不同的语言,异口同声地说道。
尽管夜色渐浓,却有一股微弱的暖流涌动,阿鲁卡德正在环顾四周,寻找热源,忽然听见盔甲的响动,瞥见铁器的反光。
“噢,瞧啊,”他说,“接风洗尘的来了。”
也许是因为发现了御用的马匹,或者是有陌生的面孔出现,两名士兵迎上前来。
“站住!”他们操着阿恩语喝道,霍兰德聪明地将戴有镣铐的手收进斗篷。不过,对方看见凯尔,立刻面色煞白,一人深深鞠躬,另一人喃喃自语,声音太低,不知是祝福还是祷告。
看见凯尔摆出惯常的傲慢架势,解释他们此行是为国王办事,阿鲁卡德不禁翻了个白眼。是,一切顺利。不,他们不需要陪同。
终于,两人返回岗位,莱拉冲着凯尔嘲弄地鞠了一躬。
“Mas vares。”她说道。突然,她直起身子,收敛了戏谑的表情,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子,貌似信手拈来,动作却快得可怕。
“怎么了?”凯尔和阿鲁卡德同时问道。
“有人跟踪我们。”她说。
凯尔眉毛一扬。“你怎么不早说?”
“我有可能判断错误,”她一边回答,一边耍弄刀子,“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哪里——”
不等凯尔说完,她突然转身,飞刀离手。
刀子呼啸而过,随着一声尖叫,插进一根柱子,底下是一头夹杂金线的褐色卷发。一个年轻人背靠柱子,双手高举作投降状。他手无寸铁,额头上有血记号。他身着便服,不带红金色条纹,也没有佩戴马雷什家族的纹章,但阿鲁卡德认得他是王宫里的人。
“哈斯特拉。”凯尔面色一沉。
年轻人低头钻过莱拉的刀子。“先生。”他拔出刀子,招呼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提伦派我来的。”
凯尔呻吟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意料之中。”然后提高嗓门,“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听到这话,小伙子——他真的很小,行为举止也符合年纪——站直了,挺起瘦弱的胸膛。“我是您的侍卫,先生。如果我不保护您,我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你不是我的侍卫,哈斯特拉,”凯尔说,“现在不是了。”
小伙子脸色难看,但不肯罢休。“那好吧,先生。但就算我不是侍卫,我也是牧师,我服从Aven Essen的命令。”
“哈斯特拉——”
“我真的很难讨他的欢心,您也知道——”
“哈斯特拉——”
“还有,您欠我一个人情,先生,当初我可是为您打了掩护的,您溜出王宫参加比赛——”
阿鲁卡德猛地扭头。“你干了 什么 ?”
“够了。”凯尔摆摆手。
“Anesh。”贾斯塔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也懒得理会,“来就来,走就走,无所谓。我不要杵在这儿丢人现眼。万一有人瞧见我和黑眼王子、皇家侍卫还有王公贵族开化装舞会,我的名声可就被糟蹋了。”
“我是私掠船长。”阿鲁卡德急于辩解。
贾斯塔冷哼一声,走向码头。哈斯特拉睁大了褐色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凯尔。
“算了吧,”莱拉说,“船上总要有宠物的。”
凯尔举起双手。“好吧。那就留下来吧。”
★★★
“哪个选手是你?”阿鲁卡德问道。他们顺着码头行进,经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船只。 凯尔 竟然参加了大赛——他的大赛。阿鲁卡德竟然有机会与他对阵——也许 已经 对阵过。
“无关紧要。”凯尔说。
“我们对阵了吗?”然而怎么可能呢?那样一来,阿鲁卡德必然看见银线,就会知道——
“如果我们对阵了,”凯尔毫不客气地说,“我会赢。”
阿鲁卡德顿生反感,但又念及莱,念及两人之间的纽带,反感化为愤怒。
“你知道这样做有多么愚蠢吗?对王子有多么危险吗?”
“虽说不关你的事,”凯尔说,“但不妨告诉你,从头到尾都是莱的主意。”那对异色眸子凌厉地盯着他,“你也没有阻止 莱拉 吧?”
阿鲁卡德扭头望去。巴德位于队伍末尾,落在霍兰德一步开外。 安塔芮 看待船只的表情像极了莱拉对马的态度,混杂着不安和鄙夷。
“怎么了,”她说,“不会游泳?”
霍兰德撇了撇嘴。“戴着镣铐有点困难。”他的目光回到船上,阿鲁卡德恍然大悟。他认得那种戒备的眼神,几近恐惧。
“你从来没有坐过船,是吧?”
对方没有回答。他不用回答。
莱拉不怀好意地嗤笑一声。当初阿鲁卡德接纳她的时候,她不也对船上生活一窍不通?
“到了。”贾斯塔停下脚步,如果说村舍也算得上别墅,那么眼前的家伙——在某些穷乡僻壤——勉强能算一艘船吧。贾斯塔拍着船身,就像骑手拍着心爱的马儿。船名以银色花体字涂在白色船身上。Is Hosna。幽灵号。
“有点小,”船长说,“但快得很。”
“有点小。”莱拉干巴巴地重复道。 幽灵号 的长度只有 夜峰号 的一半,三面短帆,船身的结构为法罗样式,细长而飘逸,形似羽毛。“这是 小艇 。”
“是快船,”阿鲁卡德解释,“装载量不大,但在海上的航行速度少有船只能比肩。无论如何,乘坐快船不可能舒适,但我们能很快抵达集市。尤其是有三位 安塔芮 保证我们能满帆航行。”
莱拉热切地看向两边的船,它们有着乌木船身和漂亮的船帆,威风凛凛。
“那艘呢?”她指着相隔两个泊位的一艘大船。
阿鲁卡德摇摇头。“不是我们的。”
“ 可以 是我们的。”
贾斯塔面色一沉,莱拉翻了个白眼。“开个玩笑而已。”她说,但阿鲁卡德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另外,”她又说,“我才不要 太 漂亮的东西。太漂亮的东西容易引人妒忌。”
“经验之谈吗,巴德?”他取笑道。
“谢谢你,贾斯塔,”凯尔插话,“我们一定完好无损地带它回来。”
“噢,我会盯着的。”船长说着,跨上狭窄的踏板。
“贾斯塔——”
“我的船,我说了算,”她双手叉腰,说道,“无论你们去哪儿,我只消花上一半时间就能把你们送到,而且,如果你们肩负拯救王国的使命,那我也是王国的臣民啊。以后我在海上有了什么麻烦,有王室为我撑腰也不算坏事。”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目的有那么高尚?”阿鲁卡德说,“我们可能只是临阵脱逃。”
“ 你 确实有可能,”她说着,指向凯尔,“ 他 不可能。”话音未落,她重重地踏上甲板,众人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登船。
“三位 安塔芮 上了一艘船。”阿鲁卡德抑扬顿挫的口吻,像是在讲某个酒馆笑话。开心的事儿还不止这些,他看到甲板因为人数增多而摇晃,凯尔和霍兰德立刻手舞足蹈,狼狈不堪。一个难受,一个痛苦,阿鲁卡德可以去安慰他们,到了海上就好多了,但他没那份好心。
“哈罗!”贾斯塔喊道,一个小女孩从一堆板条箱上探出头来,扎着一个凌乱的发髻。
“Casero!”她翻上板条箱,双腿晃来荡去,“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有货要运。”贾斯塔说。
“Sha!”哈罗高兴地说。
随着一声闷响,甲板某处传来含糊的咒骂声。须臾,一个老人揉着脑袋,慢吞吞地从另一堆板条箱后面绕了出来。他佝偻着背,活像虾米,肤色黝黑,眼里全是浑浊的白色。
“Solase。”他嘟囔道,阿鲁卡德不知道他道歉的对象是人,还是刚才撞上的板条箱。
“那是伊洛。”贾斯塔点头示意盲人。
“其他船员呢?”凯尔环顾四周。
“就他们了。”贾斯塔说。
“你让一个小姑娘和一个瞎子守着满满一船的赃物。”阿鲁卡德说。
哈罗笑嘻嘻地拿出一个钱袋。 阿鲁卡德 的钱袋。很快,伊洛也拿出一把刀子。凯尔的刀子。
魔法师动动手指,刀柄飞回了掌心,精彩的表演赢得了小女孩的掌声。阿鲁卡德以同样潇洒的动作拿回了自己的钱袋,皮绳自动系在腰带上。莱拉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确认身上的刀子一把都不缺,满意地笑了。
“地图。”贾斯塔说。阿鲁卡德递了过去。
船长展开羊皮纸,啧啧两声。“原来是逝水啊。”她说。谁也不觉得意外,鉴于贾斯塔的兴趣所在,她对集市当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箱子里装的什么?”凯尔按着板条箱的盖子问道。
“杂七杂八的,”船长说,“都不咬人。”
哈斯特拉和莱诺斯已经在解缆绳了,年轻的侍卫有样学样,兴致勃勃。
“你为什么被铐起来了?”哈罗问。阿鲁卡德没有注意到女孩何时跳了下来,她站在霍兰德面前,双手叉腰,模仿贾斯塔的站姿,乌黑的发髻大约只到 安塔芮 的腰部。“你干了坏事吗?”
“哈罗!”贾斯塔大喊,女孩不等对方回答,立刻跑开了。缆绳已经解了,船在他们脚下摇晃。巴德面带笑意,阿鲁卡德一时失去平衡,继而又恢复。
与此同时,霍兰德仰头做了一次深长的呼吸,望着天空,仿佛这样做可以消除不适感。
“走吧,”凯尔拉着 安塔芮 的胳膊说,“我们找间舱房。”
“我不喜欢那个家伙。”阿鲁卡德对来到身边的巴德说。
“哪个家伙?”她淡淡地问了一句,目光投向阿鲁卡德,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样的表情,随即正色道:“你在霍兰德身上有什么发现?”
阿鲁卡德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白气。“这是魔法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搅动白气。白气并未消散,而是翻卷扭曲,丝丝缕缕地飘荡在不分彼此的海天之上。
“但霍兰德的魔法是……”他张开五指,丝丝缕缕的白气随之分解、碎裂。“他的力量并不弱。要说的话,他的魔法之光比你和凯尔的都要明亮,但既不均匀,也不稳定,全是断裂后重新组合而成的,就像没有复位的骨头。太……”
“反常?”她接道。
“危险。”
“好极了。”她应了一声,抱着胳膊以抵御寒冷。她闷闷地打了个哈欠,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
“去休息吧。”他说。
“行。”巴德嘴上应承,但一动不动。
阿鲁卡德转过身,下意识地走向舵轮,忽然又想起自己不是这艘船的船长。他愣了半晌,就像进门取什么东西,结果忘了为何而来。最后,他去帮助莱诺斯调整船帆,巴德仍然呆立在船舷处。
无论过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他每次扭头,巴德都在那里,盯着水天相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