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谈及爱情,人们常常拿箭矢打比方。箭矢飞得很快,总能射中目标。在人们嘴里,爱情似乎令人愉悦,但马克西姆中过一箭,知道那种感觉:苦不堪言。
他不愿意坠入爱河,不愿意承受那种痛苦,他乐得假装中了一箭。
后来他邂逅了艾迈娜。
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箭矢展现了最残酷的一面,射中了他,而错失了 她 。他以为她避开了箭矢,正如她避开许多不喜欢的事物一样。
他耗时一年之久,企图从胸口取出箭镞,结果发现自己不想那么做。也许,是他做不到。又过了一年,他发现她也受了伤。
进展极其缓慢,堪比冰雪融化。事关火热与冰冷,事关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事关那些不懂如何软化姿态,如何慰藉心灵,如何在对方身上寻找答案的人。
箭伤早已痊愈。他彻底忘记了当初的痛楚。
直到现在。
现在他又感觉到了,一支箭矢深深地插进了胸口。随着每一次紊乱的呼吸,它刮擦着胸骨和肺部,而他又不能扭动箭镞,将其拔出,以免它造成严重的,乃至致命的伤害。
马克西姆渴望陪着她。不是放置于玫瑰厅的遗体,而是他深爱的女人。他渴望与她相伴,然而他身在地图厅,面对索尔-因-阿尔,强作镇定,强忍痛苦,因为胜利尚未到来。
他施放的魔法在脑子里翻滚,每次咽唾沫都能尝到血腥味,每当端起雕花玻璃杯送到嘴边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索尔-因-阿尔站在对面,两人中间是一张宽大的阿恩帝国版图,伦敦城耸立在地图中央。伊斯拉垂着脑袋,守在门口。
“节哀顺变。”法罗摄政王说,因为那是非说不可的客套话。他们知道,言语不足以表达,言语永远苍白无力。
作为国王,马克西姆非常清楚,他不应该哀悼一条逝去的生命,无视一座城市的生死存亡,但作为在妻子的胸口放上一朵玫瑰花的丈夫,马克西姆早已万念俱灰。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想不起来。箭镞扭转,撕心裂肺。他绞尽脑汁地回忆、回忆、回忆。
艾迈娜那对深色的眸子阅尽世事,她的笑容永远那么谨慎,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既美丽又坚强,脆弱的心脏外面裹了一层硬壳。
艾迈娜曾经对他敞开心扉,莱出生之后,她又筑起心防,谁也闯不进去。他曾经赢得她的信任,却又辜负了她的信任,因为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承诺,要保护他们安全无虞。
艾迈娜死了。
那些认为死亡如同长眠的人,从未真正见过死亡。
艾迈娜睡觉时,睫毛抖动,嘴唇微启,手指轻颤,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睡梦中活跃。玫瑰厅里的遗体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王后,不是他儿子的母亲,谁都不是。仅仅是一具躯壳,触不到的生命、魔法和人格早已不在,犹如一根蜡烛,残留下来的只有冷却的蜡油。
“你早就知道威斯克人的计划。”马克西姆的思绪回到了地图厅。
索尔-因-阿尔神色冷峻,镶在脸上的白金珠宝在灯光下纹丝不动。“我早有怀疑。”
“为何怀疑?”
“我没有魔法,陛下,”索尔-因-阿尔操着阿恩语一字一顿地答道,尾音圆润平滑,“但我有直觉。近几个月来,法罗和威斯克之间的协约出了问题。”他指着地图说:“阿恩正好位于两国之间。一道屏障。一堵墙。我抵达贵国之后,就一直在观察王子和公主,当柯尔回答您说他没有送信回威斯克,我就知道他在撒谎。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您把他们的礼物安置在我的楼下。”
“鹰。”马克西姆想起了威斯克人的礼物——一只灰色的大型猛禽——那是在Essen Tasch开赛之前。
索尔-因-阿尔点点头。“他们的礼物出乎我的意料。那种鸟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威斯克人利用它们送信,它们能适应严酷的环境,飞越广阔的国土,但只要被关进笼子,就会持续不断地呱呱鸣叫。两天前,我楼下的鸟儿不叫了。”
“ 圣徒啊, ”马克西姆喃喃道,“你应该早点说。”
索尔-因-阿尔扬起乌黑的眉毛。“您听得进去吗,陛下?”
“对盟友不够信任,”国王说,“我很抱歉。”
索尔-因-阿尔目不转睛,苍白的珠宝光芒耀眼。“我们都是打仗的人,马克西姆·马雷什。信任来之不易。”
马克西姆摇着头,斟满酒杯,希望借以掩盖残留的血腥味,让他的双手不再颤抖。他本来没打算悬置魔法太久,仅仅去——见见艾迈娜,与她道别……
“我打仗的日子,”他强行收回思绪,“已经过去太久了。登基之前,我指挥了血之海岸战役。那是我军私底下对帝国之间那片海域的称呼。海盗、叛乱分子,以及任何拒绝接受和平的人,都喜欢在那个灰色地带挑事。”
“Anastamar,”索尔-因-阿尔说,“那是我们的说法。意思是杀戮海峡。”
“名副其实,”马克西姆若有所思地灌了一大口酒,“刚刚实现的和平太容易被破坏了,那时候——话说回来,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和平都容易被破坏——我只有一千人镇守整条海岸线。我还有一个名号。不是朝廷所赐,也不是我父亲所赐,而是我的士兵们喊的。”
“铁王子,”索尔-因-阿尔说完,注意到了马克西姆的表情,“您的声名传扬海外,没想到吗?”法罗人拂过地图的边缘。“洞穿叛军心脏的铁王子。刀剑之夜的幸存者铁王子。杀死海盗女王的铁王子。”
马克西姆喝光了酒,放下玻璃杯。“我们可能永远无从知晓一生故事的长短,哪些流传于世,哪些随我们葬以黄土,不过——”
突如其来的战栗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他在发抖,而是大厅。王宫剧烈地震动,墙壁摇晃不止,地图上的石头雕像纷纷倾覆。马克西姆和索尔-因-阿尔站稳脚跟,等待震动过去。
“伊斯拉。”马克西姆下令,而戍卫队长早已进了走廊。他和索尔-因-阿尔也跟了上去。
抵御过一轮猛攻的守护魔法依然脆弱,但也无须担忧,因为王宫之外的人都睡着了。
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欧沙朗。
此时此刻,怪物的声音响彻全城,不是曾经在马克西姆脑子里那种娓娓道来、充满诱惑的低语,而是震耳欲聋的,犹如滚滚惊雷。
“这座王宫属于我。”
“这座城市属于我。”
“这里的人民属于我。”
欧沙朗察觉到了咒语的存在,应该也意识到咒语是在王宫内部施放的。如果提伦醒了,魔法即被打破。傀儡们就能回到他的掌握之中。
是时候了。
马克西姆迈步走向王宫大门,每一步都承受着魔法的重压,内心呼唤着莱的名字。要是儿子在这里该有多好啊。要是马克西姆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啊。
似是回应他的呼唤,王子出现在门口,马克西姆顿时后悔了,他不该那么自私。悲伤和恐惧写在莱的脸上,使他格外年轻。他本来就很年轻。
“怎么回事?”王子问。
“莱。”区区一个字,他竟然喘不过气来。马克西姆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停下脚步,他必将难以为继。
“您去哪里?”儿子问道,与此同时,欧沙朗的喝令惊天动地。
“面对我,伪王。”
马克西姆拽了拽魔法的丝线,将其收拢,紧紧地裹在身上,犹如盔甲。铁打的心脏在铁打的胸膛里跳动。
“父亲。”莱说。
“投降,我就饶了里面的人。”
国王召唤他的铁卫士,感受它们沉重的脚步。
“胆敢拒绝,我就毁了你的宫殿。”
他继续前行。
“站住!”莱喊道,“如果您出去了,您会死的。”
“死并不可耻。”国王说。
“你不是神。”
“您不能这样做,”快要抵达前厅时,他拦在马克西姆前面,“那是陷阱。”
马克西姆停下脚步,魔法的压力和儿子悲痛欲绝的表情令他不堪重负。“让开,莱。”他轻声下令。
儿子拼命地摇头。“求您。”泪水充盈眼眶,湿润了他的黑色睫毛。马克西姆心如刀绞。王宫在颤抖。铁卫士来了。它们进了前厅,有鲜血、意志和魔法的加持,十二具盔甲整齐划一地行动。皇家短剑佩在腰间,透过头盔所见的柔和光芒,来自如同煤球一般燃烧的魔法心脏。它们蓄势待发。他蓄势待发。
“莱·马雷什,”马克西姆冷静地说,“我以父亲的身份要求你,如果万不得已,我就以国王的身份命令你。”
“ 不, ”莱抓着他的肩膀,“我绝不让您做这种事。”
他胸口的箭镞钻得更深了。
“索尔-因-阿尔,”马克西姆唤道,“伊斯拉。”
他们懂了。两人上前抓住莱的胳膊,把他拉开。莱激烈地反抗,但见国王一点头,伊斯拉坚硬的拳头打进了王子的肋部,莱痛得弯着腰,喘不过气来,“ 不,不 ……”
“Sosora nastima,”索尔-因-阿尔说,“ 听国王的话 。”
“看着吧,王子殿下,”伊斯拉说,“骄傲地看着。”
“开门。”马克西姆下令。
泪水流过莱的脸颊。“父亲——”
厚重的木板分开了。大门开启。殿前台阶的底部有一道影子,那是自封为王的恶魔。
欧沙朗扬起下巴。
“面对我。”
“放开我!”莱大喊。
马克西姆大步流星地迈出大门。他没有回头,不看尾随的铁卫士,不看儿子的脸,不看那双与艾迈娜神似、因为极度痛苦而充血的眼睛。
“ 求您了, ”莱哀求道,“求您了,放开我……”
那是马克西姆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大门随之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