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超乎想象 耳语山脉的幽魂 心防薄弱
在军团向耳语山脉发动突击的两天之前,洛肯同意再次接受记述者梅萨蒂·欧丽顿的私人采访。自从他获选加入四王议会之后,这已经是第三场采访了,如今洛肯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显著改观。梅萨蒂逐渐认为自己已经是洛肯的专用记录员了,纵然二人从未正式谈及这个话题。在获选的那天晚上,洛肯的确说过他或许愿意与梅萨蒂分享一些往日回忆,但无论如何,连长的积极态度至今还是让她感到惊讶。梅萨蒂已经保存了长约六个小时的自述内容,其中包含详细的战略战术,格外艰苦的作战经历,针对特定武器装备的品质评估,还有洛肯同袍战友的光辉成就与伟大胜利。在几次采访之间,梅萨蒂都把自己关在舱室中编辑处理这些原材料,酣畅淋漓的为一篇宏大史诗构建框架。她希望自己最终能够描绘出这支远征队的完整历史,并从洛肯的视角对于伟大远征作出更为全面的记录,甚至包括他在63号远征队之前的征战经历。
梅萨蒂如今收集了内容繁多的奇闻逸事,但其中尚有缺憾,那便是关于洛肯本人的细节。在这次采访里,她继续尝试引导对方袒露心扉。
“据我了解,”她说道,“我们凡夫俗子能够感受的恐惧在你们身上并不存在?”
洛肯皱着眉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原本在打磨盔甲。这似乎是洛肯在与她共处时的习惯。这位连长总是会邀请梅萨蒂来到自己的私人军械室里,一边叙述往事,一边精益求精地打理装备,而她只负责坐在凳子上静静聆听。对梅萨蒂而言,打磨粉的独特气味已经与他的深沉嗓音和迷人故事融为一体。洛肯足有一个多世纪的经历可以讲述。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他说。
“答案也有趣吗?”
洛肯微微耸肩,“阿斯塔特无所畏惧。那对我们而言是超乎想象的。”
“因为你们通过训练压制了恐惧?”梅萨蒂问。
“不,我们通过训练习得了严明纪律,但感受恐惧的能力是天生缺乏的。我们对此完全免疫。”
梅萨蒂提醒自己事后要对这条评论加以编辑。在她看来,这似乎有损阿斯塔特那神秘的气质。否认恐惧是英雄的核心品质,但对于恐惧麻木不仁就全无勇敢可言了。她不禁猜想,究竟有没有可能将一种情感从人类思维中彻底抹消。那不会留下一个空洞吗?其他情感是否会遭到牵连?恐惧可以被干净利落地连根拔除吗,还是说在剥离的过程中会将其他品性一并撕裂?或许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阿斯塔特在各方面都表现超凡,唯独个人性格屡见缺憾。
“好吧,我们继续,”梅萨蒂说道,“上一次采访的时候,你正要给我讲述对抗监督者的那场战争。是二十年前的事,对吧?”
洛肯微微眯起双眼,继续盯着她。“你想说什么?”连长问道。
“不好意思?”
“你想说什么?你并不喜欢我刚才的答复。”
梅萨蒂清了清嗓子,“不不,没有。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能说实话吗?”
“当然。”洛肯充满耐心地用一簇抛光纤维刮着抛光剂的边缘。
“我一直希望能够得到某种更为个人化的东西。你已经为我提供了很多内容,先生,那些细节信息和事实材料足以让我撰写一部颇具权威性的史书。举例而言,后人将清楚地了解,亚克顿·克鲁兹惯用哪只手持剑,纳巴特修道院城市头顶的天空是何颜色,白色疤痕怎样发动他们酷爱的钳形攻势,影月苍狼战士肩甲上有多少颗螺钉,最后一位欧玛卡德亲王吃了几次何种角度的斧劈才最终死去……”梅萨蒂直视着对方,“然而他们无从了解你本人,先生。我如今知道你目睹了什么,却不知道你作何感受。”
“我作何感受?谁会对这个感兴趣?”
“人类是一个情绪化的种族,先生。记述者服务于子孙万代,我们对事实情况的记录需要辅以自己的感受才能更好地让他们了解和吸纳。举个例子,后人不会非常在意乌兰诺之战的细节,反而更希望知道身临其境时是何感受。”
“所以你是说我讲的东西很无聊?”洛肯问。
“不,绝对不是,”她开口道,随后发现了对方嘴边的微笑,“你为我讲述了一些惊人奇观,然而你自己似乎并不感到丝毫惊奇。既然你无所畏惧,那么是否也无所敬畏?或者惊讶?震撼?你有没有见过令自己无言以对的怪异事物?你可曾感觉到愕然?甚至是不安?”
“有过,”洛肯说,“浩瀚宇宙里众多无比怪异的事物时常令我感到困惑与震惊。”
“那就给我讲讲这些吧。”
他抿起嘴思索了一阵。“大帽子。”洛肯开口道。
“你说什么?”
“萨罗赛尔的当地居民在归顺之后举行了一场庆祝狂欢。他们欣然归顺,毫无冲突。狂欢节持续了八个星期。街道上的舞者们戴着用丝绸、藤蔓和纸条精心装点的巨大帽子,每一顶都有着十分夸张的造型:航海舰船,长剑与拳头,飞翔巨龙,闪耀太阳。那些帽子和我的臂展一样宽。”洛肯平伸双臂。“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维持平衡的,也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够承担那样的重量,但他们在主城街巷里日夜狂欢不休,那一顶顶花里胡哨的宽大帽子回旋起伏,就像在河面上缓缓漂流,彻底遮掩住了帽子下面的舞者。那实在是个奇异的景象。”
“我可以想象。”
“我们都笑了。荷鲁斯看到之后也笑了。”
“那是你见过最怪异的事物吗?”
“不,不。我想想……奇列克星球上的战争形式让大家非常惊愕。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奇列克人是一种丑陋古怪的异形,大概近似于爬行类吧。他们具备颇为高超的战斗技艺,在遭遇我们之后立刻暴怒地展开攻击。他们的家园是一个环境恶劣的星球。我还记得那里的猩红岩石与靛青流水。指挥官——这早在他升任战帅之前——为一场持久而艰苦的战斗做好了准备,因为奇列克人体型庞大且有很强的爆发力。就算是最为弱小的敌军战士也要三四枚爆矢弹才能解决。我们大举进攻,列阵迎敌,然而对方却不愿交手。”
“为什么?”
“我们完全不理解他们的作战原则。我们事后才发现,奇列克人相信,对智慧种族而言战争是非常丑恶可憎的行为,所以他们对此加以极端严格的管控和限制。他们的星球地表散布着很多庞大建筑,这种长宽数千米的方形场地覆盖着平坦天顶,四周则是开放的。我们称之为‘屠宰场’,每几百千米就有一座。奇列克人只会在此类规定场地中作战。这些是特意预留的战斗场所。星球上的其他地区都严禁战争。所以他们在屠宰场里坐等我们前去决一死战。”
“好奇怪啊!最后呢?”
“我们毁灭了奇列克人。”洛肯语气平淡地说。
“喔。”她歪过与众不同的修长头颅。
“有些人认为我们应当入乡随俗,遵照他们的原则与之交战,”洛肯说道,“这样做或许更具荣誉感,但我记得是马罗格斯特提出,我们也有着自己的作战原则,而敌人并未加以遵守。况且,他们的战斗力颇为强大。如果我们没有采取果断行动,他们就必将是严重的威胁,而又有谁知道他们花费多久便能转变思想,抛弃旧例呢?”
“他们的图片留存下来了吗?”梅萨蒂问。
“有不少。一个敌军战士的标本还存放在征服展厅里,既然你问我作何感受,那么我有时会感到悲伤。你说我之前要给你讲述监督者的故事。那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满心苦楚。”
于是洛肯开始讲述,梅萨蒂则静静聆听,偶尔眨动双眼记录下对方的形象。连长专心致志地护理盔甲,然而她却能看到这专注背后隐藏的哀伤。洛肯说监督者是一个机械种族,其人工智能的可憎本质令帝国绝对无法容忍。不受活体器官支配的机械生命早已被帝国议会和机械神教彻底禁绝。监督者居住在达辛塔星球上众多荒废破败的城市里,其领袖是一个高阶机械体,所谓的大机器主。这些城市铺满了工艺精细的华丽彩砖,昔日想必绝美超凡,但经过漫长岁月的无情蚀刻早已褪色黯淡。监督者就在这衰朽废墟里往复穿梭,致力于一场修缮翻新的必败之战,徒劳但坚定地维护那些空城的完好整洁。
经过艰苦卓绝的长期战斗,所有智能机械都遭到了毁灭,这要归功于机械神教的无价技艺。此后,帝国方面才发现那令人悲伤的秘密。
“监督者是人类才智的结晶。”洛肯说道。
“它们是人类制造的?”
“没错,那是数千年前的事,或许早在最后一个科技年代里。达辛塔曾是人类殖民地,是我们种族的一条失落旁支,他们建立了光辉伟大的文化与城市,并创造出智能机械担任仆从。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点,出于某种未知的缘由,那里的人类消失无踪。他们将古老城市抛诸身后,留给了那些不朽不灭的机械管家。这悲哀可叹,也十分离奇。”
“那些机械没有辨别出人类吗?”梅萨蒂问道。
“它们仅仅遭遇了阿斯塔特,女士,而我们看起来与昔日的主人并不相似。”
梅萨蒂迟疑了一阵,接着开口说:“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在这场远征里目睹如此之多的奇景。”
“我相信你会的,我希望你能品尝到更多的喜悦和惊异,而非苦涩哀痛。改日我要给你讲讲乌兰诺大捷,那是一件值得铭记的大事。”
“我很期待。”
“今天没有时间了,我还有其他事务需要处理。”
“那么就再讲最后一个故事?或许讲个短一些的?说说让你震慑的事物。”
洛肯坐直身躯,仔细思索,“有这么一件事。大约十年前,我们发现了一个曾有生命存在的死寂世界。某个种族在那里生活过,之后要么彻底灭绝,要么全体迁徙了。他们只留下一片蜂窝般的地下洞穴,无数间空旷静谧的厅室居所。我们仔细搜查了所有地穴和隧道,但仅仅找到一件值得留意的事物。它埋藏在深入地壳十千米的一座岩石堡垒中。那是一幅地图。一幅直径足有二十米的巨型地图,它精确描绘着某个星球的物理全貌,细致入微。最初我们都没有辨认出来,但众所爱戴的帝皇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梅萨蒂急迫地追问。
“那是泰拉。是泰拉的全图,一切地质细节都堪称完美。但它所描绘的是年代久远的泰拉,早在巢都崛起和战火蔓延之前,昔日的海岸与山脉如今早已被抹消或覆盖。”
“那真是……太奇妙了。”梅萨蒂说。
洛肯点点头,“那个被遗忘的石厅里锁着太多无从解答的问题。是谁绘制了那幅地图,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多年之前为何造访泰拉?他们又为何带着那幅地图跨越半个银河,并将其视作无上珍宝,存放在星球最深的角落里?这超乎想象。我无法感受恐惧,欧丽顿女士,但如果我可以的话,那么彼时一定会尝到深深的惧意。与此相比,我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更为不安。”
超乎想象。
时间在这一点放缓凝滞,整个宇宙中的重力仿佛都聚焦于此。洛肯感觉如有铅坠,迟缓错乱,无法作出清醒应对,甚至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目中所见。
这就是恐惧吗?他究竟还是尝到了惧意吗?凡人就是这样被慌乱攫住心神的吗?
乌顿士官的尸体瘫在洛肯脚下,那炸裂残破的头盔只剩一圈沾满血迹的扭曲陶钢。旁边是另外两位战斗兄弟,他们被零距离的枪击洞穿心脏,即使还活着,也命不久矣。
朱伯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爆矢枪。
这真是疯了,这不可能,阿斯塔特自相残杀。影月苍狼屠戮同袍。洛肯一向坚守笃信的兄弟情谊和荣誉准则此刻都像老旧蛛网般轻易破裂。这项罪孽的余波必将永恒回荡。
“朱伯?你干了什么?”
“不是朱伯。萨姆斯,我是萨姆斯。萨姆斯无处不在。萨姆斯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
朱伯的嗓音略显怪异,像是在轻声干笑。洛肯明白对方即将开火。乌顿麾下小队的其他成员与洛肯一样震惊,他们趔趄着围拢过来,谁都没有举起枪。纵然大家目睹了朱伯适才的惊天暴行,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打破阿斯塔特的誓言与铁律,对同袍痛下杀手。
洛肯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他抛开爆矢枪,扑向朱伯。
身为毒玫瑰小队队长以及连队顶尖士官的扎弗耶·朱伯已经开始举枪扫射。爆矢弹尖啸着破空而来,凶狠咬噬这些不知所措的战士。一顶头盔伴着四下泼溅的鲜血,骨片和碎甲轰然爆炸,那位战斗兄弟顿时扑倒在石穴地面上。另外两人胸甲中弹,接连殒命。
洛肯狠狠撞上朱伯,将其猛力推开,并试图箍住对方的双手。朱伯则疯狂挣扎,突然间臂力倍增。
“萨姆斯!”他喊道,“它意味着终结和死亡!萨姆斯会咀嚼你的骨头!”
两位战士狠狠地撞在岩壁上,碎石纷纷散落。朱伯紧握着杀人凶器毫不松手。洛肯将对方牢牢压制住,头顶淌落的融雪流水泼洒在两人身上。
“朱伯!”
洛肯挥出一记足以打落凡人头颅的重击。他将铁拳砸在朱伯头盔侧面,随后朝对方的脑袋和胸膛接连猛击了四五次。陶钢护目镜顿时开裂。他使出全身力量击出一记重拳,将朱伯击倒。洛肯重拳击打盔甲产生的金铁交鸣声像铁匠落锤般在这空旷洞穴里隆隆回荡。
趁着朱伯四肢瘫软,洛肯从对方掌中一把夺过爆矢枪,远远抛向石穴对面。
但朱伯并未束手就擒。他猛然攫住洛肯,把连长甩在石壁上。石壁大块岩石在冲击下滚落于地。朱伯再次将洛肯的整个身躯横抛出去,仿佛手中只是一口沉重的布袋。洛肯剧痛难耐,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他试图脱身,但朱伯接连而至的重拳如雨点般落在连长的面甲上,让他的头颅一次次敲击着石壁。
其他战士冲了过来,大声呼喊着将两人分开。
“制住他!”洛肯吼道,“快制住他!”
他们是阿斯塔特,是身披动力盔甲的新生战神,然而他们无法实现洛肯的命令。朱伯挥出未受束缚的臂膀,将其中一人轻易打翻在地。余下两人像摔跤手般挂在士官背后,试图将他拖倒,仿佛是一袭人肉披风,而朱伯则抬起双臂扭转身躯,把二人从身上甩开。
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此超乎想象的力量,竟能将阿斯塔特当作训练假人般随意玩弄。
最后一位兄弟扑向这个疯子,朱伯转身迎战。
“萨姆斯!”朱伯尖声狂笑,“萨姆斯来了!”
朱伯的右手迎面挥出。他张开手掌,刚硬平伸的五指如矛头般埋入那位战斗兄弟的颈部盔甲。鲜血顿时溅射而出。朱伯抽回手掌,那位兄弟呛咳着跪倒在地,残破的脖颈中喷出脉动血柱。
洛肯此刻已经全然失却理性,他向朱伯猛扑过去,而那狂暴的疯子则扭过身来,凶狠地反手一掌将连长打翻。
那沉重挥击背后的巨大力道简直荒唐,甚至远超阿斯塔特。朱伯的手甲被这强悍冲击震碎,正面承受全力的洛肯的肩甲同样破损绽裂。洛肯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意识到自己已身在半空。他被朱伯打飞了出去,正横跨石井冲向深渊裂谷。
洛肯侥幸撞在一道拱形石阶上。他险些被反弹出去,但最终稳住了身躯,十指死死钩住古老石砖,双脚则垂荡在幽谷上空。融雪汇作细雨飘散而下,沾满矿物质沉淀的阶梯湿滑黏腻。洛肯的手指开始渐渐松脱。他回想起昔日自己用类似的姿势悬挂在“帝皇”宫殿的高塔边缘,顿时发出一声充满了愤怒的咆哮。
洛肯从怒火中汲取力量。怒火,以及决不辜负战帅的激昂豪情。今日不可言败,不可放任这项滔天大错发生。
他将爬上石阶。这条拱形小径颇为狭窄,仅容一人,若是迎面相遇便难以错身。下方那道如外层太空般漆黑深邃的裂谷大张着无底巨口。洛肯疲惫的四肢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朱伯。对方握着战斗短剑,快步穿越石井冲向阶梯底部。激活力场的刀锋闪着幽光。
洛肯也抽出了自己的短剑。雪水滴在这包裹能量的利刃表面,嘶嘶作响,火花飞溅。
朱伯挥舞着短剑,跃上石阶迎面扑来。他还在胡言乱语,那嗓音已然全无往日的痕迹。他向洛肯发动了狂暴攻势,连长被迫步步退却,用自己的武器招架。剑刃交锋迸发火星,传出不停歇的刺耳尖鸣,仿佛有一口走音的大钟在隆隆报时。洛肯此刻难以利用高度优势,只能压低身躯,不露破绽。
战斗短剑绝非单打独斗的理想兵器。这些双刃短剑更擅长刺击,往往用于鏖战中的贴身搏杀。其威胁范围有限,也难以发挥精妙招式。朱伯将短剑当作战斧使用,凭借一次次凶狠劈砍将洛肯压制,只能防守。双方的剑刃猛刺疾掠,融雪水滴不时被拦腰斩断,伴着轻微嘶鸣化作四散蒸汽。
洛肯在诸多兵器上都有着高超水准与娴熟技艺,对此他颇为自豪。他经常会在旗舰的训练笼里接连花费六到八个小时。他对于麾下战士也有着同样的期望。洛肯知道扎弗耶·朱伯在使用匕首和战斧方面尤其出色,同时短剑技巧也不含糊。
但今日情况与往日不同。朱伯似乎将全部剑术抛诸脑后,抑或被这莫名癫狂蒙蔽了心神。他像疯子一样发起攻势,一招招劈砍斩击都狂乱无端。洛肯也不得不收起自身技艺,用蛮力招架。洛肯前后三次将朱伯略为逼退,然而对方也总是随即凶猛反扑,迫使洛肯重新退上拱形石阶。另有一次,朱伯放低短剑攻向下盘,洛肯只得高高跃起躲避攻击,在落地时仅能勉强站住脚跟。银色细雨让石阶分外光滑难行,以至于维持自身平衡和抵御朱伯猛攻变得同样艰难。
结局来得迅如电闪。朱伯在洛肯的防守中抓到破绽,将剑刃埋进连长的左侧肩甲,直没至柄。
“萨姆斯来了!”朱伯狂喜高呼,然而那闪动能量的短剑已经被牢牢卡住,他已门户大开。
“萨姆斯完了。”洛肯回答,随即一剑刺入朱伯的胸膛。利刃洞穿对手,剑尖从朱伯背后透出。
朱伯双腿瘫软,放开了自己的武器,将其留在洛肯肩甲里。他双手颤抖微张,探向洛肯的面孔,但并无恶意,反而颇为轻柔,仿佛在寻求怜悯,甚至是呼唤救助。水滴溅落在他们身上,沿着白色盔甲汇聚流淌。
“萨姆斯……”他喘息道。洛肯拔出短剑。
朱伯趔趄后退,身形摇晃,鲜血从他胸甲上的剑伤中涌出,顿时被蒙蒙细雨所冲淡,将腹部和双腿的盔甲涂作粉色。
朱伯向后跌倒,沿着阶梯轰然摔落,瘫软的四肢摇摆不止。他在距离石井边缘五米之处逐渐滑脱,骤然悬停于裂谷上空,缓缓摇荡着双腿,在自身重量的拉扯下开始坠落。洛肯能听到盔甲与岩石的摩擦嘶鸣。
他快步跃下阶梯冲到朱伯身旁,勉强赶在了对方堕入深渊之前。洛肯抓住朱伯的左侧肩甲,试图慢慢将对方拖回到拱形石阶上。这几乎无法做到。朱伯仿佛有千钧之重。
马刺小队的三名幸存者站在石阶底部看着连长奋力挣扎。
“帮帮我!”洛肯喊道。
“你要救他?”一个人问。
“为什么?”另一个人说,“何必救他?”
“帮帮我!”洛肯再次吼道。他们依旧袖手旁观。洛肯在绝望之中挥剑猛刺,将朱伯的右肩钉在了石阶边缘。如此一来对方便停止滑脱。洛肯将士官的尸体扯回到拱形阶梯上。
洛肯气喘吁吁地摘下头盔,啐出一口鲜血。
“联络维帕斯,”洛肯命令道,“让他立刻过来。”
等到记述者们被送上高原平台的时候,战火已经停息,光线也越发昏暗。悠弗拉迪随手拍了几张安然停泊的风暴鸟和喷吐烟柱的破碎峰峦,但这些都称不上佳作。周围一切显得寡淡无味,缺乏生机,就连绵延四方的宏伟群山都不如方才那般壮丽。
“我们能去看看作战区域吗?”她问辛德曼。
“我们得等一等。”
“出问题了?”
他摇摇头。这是那种“我也不知道”的摇头。大家都把呼吸面罩箍在脸上,然而辛德曼显得格外虚弱疲惫。
这里有种诡异的静谧。一队队影月苍狼走出山间堡垒,闷头钻进风暴鸟,帝国士兵则守卫着整片高原平台。记述者们被告知阿斯塔特大获全胜,但四下毫无庆贺气氛。
“喔,这很稀松平常的,”辛德曼回应着悠弗拉迪的疑问,“只是军团的一项常规任务。出发之前我就说了,这是小规模行动。很遗憾让你失望了。”
“没有。”她说道,但这确实有种虎头蛇尾的感觉。悠弗拉迪不知道自己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期望,但刺激的空降过程以及在卡舍里小镇的诡异经历已经令她越发亢奋。如今一切戛然而止,她却什么都没看到。
“卡尼斯想采访几位凯旋的战士,”希曼·萨克说,“他请我为他们拍照。我们能得到许可吗?”
“应该可以的。”辛德曼叹了口气。他呼唤一位帝国军官前来指引卡尼斯和萨克两人前去与阿斯塔特交谈。
“我认为,”托勒缪·凡·克拉斯坦大声说道,“一首音乐诗是最为恰当的。完整的交响乐章恐怕会盖过这里的气氛。”
悠弗拉迪点点头,她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我打算用E小调,A小调应该也不错。我很喜欢‘耳语山脉的幽魂’这个题目,或者是‘萨姆斯之声’。你觉得呢?”
悠弗拉迪瞪着对方。
“我开玩笑呢,”他微微一笑语气略带悲哀,“我完全不知道应该体会些什么,或者如何体会。这里很乏味。”
悠弗拉迪本以为凡·克拉斯坦是那种傲慢自大的家伙,但如今她对于此人的看法颇有改观。他转过身去凄然仰望那喷薄黑烟的山峰,悠弗拉迪则灵光乍现,突然抬起相机。
“你拍了一张我的照片?”凡·克拉斯坦问道。
悠弗拉迪点点头,“你介意吗?你遥望远山的样子好像是我们所有人此刻的缩影。”
“但我是个记述者,”作曲家说,“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作品里面吧?”
“我们都在里面。无论能否见证什么,我们都在这里,”她回答,“我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谁知道呢?或许你可以来日报答?不如在下一首序曲里用一段长笛副歌来代表悠弗拉迪·奇勒?”
他们一同笑了起来。
一位影月苍狼向众人走来。
“耐罗·维帕斯,”他行了个鹰徽礼,“洛肯连长向诸位致以敬意,并希望能够立刻会见辛德曼大人。”
“我是辛德曼,”那老者应道,“出了什么事吗,先生?”
“我奉命护送你去见连长,”维帕斯回答,“请这边走。”
两人转身离去,辛德曼匆匆追赶维帕斯的步伐。
“这是怎么回事?”凡·克拉斯坦压低嗓音问道。
“不知道,咱们瞧瞧去。”奇勒回答。
“跟他们去?喔,我看算了吧。”克拉斯说道。
“我跟你去,”波洛丁·弗洛拉说,“反正也没人命令我们留在这里。”
他们四下张望。特维尔坐在了一艘风暴鸟的机首起落架旁,开始用木炭笔在小本子上素描。卡尼斯和萨克则在别处忙着。
“走吧。”悠弗拉迪·奇勒说。
维帕斯引领辛德曼走入堡垒废墟。寒风在蜿蜒隧道和冷寂洞穴中呼啸。帝国士兵已经着手清理战场,将入口大厅里的尸体抛入深谷,但维帕斯和宣讲者还是不可避免地见到了众多残破的亡者遗骸。士官一直说着,“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先生。”或是,“请别看,这样好受些。”
辛德曼不能不看。他已经忠心耿耿地宣讲多年,但还是头一次置身于战火方熄的惨烈沙场。这恐怖可憎的景象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血腥与恶臭扑面而来。他目睹了四分五裂、撕碎断折、焦黑扭曲的人类尸体,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泰拉。”他一遍遍喘息道。这就是阿斯塔特的所作所为。这就是帝皇远征的残酷现实。种种致命创伤的可怕度令人难以置信。
“泰拉。”辛德曼低声自言自语。等到他步入堡垒上层的一间厅堂,终于面见洛肯的时候,“泰拉”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太恐怖啦”。
洛肯站在这座宽阔幽暗的大厅中央,身旁是一汪池水。雪水顺着黝黑湿滑的石壁奔涌而下,潮湿空气里飘散着浓烈腥味。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影月苍狼肃穆地围立于洛肯身边,其中包括一位穿着终结者铠甲的壮硕巨人,而洛肯本人则裸露头颅。他的面孔上遍布淤青。他还摘掉了左侧肩甲放在脚下,一柄短剑深埋其中。
“这是你们的作为,”辛德曼的声音细如蚊蚋,“我一直没有真正理解你们阿斯塔特的能力范畴,但今天我——”
“安静。”洛肯直白地说。他看了看诸位影月苍狼,点头示意他们解散。众人从辛德曼身旁鱼贯而出,不予理会。
“耐罗,你别走。”洛肯高声说道。维帕斯点点头,迈出大门站在厅堂入口处。
房间顿显空旷,辛德曼则注意到了池边的一具尸首。那是一位影月苍狼的僵死遗体,他未着头盔,白色战甲上血迹斑斑。他的双臂被攀岩绳索紧紧捆缚在躯干两侧。
“我不……”辛德曼开口道,“我不明白,连长。我听说我们没有任何战损。”
洛肯缓缓点头。“我们是这样对外宣称的。官方结论正是如此。第十连干净利落地发动突袭,攻陷了这座堡垒,无人阵亡,这也的确是事实。暴乱分子并未达成任何击杀。我们甚至没有人受伤。敌军死者上千。”
“但这位……”
洛肯盯着辛德曼。他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这是宣讲者从未见过的。“怎么了,加维尔?”老人问道。
“发生了一件事,”洛肯说,“一件……超乎想象的事……”
他停顿下来,转头看着朱伯受缚的尸体。“我需要提交一份报告,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找不到任何参考。我很高兴你来了,凯瑞尔,很高兴来的是你。多年里你一直引导劝诫我。”
“我觉得……”
“我现在需要你的建议。”
辛德曼迈步上前,按着那位魁梧战士的臂膀,“你可以放心与我讨论任何事情,加维尔。我乐意效劳。”
洛肯俯视着对方。“这是机密,绝对机密。”
“我明白。”
“我们今天有伤亡。马刺小队六人牺牲,包括乌顿在内。另外一人濒死。至于毒玫瑰……毒玫瑰小队踪影全无,我担心他们也全体牺牲了。”
“这不可能,暴乱分子不可能——”
“不是他们。这是扎弗耶·朱伯,”洛肯指着地上的尸体,“就是他杀死了那些战士。”连长简洁地说。
辛德曼趔趄后退,仿佛迎面吃了一拳。他眨眨眼睛,“什么?抱歉,加维尔,我刚才听成了——”
“他杀死了那些战士。朱伯杀死了那些战士。我亲眼看到他用爆矢枪和拳头杀死了马刺小队的六名兄弟,如果不是我一剑把他当胸捅穿的话,他也会杀死我。”
辛德曼感觉自己双腿发软。他在旁边找到一块巨石,怔怔坐下。“太恐怖了。”老人喘息道。
“确实恐怖。阿斯塔特不会攻击同袍。阿斯塔特不会自相残杀。这与一切自然规律和人类法度相悖。这违逆了帝皇为我们灌注的基因编码。”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辛德曼说。
“确凿无误。我亲眼所见。他变成了疯子。他被附体了。”
“什么?不要乱讲。这是陈年旧词,加维尔。附体是个唯心主义的词语——”
“他被附体了。他自称萨姆斯。”
“喔。”
“看来你听过这个名字?”
“我听到了那些低语。那只是敌人的宣传攻势,对不对?我们听说那是恐吓战术。”
洛肯摸了摸自己脸上触手即疼的淤青,“我以为是的。宣讲者,我只问你一次。幽魂真实存在吗?”
“不,先生。绝非如此。”
“我们接受了这样的教导,摆脱了迷信的枷锁,但幽魂究竟能否存在?这个世界充斥着愚昧思想和异端神殿。幽魂能否存在于此?”
“不,”辛德曼更为坚决地回答,“即便是宇宙的黑暗角落中也不存在幽魂、恶魔和鬼灵。这是真理的昭示。”
“我在档案库里查过,凯瑞尔,”洛肯回答,“这个星球原住民的上古宿敌就名叫萨姆斯。传说他被禁锢在这片山脉里。”
“传说,加维尔。只是传说。只是神话。我们在驰骋星海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而最关键的一课就是,我们可以用理性方式解读万事万物,无论多么神秘莫测。”
“那为什么阿斯塔特开枪杀戮同袍,并自称是地狱恶魔呢?用理性方式解读一下这个吧,先生。”
辛德曼站起身来,“冷静,加维尔,我会为你解读的。”
洛肯没有回应。辛德曼走到朱伯的遗体旁,仔细凝视。朱伯双目圆睁,眼球上翻,充满血丝。他的面孔倍显枯朽,仿佛顷刻间衰老了成千上万年。一簇簇像疤痕或黑痣般的怪异斑点散布在那紧绷的皮肤上。
“这些痕迹,”辛德曼说,“这些丑恶的腐朽迹象。会不会是疾病或感染所引起的?”
“什么?”洛肯问道。
“或者病毒?其他毒素?某种瘟疫?”
“阿斯塔特都能抵抗。”洛肯说。
“或许可以抵抗绝大部分,但也并非彻底免疫。我认为这可能是某种感染。某种凶猛恶疾摧毁了朱伯的思维和身躯。我们知道瘟疫能腐化肉体,并把人逼疯。”
“那么为何只有他感染了?”洛肯问。
辛德曼耸耸肩,“或许是他基因编码中的细微缺陷?”
“但他的行为就像是被附体了。”洛肯咬牙切齿地重复那个词。
“我们都承受了敌人的宣传攻势。如果朱伯已经被疫病折磨得精神错乱,那么他或许只是在复述自己听到的话语。”
洛肯思索了一阵。“你的话很有道理,凯瑞尔。”他说道。
“向来如此。”
“瘟疫,”洛肯点点头,“这是个合理的解释。”
“你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悲剧,加维尔,但这与幽魂和恶魔无关。快着手工作吧。你必须彻底封锁这片区域,找一支医疗队来。瘟疫有可能再度暴发。像我这样的凡人恐怕更难抵抗,可怜的朱伯或许还会成为传染源。”
辛德曼重新凝视那具尸体。“泰拉在上,”宣讲者说道,“他经受了何等的蹂躏。真是让人心痛。”
伴随枯朽肌腱的吱嘎脆响,朱伯抬起头颅,用血红双眼盯着辛德曼。
“小心。”他嘶声喊道。
悠弗拉迪·奇勒早已停止拍摄照片。她将相机收回背包里。三人在山间壁垒的狭窄通道中看到了太多不适合记录下来的事物。悠弗拉迪从没想象过人类躯体竟然能够遭受如此惨烈而彻底的拆解。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寒冷死寂的空气,并透过呼吸面罩钻入鼻腔,让她一阵阵干呕。
“我想回去了,”凡·克拉斯坦说。他浑身颤抖,情绪低落,“这里没有音乐,我恶心透了。”
悠弗拉迪十分认同。
“不,”波洛丁·弗洛拉的嗓音沉闷而坚定,“我们必须目睹一切。我们是获选记述者。这是我们的职责。”
悠弗拉迪很确定弗洛拉只是勉强忍住了呕吐,但对方的决心令她颇受鼓舞。这确实是记述者的职责。他们正是因此受到召唤的。记录并纪念人类的伟大远征。无论美好还是丑陋。
她重新取出背包里的相机,谨慎地拍了几张照片。悠弗拉迪没有拍摄死者,那样做太缺乏敬意,但她拍摄了墙上的斑斑血迹,通道中顺风飘动的烟雾,还有黑岩地面上散落的大量弹壳。
一批批打扫战场的士兵拖着敌军尸体从他们身边经过。众多好奇的目光停留在三人身上。
“你们迷路了吗?”一个士兵问。
“没有,我们是得到批准来这里的。”弗洛拉回答。
“你们为啥想要来这儿?”对方表示不解。
悠弗拉迪拍了几张那些士兵的照片,他们几乎是一个个漆黑剪影,站在通道交会处收集破碎残躯。这景象令她感到一阵透骨寒意,她希望自己的照片能让观看者身临其境。
“我想回去了。”凡·克拉斯坦又说。
“别乱走,否则你真会迷路的。”悠弗拉迪警告道。
“我觉得我要吐了。”凡·克拉斯坦承认。
他正要俯身干呕,通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凄厉的呼号回响。
“见鬼,那是什么?”悠弗拉迪轻声说。
朱伯站起身来。捆缚在他躯干上的绳索纷纷崩断撕裂,让他的臂膀重获自由。他一次次尖声嘶吼。他的狂乱号叫在石厅里升腾回荡。
惊惶失措的辛德曼趔趄后退。洛肯冲上前去,试图制服那死而复生的狂人。
朱伯挥拳一记痛击,正中洛肯胸口。洛肯顿时飞了出去,落入池中。
朱伯转过身,弯下腰来。他松弛的嘴角流淌着唾液,布满血丝的眼球像位处极点的指南针一样疯狂旋动。
“天啊,喔!天啊……”辛德曼结结巴巴地缓步退却。
“小,心。”朱伯流涎的嘴里笨拙地挤出两个字。他蹒跚逼近。某种秽恶而可悲的现象正在朱伯身上发生。他的躯体迅速鼓胀膨大,将盔甲撑得开裂破碎。一片片损坏甲胄从他身上解离脱落,暴露出遍布坏疽和肿块的粗壮臂膀。他的紧绷皮肤展现着病态的淡蓝色。他的面孔扭曲变形,浮肿铁青,舌头从腐坏的嘴巴里垂荡下来,如蛇芯子般细长。
朱伯高高举起肿胀怪异的双手,仿佛在宣告胜利,他的指甲已经化作漆黑钩爪。
“萨姆斯来了。”他拉长声音说道。
辛德曼在这异变怪物面前瘫软跪倒。朱伯身上散发着腐败伤口的浓烈恶臭。他步履蹒跚。他的整个躯体表面都舞动着朦胧闪烁的黄色光芒,仿佛与现实环境略有脱节。
一枚爆矢弹击中朱伯的右肩,在那逐渐转化为甲壳的皮肤上爆炸。碎肉与脓液四下飞溅。站在石穴入口处的耐罗·维帕斯再次瞄准。
曾是扎弗耶·朱伯的这个怪物一把抓起辛德曼,将他抛向维帕斯。两人轰然撞在身后石壁上。但维帕斯果断抛下了枪械,用双手接住辛德曼作为缓冲,尽量保护那老迈宣讲者的羸弱骨架。
朱伯怪物从他们身边走入通道,在身后留下一条由淌落血滴和污秽液体组成的有毒痕迹。
悠弗拉迪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怪物,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尖叫还是拍照。最后她同时选择了两者。凡·克拉斯坦魂飞魄散,瘫倒在自己的失禁秽物里。波洛丁·弗洛拉惊恐退却,嘴里默念着什么。
那个朱伯怪物沿着隧道向三人逼近。他丑恶扭曲,皮肤下面遍布肿块。他的体型已经巨大化了,残存的珠白色盔甲如同一团破布般拖在背后。他身上布满了怪异的尖刺和斑点。朱伯的面孔延伸成了犬科长吻的模样,昔日的人类牙齿像乳白石碑般耸立在外,而一丛丛尖细透明的钢针利齿则占据了整张嘴巴。难以计数的獠牙已经让双颚难以合拢。他的眼睛如同两池血水。间歇闪动的黄色光芒笼罩着他,汇聚成朦胧奇特的形体与图案。朱伯的姿态因此显得怪异失常,仿佛是一段剪辑低劣、播放过快的糟糕录像。
他伸手抓起托勒缪·凡·克拉斯坦,当作玩具一般在通道石壁上往复摔打,引发一次次敲击轰鸣与泼溅声响,等到朱伯松开手的时候,托勒缪胸骨以上的部分便几乎不复存在了。
“泰拉在上!”奇勒剧烈干呕起来。波洛丁·弗洛拉迈步迎向怪物,充满抗争精神地做出鹰徽手势。
“退散!”他高呼道,“退散!”
朱伯怪物俯身前探,张开了超乎想象的森森巨口,展露出难以计数的钢针獠牙,将波洛丁·弗洛拉的头颅和上身轻易咬断。那人的残躯瘫软于地,像消防栓一样喷出血柱。
悠弗拉迪·奇勒绝望跪倒。惊惧令她无力奔逃。她接受了命运,这主要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何种命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悠弗拉迪意识到,那不可理解的恐怖事物并未令自己遭受失禁的耻辱,这让她在迎接惨烈死亡时略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