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莱·马雷什盯着烛光。
提伦躺在圈内,他站在圈外,专注于握在牧师手中的、静静燃烧的烛火。
他真想唤醒Aven Essen,埋在老人的肩头哭泣。他渴望感受到安抚人心的平静气息。
几个月以来,他越来越熟悉痛苦,甚至死亡,但不包括悲伤。痛苦是鲜亮的,死亡是暗沉的,悲伤则是灰色的。是压在胸口的石板。是令他窒息的毒气。
我一个人做不到, 他心想。
我做不到——
我——
无论父亲怀着怎样的目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莱看见河水发亮,阴影退散,看见到处都是红金色的光辉,犹如浓雾中的幽灵。
然而好景不长。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黑暗再度降临。
他失去了父亲,换来了什么?
回光返照?
片刻的喘息?
他们从殿前台阶底下带回了国王的遗体。
父亲躺在渐渐冷却的血泊之中。
此时此刻,父亲在母亲身边,宛如两尊雕像、两具空壳,他们双目紧闭,因为死亡,面貌格外衰老。母亲的脸颊何以凹陷至此?父亲的鬓角何以泛白如斯?他们是冒牌货,拙劣地模仿生前的形象。模仿莱深爱的人。他们的样子——死去的样子——令他不堪承受,于是他逃到了唯一的去处。逃向唯一可找的人。
提伦。
提伦纹丝不动地安眠着,如果莱不曾亲眼见过死亡,不曾亲手按着父亲静止的胸膛,不曾亲手抓着母亲僵硬的肩膀,或许会以为他死了。
醒来吧——
醒来吧——
醒来吧——
他没有出声,担心吵醒了牧师,更担心的是无论他的声音多么轻,悲伤依然喧嚣刺耳。其余的牧师跪在那里,垂着脑袋,皱着眉头,专心致志,仿佛也在昏睡。提伦面色灰白,与睡在街上的人一样。要是能听到Aven Essen的声音,感到他温暖有力的臂弯,看到他眼中的关怀,莱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他近在咫尺。
他遥不可及。
眼泪灼痛了莱的眼睛,终于夺眶而出,滴在地上,距离灰色的圆圈不过毫厘。他当时揍了伊斯拉一拳,现在指关节疼得厉害,挣脱索尔-因-阿尔时也扭伤了肩膀。但那些疼痛都是残留的记忆,相比胸口的创伤不值一提,两个人的离去掏空了他的心。
他的手臂沉甸甸地垂在两边。
他一手提着自己的王冠,从小佩戴的金圈,一手攥着可以呼唤凯尔的皇家胸针。
他当然想过召唤兄弟。胸针被他攥得很紧,以至于圣杯和旭日的图案深深地嵌进掌心,尽管凯尔说不需要流血。凯尔错了。流血永远是必不可少的。
一声呼唤,他的兄弟就会回来。
一声呼唤,他就不再孤身一人。
一声呼唤——然而莱·马雷什做不到。
他辜负了自己太多次。他不能辜负凯尔。
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陛下。”
莱颤颤巍巍地吐了口气,离开了提伦所在的圆圈。他转过身,看见了父亲的都城戍卫队长。伊斯拉的下巴有一处瘀伤,眼中满是哀痛。
他跟着伊斯拉走出安静的房间,来到走廊上,一名信使气喘吁吁地等在那里,满身大汗,风尘仆仆。此人是父亲的斥候,奉命观察欧沙朗的魔法在城外扩散的情况,一时间,莱疲倦的脑筋转不过来,不明白为何信使找 他 汇报。然后他猛地醒悟了:因为只有他——回忆再度来袭,比刀锋还锐利,又撕开了那道伤口。
“什么事?”莱嗓音嘶哑。
“我有坦内科的消息。”信使说。
莱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那么远的地方都有毒雾了?”
信使摇摇头。“不,大人,还没有,但我在路上遇到一名骑手。他发现艾尔河入口来了一支舰队。十艘船。船上悬挂着威斯克的银绿色旗帜。”
伊斯拉轻声咒骂。
莱闭上眼睛。父亲怎么说的,政治好比跳舞?威斯克企图掌控节奏。现在,莱必须领舞。一展王者风范。
“陛下?”信使催促他。
莱睁开双眼。
“带他们的两位魔法师来见我。”
★★★
他在地图室接见他们。
莱更中意玫瑰厅,那里有石制的拱顶、高台和王座。但是国王和王后的遗体也停放在那里,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站在父亲通常所在的位置,双手撑着桌边,或许是错觉,莱似乎摸到了马克西姆·马雷什留下的指痕,木头上还残留着余温。
索尔-因-阿尔殿下站在他左侧的墙边,两边各有一个随从。
伊斯拉带着两名侍卫守在他右侧的墙边。
人高马大的威斯克魔法师来了,两名披盔戴甲的侍卫领着奥图和鲁尔进了大厅。因为莱的命令,他们的镣铐被摘掉了。他希望他们不要以为自己被本国王室的行为所牵连。
目前为止,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在竞技场上,“野狼”鲁尔每次赛前都会号叫。
“巨熊”奥图曾经一拳打在鲁尔胸口。
此时此刻,二人沉默如柱石。从他们的表情判断,他们知道了本国统治者的叛逆行为,知道王后的死亡、国王的牺牲。
“我们对您失去亲人深表遗憾。”鲁尔说。
“是吗?”莱以轻蔑的语气掩饰悲伤。
孩提时代,凯尔学习魔法的同时,莱学习识人断事,研究有关帝国的一切,从 维斯特拉、奥斯特拉 到平民和罪犯,然后他研究法罗和威斯克。那时候他就发现,仅从书本上了解世界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一个开始。
毕竟,知识也是一种力量,一种优势。根据他学到的,威斯克人善于感受愤怒和快乐,甚至嫉妒,但不包括悲伤。
莱指着地图,问道:“你们看到了什么?”
“一座城市,先生。”奥图回答。
莱点头示意他放在阿恩边界处的一排标志物。那些石头小船被涂成鲜绿色,挂着灰旗。“这些呢?”
鲁尔皱起眉头。“一支舰队?”
“一支 威斯克 舰队,”莱说,“在你们的王子和公主谋害我国国王和王后之前,他们送信到威斯克,召来了一支以十艘战船组成的舰队。”奥图闻言一凛——不是愧疚,他心想,是震惊。“贵国不愿与我国和平相处吗?贵国非要打仗吗?”
“我……我只是魔法师,”奥图说,“我不了解女王的心思。”
“可你了解你的帝国。你不是其中一员吗? 你 心里是怎么想的?”
莱知道,威斯克人骄傲而又顽固,但他们不傻。他们骨子里好斗,但不主动求战。
“我们不——”
“也许战场在阿恩,”索尔-因-阿尔插嘴道,“但如果威斯克真要打仗,法罗也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您发话,陛下,我将带来十万大军与贵国共同御敌。”
鲁尔面红耳赤,犹如炭火,奥图脸色煞白,像是抹了粉。
“那不是我们干的。”鲁尔吼道。
“我们对这次的阴谋一无所知,”奥图紧接着说,“我们不希望——”
“ 希望 ?”莱断喝一声,“这与希望有何关系?我希望我的人民遭难吗?我希望自己的王国陷入战火吗?少数人做的选择,却让绝大多数人付出代价,如果你们的王室找你们施以援手,你们能够拒绝吗?”
“可他们没有找过我们,”奥图冷冷地说,“恕我直言,陛下,统治者无视人民的意愿,但人民必须接受她的统治。您说得对,少数人做的选择,大多数人付出代价。但既然做出选择的是 王室, 付出代价的也只能是我们。”
莱听得心惊胆战,但他不动声色。他克制着望向伊斯拉或者索尔-因-阿尔的冲动。
“您问到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奥图继续说,“我心里想的是家人。我心里想的是生活,是家庭。我打心眼里喜欢竞技,不喜欢战争。”
莱吞了吞口水,拿起一艘石船。
“你们写两封信,”他在掌中掂量着标志物,“一封给舰队,一封给王室。你们把王子和公主冷血无情的叛逆行为告知他们。如果他们立即撤军,我们就视两位王室成员所犯之事是个人行为。只要撤军,我们便不开战。但如果他们还要向伦敦开进,哪怕前进一步,那就得想清楚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位生龙活虎的国王,以及与之结盟的另一个帝国。如果他们继续前进,就代表他们签下了千万人的死亡判决。”
他刻意压低声音,就像父亲一样,话语嗡嗡作响,犹如离鞘之剑。
“国王发令,声不在高。”
马克西姆的诸多教导之一。
“那么阴影国王呢?”鲁尔语气冰冷,“我们要不要提到他呢?”
莱握紧了小小的石船。“如果那支舰队开进伦敦,我们遭受的苦难,你们也逃脱不了。我们的人沉睡不醒,而你们的人必死无疑。为了他们着想,我建议你们尽量写得有说服力。”他把标志物放回桌上。“明白了吗?”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
奥图点点头。鲁尔也一样。
大门关闭的刹那,莱的肩膀立刻松弛了。他无力地靠在地图厅的墙壁上。
“如何?”他问。
伊斯拉颔首致意。“正是国王该有的样子。”
没时间回味这句赞美了。
城里一片寂静,圣堂也不再敲钟,但在王宫里,依然有钟声鸣响。其他人充耳不闻,因为他们不需要计算时日,唯有莱竖起耳朵。
凯尔已经离开四天之久。
“四天,莱。我们四天后就回来。到时候你尽可以惹麻烦……”
但是,麻烦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兄弟始终杳无音讯。莱答应过凯尔,他愿意等待,但实在等得太久了。欧沙朗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情。他的目标再度锁定王宫也是迟早的事情。王宫是伦敦的最后一道屏障。它庇护着每一个醒着的人、每一个银化者、每一个牧师,也守护着提伦及其咒语,保证其他人沉睡不醒。要是王宫也沦陷了,那就全完了。
他答应过凯尔,但兄弟迟到了,莱不能坐以待毙,与他父母的遗体葬在一处。
既然阴影不敢碰他,他就不必逃避阴影。
他有选择。他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亲自面对阴影国王。
★★★
戍卫队长再次挡在他的路上。
伊斯拉与他父亲同龄,不同的是马克西姆——生前——体格魁伟,而她精瘦苗条。尽管如此,她却是莱见过的最气宇轩昂的女人,始终抬头挺胸,神情严肃,永远按着剑柄。
“让开。”莱一边下令,一边把红金色披风扣在肩头。
“陛下,”队长说,“我对您的父亲一贯坦诚以待,今后我对您也一样,所以请原谅我直言不讳。我们到底要喂给这头怪物多少鲜血呢?”
“我有多少喂多少,”莱说,“只要能喂饱他。现在,请你让开。这是国王的命令。”话语灼烧着他的喉咙,好在伊斯拉服从了命令,让到一边。
莱正要推门,女人又开口了,嗓音低沉,语气坚决。“等他们醒了,”她说,“他们需要国王。如果您死了,谁来领导他们?”
莱攫住她的目光。“你没听说吗?”他推开大门,说道,“我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