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狭窄的吊桥上，我将步枪高举在头上，不断挤过逃亡的人群。这一次，我努力不让视线碰到脚下的水面。
这座桥微微向上倾斜，过了桥，我发现自己登上一个非常宽大，并且挤满了帐棚的楼顶。人们不是蜷缩在他们简陋的屋檐下，就是站在楼顶边缘，还有一些人正通过我们下方的水道，或是经由吊桥逃向其他高楼。
蜜兹和我跑过这个楼顶，这里的地面上涂着一连串放射出怪诞光晕的黄色和绿色线条，它们描绘出穿插于帐棚之间的一条条路径。我们在靠近楼顶中心的地方见到一群人，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躲藏，也没有逃走。
他们在祈祷。
「相信曦光！」位于正中央的一个女人喊着，「带来生命与和平之人，食物的源头。相信梦想之人！」
蜜兹停下脚步，注视着他们。我骂了一声，一把拉走她。灭除就站在紧邻我们的楼顶上，现在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了。他在火焰中大步行走，军用风衣的下襬在身后飘扬。他的孔窄长，留着又直又长的黑发，戴着眼镜，下巴上有一道山羊胡。根据我在新芝加哥的经验，他正是那种应该竭力避开的人物，那种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性的人，只有当你审视他的双眼时才会发现，你其实漏掉了一些攸关生死的东西。
即使在其他的异能者眼中，这个家伙也是一只怪物。一开始，他像其他高等异能者一样统治着一座城市，但他最终决定将那座城市彻底摧毁，不放过休斯敦的每一个人。在杀戮这件事上，他从不做任何区分。现在的我已经开始相信有些异能者是可以挽救的，但这个人……半点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到那个窗台上去。」我对蜜兹说，「准备接受进一步的命令。妳负责团队的爆破工作？」
「是的。」
「有带工具吗？」
「没有很大的，几个搅砖器。」
「几个……什么？」
「噢！抱歉。这是我自己叫的名字，其实是……」
「无论是什么，」我说，「把它们拿出来，准备好。」我端平步枪，开始瞄准灭除。
灭除转过头，瞥了我一眼。
我开枪了。
他在一道光芒中传送了出去，彷佛变成了一件瓷器，然后炸裂成无数碎片，每一片身体都向外迸溅，洒落在地面。
「先行传送」，和我搜集到的情报描述得完全一样。
蜜兹朝我所指的方向跑去。我跪倒在地，将步枪顶在肩头，等待着。灭除刚刚所在的楼顶还在燃烧，他的基本能力是操纵热量。他能够从碰触到的任何东西上（包括人体）吸收热量，然后将热量释放到周遭，或者碰触另一个东西，把热量传输过去。
他曾经熔化了休斯敦──是真正的熔化。他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坐在那座市中心，像古代神灵一样赤裸着胸膛，沐浴在阳光下，吸收空气中的热量。他将巨大的热能储存起来，然后在一瞬间彻底将其释放。我曾经见过那场劫难的照片，也读过相关描述，沥青变成了浓汤，大楼爆发成火团，岩石熔为岩浆。
成千上万的人在片刻之间全数死亡。
根据我对于自己笔记的记忆，在他重新出现之前，我应该还有一点时间。他必须间隔几分钟才能再次使用他的传送能力，而且……
灭除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在看见他之前先感觉到了那股热量。我转向他，汗水从我的眉间渗流，好像我在寒冷的夜里走向一桶正在燃烧的垃圾。
我再次向他开枪。
我听到他发出的半句咀咒。他又一次炸裂成光芒的碎片。热量消失。
「小心，戴维。」蒂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果他聚集热量并且在你的身边施放，热能冲击波将会突破你的审判者护盾，在你开枪以前就把你烤焦。」
我点点头，从我刚刚所在的位置上跑开，同时依旧将步枪顶在肩上，藉助瞄准镜观察周围，「蒂雅，」我在在线悄声说，「妳看过我的笔记吗？」
「看过，我也看过其他学究的笔记。」
「他的传送能力是不是存在一段重启时间？」
「是的，」蒂雅说，「至少两分钟，然后……」
灭除再次出现。这次，我看到了他出现那一瞬间的情景──就好像光芒凝聚在一起。我没有等那团光化为实体，子弹就已经射过去。
传送再一次救了他，不过这情况已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一个诱饵。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如何杀掉他，但我至少能够给他制造麻烦，阻止他杀害无辜的人。
「我的笔记是错的，」汗滴从我脸颊滚落，「他的传送间隔时间几乎还不到几秒钟。」星火啊，我还犯了什么错？
「乔，」蒂雅在在线说，「我们需要一个计划。要快。」
「我正在想，」教授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但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教授爬上旁边的那个楼顶，就是我第一次开枪时灭除所在的楼顶。他很快就躲进一堆碎石后面。「戴维，灭除在传送的时候会自动带走他所接触的一切东西吗？还是他会特别选择带走一些东西，比如他的衣服？」
「无法确定，」我回答，「关于灭除的信息非常稀少。他……」
我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灭除刚出现在我身后，向我伸出了手。我猛然一跃，再转过身，感到一波热浪袭来。
枪响了。灭除在碰到我之前再次传送。就像以前一样，他留下了一团耀眼的轮廓。这团光在我眼前持续了一秒钟，便炸成了碎片。许多碎片向我飞射，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光芒从我的视野中消褪时，我看见教授在另一座楼顶上端平了步枪。「保持警惕，孩子。」耳机传来教授紧张的声音，「蜜兹已经准备好一些炸药。戴维，关于灭除和他的力量，你还记得什么事？无论什么都好，快告诉我。」
我摇摇头。也许刚才正是教授的能量护盾挡住了灭除的热浪，才让我没有被烤焦。他刚刚又救了我两次。「没有了，」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抱歉。」
我们等待着，但灭除没有再出现。我听到远处传来尖叫声。教授在耳机里骂了一句，向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去尖叫声响起的地方。我服从命令。尽管心脏疯狂剧烈地跳动着，但情绪却出奇地平静，如同正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我的身边一侧是许多废弃的帐棚，另一侧是在水中游动的人们。在尖叫声的指引下，我来到一栋更高的大楼前。从这里的破碎窗户中，能够看到茂密的植物在里头发光。这栋大楼水面上的部分有十层以上，火光正在它上方的某一层中闪动。我看到灭除从一道敞开的门中穿过。我瞄准他，发现他正在微笑，似乎接受了我的挑战。我扣下扳机，但他已经离开我的视野，进入大楼更深处。
人们还在大楼中尖叫。灭除知道他不必出来找我们，我们会去找他。
「我要进去了。」我向通到那栋大楼的吊桥跑去。
「小心，」教授说，我看见他也在向吊桥移动。「蜜兹，妳有办法在一个危险的东西上弄个母开关吗？」
「唔……我想可以吧……」
母开关是「母子炸弹」的简称。这种炸弹只要持续接受规律性的无线电讯号，就能一直保持休眠状态。讯号一停止，炸弹就会爆炸，有一点像电子化的敢死炸弹按钮。
「聪明。」我悄声说。这时我正跑过晃动的吊桥，周围是黑沉沉的夜空，脚下是幽暗的水面，「把炸弹贴在他身上，让他带着那东西一起传送。无论他到哪里，都会被炸成碎片。」
「是的。」教授说，「这个办法也许会有效。他在传送时能够带上衣服，那么肯定也可以传送随身摧带的物品。只是不知道这种传送到底是自动的，还是他有意为之？」
「我不相信我们能够将一样东西贴到他身上。」蒂雅说，「他的危险直觉会在你们靠近他的时候就将他传送走。」
这句话无法反驳。
「妳有更好的计划吗？」教授问。
「没有。」蒂雅回答，「蜜兹，上吧。」
「收到。」
「制定一个撤退计划，蒂雅。」教授说，「以防万一。」
人还在吊桥上的我咬了咬牙。星火啊，想要对脚下的水面视而不见实在不可能。我加快了速度，想要尽赶到对面的大楼，在那里至少不必看到水面。这座桥并非通向楼顶，而是通向一个破开的旧窗户，那个窗户正位于灭除刚刚出现的那一层。
我到了吊桥的尽头。在进入大楼之前，先伏下身，隐蔽好自己。大楼里发光的水果正在枝头摆动，花朵纷纷凋谢，各种色彩的花瓣如同盘旋纷飞的彩绪。这里有一整片丛林。浓密的枝叶和迷幻的水果都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光晕。我觉得很不舒服，就好像在自己的床后找到一块三个星期以前的三明治，同时却又清楚地记得明明把这该死的东西吃掉了。
我回头检视了一下。蜜兹已经来到吊桥另一端，完全足够为我提供火力掩护，但她现在低头盯着背包。她一定正在准备爆炸装置。
我向大楼窗户转回头，将步枪在肩头顶稳，走进去，迅速透过瞄准镜检视了两侧。藤蔓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一簇簇蕨叶穿透了地毯。看起来，这里曾经是一间装潢良好的事务所，一张张书桌成为了花床，本身却被埋没在植物中几乎看不见。计算机屏幕上布满了苔藓，空气的湿度很大，就像是雨后的地下街道。那些发光的水果并不足以照亮这里，我只能在这个阴影重重的世界中摸索前进。我的目标是最后传来尖叫声的地方──不过现在一切尖叫声都已经停止。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小片空地。那里遗弃着一些被烧毁的帐棚和几具冒烟的尸体，灭除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有意选择这个地方，我一边想着，一边将步枪贴在脸上，仔细搜索整个空间。我们在这里无法彼此支持，而且发出的声音还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星火啊，我没想到灭除竟然这么聪明。我更希望他能够符合我的印象──一个发怒的、没有脑子的怪物。
「教授？」我悄声问。
「我进来了。」教授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你在哪里？」
「靠近他发动攻击的地方，」我打起精神，不让那些尸体干扰我的情绪，「他已经离开了。」
「到我这边来，」教授说，「我们一起行动。分开太容易被各个击破。」
「好的。」我回到了大楼周边，沿着外墙向教授那一侧的吊桥和大楼的交接点走去。我尽量不发出声音，但做为一个在钢铁城市中长大的人，对于树叶和细枝实在是很陌生。这些自然的产物不停地在我脚下发出意料之外的响声。
另一次树枝折断的声音却在我身后响起。我猛然转身，心脏咚咚咯地跳个不停。随后又是一阵枝叶窸窣作响的声音。我的身后有人。是灭除吗？
如果是他，肯定会立刻下杀手，我心想。那又会是谁？一只鸟？不，太大了。也许是居住在这片丛林中的巴比拉人？
这里真是个诡谲的地方。我继续向前走去，同时竭力观察所有方向的情况。就这样稳步前进了一段距离之后，我突然听到耳机中传来教授的咒骂声。
随后是枪响。
我拔腿便跑。这样做也许很愚蠢，其实我应该先找到合适的位置掩护自己。教授知道我行进的方向，一定会避免朝我这里开枪，但在这样的密死循环境中，谁也不清楚子弹会反弹到什么地方去。
不管怎样，我还是朝教授那里冲了过去。又一片空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发现教授正跪在墙边，一侧肩头鲜血直流。灰尘如同落雨般倾洒下来，因为藤蔓的挤压而支离破碎的石膏天花板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不远处闪耀的碎片正从地面上蒸腾消失，灭除在我赶到之前刚刚传送离开。
我背对着教授，仔细观察阴暗的丛林，并向教授问：「他有枪？」
「没有，」教授说，「一把剑。那个混蛋带着一把该死的剑。」
在我的掩护下，教授包扎好伤口。他能够使用超能力替自己治疗，但每使用一次这种力量，都会把他推向黑暗。他曾经实验使用极少量的能力为自己治疗，虽然会加快腐化的进程，但不至于让他过于沉沦。所以他每次只能操纵一丁点力量，而他刚刚可能把这一点力量用于保护自己了。
「伙伴们，」瓦珥的声音切入线中，「我正在设置这栋大楼的红外线监视系统，应该很快就能替你们提供讯息。」
「你们还好吗，乔？」蒂雅问。
「是的，」教授悄声回答，「在这个地方战斗真是疯狂，我们很可能会打到自己人。蜜兹，炸弹怎么样了？」
「准备好了，长官。」
教授站起身，把步枪扛到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头。他并不经常带枪，因为他很少担负前哨的工作。现在我知道，这是因为在前线作战会迫使他冒险用超能力来保护自己。
「戴维，」教授对我说，「去把炸弹拿来。」
「这种时候，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王权说，就是你们杀死了钢铁心。」
我们两个全都僵在原地。这个声音来自于我们身边森林的暗影中。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拨动叶片、窸窣作响。
「这样很好，」那个声音继续说，「原本以为总有一天，难免要亲自与他一战，但你们先为我除掉了这块绊脚石。所以，我要为你们祝福。」
教授用两根手指朝旁边一点，我点了一下头，开始向那里移动。我们需要靠近彼此，以便相互掩护，却又不能距离太近，免得灭除会突然从我们身边冒出来，用一股热浪就把我们两个一起烤焦。我不知道教授自身的护盾还能抵挡多少灭除的热力，但我也不希望有机会亲眼确认。
「我告诉过王权。」灭除还在说话，「总有一天，我也会杀死她，她却好像不在意。」
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似乎看到一个影子正在靠近一颗挂满发光果实的大树。
「伙伴们，」瓦珥在我们的耳边说，「他在你们那里，就在戴维面前。我能够看到他的红外线热显像。」
灭除走出阴影，伸手碰了一棵树。那棵树立刻蒙上一层白霜，树叶也枯萎了。在被抽取热量之后，大树的生命转眼间就消失。
这一次，我没有向他开枪。我抓住机会朝天花板打出一发子弹。
灰尘倾泻而下。
教授也开火了，他击中了灭除脚旁边的地面。
那名异能者满脸惊愕地看着我们，然后伸出手，掌心向前。
一颗子弹穿过窗口，从我的肩头呼啸而过，正中灭除的前额──或者说是他发光轮廓的前额。但他已经消失了。我回头向窗外瞥了一眼，蜜兹正在附近的楼顶上向我们挥手，一只手还拿着她的狙击步枪。
「这是怎么回事？」教授问，「你的准头这么差？」
「从天花板上掉下的灰尘，」我说，「应该会落满他的全身，覆盖他的肩膀。蒂雅，如果妳打开了我的摄影机，也许能够确认灭除消失的时候，是不是也把那些灰尘传送走了？这应该能回答你关于炸弹的问题，教授──他传送物体到底是自动的，还是需要经过他的选择。」
教授咕哝了一声，「聪明。」
「你为什么要打他的脚？」我问。
「我想看看，他的危险直觉在他自认为遭遇危险的时候是否触发，还是只有在他真正有危险的时候才会触发──我没有真正朝他开枪的时候，他并没有传送。」
我向教授露出一个笑容。
「是啊，」教授说，「我们的想法很相近。去拿蜜兹的炸弹吧，你这个愣仔。」
「是的，长官。」我再次扫视了一遍这个房间，然后就在教授的掩护下爬出窗户。开吊桥已经有一段距离，所以我现在是站在一道宽大的窗沿上，水面就在我脚下十呎左右的地方。
我低头看着黑色的水，胃部抽搐个不停，不过还是强迫自己贴着墙壁一直走到吊桥那里。附近的楼顶已经变成了幽灵村，人们全逃走了，只留下冒烟的帐棚和发光的涂鸦。
踏上吊桥之后，我迅速过了桥，在蜜兹身边找好掩护体。蜜兹递给我一只手套。我把它套在手上，然后是一个看上去安全无害的方形包裹，差不多有一个拳头大。
「不要掉在地上。」蜜兹说。
「好的。」让炸弹落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别想错了，」蜜兹说，「它外面是一层黏胶，而这只手套是非黏性的。其他任何东西只要被这个炸弹碰到，都会被牢牢黏住──包括我们的坏蛋。」
「听起来应该行。」
「我已经设定好了母讯号，和我的距离不要超过三四个楼顶。」
「好的。」
「祝你好运。别把自己炸上天。」
「我倒是曾经把自己炸飞过。」
蜜兹抬起头看着我，「曾经？」
「说来话长。」我给了她一个笑容，「掩护我回去。」
「等一下。」蜜兹向远处一指，「我在旁边的大楼上找到一个更好的位置。」
我点点头。她便跑上一条看上去晃动幅度非常大的吊桥。我向教授所在的丛林大楼转过身，打开瞄准镜的夜视功能（用一只手操作还真有点困难），开始搜索那一区。
我看不见教授和灭除，希望教授没受伤。
他才是真正不死的，我提醒自己，你根本不必为他担心。
我回过头，看见蜜兹已经到了吊桥另一端，然后我听到了尖叫声──就从蜜兹刚刚到达的那栋大楼里传出来。
「戴维，」蜜兹的声音在我的耳机中响起，「这里出事了。我去看看，马上回来。」她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等等，蜜兹……」我站直身子。
灭除就站在我旁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座桥微微向上倾斜，过了桥，我发现自己登上一个非常宽大，并且挤满了帐棚的楼顶。人们不是蜷缩在他们简陋的屋檐下，就是站在楼顶边缘，还有一些人正通过我们下方的水道，或是经由吊桥逃向其他高楼。
蜜兹和我跑过这个楼顶，这里的地面上涂着一连串放射出怪诞光晕的黄色和绿色线条，它们描绘出穿插于帐棚之间的一条条路径。我们在靠近楼顶中心的地方见到一群人，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躲藏，也没有逃走。
他们在祈祷。
「相信曦光！」位于正中央的一个女人喊着，「带来生命与和平之人，食物的源头。相信梦想之人！」
蜜兹停下脚步，注视着他们。我骂了一声，一把拉走她。灭除就站在紧邻我们的楼顶上，现在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了。他在火焰中大步行走，军用风衣的下襬在身后飘扬。他的孔窄长，留着又直又长的黑发，戴着眼镜，下巴上有一道山羊胡。根据我在新芝加哥的经验，他正是那种应该竭力避开的人物，那种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性的人，只有当你审视他的双眼时才会发现，你其实漏掉了一些攸关生死的东西。
即使在其他的异能者眼中，这个家伙也是一只怪物。一开始，他像其他高等异能者一样统治着一座城市，但他最终决定将那座城市彻底摧毁，不放过休斯敦的每一个人。在杀戮这件事上，他从不做任何区分。现在的我已经开始相信有些异能者是可以挽救的，但这个人……半点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到那个窗台上去。」我对蜜兹说，「准备接受进一步的命令。妳负责团队的爆破工作？」
「是的。」
「有带工具吗？」
「没有很大的，几个搅砖器。」
「几个……什么？」
「噢！抱歉。这是我自己叫的名字，其实是……」
「无论是什么，」我说，「把它们拿出来，准备好。」我端平步枪，开始瞄准灭除。
灭除转过头，瞥了我一眼。
我开枪了。
他在一道光芒中传送了出去，彷佛变成了一件瓷器，然后炸裂成无数碎片，每一片身体都向外迸溅，洒落在地面。
「先行传送」，和我搜集到的情报描述得完全一样。
蜜兹朝我所指的方向跑去。我跪倒在地，将步枪顶在肩头，等待着。灭除刚刚所在的楼顶还在燃烧，他的基本能力是操纵热量。他能够从碰触到的任何东西上（包括人体）吸收热量，然后将热量释放到周遭，或者碰触另一个东西，把热量传输过去。
他曾经熔化了休斯敦──是真正的熔化。他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坐在那座市中心，像古代神灵一样赤裸着胸膛，沐浴在阳光下，吸收空气中的热量。他将巨大的热能储存起来，然后在一瞬间彻底将其释放。我曾经见过那场劫难的照片，也读过相关描述，沥青变成了浓汤，大楼爆发成火团，岩石熔为岩浆。
成千上万的人在片刻之间全数死亡。
根据我对于自己笔记的记忆，在他重新出现之前，我应该还有一点时间。他必须间隔几分钟才能再次使用他的传送能力，而且……
灭除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在看见他之前先感觉到了那股热量。我转向他，汗水从我的眉间渗流，好像我在寒冷的夜里走向一桶正在燃烧的垃圾。
我再次向他开枪。
我听到他发出的半句咀咒。他又一次炸裂成光芒的碎片。热量消失。
「小心，戴维。」蒂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果他聚集热量并且在你的身边施放，热能冲击波将会突破你的审判者护盾，在你开枪以前就把你烤焦。」
我点点头，从我刚刚所在的位置上跑开，同时依旧将步枪顶在肩上，藉助瞄准镜观察周围，「蒂雅，」我在在线悄声说，「妳看过我的笔记吗？」
「看过，我也看过其他学究的笔记。」
「他的传送能力是不是存在一段重启时间？」
「是的，」蒂雅说，「至少两分钟，然后……」
灭除再次出现。这次，我看到了他出现那一瞬间的情景──就好像光芒凝聚在一起。我没有等那团光化为实体，子弹就已经射过去。
传送再一次救了他，不过这情况已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一个诱饵。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如何杀掉他，但我至少能够给他制造麻烦，阻止他杀害无辜的人。
「我的笔记是错的，」汗滴从我脸颊滚落，「他的传送间隔时间几乎还不到几秒钟。」星火啊，我还犯了什么错？
「乔，」蒂雅在在线说，「我们需要一个计划。要快。」
「我正在想，」教授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但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教授爬上旁边的那个楼顶，就是我第一次开枪时灭除所在的楼顶。他很快就躲进一堆碎石后面。「戴维，灭除在传送的时候会自动带走他所接触的一切东西吗？还是他会特别选择带走一些东西，比如他的衣服？」
「无法确定，」我回答，「关于灭除的信息非常稀少。他……」
我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灭除刚出现在我身后，向我伸出了手。我猛然一跃，再转过身，感到一波热浪袭来。
枪响了。灭除在碰到我之前再次传送。就像以前一样，他留下了一团耀眼的轮廓。这团光在我眼前持续了一秒钟，便炸成了碎片。许多碎片向我飞射，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光芒从我的视野中消褪时，我看见教授在另一座楼顶上端平了步枪。「保持警惕，孩子。」耳机传来教授紧张的声音，「蜜兹已经准备好一些炸药。戴维，关于灭除和他的力量，你还记得什么事？无论什么都好，快告诉我。」
我摇摇头。也许刚才正是教授的能量护盾挡住了灭除的热浪，才让我没有被烤焦。他刚刚又救了我两次。「没有了，」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抱歉。」
我们等待着，但灭除没有再出现。我听到远处传来尖叫声。教授在耳机里骂了一句，向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去尖叫声响起的地方。我服从命令。尽管心脏疯狂剧烈地跳动着，但情绪却出奇地平静，如同正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我的身边一侧是许多废弃的帐棚，另一侧是在水中游动的人们。在尖叫声的指引下，我来到一栋更高的大楼前。从这里的破碎窗户中，能够看到茂密的植物在里头发光。这栋大楼水面上的部分有十层以上，火光正在它上方的某一层中闪动。我看到灭除从一道敞开的门中穿过。我瞄准他，发现他正在微笑，似乎接受了我的挑战。我扣下扳机，但他已经离开我的视野，进入大楼更深处。
人们还在大楼中尖叫。灭除知道他不必出来找我们，我们会去找他。
「我要进去了。」我向通到那栋大楼的吊桥跑去。
「小心，」教授说，我看见他也在向吊桥移动。「蜜兹，妳有办法在一个危险的东西上弄个母开关吗？」
「唔……我想可以吧……」
母开关是「母子炸弹」的简称。这种炸弹只要持续接受规律性的无线电讯号，就能一直保持休眠状态。讯号一停止，炸弹就会爆炸，有一点像电子化的敢死炸弹按钮。
「聪明。」我悄声说。这时我正跑过晃动的吊桥，周围是黑沉沉的夜空，脚下是幽暗的水面，「把炸弹贴在他身上，让他带着那东西一起传送。无论他到哪里，都会被炸成碎片。」
「是的。」教授说，「这个办法也许会有效。他在传送时能够带上衣服，那么肯定也可以传送随身摧带的物品。只是不知道这种传送到底是自动的，还是他有意为之？」
「我不相信我们能够将一样东西贴到他身上。」蒂雅说，「他的危险直觉会在你们靠近他的时候就将他传送走。」
这句话无法反驳。
「妳有更好的计划吗？」教授问。
「没有。」蒂雅回答，「蜜兹，上吧。」
「收到。」
「制定一个撤退计划，蒂雅。」教授说，「以防万一。」
人还在吊桥上的我咬了咬牙。星火啊，想要对脚下的水面视而不见实在不可能。我加快了速度，想要尽赶到对面的大楼，在那里至少不必看到水面。这座桥并非通向楼顶，而是通向一个破开的旧窗户，那个窗户正位于灭除刚刚出现的那一层。
我到了吊桥的尽头。在进入大楼之前，先伏下身，隐蔽好自己。大楼里发光的水果正在枝头摆动，花朵纷纷凋谢，各种色彩的花瓣如同盘旋纷飞的彩绪。这里有一整片丛林。浓密的枝叶和迷幻的水果都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光晕。我觉得很不舒服，就好像在自己的床后找到一块三个星期以前的三明治，同时却又清楚地记得明明把这该死的东西吃掉了。
我回头检视了一下。蜜兹已经来到吊桥另一端，完全足够为我提供火力掩护，但她现在低头盯着背包。她一定正在准备爆炸装置。
我向大楼窗户转回头，将步枪在肩头顶稳，走进去，迅速透过瞄准镜检视了两侧。藤蔓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一簇簇蕨叶穿透了地毯。看起来，这里曾经是一间装潢良好的事务所，一张张书桌成为了花床，本身却被埋没在植物中几乎看不见。计算机屏幕上布满了苔藓，空气的湿度很大，就像是雨后的地下街道。那些发光的水果并不足以照亮这里，我只能在这个阴影重重的世界中摸索前进。我的目标是最后传来尖叫声的地方──不过现在一切尖叫声都已经停止。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小片空地。那里遗弃着一些被烧毁的帐棚和几具冒烟的尸体，灭除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有意选择这个地方，我一边想着，一边将步枪贴在脸上，仔细搜索整个空间。我们在这里无法彼此支持，而且发出的声音还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星火啊，我没想到灭除竟然这么聪明。我更希望他能够符合我的印象──一个发怒的、没有脑子的怪物。
「教授？」我悄声问。
「我进来了。」教授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你在哪里？」
「靠近他发动攻击的地方，」我打起精神，不让那些尸体干扰我的情绪，「他已经离开了。」
「到我这边来，」教授说，「我们一起行动。分开太容易被各个击破。」
「好的。」我回到了大楼周边，沿着外墙向教授那一侧的吊桥和大楼的交接点走去。我尽量不发出声音，但做为一个在钢铁城市中长大的人，对于树叶和细枝实在是很陌生。这些自然的产物不停地在我脚下发出意料之外的响声。
另一次树枝折断的声音却在我身后响起。我猛然转身，心脏咚咚咯地跳个不停。随后又是一阵枝叶窸窣作响的声音。我的身后有人。是灭除吗？
如果是他，肯定会立刻下杀手，我心想。那又会是谁？一只鸟？不，太大了。也许是居住在这片丛林中的巴比拉人？
这里真是个诡谲的地方。我继续向前走去，同时竭力观察所有方向的情况。就这样稳步前进了一段距离之后，我突然听到耳机中传来教授的咒骂声。
随后是枪响。
我拔腿便跑。这样做也许很愚蠢，其实我应该先找到合适的位置掩护自己。教授知道我行进的方向，一定会避免朝我这里开枪，但在这样的密死循环境中，谁也不清楚子弹会反弹到什么地方去。
不管怎样，我还是朝教授那里冲了过去。又一片空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发现教授正跪在墙边，一侧肩头鲜血直流。灰尘如同落雨般倾洒下来，因为藤蔓的挤压而支离破碎的石膏天花板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不远处闪耀的碎片正从地面上蒸腾消失，灭除在我赶到之前刚刚传送离开。
我背对着教授，仔细观察阴暗的丛林，并向教授问：「他有枪？」
「没有，」教授说，「一把剑。那个混蛋带着一把该死的剑。」
在我的掩护下，教授包扎好伤口。他能够使用超能力替自己治疗，但每使用一次这种力量，都会把他推向黑暗。他曾经实验使用极少量的能力为自己治疗，虽然会加快腐化的进程，但不至于让他过于沉沦。所以他每次只能操纵一丁点力量，而他刚刚可能把这一点力量用于保护自己了。
「伙伴们，」瓦珥的声音切入线中，「我正在设置这栋大楼的红外线监视系统，应该很快就能替你们提供讯息。」
「你们还好吗，乔？」蒂雅问。
「是的，」教授悄声回答，「在这个地方战斗真是疯狂，我们很可能会打到自己人。蜜兹，炸弹怎么样了？」
「准备好了，长官。」
教授站起身，把步枪扛到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头。他并不经常带枪，因为他很少担负前哨的工作。现在我知道，这是因为在前线作战会迫使他冒险用超能力来保护自己。
「戴维，」教授对我说，「去把炸弹拿来。」
「这种时候，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王权说，就是你们杀死了钢铁心。」
我们两个全都僵在原地。这个声音来自于我们身边森林的暗影中。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拨动叶片、窸窣作响。
「这样很好，」那个声音继续说，「原本以为总有一天，难免要亲自与他一战，但你们先为我除掉了这块绊脚石。所以，我要为你们祝福。」
教授用两根手指朝旁边一点，我点了一下头，开始向那里移动。我们需要靠近彼此，以便相互掩护，却又不能距离太近，免得灭除会突然从我们身边冒出来，用一股热浪就把我们两个一起烤焦。我不知道教授自身的护盾还能抵挡多少灭除的热力，但我也不希望有机会亲眼确认。
「我告诉过王权。」灭除还在说话，「总有一天，我也会杀死她，她却好像不在意。」
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似乎看到一个影子正在靠近一颗挂满发光果实的大树。
「伙伴们，」瓦珥在我们的耳边说，「他在你们那里，就在戴维面前。我能够看到他的红外线热显像。」
灭除走出阴影，伸手碰了一棵树。那棵树立刻蒙上一层白霜，树叶也枯萎了。在被抽取热量之后，大树的生命转眼间就消失。
这一次，我没有向他开枪。我抓住机会朝天花板打出一发子弹。
灰尘倾泻而下。
教授也开火了，他击中了灭除脚旁边的地面。
那名异能者满脸惊愕地看着我们，然后伸出手，掌心向前。
一颗子弹穿过窗口，从我的肩头呼啸而过，正中灭除的前额──或者说是他发光轮廓的前额。但他已经消失了。我回头向窗外瞥了一眼，蜜兹正在附近的楼顶上向我们挥手，一只手还拿着她的狙击步枪。
「这是怎么回事？」教授问，「你的准头这么差？」
「从天花板上掉下的灰尘，」我说，「应该会落满他的全身，覆盖他的肩膀。蒂雅，如果妳打开了我的摄影机，也许能够确认灭除消失的时候，是不是也把那些灰尘传送走了？这应该能回答你关于炸弹的问题，教授──他传送物体到底是自动的，还是需要经过他的选择。」
教授咕哝了一声，「聪明。」
「你为什么要打他的脚？」我问。
「我想看看，他的危险直觉在他自认为遭遇危险的时候是否触发，还是只有在他真正有危险的时候才会触发──我没有真正朝他开枪的时候，他并没有传送。」
我向教授露出一个笑容。
「是啊，」教授说，「我们的想法很相近。去拿蜜兹的炸弹吧，你这个愣仔。」
「是的，长官。」我再次扫视了一遍这个房间，然后就在教授的掩护下爬出窗户。开吊桥已经有一段距离，所以我现在是站在一道宽大的窗沿上，水面就在我脚下十呎左右的地方。
我低头看着黑色的水，胃部抽搐个不停，不过还是强迫自己贴着墙壁一直走到吊桥那里。附近的楼顶已经变成了幽灵村，人们全逃走了，只留下冒烟的帐棚和发光的涂鸦。
踏上吊桥之后，我迅速过了桥，在蜜兹身边找好掩护体。蜜兹递给我一只手套。我把它套在手上，然后是一个看上去安全无害的方形包裹，差不多有一个拳头大。
「不要掉在地上。」蜜兹说。
「好的。」让炸弹落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别想错了，」蜜兹说，「它外面是一层黏胶，而这只手套是非黏性的。其他任何东西只要被这个炸弹碰到，都会被牢牢黏住──包括我们的坏蛋。」
「听起来应该行。」
「我已经设定好了母讯号，和我的距离不要超过三四个楼顶。」
「好的。」
「祝你好运。别把自己炸上天。」
「我倒是曾经把自己炸飞过。」
蜜兹抬起头看着我，「曾经？」
「说来话长。」我给了她一个笑容，「掩护我回去。」
「等一下。」蜜兹向远处一指，「我在旁边的大楼上找到一个更好的位置。」
我点点头。她便跑上一条看上去晃动幅度非常大的吊桥。我向教授所在的丛林大楼转过身，打开瞄准镜的夜视功能（用一只手操作还真有点困难），开始搜索那一区。
我看不见教授和灭除，希望教授没受伤。
他才是真正不死的，我提醒自己，你根本不必为他担心。
我回过头，看见蜜兹已经到了吊桥另一端，然后我听到了尖叫声──就从蜜兹刚刚到达的那栋大楼里传出来。
「戴维，」蜜兹的声音在我的耳机中响起，「这里出事了。我去看看，马上回来。」她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等等，蜜兹……」我站直身子。
灭除就站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