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两天以后，我在水下基地的图书室中，一个人看着蒂雅的地图。插在地图上的红色标针和画上去的小惊叹号，标示出我们看到王权出现的地点。我微笑着，回忆起蒂雅插上这些标针时兴奋的样子。尽管我对于她进行的比对工作并不是很有兴趣，但我对这些工作的结果绝对非常关心。
我转身打算走开，却又停住脚步。我对数学不算感兴趣，但在工厂的时候，我的数学训练一直很不错。我无法因为某件事有别人负责就放任自己偷懒，我需要自己把问题搞清楚。于是我强迫自己转回身，开始探究蒂雅的思路。终于，我逐步摸清了这个问题。我提供的地点数据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我们还需要从城市南部获得更多数据，才能最终确定王权核心基地的位置。
心满意足之后，我离开了图书室。我在这里已经无事可做。这种感觉真奇怪。在新芝加哥，总会有各种事情来占据我的时间。主要是因为亚伯拉罕和柯迪，他们只要看到我闲下来，就会把任务交给我──清理枪支，搬运箱子，练习碎震器……诸如此类。
我在这里却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在基地中，我无法练习谍眼。这种练习只能到上面去，而且行动路线也都是预先设定好的。在城市各处进行的多个小时高强度游泳已经令我的身体酸痛不堪，教授的能量护盾让我不至于遭受水波重击，却不能防止我的肌肉拉伤。
我向蒂雅的房间望了一眼──她的门虚掩着。从她专注的神情和她座位边的六个空可乐袋来看，我现在不应该去打扰她。蜜兹在工作间，瓦珥正帮她修理我们的一艘小艇引擎。我走过去，想要和她们聊聊，瓦珥立刻冷冷地向我皱起眉。我在门口定住脚步，因为西班牙女人的目光而打了个寒颤。最近这几天，瓦珥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糟糕。
蜜兹微微向我一耸肩，同时摆摆手，让瓦珥递给她一支扳手。星火啊，我转过身，离开了她们。现在该去干什么？我总得找些事情做。我叹了口气，回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可以在那里继续检索一下关于异能者的笔记。当我再次经过蒂雅的房间时，却惊讶地听到她在叫我。
「戴维？」
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门推开一点，「什么事？」
「关于能源场的一切，」蒂雅正低头看着她的数字绘图板，急促地在上面敲击着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能源场。我们在离开新芝加哥之前杀死的异能者。我急忙向前迈出一步，「妳有新发现了？是她的背景吗？」
「我刚刚发现了一些关于她祖父母的事实，」蒂雅点点头，「他们想要杀死她。」
「这太糟糕了，但……」
「他们在她的飮料下了毒。」
「酷爱果汁？」
「一种普通果汁。」蒂雅回答，「不过很类似。她的祖父母是一对怪人，对许多拜神活动和古老故事无比痴迷。他们对能源场进行的是一次模仿谋杀，结果未遂。他们仿效的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南美洲的一场悲剧。重点是，当时能源场，或者说是爱米琳，已经够大，知道自己中毒了。当她的嘴和喉咙被毒液烧伤的时候，她从房间爬到街上，路人把她送到了医院。数年之后，她成为了异能者，她的弱点……」
「就是差一点杀死她的东西，」我兴奋地叫着，「这其中一定有关联，蒂雅。」
「也许只是巧合。」
「妳自己也不相信这只是巧合。」这怎么可能是巧合？这是另一个关联，一个真正的关联──就像有丝分裂，而且更有说服力。这就是异能者弱点的根源吗？某种曾经几乎杀死他们的东西？
但难听的摇滚乐怎么能差一点杀死一个人？我心中又狐疑起来。也许是因为他的巡回演出？一场事故？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我认为这有可能是巧合，」蒂雅终于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不过我也认为这值得详细调查。干得好。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逻辑，蒂雅，」我说，「超能力，弱点，异能者……那些被选中的人。」
「我不知道，戴维。」蒂雅说，「这其中真的一定存在某种规则吗？在古代，当一场灾难降临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为它寻找理由。某个人的罪行，愤怒的众神，但大自然并不会总是给我们一个理由，或者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理由。」
「妳打算仔细调查这件事，对吗？」我问，「这就像有丝分裂──至少很类似。也许我们同样能找到钢铁心和他的弱点之间的联罄。他只能被不害怕他的人伤害。也许他过去曾经差点被某个人杀死……」
「我会调查这件事。」蒂雅打断了我，「我答应你。」
「妳看起来很不情愿。」我又逼了她一下。她怎么还会对这件事有怀疑？这太令人兴奋了！这将造成革命性的变化！
「我一直以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学究们早些年一直努力寻找异能者弱点之间的关联。我们曾认为这样的联系是不存在的。」她犹豫了一下，「不过，那个时代的确充满通讯联络非常困难，政府垮台，我们那时也犯过其他错误。如果我们在匆忙中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丝毫不会惊讶。」她叹了口气，「我会对这件事做进一步调查。不过可能只有祸星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这些天我一直在忙着调查王权。」
「我可以帮忙。」我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
「我知道你可以。我会把进一步的发现随时通知你。」
我站在原地，顽固地不肯离开。
「就这样吧，戴维。」
「我……」
「与我合作的人都是非常隐秘的，」蒂雅又打断了我，「我已经向他们暗示，应该让你参与，如果你真的开始与我们合作，就必须放弃实战任务。在你掌握了我们的大量情报以后，我们不能冒险让你落入异能者的手里，受到他们审讯。」
我气恼地哼了一声。我一直在寻找与蒂雅的学究们见面的机会，但我也不打算放弃前哨的职责。我还要继续去杀异能者，学究的工作怎么看都很呆。
我叹口气，从图书室中走出来。很不幸的，压在我心里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我该如何自处？蒂雅不会让我参与研究，瓦珥也不想让我靠近。
有谁能想到，生活在一座如此令人惊叹的海底基地里，竟会如此无聊？
我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廊很安静，只能听到黑暗远方传来的一些回音，微弱又有些刺耳，就像是微波炉加热完盒装披萨以后发出叮的一声。我走过一扇又一扇门，终于到了艾克赛尔的房间。他的门敞开着，房间中用石膏粉刷的墙壁上贴着各种有趣建筑的海报。他是个建筑狂吗？我禁不住有了这种猜想。我对艾克赛尔的任何事都猜不透。
那名大汉正坐在靠近一张小桌子的大椅子里，桌上摆着一台样式古老的机器。他向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去摆弄面前的机器，一阵嗡嗡声正从那台机器中传出。
我在这一整天里终于有了一次受欢迎的感觉，便走进房间，坐到他身边的椅子里。「一台收音机？」我看他正在转动一个表盘问。
「更特别一些，一台搜索仪。」他说。
「我不懂。」
「它能让我寻找讯号，大部分是本地讯号。我可以透过它确认能否听到它们。」
「看上去……真是老古董了。」我说。
「也许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老，」他回答，「这其实并不是收音机，只是一台控制装置。我们身处在水下，我不可能得到很好的讯号，真正的收音机被藏在上面。」
「只是收音机吗？」我点击着自己的新手机，「我们有更好的东西。」
「上面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艾克赛尔的语气兴致盎然，「你认为那些在这座城市中开派对和闲逛的人用得起手机？骑士鹰手机可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我有些踌躇。手机在新芝加哥很常见，钢铁心一直和骑士鹰铸造厂进行贸易。尽管看上去钢铁心是无私地赐给了新芝加哥人一项福利，但其中藏着个简单的事实。当所有人都携带手机的时候，钢铁心就能将「服从程序」和其他警告性的东西强加给每一个人，让我们顺从他的统治。
很显然，王权并没有采用类似的手段。
「收音机，」艾克赛尔一边说，一边轻敲了两下接收器，「可是好东西，简单又优雅。如果我要过相对平凡一些的生活，我想要的一定是收音机，而不是手机。我能修理一部收音机，我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但那些摩登设备里到底有什么名堂，大概只有祸星知道吧。」
「但收音机在这里又是如何获得能量？」我问。
艾克赛尔摇摇头，「收音机只在巴比拉才能使用。」
「你的意思是……」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他耸了耸那副宽阔的肩膀，「没有电源，其他电器都无法工作了──搅拌机、定时器，无论你怎么试都不会再动一下。但收音机还能打开，里面甚至没有电池也没关系。」
我打了个哆嗦。这件事比那些在黑暗中闪动的霓虹光芒还要怪异，还要让我不寒而栗。拥有幽灵能量的收音机？这座城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克赛尔却好像完全不以为意。他将接收器调转到另一个频率，拿起笔，俯身书写起来。我把座椅拉到他近前。在我看来，他听到的只是市民们随意的闲聊。他记下几句话，又仔细倾听，过了一会儿，便转向下一个频率，又飞快地开始记录。
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笔记清晰整洁。看样子，他似乎是在寻找某些用暗语说话的人。我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他朝我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我。
看样子，他是在寻找关于王权的传闻和故事，尤其是与她直接出现有关的讯息。他记录下的大多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但这份巨细靡遗的纪录和艾克赛尔做出的推论还是让我颇为吃惊。一些纪录表明某个频率模糊不清，或者充满了静电噪音，但他还是重现了全部对话──他真正听到的词句被加上底线，其他的则被填补入其中。
我看过纪录，抬起头说：「你不是一个殡葬业者吗？」我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第三代，」他骄傲地说，「我曾经为我的祖父做防腐程序，亲手为他的眼睛填上棉花。」
「他们在殡葬学校会教你这些？」我把手中的纪录举了举。
「没有，」艾克赛尔笑着说，「我是在CIA学到的。」
「你是一名特务？」我惊诧地问。
「嗯，就算是CIA也需要殖葬业者。」
「唔，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
「有许多事是你想不到的。」艾克赛尔又调到另一个频率，「以前像我这样的人曾经数以百计。当然，并非所有殡葬业者都和我一样，不过我肯定不是特例。我们都是一些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做着常规工作，居住在我们能发挥一点作用的地方。我曾经有许多年在首尔教授殡葬技术，晚上就和我的团队一起听收音机。所有人都想象特务应该是那种手捧鸡尾酒，打着领结的高尚绅士，但那样的特务实在没多少，我们大多数只是普通人而已。」
「你，」我说，「普通？」
「很大程度上是如此。」艾克赛尔说。
我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不明白你，艾克赛尔。」我又拿起一张纪录，「前几天，你似乎对那些无所事事的市民非常同情。」
「我的确同情他们，」艾克赛尔说，「我更愿意无所事事。无为中似乎包含着伟大。人们从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爆发战争。」
「曾经的特务竟会有这种说法。」
「曾经？」艾克赛尔向我摇晃着一枝铅笔。
「艾克赛尔，如果没有人改变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人努力让它变得更好，那我们只会停滞不前。」
「我可以生活在停滞不前的社会里，」艾克赛尔说，「如果这意味着没有战争，没有杀戮。」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他的话。也许我太幼稚。毕竟我从没有经历过人与人的战争，我的生活中充满了与异能者的冲突。但我相信，如果人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持一成不变的生活，那么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非常无聊。
「好了，这没什么。」艾克赛尔说，「而且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我的工作就是努力让人们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如果这种生活就是无忧无虑地晒太阳，也不算坏事，至少还有人能够在这个哀伤的世界中享受人生。」
他继续书写。我可以继续和他争论，但我发现自己已心不在此。如果这就是他与异能者作战的动机，那就这样吧。我们各自都有作战的理由。
我将注意力转向了一张纪录上，那张纸的抬头写着一个特别的标题：曦光。就是那个被认为让植物生长、让涂鸦发光的神秘异能者。艾克赛尔的这一页纸上充满了人们对于他的讨论，向他发出的祈祷，还有以他的名字做出的诅咒。
我很清楚人们为什么会对曦光如此感兴趣。无论他是谁，没有他，巴比拉将无法生存。根据报告，他出，现在这座城市中的时间远远早于王权到来的时候。我能够抱有这样的希望吗？真的会有仁慈的异能者？一个不会杀人，甚至不会统治别人，只提供食物和光明的异能者？在旧曼哈顿的群楼中创造出天堂乐园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艾克赛尔，」我从报告上抬起头，「你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
「自从教授命令我们潜入这里直到现在。」大汉回答。
「你认为曦光真的是一个人吗？」
艾克赛尔的铅笔在他的簿子上轻轻敲打，然后他放下笔，伸手到一旁拿起一袋柳橙苏打。像可乐一样，柳橙苏打也能从夏洛特买到，只要你和那座城市有联络。那里有一个喜欢苏打飮料的异能者，会付钱维持这些饮料的生产。
「你已经看过我的笔记，」艾克赛尔朝我正在看的纪录点点头，「这只是许多类似笔记中的一页。我到这里之后，就一直留心关于曦光的传闻。他是真实存在的。有太多人谈起过他，他不可能是虚构的。」
「也有许多人谈起过上帝，」我说，「或他们过去常常会提起。」
「因为上帝也是真的。我想你并不相信这件事？」
我对此不是很肯定。我在衬衫下面摸了摸，找出亚伯拉罕的礼物──那个代表忠贞者信仰的S形吊坠。我相信的又是什么？多年以来，我的「信仰」一直都是钢铁心的死。我的心中只有这个目标，就像古老时代修道院中那些心里只有上帝的狂热僧侣。
「事实上，我没有做过传教士，」艾克赛尔说，「我相信我们可以改天再谈上帝曦光，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实的。」
「这里的人们把他当作上帝来崇拜。」
「是的，他们也许有些古怪，」艾克赛尔扬了扬手中的饮料袋，「但他们很和平，不是吗？就由他们去吧。」
「他们的异能者呢？曦光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吗？」
「看样子是。」
我真正想说的事情已经到了嘴边，现在我只需要把它说出口。我向前俯身，「艾克赛尔，你认为异能者有可能善良吗？」
「当然。我们全都有自由的意志，这是一项神圣的权利。」
我若有所思地坐回椅子里。
「看来你并不认同这一点。」
「其实，我认同。」我必须相信异能者会是好人，因为梅根。「我想要找到方法，让一些异能者站到我们这边来。但教授认为我是大儍瓜。」我伸手抓抓头发，「不过我也经常觉得他是对的。」
「确实，乔纳森‧斐德烈斯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位智者。但我也曾经见过他在玩纸牌的时候被别人欺骗。根据这个经验，我们可以认定他不是无所不知。」
我露出微笑。
「我认为你的目标很值得一试，钢铁杀手。」艾克赛尔站直身子，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认为我们能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所有异能者。我们还需要更多火力。也许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几名异能者能够站出来，公开反对其他异能者。这不会像忠贞者想象的那样富有戏剧性，不会有神秘的、受到祝福的天使异能者，但只要有一、两个异能者愿意说一句：『嘿，这样不对。』如果包括异能者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也许一切都将改变。」
我点点头，「谢谢。」
「谢什么？因为和你闲聊我的胡思乱想？」
「要谢的有很多。我需要有人和我聊聊。蒂雅太忙了，瓦珥似乎很恨我。」
「没这回事。你只是让她想到了山姆。你也知道，那套谍眼是山姆的宝贝。」
好吧，我猜这名大汉的话有道理，尽管很不公平。
「我……」
「等一下，」艾克赛尔向我抬起一只手，「听。」
我将注意力转向收音机，集中精神倾听其中的话音。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收音机里的静电噪音一直都很强，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片背景噪音中还有说话的声音。
「……是的，我看到他了，」一个声音说，「他就坐在那里……在海龟湾的一栋大楼楼顶。」
「他有做什么吗？」另一个声音在静电的爆破音中说。
「没有，」第一个声音回答，「他闭着眼睛，面向天空。」
「要离开这里，逃到许多哩以外去才行。」第二个声音显得很害怕，「他非常危险去的两个星期里已经杀了许多人。」
「是的，」第一个声音说，「但为什么他只是坐在那里……」
艾克赛尔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灭除？」
我点点头，感觉一阵恶寒。
「你猜到了他会这么做，」艾克赛尔说，「猜得很准。」
「我真希望自己是错的。」我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得去找教授。」
灭除已经开始积蓄阳光了，就像他在休斯敦、阿尔伯克基和圣迭戈做的一样。
如果我是对的，当他开始下一步行动时，这座城市也将无法幸免于难。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转身打算走开，却又停住脚步。我对数学不算感兴趣，但在工厂的时候，我的数学训练一直很不错。我无法因为某件事有别人负责就放任自己偷懒，我需要自己把问题搞清楚。于是我强迫自己转回身，开始探究蒂雅的思路。终于，我逐步摸清了这个问题。我提供的地点数据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我们还需要从城市南部获得更多数据，才能最终确定王权核心基地的位置。
心满意足之后，我离开了图书室。我在这里已经无事可做。这种感觉真奇怪。在新芝加哥，总会有各种事情来占据我的时间。主要是因为亚伯拉罕和柯迪，他们只要看到我闲下来，就会把任务交给我──清理枪支，搬运箱子，练习碎震器……诸如此类。
我在这里却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在基地中，我无法练习谍眼。这种练习只能到上面去，而且行动路线也都是预先设定好的。在城市各处进行的多个小时高强度游泳已经令我的身体酸痛不堪，教授的能量护盾让我不至于遭受水波重击，却不能防止我的肌肉拉伤。
我向蒂雅的房间望了一眼──她的门虚掩着。从她专注的神情和她座位边的六个空可乐袋来看，我现在不应该去打扰她。蜜兹在工作间，瓦珥正帮她修理我们的一艘小艇引擎。我走过去，想要和她们聊聊，瓦珥立刻冷冷地向我皱起眉。我在门口定住脚步，因为西班牙女人的目光而打了个寒颤。最近这几天，瓦珥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糟糕。
蜜兹微微向我一耸肩，同时摆摆手，让瓦珥递给她一支扳手。星火啊，我转过身，离开了她们。现在该去干什么？我总得找些事情做。我叹了口气，回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可以在那里继续检索一下关于异能者的笔记。当我再次经过蒂雅的房间时，却惊讶地听到她在叫我。
「戴维？」
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门推开一点，「什么事？」
「关于能源场的一切，」蒂雅正低头看着她的数字绘图板，急促地在上面敲击着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能源场。我们在离开新芝加哥之前杀死的异能者。我急忙向前迈出一步，「妳有新发现了？是她的背景吗？」
「我刚刚发现了一些关于她祖父母的事实，」蒂雅点点头，「他们想要杀死她。」
「这太糟糕了，但……」
「他们在她的飮料下了毒。」
「酷爱果汁？」
「一种普通果汁。」蒂雅回答，「不过很类似。她的祖父母是一对怪人，对许多拜神活动和古老故事无比痴迷。他们对能源场进行的是一次模仿谋杀，结果未遂。他们仿效的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南美洲的一场悲剧。重点是，当时能源场，或者说是爱米琳，已经够大，知道自己中毒了。当她的嘴和喉咙被毒液烧伤的时候，她从房间爬到街上，路人把她送到了医院。数年之后，她成为了异能者，她的弱点……」
「就是差一点杀死她的东西，」我兴奋地叫着，「这其中一定有关联，蒂雅。」
「也许只是巧合。」
「妳自己也不相信这只是巧合。」这怎么可能是巧合？这是另一个关联，一个真正的关联──就像有丝分裂，而且更有说服力。这就是异能者弱点的根源吗？某种曾经几乎杀死他们的东西？
但难听的摇滚乐怎么能差一点杀死一个人？我心中又狐疑起来。也许是因为他的巡回演出？一场事故？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我认为这有可能是巧合，」蒂雅终于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不过我也认为这值得详细调查。干得好。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逻辑，蒂雅，」我说，「超能力，弱点，异能者……那些被选中的人。」
「我不知道，戴维。」蒂雅说，「这其中真的一定存在某种规则吗？在古代，当一场灾难降临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为它寻找理由。某个人的罪行，愤怒的众神，但大自然并不会总是给我们一个理由，或者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理由。」
「妳打算仔细调查这件事，对吗？」我问，「这就像有丝分裂──至少很类似。也许我们同样能找到钢铁心和他的弱点之间的联罄。他只能被不害怕他的人伤害。也许他过去曾经差点被某个人杀死……」
「我会调查这件事。」蒂雅打断了我，「我答应你。」
「妳看起来很不情愿。」我又逼了她一下。她怎么还会对这件事有怀疑？这太令人兴奋了！这将造成革命性的变化！
「我一直以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学究们早些年一直努力寻找异能者弱点之间的关联。我们曾认为这样的联系是不存在的。」她犹豫了一下，「不过，那个时代的确充满通讯联络非常困难，政府垮台，我们那时也犯过其他错误。如果我们在匆忙中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丝毫不会惊讶。」她叹了口气，「我会对这件事做进一步调查。不过可能只有祸星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这些天我一直在忙着调查王权。」
「我可以帮忙。」我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
「我知道你可以。我会把进一步的发现随时通知你。」
我站在原地，顽固地不肯离开。
「就这样吧，戴维。」
「我……」
「与我合作的人都是非常隐秘的，」蒂雅又打断了我，「我已经向他们暗示，应该让你参与，如果你真的开始与我们合作，就必须放弃实战任务。在你掌握了我们的大量情报以后，我们不能冒险让你落入异能者的手里，受到他们审讯。」
我气恼地哼了一声。我一直在寻找与蒂雅的学究们见面的机会，但我也不打算放弃前哨的职责。我还要继续去杀异能者，学究的工作怎么看都很呆。
我叹口气，从图书室中走出来。很不幸的，压在我心里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我该如何自处？蒂雅不会让我参与研究，瓦珥也不想让我靠近。
有谁能想到，生活在一座如此令人惊叹的海底基地里，竟会如此无聊？
我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廊很安静，只能听到黑暗远方传来的一些回音，微弱又有些刺耳，就像是微波炉加热完盒装披萨以后发出叮的一声。我走过一扇又一扇门，终于到了艾克赛尔的房间。他的门敞开着，房间中用石膏粉刷的墙壁上贴着各种有趣建筑的海报。他是个建筑狂吗？我禁不住有了这种猜想。我对艾克赛尔的任何事都猜不透。
那名大汉正坐在靠近一张小桌子的大椅子里，桌上摆着一台样式古老的机器。他向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去摆弄面前的机器，一阵嗡嗡声正从那台机器中传出。
我在这一整天里终于有了一次受欢迎的感觉，便走进房间，坐到他身边的椅子里。「一台收音机？」我看他正在转动一个表盘问。
「更特别一些，一台搜索仪。」他说。
「我不懂。」
「它能让我寻找讯号，大部分是本地讯号。我可以透过它确认能否听到它们。」
「看上去……真是老古董了。」我说。
「也许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老，」他回答，「这其实并不是收音机，只是一台控制装置。我们身处在水下，我不可能得到很好的讯号，真正的收音机被藏在上面。」
「只是收音机吗？」我点击着自己的新手机，「我们有更好的东西。」
「上面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艾克赛尔的语气兴致盎然，「你认为那些在这座城市中开派对和闲逛的人用得起手机？骑士鹰手机可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我有些踌躇。手机在新芝加哥很常见，钢铁心一直和骑士鹰铸造厂进行贸易。尽管看上去钢铁心是无私地赐给了新芝加哥人一项福利，但其中藏着个简单的事实。当所有人都携带手机的时候，钢铁心就能将「服从程序」和其他警告性的东西强加给每一个人，让我们顺从他的统治。
很显然，王权并没有采用类似的手段。
「收音机，」艾克赛尔一边说，一边轻敲了两下接收器，「可是好东西，简单又优雅。如果我要过相对平凡一些的生活，我想要的一定是收音机，而不是手机。我能修理一部收音机，我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但那些摩登设备里到底有什么名堂，大概只有祸星知道吧。」
「但收音机在这里又是如何获得能量？」我问。
艾克赛尔摇摇头，「收音机只在巴比拉才能使用。」
「你的意思是……」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他耸了耸那副宽阔的肩膀，「没有电源，其他电器都无法工作了──搅拌机、定时器，无论你怎么试都不会再动一下。但收音机还能打开，里面甚至没有电池也没关系。」
我打了个哆嗦。这件事比那些在黑暗中闪动的霓虹光芒还要怪异，还要让我不寒而栗。拥有幽灵能量的收音机？这座城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克赛尔却好像完全不以为意。他将接收器调转到另一个频率，拿起笔，俯身书写起来。我把座椅拉到他近前。在我看来，他听到的只是市民们随意的闲聊。他记下几句话，又仔细倾听，过了一会儿，便转向下一个频率，又飞快地开始记录。
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笔记清晰整洁。看样子，他似乎是在寻找某些用暗语说话的人。我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他朝我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我。
看样子，他是在寻找关于王权的传闻和故事，尤其是与她直接出现有关的讯息。他记录下的大多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但这份巨细靡遗的纪录和艾克赛尔做出的推论还是让我颇为吃惊。一些纪录表明某个频率模糊不清，或者充满了静电噪音，但他还是重现了全部对话──他真正听到的词句被加上底线，其他的则被填补入其中。
我看过纪录，抬起头说：「你不是一个殡葬业者吗？」我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第三代，」他骄傲地说，「我曾经为我的祖父做防腐程序，亲手为他的眼睛填上棉花。」
「他们在殡葬学校会教你这些？」我把手中的纪录举了举。
「没有，」艾克赛尔笑着说，「我是在CIA学到的。」
「你是一名特务？」我惊诧地问。
「嗯，就算是CIA也需要殖葬业者。」
「唔，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
「有许多事是你想不到的。」艾克赛尔又调到另一个频率，「以前像我这样的人曾经数以百计。当然，并非所有殡葬业者都和我一样，不过我肯定不是特例。我们都是一些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做着常规工作，居住在我们能发挥一点作用的地方。我曾经有许多年在首尔教授殡葬技术，晚上就和我的团队一起听收音机。所有人都想象特务应该是那种手捧鸡尾酒，打着领结的高尚绅士，但那样的特务实在没多少，我们大多数只是普通人而已。」
「你，」我说，「普通？」
「很大程度上是如此。」艾克赛尔说。
我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不明白你，艾克赛尔。」我又拿起一张纪录，「前几天，你似乎对那些无所事事的市民非常同情。」
「我的确同情他们，」艾克赛尔说，「我更愿意无所事事。无为中似乎包含着伟大。人们从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爆发战争。」
「曾经的特务竟会有这种说法。」
「曾经？」艾克赛尔向我摇晃着一枝铅笔。
「艾克赛尔，如果没有人改变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人努力让它变得更好，那我们只会停滞不前。」
「我可以生活在停滞不前的社会里，」艾克赛尔说，「如果这意味着没有战争，没有杀戮。」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他的话。也许我太幼稚。毕竟我从没有经历过人与人的战争，我的生活中充满了与异能者的冲突。但我相信，如果人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持一成不变的生活，那么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非常无聊。
「好了，这没什么。」艾克赛尔说，「而且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我的工作就是努力让人们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如果这种生活就是无忧无虑地晒太阳，也不算坏事，至少还有人能够在这个哀伤的世界中享受人生。」
他继续书写。我可以继续和他争论，但我发现自己已心不在此。如果这就是他与异能者作战的动机，那就这样吧。我们各自都有作战的理由。
我将注意力转向了一张纪录上，那张纸的抬头写着一个特别的标题：曦光。就是那个被认为让植物生长、让涂鸦发光的神秘异能者。艾克赛尔的这一页纸上充满了人们对于他的讨论，向他发出的祈祷，还有以他的名字做出的诅咒。
我很清楚人们为什么会对曦光如此感兴趣。无论他是谁，没有他，巴比拉将无法生存。根据报告，他出，现在这座城市中的时间远远早于王权到来的时候。我能够抱有这样的希望吗？真的会有仁慈的异能者？一个不会杀人，甚至不会统治别人，只提供食物和光明的异能者？在旧曼哈顿的群楼中创造出天堂乐园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艾克赛尔，」我从报告上抬起头，「你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
「自从教授命令我们潜入这里直到现在。」大汉回答。
「你认为曦光真的是一个人吗？」
艾克赛尔的铅笔在他的簿子上轻轻敲打，然后他放下笔，伸手到一旁拿起一袋柳橙苏打。像可乐一样，柳橙苏打也能从夏洛特买到，只要你和那座城市有联络。那里有一个喜欢苏打飮料的异能者，会付钱维持这些饮料的生产。
「你已经看过我的笔记，」艾克赛尔朝我正在看的纪录点点头，「这只是许多类似笔记中的一页。我到这里之后，就一直留心关于曦光的传闻。他是真实存在的。有太多人谈起过他，他不可能是虚构的。」
「也有许多人谈起过上帝，」我说，「或他们过去常常会提起。」
「因为上帝也是真的。我想你并不相信这件事？」
我对此不是很肯定。我在衬衫下面摸了摸，找出亚伯拉罕的礼物──那个代表忠贞者信仰的S形吊坠。我相信的又是什么？多年以来，我的「信仰」一直都是钢铁心的死。我的心中只有这个目标，就像古老时代修道院中那些心里只有上帝的狂热僧侣。
「事实上，我没有做过传教士，」艾克赛尔说，「我相信我们可以改天再谈上帝曦光，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实的。」
「这里的人们把他当作上帝来崇拜。」
「是的，他们也许有些古怪，」艾克赛尔扬了扬手中的饮料袋，「但他们很和平，不是吗？就由他们去吧。」
「他们的异能者呢？曦光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吗？」
「看样子是。」
我真正想说的事情已经到了嘴边，现在我只需要把它说出口。我向前俯身，「艾克赛尔，你认为异能者有可能善良吗？」
「当然。我们全都有自由的意志，这是一项神圣的权利。」
我若有所思地坐回椅子里。
「看来你并不认同这一点。」
「其实，我认同。」我必须相信异能者会是好人，因为梅根。「我想要找到方法，让一些异能者站到我们这边来。但教授认为我是大儍瓜。」我伸手抓抓头发，「不过我也经常觉得他是对的。」
「确实，乔纳森‧斐德烈斯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位智者。但我也曾经见过他在玩纸牌的时候被别人欺骗。根据这个经验，我们可以认定他不是无所不知。」
我露出微笑。
「我认为你的目标很值得一试，钢铁杀手。」艾克赛尔站直身子，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认为我们能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所有异能者。我们还需要更多火力。也许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几名异能者能够站出来，公开反对其他异能者。这不会像忠贞者想象的那样富有戏剧性，不会有神秘的、受到祝福的天使异能者，但只要有一、两个异能者愿意说一句：『嘿，这样不对。』如果包括异能者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也许一切都将改变。」
我点点头，「谢谢。」
「谢什么？因为和你闲聊我的胡思乱想？」
「要谢的有很多。我需要有人和我聊聊。蒂雅太忙了，瓦珥似乎很恨我。」
「没这回事。你只是让她想到了山姆。你也知道，那套谍眼是山姆的宝贝。」
好吧，我猜这名大汉的话有道理，尽管很不公平。
「我……」
「等一下，」艾克赛尔向我抬起一只手，「听。」
我将注意力转向收音机，集中精神倾听其中的话音。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收音机里的静电噪音一直都很强，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片背景噪音中还有说话的声音。
「……是的，我看到他了，」一个声音说，「他就坐在那里……在海龟湾的一栋大楼楼顶。」
「他有做什么吗？」另一个声音在静电的爆破音中说。
「没有，」第一个声音回答，「他闭着眼睛，面向天空。」
「要离开这里，逃到许多哩以外去才行。」第二个声音显得很害怕，「他非常危险去的两个星期里已经杀了许多人。」
「是的，」第一个声音说，「但为什么他只是坐在那里……」
艾克赛尔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灭除？」
我点点头，感觉一阵恶寒。
「你猜到了他会这么做，」艾克赛尔说，「猜得很准。」
「我真希望自己是错的。」我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得去找教授。」
灭除已经开始积蓄阳光了，就像他在休斯敦、阿尔伯克基和圣迭戈做的一样。
如果我是对的，当他开始下一步行动时，这座城市也将无法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