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单方面的战争 辛德曼履及尘泥 朱伯
伴随“帝皇”的陨落以及这个古老集权政府的土崩瓦解,暴乱分子大多流窜到了南半球山区,他们所占据的堡垒坐落于高耸的峰峦之间,当地语言将此处称为耳语山脉。这里海拔很高,空气稀薄。黎明晨光逐渐点亮天空,云雾缭绕的肃穆群峰恰似一块块反射着刺眼阳光的淡绿坚冰。
风暴鸟从外层太空遁入幽蓝穹隆,机身表面的烧蚀材料拖曳出一道道金色光焰。在山脉脚下那些贫俭朴素的村镇聚落里,众多愚昧平民自出生以来便浸淫于这充满传说与迷信的文化环境,因此他们将清晨天空中的炽焰轨迹视为灾厄预兆。他们跪伏在地,哀号悲恸,或是匆匆赶往村中神殿。
63-19的宗教信仰在首都和主要城市中根深蒂固,而传播到这片山区之后则更为狂热。此处是贫穷困苦的偏远地带,艰难的生计与落后的教育将整个社会的谬误信念加以放大强化。帝国军队在占领之后仅能勉强压制住这种原始而粗鄙的狂热信仰。如今,面对划破天空的烈焰痕迹,他们更加难以控制村落中迅速积聚的躁动与不安。
风暴鸟伴着引擎嘶吼降落在一块干燥的白色火山岩平台中央,机顶上方五千米处是直刺云霄的高耸峰峦,叛军堡垒便坐落于此。起落架碾碎石块,喷气引擎扬起大团浮土尘埃。
此刻的天空浸润了乳白晨光,周围险峰披覆着皑皑白雪,天空飘过些许柔弱白云。平台背后是几道陡峭悬崖与冰封裂谷,其间烟云缭绕,晨曦将众多低矮山峰照亮。
全副武装的第十连踏入这空气稀薄冷冽的区域。他们早已列作战斗阵形,顺畅齐整的行军步调让洛肯十分满意。
然而通信依旧遭受着干扰。每过几分钟,那个“萨姆斯”都会再次絮絮低语,仿佛是山间寒风的轻吟浅叹。
洛肯在登陆之后立刻召唤了所有高阶军士:巫师小队的维帕斯,毒玫瑰小队的朱伯,终结者小队的拉瑟克,皮斯雷小队的塔伦图斯,复仇女神小队的凯汝斯,以及另外八人。
士官们奉命集结,以扎弗耶·朱伯为尊。
洛肯作为指挥官一向善于识人辨事,此刻他不需要借助自己久经磨炼的领导能力也可以察觉到,朱伯对于维帕斯获得晋升这一事实心怀不满。遵照四王议会同僚的建议,洛肯服从了内心直觉,任命耐罗·维帕斯为代理指挥官,在自己忙于国事无暇脱身时让老友负责掌管第十连。维帕斯广受欢迎,然而身为第一小队士官的朱伯感觉自己遭受了轻慢冷落。连队士官的地位高低并无明文规定,第一小队的领袖也不是必然代表资历最深。小队编号仅仅用作顺序排列,然而不成文的规矩和共识确实存在,朱伯因此愤愤不平。他曾数次向洛肯直接提出此事。
洛肯还记得小荷鲁斯的话。“如果你信任维帕斯,那么就任命维帕斯。永远不要妥协。朱伯不是小孩子。他会想通的。”
“我们动手吧,尽快完成任务,”洛肯对士官们说,“终结者打头阵。拉瑟克?”
“我的小队随时待命,连长。”拉瑟克简洁地回答。与其麾下那支特种小队的其余成员一样,拉瑟克军士穿着厚重的终结者铠甲,这是新近引入阿斯塔特军械库的先进装备。由于影月苍狼功勋卓著,加之基因原体贵为战帅,故而他们率先配发终结者战甲。有些军团至今仍然缺乏。此类铠甲是专门为高强度突击所设计的。层层叠叠的厚重板甲堆砌出了颇为夸张的庞大体型,终结者铠甲将阿斯塔特化为一台迟缓笨重、不可阻挡的人形坦克。选择终结者铠甲的战士自愿抛弃了一切速度、灵活、敏捷和机动力。作为回报,他们得以藐视近乎所有弹道武器。
披覆铠甲的拉瑟克鹤立鸡群,如同一位俯视阿斯塔特的基因原体。他两侧肩头以及臂膀和手甲上都安置着重型武器系统。
“向桥梁前进,扫清障碍,”洛肯说道。他停顿了一下。此刻恰恰是采用灵活的手腕安抚人心的良机,“朱伯,我需要毒玫瑰小队担任突击主力,跟随终结者发动第一波攻势。”
朱伯点点头,显然很是满意。在他脸上盘桓数周的阴郁暂时消散无踪。纵然这里的稀薄空气难以支持常人呼吸,但所有军官在出席简报会时都未着头盔。他们经过强化的肺脏运转无异。洛肯看到了耐罗·维帕斯的微笑,他明白对方能够理解这条命令的深意。洛肯将一份荣誉交给朱伯,借此打消其疑虑,保证他未受忽视。
“动手吧!”洛肯喊道,“狼神!”
“狼神!”军官们高声回应。他们纷纷戴上头盔。
连队部分军力随即开拔,向那些横跨深谷的天然石桥前进,对面便是海拔更高的群山。
若干帝国军队单位也来到了这块高原平台与他们会合,这些驻守于谷地城镇卡舍里的士兵都配备了厚重外套和呼吸面罩,以此抵挡刺骨严寒与稀薄空气。
“卡舍里已经归顺了,长官。”一位军官告诉洛肯,呼吸面罩让他的话语变得模糊而沉闷,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充满痛苦与疲惫,“敌人已经缩回高山堡垒里了。”
洛肯点点头,迎着刺眼反光凝视那些洁白峰峦。“这里由我们接手。”他说道。
“他们装备精良,长官。”军官警告他,“我们每次向石桥推进的时候,都被他们用重火力打了回来。我们不认为敌方人数很多,但他们占据了地形优势。这是一片屠宰场,长官,我们根本没处躲没处藏。据我们所知,暴乱分子的领袖是一个隐形战士,名叫莱库斯或者莱克尔之类的。我们——”
“这里由我们接手,”洛肯重复道,“我在杀死敌人的时候也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转过身去,“朱伯,维帕斯,列队前进!”
“就这样?”那位军官酸溜溜地问,“我们在这里耗了六个星期,伤亡之重你都难以想象,结果你们——”
“我们是阿斯塔特,”洛肯说,“你们可以撤离了。”
军官摇摇头,伤感地轻笑一声。随后他嘀咕了几个字。
洛肯转过身去,迈步来到军官面前,让对方倍感惊惶。谁也不喜欢置身于影月苍狼透过面甲射出冰冷光线下。
“你刚才说什么?”洛肯问道。
“我……我……没说什么,长官。”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个地方闹鬼’,长官。”
“如果你认为这个地方闹鬼,朋友,”洛肯说道,“那么你就承认自己相信魂灵与恶魔。”
“没有,长官!真的没有!”
“我想也是,”洛肯说,“我们可不是野蛮人。”
“我的意思是,”那位军官急促地辩解,他已经变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这个地方不大对劲。这些高山,它们叫耳语山脉,我和卡舍里的一些村民聊过。这个名字很古老,长官。相当古老。当地人相信,在这里就算孤身一人,你也能听到某些声音的呼唤。这是个古老传说。”
“迷信之言。我们知道这个星球上存在神殿。他们的思想信念还停留在黑暗年代。我们来此的一大目的就是用真理之光逐退愚昧无知。”
“那些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官?”
“什么?”
“我们自从来到这片山谷向上推进之后,就一直能听见那些声音。我也听见了。低语声。夜里有,大白天四下无人的时候也有,连通信频道都有。萨姆斯一直在说话。”
洛肯盯着对方,固定在他肩甲底端的临战誓言随风舞动,“萨姆斯是谁?”
“我要是能知道那真是见鬼了,”军官耸耸肩,“我只知道整个通信网络在最近几天都是一团糟。那声音出现在各个频道里,讲的话一模一样。是某种威胁。”
“他们在试图恐吓我们。”洛肯说。
“好吧,不过这确实管用啊,是不是?”
洛肯顶着刀割般的寒风在静静停泊的风暴鸟之间穿过平台。萨姆斯又开始絮絮低语了,他的干枯嗓音在洛肯的通信器里响起。
“萨姆斯。这是你将听到的唯一一个名字。萨姆斯。它意味着终结和死亡。萨姆斯。我是萨姆斯。萨姆斯无处不在。萨姆斯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萨姆斯会咀嚼你的骨头。”
洛肯不得不承认,敌方的心理攻势颇为强大,其微弱的声音与神秘意味令人不安。昔日里63-19的其他国度和文明一定在这种手段之下备受折磨。想必“帝皇”正是依靠恶毒低语和隐形战士一统江山,君临天下。
真正的帝皇麾下的阿斯塔特不会被此等雕虫小技所欺瞒惊吓。
他身边的一些影月苍狼战士停住脚步,聆听那个在头盔中嘶鸣的声音。
“不要理会,”洛肯下令,“只是个花招。我们继续前进。”
拉瑟克率领步履沉重的终结者们逼近石桥,众多由花岗岩和火山岩组成的拱形结构将这座平台与陡峭峰峦连接起来。这些天然桥梁是上古冰川活动的遗留产物。
平台边缘和飞扬石桥上尸首横陈,其中一些已经在高海拔的冷冽环境下干瘪皱缩。那个军官没有瞎说。数百名普通士兵丧生于针对高山壁垒的多次突击之中。敌军火力显然十分凶猛,甚至令他们无法回收战友遗体。
“前进!”洛肯命令道。
终结者小队举起暴风爆矢枪踏上石桥,他们的沉重脚步将苍白枯骨和腐朽衣甲震得四下散落。枪弹顿时迎面扑来,从藏匿于险峰之间的众多火力点倾泻而下。然而面对特种装甲,无论有多少枚呼啸尖鸣的子弹都徒劳无功。终结者们昂首步入枪林弹雨之中,仿佛仅仅是顶风前行。数周以来让帝国军队损失惨重、止步不前的凶狠火力对军团精锐而言不值一提。
洛肯明白,这项任务很快就会结束。忠诚军人的无谓牺牲令他心感悲哀。此类职责自始至终都属于阿斯塔特。
行至桥梁中段的终结者小队成员举枪开火了。爆矢枪与盔甲内置的重型武器朝深渊彼端喷吐火舌,将灼目激光与爆破弹药投向那些高耸的山峰。巧妙隐匿的火力点和防御工事轰然爆炸,僵死扭曲的尸体随即翻滚而下,伴着碎石与冰块遁入幽深裂谷。
而“萨姆斯”则再次开口烦扰众人,“萨姆斯。这是你将听到的唯一一个名字。萨姆斯。它意味着终结和死亡。萨姆斯。我是萨姆斯。萨姆斯无处不在。萨姆斯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萨姆斯会咀嚼你的骨头。小心!萨姆斯来了。”
“前进!”洛肯大吼,“再麻烦谁让那个混蛋闭上嘴!”
“萨姆斯是谁?”波洛丁·弗洛拉问。
在帝国士兵与大批机仆的护送下,记述者们刚刚走出登陆船,而一座名叫卡舍里的小镇则用刺骨寒风表示欢迎。在他们面前,扶摇直上,群山拔地而起,没入云雾之间。
瓦尔瓦鲁斯的士兵和装甲部队已经牢牢控制了这片区域。众人步入阳光之下,高海拔的稀薄空气令他们全都头晕目眩,气喘吁吁。奇勒正在调整相机设置以适应刺眼光线,同时努力放慢自己急促的呼吸。她颇为恼火。他们降落在了安全地区,远离实际战场。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还是被限制住了。
这个苍凉偏远的小镇坐落在峰峦脚下的低洼山谷中。它在几个世纪里大概未有变化。奇勒可以拍摄一些破旧衰败的长屋,或是安然停泊的装甲车辆,但这些都稀松平常。刺眼的阳光倒是纯净清爽,却有雨滴飘飞其中。几个机仆奉命背负记述者的行李,其余那些则顶着不断变幻强风,试图将雨伞举在众人头顶。奇勒感觉他们就像是一群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声势浩大地外出闲逛,刻意避开任何实际风险,仅仅用某种人为安排的虚假危机聊以自娱。
“阿斯塔特在哪里?”她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前往战区?”
“管它呢,”弗洛拉插嘴说,“萨姆斯是谁?”
“萨姆斯?”辛德曼困惑地反问。他走下登陆船之后便远离众人,站在一片长有白色野草的沙地上,遥望那烟雨蒙蒙、云雾缭绕的深邃裂谷。他显得分外渺小,仿佛整条山谷都是他的听众。
“我总能听到。”弗洛拉追了过去。他有些喘不上气。弗洛拉戴着一个耳塞,能够听到部队的通信信息。
“我也听到了。”护卫小队里的一个士兵说道,他的面罩内部满是水雾。
“通信频道现在很乱。”另一个人说。
“登陆地表的时候就是这样,”带队军官说道,“别理它。干扰信号罢了。”
“我听说这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凡·克拉斯坦说。
“这没什么的。”辛德曼开口道。他显得苍白羸弱,仿佛很快就会因为缺氧而昏厥。
“连长说这是恐吓战术。”一个士兵说。
“连长想必说得没错。”辛德曼回答。他取出数据板,接入了舰队档案库。随后他才想起来把面罩扣在脸上,呼吸着腰间那个钢瓶里的氧气。
辛德曼仔细检视了一阵,接着说道,“喔,有意思。”
“什么?”奇勒问。
“没什么,没什么,连长说得没错。请各位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吧。这些士兵都很乐意回答你们的问题。也可以参观装甲车辆。”
记述者们充满疑惑,逐渐分散开来。每人身后都跟着一个高举雨伞的忠实机仆,以及两三名阴郁乖戾的士兵。
“我们还不如不来呢。”奇勒说道。
“那些山脉多壮丽。”萨克说。
“山脉有个屁用,其他星球上也有山脉,你听。”
他们侧耳聆听。一阵深沉遥远的隆隆轰鸣沿着峡谷滚滚而来。那是发生在别处的战斗声响。
奇勒点头示意震耳噪声的来源方向,“我们应该去那里的。我要问问宣讲者,我们为什么还不动身。”
“那祝你好运了。”萨克说。
辛德曼已经自顾自地远离众人,走到了这个山间小镇的一座简陋长屋旁。他还在阅读数据板上的内容。山风轻轻摇动着他脚下白色沙地里的枯萎杂草。雨点滴滴答答。
奇勒向宣讲者走去,两名士兵还有一个举着雨伞的机仆立刻迈步跟上,她转过身面对护卫们。
“不必了。”奇勒说道。他们便停下脚步,让她独自前行。当她走到宣讲者身边时,奇勒已经吸着自己的配给氧气了。辛德曼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数据板。这让奇勒好奇地暂时咽下了即将脱口的抱怨。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她轻声问道。
“没有,完全没有。”辛德曼说。
“你查清楚萨姆斯是什么了,对吧?”
宣讲者微笑着抬起头,“是的。你很顽固啊,悠弗拉迪。”
“天生如此。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生?”
辛德曼耸耸肩,“其实挺傻的,”他说着将数据板展示给奇勒看,“至今为止,我们从这个世界了解到的历史背景中已经出现过萨姆斯的名字,还有耳语山脉。对于63-19的居民而言,这里显然是个神圣的地方。那道所谓的隔绝现实与灵界的屏障在此最为薄弱,因此神明和鬼魂都得以现世。很有意思。这些落后世界的信仰体系和愚昧传说总是让我非常着迷。”
“数据板上怎么说,先生?”奇勒问道。
“上面说……这可真逗。对于笃信鬼神的人,这想必还挺可怕的。上面说耳语山脉是整个世界上唯一一处容许幽魂行走交谈的地方。而萨姆斯正是那些幽魂之首。当地的古老传说提到,某一任帝皇曾与梦魇般的邪魔交战,并将对方禁锢在这里。那个邪魔的名字便是萨姆斯。他们的神话就是这样讲的,明白吧?我们自己的远古传说里也有类似的邪魔,名叫撒旦,或者提亚马特。和萨姆斯是一样的。”
“所以萨姆斯是个幽魂?”奇勒轻声问,她感到一阵令人不快的晕眩。
“没错。你为何在意这个?”
“因为,”奇勒答道,“在我们登陆之后我就能听到他的嘶声低语。但我并没有通信器。”
暴乱分子用岩石与金属在石桥对面垒起了一道护墙。他们采用重型火炮把守要道,将炸弹埋设在窄道中,还安装了通电铁丝网,强化防爆门,以及钢筋混凝土堆砌而成的路障。他们拥有几台自动哨卫装置,也掌握着深渊裂谷与平滑冰川的地利。他们心怀信仰,身受神祇照拂。
他们已与瓦尔瓦鲁斯的兵团僵持了六周之久。
但他们今日毫无胜算。
暴乱分子的一切手段甚至都难以拖延影月苍狼的进军步伐。终结者们迎头扎进枪林弹雨和爆炸火浪中,撕开护墙,洞穿大门。他们用利爪结束了哨卫装置的机械生命,用肩膀将那些临时堆砌的路障轻易掀翻。连队其他战士蜂拥而来,向飘扬黑烟的战场倾泻弹药。
这座堡垒依山而建。一部分建筑的屋顶和墙垛暴露在外,但主体结构都藏在山脉深处,将厚达百米的山石当作天然甲胄。影月苍狼击破了堡垒正门,一拥而入。突击小队借助跳跃背包攀上陡峭山脊,像一群群白色猛禽落在防线薄弱的屋顶上,随后炸碎屋顶的砖瓦,从上面侵入。在堡垒深处厅室里发生的猛烈爆炸骤然撕开山体,让大块坚冰与碎石翻滚着滚入谷底。
堡垒内部铺有古旧瓷砖的黑石隧道如迷宫般交错纵横,贯穿其中的呼啸疾风就像是惊惶之人的急促喘息。敌军尸首四散,瘫软扭曲,凌乱残破。洛肯跨过亡者遗骸,心中倍感怜悯。这些人被自身社会的谬误文化所欺骗,展开一场无谓的反抗,并由此招致了阿斯塔特的怒火。这灾难性的末日临头完全是他们自寻的苦果。
凡人的惨叫在蜿蜒的隧道里回荡,其中还穿插着咣咣的爆矢枪轰鸣声。洛肯根本懒得记录自己的杀敌数目。此地毫无荣耀可寻,唯有职责而已。这是一场由帝皇的军事工具所发动的外科手术式突击。
突然有枪弹敲打着洛肯的盔甲,他转过身去,不假思索地朝敌人开火。两名身着锁甲的绝望叛军应声解离,血肉飞溅在石壁上。洛肯不明白敌人为何还在负隅顽抗。如果对方提出投降的话,他早就接受了。
“那边。”洛肯命令道,一支小队立刻从他身旁冲进了前方的几间厅堂。他正要同去杀敌,却发现躺在自己脚边的一具躯体呻吟着动了动,显然一息尚存。那个沾满血污、身受重伤的暴乱分子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目光看着洛肯,正喃喃地说着什么。
洛肯俯身跪下,用一只巨手捧起敌人的脑袋,“你说什么?”
“祝福我……”对方轻声说。
“我不能祝福你。”
“求你了,为我祷告,指引我与诸神相会。”
“我不能为你祷告。也不存在诸神。”
“求求你……如果没有祷告,我就会被阴间驱逐的。”
“抱歉,”洛肯说,“你要死了。仅此而已。”
“帮帮我……”那个人喘息道。
“没问题。”洛肯说。他抽出标准型号的战斗短剑,按动激活开关,灰色刀刃顿时覆上了一层幽光力场。洛肯猛力挥动刀刃赐予敌人解脱,将斩落的头颅轻轻放在地上。
他随后步入一个宽敞的不规则房间。黑岩屋顶不住滴落着融雪水滴,其中的矿物质在积年累月之下汇聚成了一根根白银獠牙般的钟乳石柱。大厅中央是一个人为开凿的巨坑,里面汇聚着雪水,这或许就是堡垒的主要水源之一。他刚刚派遣过来的那支小队就站在池边。
“汇报。”洛肯说。
一名影月苍狼转过头来,“连长,这是什么?”他问道。
洛肯迈步来到战士们身边,发现池水周围摆着很多瓶瓶罐罐,有些恰好能接到上方滴落的水滴。起初他以为这些容器就是用来收集融雪的,但随后他又看到了其他物件:硬币、胸针,造型奇特的陶土人偶,还有小型动物的头骨。水滴溅落其上,显然已是日久天长,因为洛肯注意到很多瓶子和物件上都沾着矿物质沉积的闪亮痕迹和模糊斑点。众多石柱悬垂于水池上方,表面刻着已经磨损的铭文。洛肯看不懂那种语言,而且他发现自己也不愿看懂。那些怪异符号为他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是一座神殿,”他简洁地回答,“你们知道当地人的习俗。他们笃信幽魂的存在,这些东西就是祭品。”
战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笃信不存在的事物?”其中一人问道。
“他们遭受了欺瞒,”洛肯说,“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把这些都毁掉。”他下达命令,随后转身离去。
突击自始至终共花费了六十八分钟。最后,这座山间堡垒只剩下一片喷吐着黑烟的废墟,很多厅室都暴露在刺眼阳光和泠冽寒风之中。影月苍狼没有任何牺牲者。暴乱分子也没有任何幸存者。
“多少?”洛肯问拉瑟克。
“他们还在清点尸体,连长,”拉瑟克回答,“截至目前是九百七十二。”
在深入突进那些迷宫般隧道的过程中,部队发现了约三十座融雪神殿,众多池水周围摆放着各色祭品。无一例外,洛肯下令将它们全部抹除。
“这些敌人在死守最后的信仰根据地。”耐罗·维帕斯指出。
“我猜是的。”洛肯回答。
“你不喜欢这个,是不是,加维尔?”维帕斯问道。
“我很反感无谓的死亡。我很反感人们像这样无故送命,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宗教信仰。这让我恶心。人类昔日就是如此,耐罗。各种狂热之徒和迷信之徒,沉溺于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帝皇为我们展示了走出这种疯狂愚行的方法。”
“既然我们已经走出来了,你就高兴点吧,”维帕斯说,“再者,我们虽然大开杀戒,但毕竟为这里的同胞带来了真理。”
洛肯点点头。“我怜悯他们,”他说,“他们一定害怕极了。”
“害怕我们?”
“是的,当然,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害怕我们所秉承的真理。我们试图教导他们,这个宇宙里并不存在什么凌驾于光线、重力和人类意志之上的超凡力量。无怪乎他们会执着于幽魂和神祇。我们夺走了支撑他们愚昧前行的每一根拐杖。他们昔日尚且感觉安定,安定于幽魂的赐福庇佑,安定于死后往生的存在。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化归不朽,超脱凡躯。”
“如今他们遇到了真正的不朽者,”维帕斯讽刺地说,“这是个苦涩的教训,但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大有裨益。”
洛肯耸耸肩,“我只是同情他们吧。神秘传说是他们的生活寄托,我们则摧毁了这种寄托。取而代之的是这冷酷无情的现实,是他们缺乏崇高目标的短暂生命。”
“说到崇高目标,”维帕斯说,“你应该通知舰队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宣讲者刚刚联系过我们。他们请求把参观者带到这里来。”
“准许。我会联络舰队,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维帕斯转身离去,随即停下脚步。“至少那个声音闭上嘴了。”他说。
洛肯点点头,“萨姆斯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啰唆了,不过突击部队并未发现任何通信系统或广播仪器。”
洛肯的内置通信器突然鸣响。
“连长?”
“朱伯?讲。”
“连长,我是……”
“什么?你是什么?再说一遍,朱伯。”
“抱歉,连长。你需要来看看。我是……我是说,你需要来看看。是萨姆斯。”
“什么?朱伯,你在哪里?”
“你可以搜索我的定位器。我找到了。我是……我是刚刚找到的。萨姆斯。它意味着终结和死亡。”
“你找到什么了,朱伯?”
“我是……我找到了……连长,萨姆斯来了。”
洛肯留下维帕斯负责指挥清理战场,自己则带上第七小队,跟随朱伯的定位器遁入堡垒深处。第七号马刺战术小队由乌顿士官率领,他是洛肯最信赖的战士之一。
定位器引领他们踏入一座巨型石制天井,这里位于堡垒最底部,深处山脉腹地。他们在黑石岩壁上的凹坑里找到了一扇锈蚀铁门,这才找到了这里。铁门背后的石厅潮湿阴冷,是夹在两侧山石之间的一道天然裂隙,这座倾斜狭长的洞穴彼端便是幽暗无底的深邃峡谷。一道拱形的古老石阶延伸出去,俯瞰这贯穿山脉之心的漆黑深渊。覆满闪亮水渍的洞穴石壁上淌着雪水。
寒风穿过肉眼难及的裂缝和管道尖啸而入。
扎弗耶·朱伯独自站在峭壁边缘。洛肯带领第七小队缓步靠近,他心中暗自猜想毒玫瑰小队的其他成员都去了哪里。
“扎弗耶!”洛肯喊道。
朱伯转过头来。“连长,”他说,“我找到了一个美妙的事物。”
“什么?”
“看到了吗?”朱伯说。“看到那些字了吗?”
洛肯盯着朱伯所指的位置。他只能看到水流涌过钙化石壁飞流直下。
“没有。什么字?”
“那里!那里!”
“我只能看到水,”洛肯说,“只有流水。”
“是的,是的!就写在水里!在流水里!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看到了吗?水写出字来,又全都冲走,但那些字还会出现。”
“扎弗耶?你还好吗?我担心——”
“看,加维尔!看那些字!你听不到水在说话吗?”
“说话?”
“滴滴答。一个名字。萨姆斯。这是你将听到的唯一一个名字。”
“萨姆斯?”
“萨姆斯。它意味着终结和死亡。我是……”
洛肯看着乌顿以及其他战士。“把他带走。”他轻声说。
乌顿点点头。军士和四名部下收起爆矢枪,迈步上前。
“你们干什么?”朱伯笑道,“你们在威胁我吗?泰拉在上,加维尔,你还是没看到?萨姆斯无处不在!”
“毒玫瑰小队在哪儿,朱伯?”洛肯厉声问,“你的小队呢?”
朱伯耸耸肩。“他们也没看到,”他说着瞥了一眼悬崖。“我猜他们根本看不到。在我眼里清楚得很。萨姆斯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
“乌顿,”洛肯点头示意。乌顿走到朱伯身旁,“来吧,兄弟。”他柔声说。
朱伯突然举起爆矢枪。毫无预警。他当头给了乌顿一枪,让四溅鲜血与粉碎颅骨从对方脑后迸裂而出。乌顿扑地身亡。他的两名部下猛冲过去,爆矢枪也再度咆哮,在战士们胸口留下几个深坑,将二人轰然击倒。
朱伯扭过头盯着洛肯。“我是萨姆斯,”他轻笑着说。“小心!萨姆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