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坐在吉普车的车顶上，正在用瞄准镜研究这座城市。我们将两辆车停在距离伊尔迪希亚一、两哩外的一片小树林里。伊尔迪希亚脱胎于旧亚特兰大──闹区、中心区，还有周围的一些郊区都保留下来。根据亚伯拉罕的描述，方圆大约有七哩。
它的摩天大厦让我想起新芝加哥──无可否认的是，一直生活在那座城市中的我，并没能好好体会新芝加哥的天际线是什么样子。这里的建筑物看起来间距更大、顶部更尖，它们全部是由盐筑成的。
当我听说有一座用盐筑成的城市时，曾经想象那是一座透明的水晶城。事实上，我大错特错了。这些建筑物绝大部分都是不透明的，只有阳光射过一些边角才显示出透明的样子。它们很像石头，根本不像是那种被碾成粉末调味料的结晶体。
这些摩天大厦呈现出令人惊叹的缤纷色彩，其中占据主场地位的是粉色和灰色。瞄准镜的放大功能让我能够辨别出白色、黑色甚至是绿色的脉络，在它们的墙壁上游走。说实话，那种景象非常美丽。
它们的色彩还会不断变幻。我们是从背面靠近亚特兰大的──这座城市明显是有「背面」和「正面」之分。它背后的区域正在缓慢地破碎，就像是雨中的一道土墙溶解、剥落。在我眼前，一座摩天大楼的一面崩塌，整幢大楼倾倒下来，沉重的撞击声甚至连身在远方的我也能听见。
那些倒塌的楼宇变成大堆盐块。沿着城市前进的痕迹，距离城市越远的地方，盐堆就越小。这并不奇怪，绝大多数异能者所创造的物体都无法永恒存在。倒塌的盐块建筑最终会溶化消失、蒸发干净，只剩下我们一路上见到的干枯平坦地面。
根据我的理解，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面，新的建筑物会生长出来。亚伯拉罕解释说这就像晶体生长。伊尔迪希亚在移动，但不是依靠腿或者轮子，它就像是一片霉菌在被丢弃的面包上爬行。
「噢，」我放下步枪说，「真是难以置信。」
「是的，」亚伯拉罕在我身边的吉普车里说，「而且居住在里面很痛苦。要知道，这座城市每个星期都会经历一次完整的新陈代谢。这些建筑物在这边的背面腐坏掉，再从前面重新生长出来。」
「很酷。」
「很痛苦。」亚伯拉罕重复了一遍，「想象一下，你的家每七天都会崩塌一次；经过整座城市，进入一个新家。不过，这里的异能者并不比其他地方的更残忍，而且这座城市也有一些便利的地方。」
「水？」我问，「电能？」
「他们的水源来自于搜集雨水，因为当地的异能者之故，这里经常下雨。」
「风暴。」我说着点了点头，「但这样──」
「又怎么让盐不溶化？」亚伯拉罕不等我问出口便说，「是的，但那并没有太大关系。背面的建筑物在崩塌的时候的确会受到雨水侵蚀，城中的房屋也许还会漏雨，但这些都是可控制的。更大的问题在于如何搜集到不会很咸、可以飮用的水。」
「也就是说，这里没有管道系统。」我说。审判者在巴比拉的隐匿处有一个特别的水箱，那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富人享有电能，」亚伯拉罕说，「这座城市用食物换取能量电池。」
梅根走过来，用一只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眺望那座城市。「你确定你的计划能够让我们顺利进城，亚伯拉罕？」
「噢，当然，」亚伯拉罕说，「进入伊尔迪希亚绝对不是问题。」
我们再一次挤进吉普车，然后小心地绕过这座城市，保持着和它的距离，以防万一。最后，我们将吉普车藏进一幢旧农舍中。不过我们都知道，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它们很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管有没有神秘的审判者锁头将它们锁住。我们还将身上的衣服换成了破烂的牛仔裤、满是灰尘的外衣，还有侧面插着旧水瓶的双肩背包，希望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只能独自求生的流浪汉。
随后的徒步行程让我开始思念起那辆颠簸的吉普车。当我们靠近伊尔迪希亚的边缘时，也踏进了它的农田。我读过它的文字纪录、听说过它的样子，但在今天之前从没有真正见过它。
破碎合众国各城市之间的联系比我曾经想象的更加紧密。也许异能者们不需要任何公众设施就能活下来，但他们都想要有臣民来统治。如果没有平民供你偶尔屠杀一下，那么拥有强大的毁灭力量又有什么意思？不幸的是，平民必须吃东西，否则他们就会逃走，或者在你有机会杀死他们之前就先死掉。
这意味着异能者必须在他们的城市里建立起某种功能架构，找到某种能够交易的产品。能够生产出多余食物的城市，可以用食品交换能量电池、武器和奢侈品，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满意。当异能者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们只是肆意妄为搞破坏，疯狂摧毁国家的公众设施。现在，他们不得不重新建立起秩序，成为管理者。
生命真是不公平。你不可能既破坏周围的一切，又像一位国王一样活着。
因此，这里出现了农田。我注意到城市道路两旁的农田已被收割，这些田地中的玉米都成熟了。许多人都在田地里工作，尽管现在还是早春时节，他们却止在收割。
「又是风暴？」我悄声问亚伯拉罕。他走在我身边。
「是的，」亚伯拉罕说，「她的雨让城市周围的植物飞快生长，他们每十天就能有一次新的收获。这里的人们周期性地跟随她先到达城市前方，提前几天种下作物，然后等她降下雨水。工人们总是走在前面去管理农田，等到城市到达时再回到城中。噢，你也许应该把头低下一些。」
我垂下目光，恢复成过去那种很熟悉的姿势，脸上也没有了表情，生活在异能者统治之下的人就是这样。亚伯拉罕不得不用手肘顶了一下梅根──她正挑衅地和我们经过的一名卫兵对视。那是一个肩上扛着步枪的女人，嘴唇边漾起一丝冷笑。
「向城里走，」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枪指了一下伊尔迪希亚，「没有许可，你们敢碰一下玉米，我就打死你们。想要食物，就和监督去说。」
我们靠近城市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腰带上挂着短棍的男人。在他们的注视下，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一直低着头，这让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座城市地面的变化。首先是地上很薄的一层盐壳，越靠近城市，这层盐壳就越厚，不断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最后，我们终于踩在真正的盐岩上。
接近城市的地方，我们经过了一个个盐堆，它们应该是正开始生长的建筑物。在这里，灰白色的盐交织成数十层不同色彩的缎带，就像是冻结的烟雾。我能看见的盐岩都有一种纹理，让我很想用手指摩掌这些岩石，感觉一下它们的构造。
这个地方的气味很奇特，我猜是盐味，而且非常干燥。周围的农田很一湿润，更加凸显这座城市中干燥的空气。我们加入一支不算很长的队伍，他们都是想要进入这座城市的人。在我们面前，就是一片片已经生长成形的房屋。
还有一个让我感到熟悉的地方：整齐一致的岩石纹理，即使色彩多样多种，它们──让我想起钢铁的新芝加哥。这个地方对于其他人也许显得很新奇──一切都从盐块中生长出来，但对于我却是平常事，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这对我又是一种反讽：直觉性的舒适来自于异能者的造物。
我们被指明了前进的房屋。对我们说话的人得知我们不是堪萨斯城的难民之后有些吃惊，但他的话语依旧快速而直接。食物是属于窃贼的，如果想得到食物，就要为其工作。这座城市没有警察维持治安，所以他说我们也许应该加入这里的某个帮派，不过首先要找到一个愿意接纳新成员的帮派。异能者想做什么都可以，所以别惹他们。
这里看起来缺乏新芝加哥的秩序架构。钢铁心在新芝加哥营建起一个明确的非异能者上层机构，并利用一支强大的部队确保民众对他俯首称臣。不过做为回报的是，我们在新芝加哥能够使用电力、手机，甚至能看到影片。
这让我感到困扰。我并不想发现钢铁心是一名比其他异能者更有效率的统治者，但我心里早已清楚这一点。见鬼了，我第一次加入这支团队的时候，梅根就这样对我说过。
引导结束后，我们还要接受搜身──亚伯拉罕曾经警告过我们这一点。梅根已经做好准备，利用她的能力非常小心地藏起几个袋子，其中包括一些工具，比如我们的能量电池和先进武器，这些都被她变成了几样很破烂的东西。她没有掩饰一把还不错的手枪，任由卫兵们将它「没收」，充为己用，算是确保我们顺利进城的一种贿赂。卫兵们让我们保留破烂的武器，亚伯拉罕已经料到他们会这样，在这座城市中持有武器并不违法。
搜身结束，我们被放行。那个引导我们的人说：「你们可以占据任何无人的建筑物，但如果我是你们，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会一直低着头做人。」
「为什么？」我一边将背包越过肩头一边问。
他看着我，「异能者之间的麻烦，那可不是我们惹得起的，还是低调一点好。这段日子里，食物供应可能要减少了。」他摇摇头，朝城市边界外面的一堆箱子一指。「实话和你们说吧，」他对我们和另外几个新来的人说，「今天早晨，我刚刚失去我的工作队，这帮星火的儍瓜逃走了。你们帮我把这堆箱子搬进去，我就给你们一整天的粮食供应，算是你们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了。」
我看向其他人，他们都耸耸肩。如果我们真的是来这里找工作讨生活的人，那么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没几分钟，我们都开始搬起了箱子。这些木箱上面都打着「UTC」的烙印。他们是一群由术语统率的游牧贸易者，术语是一名有操控时间能力的异能者。看来很不幸，我错过她的来访。我一直都想见见她本人。
这份工作非常辛苦，但它也让我有机会看到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伊尔迪希亚有众多的人口，虽然许多人在农田工作，这里的街道还是显得非常忙碌。这里没有汽车，路边只有一些盐凝结成的汽车模型，它们是这座城市最初被转化时的残余痕迹。很明显，随着这座城市每个星期的重生，这些汽车也会被重新复制一遍；它们当然也无法开动，不过这里有着数量众多的脚踏车。
被洗净的衣服一排排挂在窗外，孩子们在路边玩着塑料车，他们的膝盖上还挂着从路面蹭下来的盐粒，人们带着从市场购买的物品往来。经过几番往返，我得知这座城市的这一条街道──它从城市边缘一直延伸到城中的一座库房，单程走来大约要半个小时路程。
在我迈着疲惫的步伐，将一个又一个箱搬进仓库的时候，清楚地威4觉到这些建筑物的生长。城市的边界内部，一堆堆盐块逐步形成房屋地基饱受风蚀的模样，就像在风雨中站立了几个世纪的石块。这些基石的后面，许多房屋已经开始完全成形，墙壁向上延伸，砖块结构显现出来。一切都像是风蚀效果的反转。
这个过程并不完美。我们偶尔会在建筑物之间看到一些不成形的盐堆，就像是盐块长出的肿瘤。我问身边一个扛箱子的人这是什么状况，他耸耸肩，告诉我每个星期都会有这种不规律的结晶体出现，它们会在城市的下一次周期中消失，但又会有新的不规则体生长出来。
我觉得这种变化很迷人，因此驻足良久，看着一排公寓以漩涡的模式从蓝黑色盐堆中生长出来。我几乎能看到这些建筑物在长高，尽管速度是这么缓慢，就好像……屋檐下一点一点滴出来的冰锥。
这里也有树──这一点和新芝加哥不同。在新芝加哥，有机物都没有被转化为钢铁。就像建筑物一样，这里的树木从盐中生长出一段段精致的结构。在周边还只能看到树椿，但城市内部已经到处都能看到完整的树木。
「不要发呆太久，新人。」一个女人说，她正从我身边走过，不停地拍打着戴着套的手，「这里现在是英克姆的地盘。」她是来自田地里的一名农人，被叫来和我们一起搬箱子。
「英克姆？」我一边问一边追上她，同时向经过身边的亚伯拉罕点点头。亚伯拉罕正搬来另一个箱子。
「就是旁边的那幢房子，」高䠷女人说，「大门紧闭的那一幢。他们不接纳新成员的房子在城市背面消失了，所以通常会住到那幢公寓里，直到他们的家重新出现。英克姆搬走以后，巴尔钦就会住进来，你可别想和巴尔钦那帮人打交道，那是一群下流胚子。他们倒是会接纳所有找上他们的人，但是会先抢走你一半的食物配给，而且只会让你睡在两栋房子之间的空隙里，直到你跟了他们一年。」
「感谢妳的提醒。」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高大的建筑物，「这个地方很大，看上去有很多空地方，为什么我们还是要加入那些帮派？」
「寻求保护。」高个子女人说，「当然，你可以在空屋里建立自己的势力，这里的空屋可不少，但没有一个够强大的组织在你背后撑腰，你会被劫掠一空，或者更糟。」
「明白了，」我说着打了个哆嗦，「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这里有没有需要担心的新异能者？」
「绿光？」她说，「是的，我会远远躲开他。当然，我会躲开所有异能者，但对于他，我会格外小心。绿光现在已经控制这里大部分的地方，不过还是有人和他作对──风暴、窃贼。战争就要爆发了。不管怎样，异能者喜欢那些摩天大楼，一般不会到下城区来。现在下城区正是第五天。」
「……第五天？」
「从它生长出来之后的第五天。」女人说，「再过两天，整栋摩天大楼都要崩塌了，通常这是一个星期里最难熬的时候。当下城区中比较高的建筑也都倒下时，异能者们就会感到烦躁，会来找乐子。有些人会去市中心，另一些人会四处逛逛。再过一天，他们的寓所会重新生长出来，他们的仆人会把他们的东西都搬过去，我们才能恢复安全。不知道这一次他们的权力斗争到那时候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我们来到城市边缘的箱子堆前，我抱起一口箱子。我的背包还在背上，即使它会每次往返的负担，我还是不打算把它放下来。我想再问问这个女人另一些问题。
「你和你的朋友们都是很好的工人，」那个女人也抱起一口箱子，「也许我们能在我的邻户找一个位置给你们。这个我无法作主，要由道格来决定。但我们很公平，只拿走你们四分之一的配给，我们要用它们养活老人和病人。」
「听起来很有吸引力。」我说。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们会在这座城中布置自己的秘密基地，「我要如何申请加入？」
「不必申请，」她说，「只需要早上来城市的这一边做些苦力。我们会看着。不要试图来找我们，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她扛起箱子大步走开。我调整一下自己的箱子，看着她，注意到她身体的轮廓。在她背部的夹克下面很可能藏了一支枪。
「真是残酷的城市。」蜜兹嘟囔着，抓起一个箱子从我身边走过去。
「是的。」我说。但我的这句话也是违心之言。
我用肩膀扛着箱子，走在大路上。当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还很小，只有八岁，是一个在街边流浪的孤儿，靠自己的力量活了一年才被收容。我记得成人在低声谈论崩坏的社会中呈现的种种恐怖，比如食人风潮、烧毁一切的暴徒、破碎的家庭──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活着。
但社群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人类依然是人类，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结成群体，努力恢复正常的秩序。即使在异能者统治一切的时候，我们之中大部分的人也只是想要过自己的活。那个女人的话很残酷，但也很有希望。尽管这个世界已经陷入疯狂，只要你努力工作，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的位置。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鼓起勇气。
我露出微笑。就在此时，我发觉街道空了。我停下脚步，皱眉。孩子们都不见了，路面上没有了脚踏车，窗帘被拉下来。我转过身，看到另外几名工人正钻进附近的建筑物中。那个秕我谈话的女人从我身边跑过，她的箱子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异能者。」她嘶声说，跑向一道敞开的大门。那座建筑以前应该是一间街边商店。还有另外两个人也跟随她跑了进去。
我急忙抛下我的箱子，钻过门口的布帘跟到她身边。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一家人簇拥在一起。一个在我们之前进来的男人拿出手枪，满脸警惕地看着我们，不过他的枪口没有指向我们。他的暗示很清楚：我们只能停留到异能者离去。
门口的布帘微微晃动着。这里的人也许像我们在新芝加哥一样，难以替门框装上活动板。我相信一扇用盐做成的门是无法使用的，所以他们敲掉了门板，用布帘来替代。这样很难保证室内的安全，所以你在这里必须有枪。
这家商店的前窗是由比较薄的盐形成的，几乎就像是玻璃窗，不过十分模糊，没办法让我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它们只能向房间穿透一些阳光，我看见一道影子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只有一个人，身后跟随着一团球形光晕。
我认得这个影子。绿光。
噢，不，我心想。
我得去看看。我无法阻止自己。当我向门口走去时，其他人都在悄声向我说话，但我还是透过抖动的布帘向外面的街道窥望过去。
是教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它的摩天大厦让我想起新芝加哥──无可否认的是，一直生活在那座城市中的我，并没能好好体会新芝加哥的天际线是什么样子。这里的建筑物看起来间距更大、顶部更尖，它们全部是由盐筑成的。
当我听说有一座用盐筑成的城市时，曾经想象那是一座透明的水晶城。事实上，我大错特错了。这些建筑物绝大部分都是不透明的，只有阳光射过一些边角才显示出透明的样子。它们很像石头，根本不像是那种被碾成粉末调味料的结晶体。
这些摩天大厦呈现出令人惊叹的缤纷色彩，其中占据主场地位的是粉色和灰色。瞄准镜的放大功能让我能够辨别出白色、黑色甚至是绿色的脉络，在它们的墙壁上游走。说实话，那种景象非常美丽。
它们的色彩还会不断变幻。我们是从背面靠近亚特兰大的──这座城市明显是有「背面」和「正面」之分。它背后的区域正在缓慢地破碎，就像是雨中的一道土墙溶解、剥落。在我眼前，一座摩天大楼的一面崩塌，整幢大楼倾倒下来，沉重的撞击声甚至连身在远方的我也能听见。
那些倒塌的楼宇变成大堆盐块。沿着城市前进的痕迹，距离城市越远的地方，盐堆就越小。这并不奇怪，绝大多数异能者所创造的物体都无法永恒存在。倒塌的盐块建筑最终会溶化消失、蒸发干净，只剩下我们一路上见到的干枯平坦地面。
根据我的理解，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面，新的建筑物会生长出来。亚伯拉罕解释说这就像晶体生长。伊尔迪希亚在移动，但不是依靠腿或者轮子，它就像是一片霉菌在被丢弃的面包上爬行。
「噢，」我放下步枪说，「真是难以置信。」
「是的，」亚伯拉罕在我身边的吉普车里说，「而且居住在里面很痛苦。要知道，这座城市每个星期都会经历一次完整的新陈代谢。这些建筑物在这边的背面腐坏掉，再从前面重新生长出来。」
「很酷。」
「很痛苦。」亚伯拉罕重复了一遍，「想象一下，你的家每七天都会崩塌一次；经过整座城市，进入一个新家。不过，这里的异能者并不比其他地方的更残忍，而且这座城市也有一些便利的地方。」
「水？」我问，「电能？」
「他们的水源来自于搜集雨水，因为当地的异能者之故，这里经常下雨。」
「风暴。」我说着点了点头，「但这样──」
「又怎么让盐不溶化？」亚伯拉罕不等我问出口便说，「是的，但那并没有太大关系。背面的建筑物在崩塌的时候的确会受到雨水侵蚀，城中的房屋也许还会漏雨，但这些都是可控制的。更大的问题在于如何搜集到不会很咸、可以飮用的水。」
「也就是说，这里没有管道系统。」我说。审判者在巴比拉的隐匿处有一个特别的水箱，那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富人享有电能，」亚伯拉罕说，「这座城市用食物换取能量电池。」
梅根走过来，用一只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眺望那座城市。「你确定你的计划能够让我们顺利进城，亚伯拉罕？」
「噢，当然，」亚伯拉罕说，「进入伊尔迪希亚绝对不是问题。」
我们再一次挤进吉普车，然后小心地绕过这座城市，保持着和它的距离，以防万一。最后，我们将吉普车藏进一幢旧农舍中。不过我们都知道，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它们很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管有没有神秘的审判者锁头将它们锁住。我们还将身上的衣服换成了破烂的牛仔裤、满是灰尘的外衣，还有侧面插着旧水瓶的双肩背包，希望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只能独自求生的流浪汉。
随后的徒步行程让我开始思念起那辆颠簸的吉普车。当我们靠近伊尔迪希亚的边缘时，也踏进了它的农田。我读过它的文字纪录、听说过它的样子，但在今天之前从没有真正见过它。
破碎合众国各城市之间的联系比我曾经想象的更加紧密。也许异能者们不需要任何公众设施就能活下来，但他们都想要有臣民来统治。如果没有平民供你偶尔屠杀一下，那么拥有强大的毁灭力量又有什么意思？不幸的是，平民必须吃东西，否则他们就会逃走，或者在你有机会杀死他们之前就先死掉。
这意味着异能者必须在他们的城市里建立起某种功能架构，找到某种能够交易的产品。能够生产出多余食物的城市，可以用食品交换能量电池、武器和奢侈品，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满意。当异能者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们只是肆意妄为搞破坏，疯狂摧毁国家的公众设施。现在，他们不得不重新建立起秩序，成为管理者。
生命真是不公平。你不可能既破坏周围的一切，又像一位国王一样活着。
因此，这里出现了农田。我注意到城市道路两旁的农田已被收割，这些田地中的玉米都成熟了。许多人都在田地里工作，尽管现在还是早春时节，他们却止在收割。
「又是风暴？」我悄声问亚伯拉罕。他走在我身边。
「是的，」亚伯拉罕说，「她的雨让城市周围的植物飞快生长，他们每十天就能有一次新的收获。这里的人们周期性地跟随她先到达城市前方，提前几天种下作物，然后等她降下雨水。工人们总是走在前面去管理农田，等到城市到达时再回到城中。噢，你也许应该把头低下一些。」
我垂下目光，恢复成过去那种很熟悉的姿势，脸上也没有了表情，生活在异能者统治之下的人就是这样。亚伯拉罕不得不用手肘顶了一下梅根──她正挑衅地和我们经过的一名卫兵对视。那是一个肩上扛着步枪的女人，嘴唇边漾起一丝冷笑。
「向城里走，」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枪指了一下伊尔迪希亚，「没有许可，你们敢碰一下玉米，我就打死你们。想要食物，就和监督去说。」
我们靠近城市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腰带上挂着短棍的男人。在他们的注视下，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一直低着头，这让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座城市地面的变化。首先是地上很薄的一层盐壳，越靠近城市，这层盐壳就越厚，不断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最后，我们终于踩在真正的盐岩上。
接近城市的地方，我们经过了一个个盐堆，它们应该是正开始生长的建筑物。在这里，灰白色的盐交织成数十层不同色彩的缎带，就像是冻结的烟雾。我能看见的盐岩都有一种纹理，让我很想用手指摩掌这些岩石，感觉一下它们的构造。
这个地方的气味很奇特，我猜是盐味，而且非常干燥。周围的农田很一湿润，更加凸显这座城市中干燥的空气。我们加入一支不算很长的队伍，他们都是想要进入这座城市的人。在我们面前，就是一片片已经生长成形的房屋。
还有一个让我感到熟悉的地方：整齐一致的岩石纹理，即使色彩多样多种，它们──让我想起钢铁的新芝加哥。这个地方对于其他人也许显得很新奇──一切都从盐块中生长出来，但对于我却是平常事，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这对我又是一种反讽：直觉性的舒适来自于异能者的造物。
我们被指明了前进的房屋。对我们说话的人得知我们不是堪萨斯城的难民之后有些吃惊，但他的话语依旧快速而直接。食物是属于窃贼的，如果想得到食物，就要为其工作。这座城市没有警察维持治安，所以他说我们也许应该加入这里的某个帮派，不过首先要找到一个愿意接纳新成员的帮派。异能者想做什么都可以，所以别惹他们。
这里看起来缺乏新芝加哥的秩序架构。钢铁心在新芝加哥营建起一个明确的非异能者上层机构，并利用一支强大的部队确保民众对他俯首称臣。不过做为回报的是，我们在新芝加哥能够使用电力、手机，甚至能看到影片。
这让我感到困扰。我并不想发现钢铁心是一名比其他异能者更有效率的统治者，但我心里早已清楚这一点。见鬼了，我第一次加入这支团队的时候，梅根就这样对我说过。
引导结束后，我们还要接受搜身──亚伯拉罕曾经警告过我们这一点。梅根已经做好准备，利用她的能力非常小心地藏起几个袋子，其中包括一些工具，比如我们的能量电池和先进武器，这些都被她变成了几样很破烂的东西。她没有掩饰一把还不错的手枪，任由卫兵们将它「没收」，充为己用，算是确保我们顺利进城的一种贿赂。卫兵们让我们保留破烂的武器，亚伯拉罕已经料到他们会这样，在这座城市中持有武器并不违法。
搜身结束，我们被放行。那个引导我们的人说：「你们可以占据任何无人的建筑物，但如果我是你们，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会一直低着头做人。」
「为什么？」我一边将背包越过肩头一边问。
他看着我，「异能者之间的麻烦，那可不是我们惹得起的，还是低调一点好。这段日子里，食物供应可能要减少了。」他摇摇头，朝城市边界外面的一堆箱子一指。「实话和你们说吧，」他对我们和另外几个新来的人说，「今天早晨，我刚刚失去我的工作队，这帮星火的儍瓜逃走了。你们帮我把这堆箱子搬进去，我就给你们一整天的粮食供应，算是你们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了。」
我看向其他人，他们都耸耸肩。如果我们真的是来这里找工作讨生活的人，那么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没几分钟，我们都开始搬起了箱子。这些木箱上面都打着「UTC」的烙印。他们是一群由术语统率的游牧贸易者，术语是一名有操控时间能力的异能者。看来很不幸，我错过她的来访。我一直都想见见她本人。
这份工作非常辛苦，但它也让我有机会看到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伊尔迪希亚有众多的人口，虽然许多人在农田工作，这里的街道还是显得非常忙碌。这里没有汽车，路边只有一些盐凝结成的汽车模型，它们是这座城市最初被转化时的残余痕迹。很明显，随着这座城市每个星期的重生，这些汽车也会被重新复制一遍；它们当然也无法开动，不过这里有着数量众多的脚踏车。
被洗净的衣服一排排挂在窗外，孩子们在路边玩着塑料车，他们的膝盖上还挂着从路面蹭下来的盐粒，人们带着从市场购买的物品往来。经过几番往返，我得知这座城市的这一条街道──它从城市边缘一直延伸到城中的一座库房，单程走来大约要半个小时路程。
在我迈着疲惫的步伐，将一个又一个箱搬进仓库的时候，清楚地威4觉到这些建筑物的生长。城市的边界内部，一堆堆盐块逐步形成房屋地基饱受风蚀的模样，就像在风雨中站立了几个世纪的石块。这些基石的后面，许多房屋已经开始完全成形，墙壁向上延伸，砖块结构显现出来。一切都像是风蚀效果的反转。
这个过程并不完美。我们偶尔会在建筑物之间看到一些不成形的盐堆，就像是盐块长出的肿瘤。我问身边一个扛箱子的人这是什么状况，他耸耸肩，告诉我每个星期都会有这种不规律的结晶体出现，它们会在城市的下一次周期中消失，但又会有新的不规则体生长出来。
我觉得这种变化很迷人，因此驻足良久，看着一排公寓以漩涡的模式从蓝黑色盐堆中生长出来。我几乎能看到这些建筑物在长高，尽管速度是这么缓慢，就好像……屋檐下一点一点滴出来的冰锥。
这里也有树──这一点和新芝加哥不同。在新芝加哥，有机物都没有被转化为钢铁。就像建筑物一样，这里的树木从盐中生长出一段段精致的结构。在周边还只能看到树椿，但城市内部已经到处都能看到完整的树木。
「不要发呆太久，新人。」一个女人说，她正从我身边走过，不停地拍打着戴着套的手，「这里现在是英克姆的地盘。」她是来自田地里的一名农人，被叫来和我们一起搬箱子。
「英克姆？」我一边问一边追上她，同时向经过身边的亚伯拉罕点点头。亚伯拉罕正搬来另一个箱子。
「就是旁边的那幢房子，」高䠷女人说，「大门紧闭的那一幢。他们不接纳新成员的房子在城市背面消失了，所以通常会住到那幢公寓里，直到他们的家重新出现。英克姆搬走以后，巴尔钦就会住进来，你可别想和巴尔钦那帮人打交道，那是一群下流胚子。他们倒是会接纳所有找上他们的人，但是会先抢走你一半的食物配给，而且只会让你睡在两栋房子之间的空隙里，直到你跟了他们一年。」
「感谢妳的提醒。」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高大的建筑物，「这个地方很大，看上去有很多空地方，为什么我们还是要加入那些帮派？」
「寻求保护。」高个子女人说，「当然，你可以在空屋里建立自己的势力，这里的空屋可不少，但没有一个够强大的组织在你背后撑腰，你会被劫掠一空，或者更糟。」
「明白了，」我说着打了个哆嗦，「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这里有没有需要担心的新异能者？」
「绿光？」她说，「是的，我会远远躲开他。当然，我会躲开所有异能者，但对于他，我会格外小心。绿光现在已经控制这里大部分的地方，不过还是有人和他作对──风暴、窃贼。战争就要爆发了。不管怎样，异能者喜欢那些摩天大楼，一般不会到下城区来。现在下城区正是第五天。」
「……第五天？」
「从它生长出来之后的第五天。」女人说，「再过两天，整栋摩天大楼都要崩塌了，通常这是一个星期里最难熬的时候。当下城区中比较高的建筑也都倒下时，异能者们就会感到烦躁，会来找乐子。有些人会去市中心，另一些人会四处逛逛。再过一天，他们的寓所会重新生长出来，他们的仆人会把他们的东西都搬过去，我们才能恢复安全。不知道这一次他们的权力斗争到那时候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我们来到城市边缘的箱子堆前，我抱起一口箱子。我的背包还在背上，即使它会每次往返的负担，我还是不打算把它放下来。我想再问问这个女人另一些问题。
「你和你的朋友们都是很好的工人，」那个女人也抱起一口箱子，「也许我们能在我的邻户找一个位置给你们。这个我无法作主，要由道格来决定。但我们很公平，只拿走你们四分之一的配给，我们要用它们养活老人和病人。」
「听起来很有吸引力。」我说。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们会在这座城中布置自己的秘密基地，「我要如何申请加入？」
「不必申请，」她说，「只需要早上来城市的这一边做些苦力。我们会看着。不要试图来找我们，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她扛起箱子大步走开。我调整一下自己的箱子，看着她，注意到她身体的轮廓。在她背部的夹克下面很可能藏了一支枪。
「真是残酷的城市。」蜜兹嘟囔着，抓起一个箱子从我身边走过去。
「是的。」我说。但我的这句话也是违心之言。
我用肩膀扛着箱子，走在大路上。当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还很小，只有八岁，是一个在街边流浪的孤儿，靠自己的力量活了一年才被收容。我记得成人在低声谈论崩坏的社会中呈现的种种恐怖，比如食人风潮、烧毁一切的暴徒、破碎的家庭──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活着。
但社群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人类依然是人类，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结成群体，努力恢复正常的秩序。即使在异能者统治一切的时候，我们之中大部分的人也只是想要过自己的活。那个女人的话很残酷，但也很有希望。尽管这个世界已经陷入疯狂，只要你努力工作，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的位置。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鼓起勇气。
我露出微笑。就在此时，我发觉街道空了。我停下脚步，皱眉。孩子们都不见了，路面上没有了脚踏车，窗帘被拉下来。我转过身，看到另外几名工人正钻进附近的建筑物中。那个秕我谈话的女人从我身边跑过，她的箱子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异能者。」她嘶声说，跑向一道敞开的大门。那座建筑以前应该是一间街边商店。还有另外两个人也跟随她跑了进去。
我急忙抛下我的箱子，钻过门口的布帘跟到她身边。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一家人簇拥在一起。一个在我们之前进来的男人拿出手枪，满脸警惕地看着我们，不过他的枪口没有指向我们。他的暗示很清楚：我们只能停留到异能者离去。
门口的布帘微微晃动着。这里的人也许像我们在新芝加哥一样，难以替门框装上活动板。我相信一扇用盐做成的门是无法使用的，所以他们敲掉了门板，用布帘来替代。这样很难保证室内的安全，所以你在这里必须有枪。
这家商店的前窗是由比较薄的盐形成的，几乎就像是玻璃窗，不过十分模糊，没办法让我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它们只能向房间穿透一些阳光，我看见一道影子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只有一个人，身后跟随着一团球形光晕。
我认得这个影子。绿光。
噢，不，我心想。
我得去看看。我无法阻止自己。当我向门口走去时，其他人都在悄声向我说话，但我还是透过抖动的布帘向外面的街道窥望过去。
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