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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就像以往那样,一小群抗议者正挤在孤儿院的门口。他们没喊口号,没举标语牌,也没丢东西。但他们在咕哝。并且皱着眉头。并且看着孤儿院内,希望能瞥见他们想要咒骂的对象。他们在为自己的怒火搜寻燃料。

但以理为那些弃儿感到难过。他们清醒时的每个钟头恐怕都在渴望新家庭,渴望有人愿意当他们的父母。所以看到身体健全的成年人每天到来,却怀着憎恨而非关爱……他没法想象他们会有多伤心。这场守夜的真正受害者并非半疯的前牧师,而是那些没人要的孩子。

但以理受到的关爱并不比那些孤儿更多。法国人不信任一切喀拉客,但尤其戒备留在这座失陷城堡内部的那些。

“打扰一下。”他说。抗议者们没理会他。他抬高嗓门,又说了一遍:“能打扰一下吗?我想过去。”

就算他们听不懂他的话,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甚至理解了他的语气。但他们没有让开,尽管他用的是法语。他们不会为喀拉客让步。至少原则上不会。

他用指尖碰了碰某个男人的颈背。冰冷金属的触感让他缩起身子。他的惊慌吓到了其他人。他们在对机械人的畏惧和对费舍神父的愤怒之间找到了新的平衡点。内疚感折磨着他;他不喜欢引人畏惧。但至少他暂时取代了可怜的费舍,成为了他们关注的焦点。

“非常感谢(1) 。” 他说。他推开低矮的铸铁大门,走了进去,然后带上了门。

有个女人鼓起勇气向但以理开了口。她说的是在圣劳伦斯河上讨生活的人——也就是夹在法语和荷兰语使用者之间的那些人——常用的河畔克里奥尔语 (2)。但以理只听懂了几个法语词汇,不过加上他制造者的语言就足以弄清她的意思了。“你是来见他的,对吧?”

“见谁呢,小姐?”

“他。”她抬起手,指向尖塔。她的指甲染成了青苹果的颜色。“那个企图谋杀国王的人。”

“他还杀了教皇!”有个穿着法兰绒衬衫与橡胶防水连裤靴的男人喊道。人群骚动起来,仿佛狂风吹过的夏日麦田。每个人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么说他们知道费舍去魁北克城时背负的邪恶使命了。情报多半来自曾在大教堂的地下墓地照顾费舍的牧师之一,后者误以为他的痛苦来自于恶魔附身。

但以理也杀死过一个男人,尽管他当时没想过、也不打算那么做。他能体会费舍背负的那种无法消除的内疚感。而且他很清楚未履行的禁制带来的痛苦。如果不加抑制,指数式增长的苦痛能迫使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去弑杀教皇。但费舍的痛苦根本无法平息。

没人在乎费舍是否曾动用身体和灵魂的全部力量去对抗那股强制力。没人在乎他在杀人以后是否会哭泣。但以理和贝蕾妮斯合力打破了费舍的禁制,但那副沉重的轭早已粉碎了他的心灵。

那些修女同意收容费舍,这足以证明基督教徒的同情心与宽容。法国人有为精神疾病患者建造的收容所,但把疯牧师送去那种地方,等同于某种残忍的死刑。无论费舍去哪儿,关于恶行的谣言都会在他身边打转。如果传入某些人的耳中,甚至会激起他们的杀戮冲动。谣言的传播此时就在孤儿院的大门外缓缓进行。这么说,圣施洗约翰教堂的修女们的确庇护了那个可怜人。

玛丽修女在门口迎接但以理。她用河畔克里奥尔语说:“你能来可真好。”或者某种含意类似的话,“来探访他的只有你。”

“没别人了?”

修女摇摇头。 “就只有你(3) 。”

这让他伤感。贝蕾妮斯欠那个可怜人不少人情,本该礼节性地不时造访才对。他曾作为潜伏在海牙的秘密天主教徒为她工作,虽然双方当时都不认识彼此。正是因为那份工作,发条匠们才逮捕和扭曲了他,藉由黑暗魔法抹消了他的自由意志。拥有同情心的人会觉得自己有义务不时确认费舍的状况。但贝蕾妮斯是个无情的实用主义者,不愿出于单纯的同情前来探访。她只想研究费舍,而不是慰问他。

他跟着那位修女穿过走廊,从孤儿们上数学课、练习书写和阅读圣经的房间旁经过。他的金属双脚发出的声音无可避免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而他们张口结舌,就好像他是某种神话生物。

费舍分到了这栋三层式房屋的天窗下的某个阁楼间。这里的大部分空间仍旧用作贮藏,但修女们设法搬了张床进来,而那位前任牧师用三块毛毯和一根晾衣绳造出了简单的屏风。阁楼散发着积灰书本与肮脏身体的气味。窗户钉上了木板;守城期间的一次爆炸震碎了城堡里的所有窗璃。这儿到了夏天会闷热得厉害,不过但以理不认为费舍能察觉到。与禁制的折磨相比,一切都是奢侈的。

玛丽修女敲了敲开着的门。“费舍先生?”

虫蛀的法兰绒毛毯后面传来一声咕哝,以及哗啦的水声。片刻过后,频繁使用的便盆气味开始在阁楼里弥漫。

“我勤于排泄,”那位前牧师不知在对谁诉说着,“但罪孽仍存。”在清醒的时候,费舍倾向于使用母语,也就是法语。但在疯狂发作的时候——比如现在——他通常会说荷兰语,就像他数十年来的每一天所做的那样。他再次咕哝起来。“泻药不够多!”他喊道,“主啊,我还要吞下多少水银,才能洗净内脏,也抹去我灵魂的罪孽?”

但以理低声问修女:“他真的在吃水银吗?这对他恐怕没什么好处。”

她耸耸肩。他不清楚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还是,“我听不懂。”巴别难题 (4)不外如是。

费舍提着裤子从毛毯后面走了出来。修女面泛红晕,转过头去。与派遣但以理去跑腿——进而让后者意外得到自由意志——的时候相比,这位富有同情心的前牧师已经面目全非。他的下巴长出了乱蓬蓬的胡子,颜色比起胡椒更像盐。仿佛在遵守某种毛发守恒定律那样,他的头顶秃了好几块。他的秃顶源自于在紧张中不断拉扯头发的举动,而那些部位的皮肤也因此斑驳发红——如果还没结痂的话。

“要知道,水银可以松弛罪恶之肠。教义问答里没有,那里没有提到,但伪经 (5)里提到了,是的,就是伪经,在罗马陷落时全部失传的那些。要知道,红衣主教们在那时逃跑了,所以一部分文献也跟着漂洋过海了。”他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正在发疯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情绪在狂风中飘摇。“罪恶之肠里存有同样多的粪便和罪孽。好好思考吧,该死的!”

玛丽修女指了指但以理,然后转身离开。

“你好,神父。”他说。

费舍走上前来,眯起眼睛。“我记得你,”他说,“妮柯莱·楚恩拉德那个顽皮的喀拉客。”

“是这样没错。我曾为楚恩拉德家服务。”

“他们安全抵达新阿姆斯特丹了吗?”

“是的。总算是抵达了。”

“真不幸。你应该把他们惹人厌的女儿扔下船的。”

噢,天哪。费舍今天的状况很糟。他曾冒着引来不必要关注的风险,公开质疑公会的教条,只为了给妮柯莱上一堂关于同情的课。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真是同一个人吗?

“噢,好吧。没关系。她多半会漂起来,毕竟谁都知道粪便很能漂。”

但以理换了个话题。“我能坐在你身边吗?我想听听你这周过得如何。修女们对你还那么好吗?”

这世上有所谓“打不死的杂种”,但依旧比不上雨果·隆尚队长。

在守城战的最后几秒钟里,贝蕾妮斯目睹那位队长受到了本该当场致死的创伤。他绝非她的爱人,却一直是她值得信任——虽然脾气很坏——的朋友,而且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看到他被机械人——而且外表就像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刺穿身体……利刃从队长胸口刺出的那一幕,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之一。它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就像路易斯的断臂那样。

如今雨果只能在发烧中半死不活。他是为法兰西而战的真正斗士:就连死神也和他难分胜负。但要是贝蕾妮斯的斥候没能尽快带回炼金术绷带,被郁金香们夺走的性命就会多出最后一条。就连雨果也不可能永远战斗下去。

队长在战地医院里有个单人间——这是国王坚持要求的结果。眼下那里散发着汗水和疾病的气味。尽管数百朵花儿覆盖了墙壁,又塞满了房间里无处不在的花瓶,这里却闻不到半点甜腻的香气。每一朵纸花都是西方马赛心怀感激的学童们亲手剪裁、折叠和上色而成的。在新法兰西的这个季节里,根本找不到别的花儿。这些缤纷的色彩代表了牵牛花、金盏花、紫罗兰、金鱼草、兰花、雪花莲、百合、玫瑰、粉杓兰、白延龄、紫虎耳,以及贝蕾妮斯分辨不出的其他植物。(当然了,没有郁金香。)部分手工花的花瓣、叶片与花茎上以潦草的字迹写着鼓励与感谢的话语。

一位满脸皱纹的修女用咯吱作响的膝盖跪坐在雨果的床畔,轻声念诵着玫瑰经。她肯定足有八十多岁了。某个城市守卫成员跪在那位修女对面,低垂着头,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攥着雨果那块毛毯的边缘。从他发白的指节、紧缩的眉头与铠甲的凹陷来判断,他亲眼见证过对抗发条浪潮的战斗,多半还被雨果救了一命。就像许多人那样。

贝蕾妮斯站在转角这边,一直等到那些狂热信徒结束祷告。她向那位修女恭敬地点点头,同时思索自己经过的时候,那位老人是否会嗅到一丝硫黄的气味。然后贝蕾妮斯对上了那名守卫的目光。

“他怎么样了?”

守卫摇摇头,然后耸了耸肩。“他们表示已经尽了全力。现在全看他自己了。”他朝那具曾经令许多人畏惧和振奋,如今却瘦削蜡黄的身躯点点头,“但那伤……他的血受了污染。”

贝蕾妮斯叹了口气。血液中毒是几乎必定致死的症状。郁金香们的魔法绷带能治好吗?她不清楚。

她问:“你们为雨果祈祷的时候,能在祷文里加上我的部分吗?我不怎么擅长这个。”

守卫露出困惑的神色。“你可以试试看。他需要祈祷,这对他没坏处。”

“也许我会的。但上帝和我已经有阵子没交流了,”自从路易斯死在我的膝头以后,“不过我会为雨果点支蜡烛的。”

守卫转身离开,而贝蕾妮斯留了下来。她一手按在队长的额头。他皮肤的热度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就像在触摸一口铸铁煎锅,而后者在阳光充足的厨房窗边挂了一整天。虽然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单下,与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相去甚远,但他依旧在与感染奋勇搏斗。

她的碰触让他动了动身子。他的嘴唇翕动。一丝希望令她的心振奋起来。

“雨果?我是贝蕾妮斯。要我给你拿点什么来吗?”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细不可闻。她朝床铺弯下腰去,直到他的胡须拂过她的耳垂。

“拉斐特小姐……你这坏姑娘,你……”

她亲吻了隆尚潮湿的额头。她感受着嘴里的咸味,低声道:“你们俩好好玩吧。这是你们应得的。”

伴随着吮吸般的微弱响声,她从眼窝里取出了那颗玻璃眼球。贝蕾妮斯用袖口擦干,然后放到他火炉般滚烫的手掌里。有个路过的护士看到了这一幕,皱起眉头。贝蕾妮斯耸耸肩。

“这是幸运符。”她说。

但以理站在曾属于新尼德兰的一小片土地上,目光越过圣劳伦斯河,看向聚集在对岸的西方马赛码头上的那群人。有条来自五大湖的船刚刚抵达。这艘三桅帆船是守城战开始后第一艘来自新法兰西西部航道的船只。它的到来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在此期间,渔船来来去去,守城战的幸存者们也在排队领取食物。攻城部队没有杀死牲畜;禁制只要求它们对付人类。但畜栏不可能容纳取之不尽的野牛。但以理不清楚干肉饼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不可能用之不竭。但在漫长的旅途中,他知道有许多驯鹿群在这片大陆上游荡。他思索着要走多远才能找到最近的那一群。只需要三台机械人就能拖回大量的鹿肉。几十台机械人就能充分缓解法国幸存者的食物问题。这也是符合道德的做法。

他杀死的那个男人不会因此起死回生,在守城战中死去的那些就更不可能了。但如果能拯救几条生命……他将注意力从河那边收回,开始思索该怎样向同胞提起这个想法。

一小群喀拉客同胞像小鸭子那样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这在最近成了惯例。这队机械人里既有军用型,也有但以理那样的仆从型。几乎每一台都是在战斗超禁制受到大规模抹消以后选择留下的。伸缩式炼金剑、烧焦的孔罩和凹陷的外壳上还留着血迹。从他们破裂发黑的法兰板与铰链发出的咔嚓声来判断,新法兰西守军引爆作为陷阱的外墙时,至少有两台仆从型身在爆炸范围之内。

但以理发现其中一台机械人在对他说话。但他深陷于思绪中,因此没能听见。这很没礼貌。

他一边调节身体的咔嗒声,一边用机械人独有的方式说: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的旗帜, 那名机械士兵说。她的颅骨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刮痕;某个法国守卫曾接近到足以刮坏她的印记、将她的意识抹消的程度。但以理瞥见剑刃的锯齿沟槽上留有铁锈色的斑点。其中一部分多半来自结束那个守卫性命的一击。她补充道: 我们没法决定图案。你怎么看?

他压下一声机械人式的叹息。又是问题。这种事也在最近成为了惯例。这些得到自由的机器似乎觉得但以理什么都知道。

这位自诩的旗帜学家拿着一段桦树皮,它维持着蜷曲,仿佛仍旧缠在树上。她将其展开;纤薄的树皮上有几道单调的划痕。箭头和色彩标出了几个不同的区域。

我最近也在设计纹章,她说,有些人说应该用橘色,代表我们承认自己的出身,但另一些人说我们的纹章应该只属于我们自己,不该出现任何人类的图案。

说到这里,她和其他机械人停下脚步,等待着。如果他们是人类,但以理就会用“屏息期待”来形容了。

谁在乎我的看法? 他说, 如果这事真这么重要,就投个票吧。

所有人都在乎你的看法, 那台军用型说。

在这群机械人里,有些比他早出炉数十年,但他们坚持要听从他的判断。就好像他是圣经里的老所罗门王那样。

但以理发出嘀嗒声。 我很怀疑。

另一台仆从型说, 我们当然在乎。你给了我们自由意志。不仅如此——

( 别说那个词, 但以理用咔嗒声说, 别说那个词。 )

——你还把灵魂还给了我们。

法国天主教徒声称灵魂是自由意志的源头,正因如此,他们的加尔文派敌人从喀拉客那里夺走自我决定的能力,就是亵渎神圣之举。但以理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费舍显然深信不疑。

噢,拜托。你们想相信什么都行,但你们觉得天主教徒对你们的皈依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既然你们吃不了东西,就不可能领受圣餐。

但以理立刻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他清楚刚获得自由的那些日子里,世界显得多么混乱和庞大。作为整个存在都受到禁制与超禁制的严格限制、数十年如一日地服从命令的造物,在摆脱了充当指引的强制力以后,再想找到目的和方向的确很难。

你瞧, 他说, 我理解你的困惑。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别抓着第一眼看到的东西不放。 他向那个机械人做出等同于耸肩的姿势, 至少我建议你这么做。

那台军用型卷起树皮。另一台机械人——这台是仆从型——从她手里接过桦树皮卷轴,塞进躯干的缝隙里。由于身上的装甲板,军用型没法用那种方式存放东西。

她说, 我们会照你的提议去做。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合适,我们就投票表决。但如果你能提个意见出来,就能帮我们理解该如何投票了。

在但以理的身躯深处,两条钢索伴随着拨弦声敲打在一起。他花了点时间压下自己的恼火,然后问: 这样不就违背初衷了吗?

他的机械人同伴摇晃钢板弹簧膝盖支撑的身体,代表赞同他的责备。

不管怎么说, 他说, 既然你们都在这儿,我想谈谈刚才想到的一件事。我想我们能帮法国人解决他们的食物问题。

他们听着他的主意,但抱持的热情只有用在纹章学和旗帜设计上的几分之一。与人类事务相比,大多数自由喀拉客对自己的追求更感兴趣。他不怪他们。如果他们不想帮忙,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没法强迫他们更有同情心。他没法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集结起来的机器同胞没有发出兴奋的“咔嗒”或者“叮当”,也没有发出好奇的“嘀嗒”或者“嗡”。他对刚才那台军用型说, 用捕猎来帮忙喂饱饥饿的难民,会是这对利刃做过的第一件有建设性且符合道德的事。但即便他用上了道德做理由,他的提议得到的回应却依旧不温不火。

好吧。 他把注意力转回河水、那艘三桅帆船,以及对岸的法国帐篷村。 如果你们愿意把消息传播出去,我会很感激。但前提是你们愿意。

随着机械人们四散离去,嘀嗒的体音也逐渐消失。两台仆从型——严重受损的那些——留了下来。他们装作像但以理那样凝视着河面。他们多半有关于圣餐的后续问题。这太荒谬了。

我明白你们有问不完的问题。你们渴望弄清由自我决定的能力引出的所有存在主义和神学方面的问题,他说,我了解那种冲动,真的。但我没法回答你们的问题。我知道的不比你们更多。过去的你们没有自由意志,现在你们有了。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我可不是神学院的学生, 他总结道。

一台仆从型说, 我们从没这么说过。

对,你不是神学院学生, 另一台说, 只是个小偷。

但以理转过身去。那两个喀拉客已经走上前来,并肩站在他面前。阳光照亮了他们额头锁孔周围黯淡的网状划痕。但并没有深到足以损伤印记。但以理意识到,那些并非战斗留下的创伤。那是撬开保护锁孔的金属板时留下的痕迹。麦布女王的臣民——永无乡那些所谓的“自由喀拉客”——佩戴的那种金属板。

迷失男孩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好啊,但以理。

还是说你又开始自称贾克斯了? 右边那个问。

但以理蹲下身子,打算以后空翻的方式跳进圣劳伦斯河。麦布的密探扑倒了他。刺耳的撞击声仿佛两口教堂大钟相互碰撞的响声。炼金合金在刮擦时迸发出耀眼的蓝紫色——以及人类肉眼无法分辨的深沉色彩的——火花。他们将他从河边拖开,而他鸟爪般的脚掌掀起了淤泥和冰雪。

你从女王那里拿走了某样东西, 其中一个说。

她非常不高兴, 另一个说。

但以理踢打挣扎,可尽管它们的外表有不少损伤,却轻易制服了他。

它不在我这儿! 他挣扎着说。

但以理早就发现,永无乡是个谎言。为追寻传说而前往北方雪原的自由喀拉客迟早会遇见麦布。而她迟早会用某块独一无二的炼金术玻璃覆盖那个可怜虫锁孔的权限,并将她自己的超禁制安装进去。大部分迷失男孩都是麦布的奴仆。那些忠实信徒除外。

但以理偷走了麦布的吊坠,然后逃跑了。它后来成为了大规模解放机械人同胞的关键。自我传播的过程是从西方马赛的战场上开始的。

当然不在。我们见识过你的杰作了。

但以理甩动双手。他一脚踢在某个仆从型的肩膀上。又一团火花伴随着敲打铜钹般的撞击声迸射而出。那台机器因此放开了他,但以理却没能及时甩开另一台机器。他们将他按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扭打时的摩擦热量令地面飘起一缕缕白色水汽。

那为什么——

我说过了,女王很不高兴。她希望亲自向你表达这种不悦。

一台仆从型用身体缠住了他胡乱踢打的双腿。但以理扭动起来。另一台扑倒在他的躯干上,试图抓住他风车般转动的双臂。但以理鼓足力气,将按住他双腿的那台机器抬了起来,但这样还不够。他寡不敌众。他只能指望以吵闹声吸引注意。

前往永无乡的旅途很长,要跨越数百里格 (6)不见人迹的森林、草原和群山。某些地形会在冰雪消融的春天变得仿佛沼泽。

你们别想把我带回永无乡。你们每走一步,我都会挣扎、踢打和抵抗。

不,你不会的, 抓住他双腿的迷失男孩说。

趴在但以理胸口那位从躯干里取出个小巧的金属物件。圆柱形的核心周围散布着参差不齐的锯齿。

一把钥匙。能打开但以理额头那把锁的钥匙。

他会因此失去行动能力。失去意识。便于搬运。

不!不!

他再次挣扎起来。他像法国围网渔船捕到的鱼儿那样甩动手脚,动用了钢制肌腱的所有张力,发条里的所有势能。但无论怎么做,他都没法甩开他们。手持钥匙的迷失男孩从后方抓住了但以理。他从腋下架起但以理的一条胳膊,再用另一条手臂箍住他的脖子。

拜托! 但以理乞求道。

钥匙擦过他的额头,就像一颗钉子刮过铁煎锅。那个迷失男孩调整姿势,又试了一次。钥匙短暂地掠过但以理额头的锁孔边缘。但以理奋力抬起双腿,连同按住他双腿的仆从型一起。然后他像跷跷板的铰链那样锁死臀部,释放出腰部以下的所有张力。但以理的上半身猛地抬起。他的脑袋在同时用力甩向前方。这记头锤砸飞了袭击者手里的钥匙。它沿着河岸划出一条弧线,落入一丛在冬日转为褐色的芦苇。

你只是在拖延必然的结局罢了。

一名仆从型跳起身来,打算取回钥匙。但以理用重获自由的双臂打向仍旧按住他双腿的机器。他的双拳激起一团火花,嘶嘶作响着落到地上。火星在淤泥中熄灭,硫黄味的烟雾随之飘起,仿佛被人掐灭的蜡烛的临终喘息。

仿佛但以理的自由的临终喘息。

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嘎扎”,有条船靠了岸。但以理猛地抬起身体,腿部从膝盖到脚踝留下了数道刮痕,随后甩开了袭击者。那台仆从型顺着斜坡滚向河边。但以理跳起身来,背对河水,朝森林飞奔而去。他才跑出两步,另一个迷失男孩就扭倒了他。他将但以理的双臂反剪到身后,将他按在地上。

去拿钥匙!它掉进芦苇丛里了。

泥浆和水花的泼溅声传来。但以理用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他做好了迎接末日的准备。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短促而尖锐的汩汩声,液体的泼溅声,涌来的热浪,以及丁香和臭鼬的气味。抓住但以理的那台机器放开了他,跳向一旁。但以理翻了个筋斗,以三点深蹲 (7)的姿势着陆。

他的袭击者之一被裹在一团快凝树脂里,仿佛琥珀里的蚂蚁。化学品外壳裹住了它的全身,只留下它伸出的那只握着钥匙的手。另一个迷失男孩站在他被困的同伴、但以理与那条在搏斗时靠岸的划艇构成的三角形的中央。

贝蕾妮斯站在船头,一脚抵着舷缘,用环氧树脂步枪的枪托贴着肩头。挂在她背后的铜制容器反射着阳光。枪口飘出几缕蒸汽。

她举着那把双管步枪,用无可挑剔的荷兰语说道:“嗨,但以理。这些是你朋友?”

“不。”

“我看也不像。”

“这不关你的事。”那个迷失男孩说。

她继续用枪瞄准着他,开口道:“事实上,这关我的事,因为我很需要跟但以理谈谈。而你们这些发育过度的怀表看起来铁了心想妨碍我。”她皱起眉头。她的视线从但以理转向迷失男孩,又转回但以理。“唔。你是但以理,对吧?”

如果但以理能像人类那样翻白眼,他肯定会这么做的。“对。”

另一个迷失男孩跳向远处。树脂枪发出闷响。些许液体从枪管滴落。

“该死。”贝蕾妮斯说。

但以理早已冲向前去,在那个迷失男孩落地前,他就以肉眼难辨的动作取走了钥匙。他旋即扑向对方,并在片刻的扭打后将钥匙插进了额头。但以理将停止活动的仆从型搬出芦苇丛,放在他被树脂包裹的同伴身边。他思索着这两个机械人是谁,他又是否听过他们的名字。他刚到永无乡的时候,身体受损严重,是由某个迷失男孩搬运过去的。

化学虫茧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嘀嗒声。 趁现在享受你的自由吧。她是绝不会停止搜捕你的。

贝蕾妮斯眯起眼睛,仿佛在试图理解她听到的内容。不过但以理不认为她能听懂。永无乡的机械人有种奇怪的口音。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为麦布工作。”

“让我猜猜。她想要回她那个小玩意儿。”

“看起来是这样。”

她说:“我猜你想借我的船。”她扭身取下失去作用的武器的肩带。她把空空如也的储液罐丢到船上,发出空洞的一声“当”。“没问题。你划船的时候,我们可以聊聊。”

“我干嘛要借你的船?”

“这样你才能把这些镀铬的混球扔到这条河最暗最深的地方去。”

“太可怕了。我不会这么做的。”

“真的?在我看来是个明智之举。”

“他们会被困在那儿好些年的!”

“一点儿没错。”

穿过但以理双肩的钢索发出拨动吉他弦那样的嗡鸣。他知道贝蕾妮斯不会理解机械人微妙的身体语言,于是模仿人类恼火的样子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总是倾向于用最黑暗、最残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我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

“噢,好吧,我刚刚救了你的命,所以……”

“你没有救我的命,”但以理说,“但你的确让我避免了某种……好吧,某种令人不快的下场。”

“那就是一回事了。噢,而且顺带一提,你他妈不用客气。”

片刻过后,但以理说:“多谢你的帮助。”

“噢,朋友有难,帮忙是理所当然的。”她轻巧地跳下小船,烂泥在她的靴底嘎吱作响,“不过说实话,如果我发现自己那精准的一枪打错了目标,肯定会很恼火。”

这话让他愣住了。他歪头打量着她的脸。她又重新戴上了眼罩。

“在这种条件下,你的准头出人意料的好。”

“如果其中有运气的作用呢?也许这是神的旨意。我知道你们嘀嗒人最近对上帝特别热衷。”

他在那个停止运作的迷失男孩身边蹲了下来。他为什么没能认出他们?不匹配的身体部件本该暴露他们的身份才对。他仔细打量那台停止运转的机器,又透过厚厚的树脂层看向他无法动弹的同伙,后者不断进行着威胁与侮辱。有关奴役的威胁,以及有关解体的威胁。

“噢,安静点。”他说。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的损伤并不是城墙爆破造成的。那些是旧伤。很久以前的旧伤。

贝蕾妮斯走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嘀嗒声顺着他的脊椎倾泻而下。那是机械人式的剧烈颤抖。向人类解释机械人习俗——更不用说是向贝蕾妮斯解释——就和靠吹气来切割钻石差不多。

“永无乡的大多数机械人,包括追赶我直到此处的那些,在部件的设计样式上都缺乏一致性。”的确,奇形怪状的麦布女王仿佛在嘲笑喀拉客最深的禁忌;对他们的种族而言,混用部件从一开始就是骇人听闻的行为。他不想思考那种事。于是他说出口的只有:“为了经过我们身边而不被察觉,这些密探肯定改换了身体部件。”

“嘿。”她俯身看着包裹在树脂里的机器,额头几乎贴上略显透明的环氧树脂。她皱起眉头。然后她在但以理身边蹲了下来。再次审视第二个迷失男孩以后,贝蕾妮斯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替换部件的了。”她摇摇头。他发现她的脸色开始发白。她用微不可闻,仿佛自语般的音量思忖道:“该死。他们是怎么知道实验室的?”

噢。塔列朗的实验室,深藏在罗亚尔山岩石心脏内部的那个地方。许多个世代的法国人曾在那里对喀拉客及其部件进行违反和约的秘密实验。但以理也听说过那儿。太可怕了。

“是莉莉丝告诉他们的。”

贝蕾妮斯吞了口唾沫。“你说什么?”

“莉莉丝。她比我早到永无乡一阵子,”他将注意力转回贝蕾妮斯,“她把你对她做过的事告诉了所有人。”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让人扫兴。”她对上他的视线。但几次心跳过后,她便转过头去。“为了保护我的家乡,我做了我认为必要的事,”她指了指那片废墟,遍布的乱石看起来就像满口碎牙,“这种随时都可能灭绝的日子会让你变得冷酷,但以理。不变冷酷,你就会死。”

“关于你的意图,你也对我撒了谎。你说你打算解放我的同胞,从而结束战斗。”

“结果也确实是这样,不是吗?”

“虽然你尽全力阻挠了我。”

贝蕾妮斯转过身来。“你干嘛突然对我这么不满?我收到了你送来的讯息,所以才来找你。要是我早知道你打算对我冷嘲热讽,我根本不会过来,而你就得去觐见那只疯狂又独裁的茶壶了。”

但以理站起身。“我没送讯息给你。就算我想跟你谈话,也会等你探望过费舍牧师以后。话说回来,你能去的话就太好了。”

但贝蕾妮斯狭隘固执的脑袋容不下同情心之类的琐事。“我敢发誓,那些字是喀拉客写下的。”

“你要明白,你并不是我世界的中心。”

“刚刚你才暗示说,你在永无乡最爱的消遣之一就是谈论我和我的手段。”

“那条讯息是怎么说的?”

“‘第五素。’”

“还有呢?”

“就这些。”

“那你怎么知道那讯息是送给你的?”

“讯息是通过信鸽寄给塔列朗的,”贝蕾妮斯叹了口气,“这么一说,你用那种方式联系我是有点奇怪。但我当时认定……”她的目光扫过河面,仿佛在寻找远处的鸽笼。她说:“你打算怎么对付麦布和她那些伙伴?”

“我什么也做不了。”承认这点让他感到懊恼,但这就是丑陋的真相。他离开永无乡——麦布多半会称之为“背叛”——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她的行为和主张。残酷而讽刺之处在于,在世界上的所有机械人里,与世隔绝的迷失男孩恐怕最不可能照耀到那股真正自由的光芒。他试图甩开羞愧与自责的双重纠缠,四肢里的棘轮也因此发出啁啾的响声。

“好了,”他说,“我来帮你把船掉头。”他和迷失男孩的搏斗掀起了河堤边的淤泥。那儿散发出微弱的腐臭气味。他抓住舷缘,对躺在船里的环氧树脂枪点点头。“如果你打算继续待在河的这边,最好离那东西近点儿。”

“我们知道收割派的事,”她踢了踢那把枪,“不管怎么说,弹药都用完了。能射出一枪就够走运的了。”

但以理扶稳划艇,而贝蕾妮斯跳上了船头。她在桨架之间坐下,伸手去拿船桨,却又停了下来。她的双手落在膝上,随后仰起头来。

“船,”她低声道,“第五素。”

她刚刚想到了某个点子。他见过这种状况,也知道后果会如何。贝蕾妮斯的头脑风暴是很危险的:闪电往往会劈中她周围的人。他斜倚着船头。淤泥发出潮湿的吮吸声。

她回过头说:“嘿,稍等一下。”她转过身来,跨坐在座板上,“麦布突袭那座矿井的时候,你弄清第五素是什么,还有发条匠如此渴望得到它的原因了吗?”

“不。我当时正忙着阻止一场暴行,虽然没能成功。”

贝蕾妮斯翻起白眼。“你真的很有演戏的天赋,这点我敢保证。”

“再见,贝蕾妮斯。”他朝着小船又推了一把。

“等等,等等!现在掌控那个矿井的是麦布,对吧?你觉得她会怎么利用它?”

“这我当然不知道了。”

“你想不想弄清楚?”

他身体里的齿轮再次咬合和松开。换做一年前,他肯定想不到自己会遇见烦人程度足有小妮柯莱·楚恩拉德一半的成年女子。

但以理摇摇头,为了表达清晰,他再次模仿了人类的身体语言。“我已经学会在你兴奋的时候保持警惕了。”

她揉搓双手。“如果我告诉你,有个同时解决好几个麻烦的办法呢?我们可以共同解开第五素的谜团,与此同时,你可以给予麦布沉重打击,而我可以补充化学品储备。”

“我的答案是,‘不了谢谢’。”

“唔。如果这法子也意味着人类和喀拉客有史以来第一次携手合作呢?不只是站得近点儿,并非相互征服,也并非相互残杀,而是像真正的盟友那样共事。”

她的口才太可怕了。她擅长花言巧语,让人觉得她的目的和其他人完全相同。即便事实上完全不同。

就听她说说吧,但以理下了决心。没必要相信她的话。他上次假装相信她的时候,她低估了他,而结果对他的同胞来说相当不错。

他说:“好吧。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她指着河对岸,指向那条来自五大湖的船。

“要不要去坐船观光?”

(1)原文为法语。

(2)creole,可泛指混合语。

(3)原文为法语。

(4)指《圣经》中巴别塔的建造因语言障碍而中断的故事,后引申为语言沟通方面的难题。

(5)此处指《旧约全书》中犹太人拒绝承认为《圣经》的经籍统称。

(6)一里格通常被认为是三英里,即四点八二七千米。

(7)一种以单手单膝着地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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