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娜斯塔西亚仔细思考了以几何级数增长的厄运,然后恐惧不已。
假设海牙有二十五万居民。
(很合理。虽然海牙比许多欧洲的大城市要小,却拥有远超规模的影响力。毕竟,它可是世界的中心。)
人类与机械人的比率呢?就假设是一比一吧。
(保守估计是这样。在这座富有的城市里,并非所有人都租借得起机械人,但公会很久以前就调整了租赁利率,以便最大限度地增加流入金库的金币。此外,发条匠公会、政府以及玛格丽特女王的两处官邸都坐落于这座城市——而这些机构需要数量可观的机械人劳动力来维持运作。)
再假设平均每一台受感染的机器能腐化另外三台。
(这当然也是保守估计,但保守到什么程度?在国会大厦的那次屠杀期间,她亲眼看到故障每次只能传播给小群目标。但某个叛逆完全可以打开头颅,沿着斯普河一路飞奔,让感染的光芒照在街道的每个机械人身上,不是吗?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袭击者恐怕只有一小部分进行了那种改造。或许其中大多数都无法散播故障。可能性不大,但如果能增加胜算,就值得指望。)
假设在照射到光芒的机器里,有三分之一不受影响,三分之一会擅离职守,而三分之一会成为杀手。
(这是通过观察机器暴露在叛逆松果体光芒下的三种结果进行的粗略估计,很合理,只是简单过头了。在国会大厦袭击期间,某些照射到光芒的机器选择继续保护人类主人,某些放弃保护并径直离开,还有些加入了屠杀。)
以及最后,惠更斯广场的战斗肯定没能摧毁所有受感染的叛逆。
(只有傻瓜才会持相反看法。)
所以。这座城市里有二十五万台机械人;每个叛逆都能转化至少两台机械人,其中一台会单纯地抛弃职责,而另一台会选择杀戮。考虑到遭遇的频繁程度,以及反复照射能否转化原本不受影响的机器,还有公会能否找出消除感染——或者是延缓或中止其传播——的方法……
她不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需要悲观的末日预言能力,也能想象出八万名机械屠夫横行海牙的情景。
如果海牙的劳动力突然缩水超过百分之六十,市政基础设施崩溃的速度会有多快?自来水何时会停止供应?街灯用和家庭供暖用的瓦斯呢?这座城市的食物会在何时耗尽?由喀拉客牵引、装满来自乡间农场——那里的大多数劳工也是机械人——的新鲜肉类与农产品的马车又会在何时停止到来?
帝国境内的通讯会在多久以后崩溃?中央诸省呢?海牙市内呢?法国人有信鸽和旗语信号塔。(至少在战前是有的。现在那些鸟儿肯定都被射杀,而塔楼也都被烧成灰烬了。)但中央诸省的邮件大都依靠喀拉客邮政、甚至是私人机械仆从来运送。对帝国的统治而言,迅速通信是至关重要的。
安娜斯塔西亚越是思考,地平线上的云层就越是黑暗,大海也显得愈加险恶。就连她脚下的大地也面临着存在危机。海水会在何时上涨?在足够多的仆从型抛弃水泵和堤围泽地,打破中央诸省与海洋和浪潮间的僵持之前,还有多少时间?大海会收回这片土地吗?
她不断思考。她的思绪在连番的灾祸中飞驰。把世界末日简化成巨大灾难的清单后,看起来真是清晰易懂。
等海牙陷落以后呢?故障会传播到整个帝国吗?还是说已经这样了?那些叛逆会继续前进,直到整个世界都被金属淹没吗?它们会前进到多远的地方?中国的边境?直线穿过非洲,从突尼斯到好望角?那块野蛮的大陆上也有许多喀拉客,它们效仿自己的布尔人 (1)所有者,说着一口不正宗的荷兰语。
微弱的鲜血与硫黄气味飘过惠更斯广场,几队未受腐化的机械人正在那里装设熔炉上方的新活板门。在此期间,在地下深处,一批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评估着熔炉核心那座巨大天体仪的受损状况。
事先让圆环停转的做法也许拯救了熔炉。但现在,技术人员们发现天体仪没法重新启动了。间接损伤十分严重。所以尽管他们保住了熔炉,它也失去了作用。这意味着公会没法制造新的仆从,来补充在骑士大厅保卫战中失去的那些。没法补充由于针对超禁制的感染性腐化而失去的那些。没法让现存的机器对腐化免疫。没法捕获故障机械人并实施硬删除,将它变回白纸。只要圆环无法转动,公会的至圣所就只是一口硕大的烧烤炉而已。
他们必须在下次袭击前让熔炉运作起来。他们必须控制住感染。他们必须在帝国遭到扼杀之前,打破这种恶性循环。
在惠更斯广场的战斗结束后,残存的袭击者立刻销声匿迹,重新融入这座城市里,就像落在干燥土地上的雨点。她听说过某些会以可怕的频率反复发作的热带病。冰冷的恐惧潜藏在她的骨髓里:那些受腐化的机器恐怕会以相似的方式折磨中央诸省。有多少这种机器正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一支秘密破坏者大军正混迹于数千台外表相同的机器之中。在混沌的使者卷土重来之前,发条匠们必须争分夺秒。
两名机械人拖着马车一路飞奔,穿过总督之门原本所在的拱门。大门本身已经成了公会铸造厂里的废铁;它在国会大厦东端的对等物,也就是掷弹兵之门,如今成了骑士大厅后面的一堆扭曲的铁块。两个拧颈卫士遵照安娜斯塔西亚的命令,拆除了那两扇历史悠久的铁门。单纯的铁门本来就无法阻挡足够坚定的叛逆喀拉客势力,而这么一来,国会大厦就不会轻易沦为围捕无辜公民的工具了。
那次伏击的残忍与高效……安娜斯塔西亚再次发起抖来,而且并非出于寒冷。
她的衣物不再潮湿贴身,也不再散发出尿味和呕吐物的气味。她把那套报废的衣物丢进了焚化炉。今天她穿的是灰色的灯芯绒裤子,短到足以露出木鞋上方的脚踝;上身是衣领破裂的褪色黄衬衣,外加一条有虫蛀痕迹的围巾。这些都是公会的客人留下的,其中一部分也许还留在隧道里受苦。她让某台仆从型去熔炉室将一桶雨水加热到近乎沸腾,然后在办公室里擦洗了身体。
在距离迅速缩短以后,那些牵引马车的喀拉客看起来像是军用型,因为它们的前臂有容纳利刃的不起眼凹槽。但它们似乎比机械士兵更加高大。安娜斯塔西亚绷紧身体。她迅速将手伸向那只超声波口哨,就像所有幸存的同事那样,她将口哨挂在项链上,代替了公会链坠。马车来到了骑士大厅附近。她缩起脑袋;银制的哨子让她嘴唇冰冷。但马车随即转了弯,而她也看清了那些机器。它们没有脸,蓝钻石眼球下只有一块光滑而毫无特色的装甲。嵌在它们孔罩上的金丝在阳光下闪耀光辉。
是女王卫队的精英机械人。
后勤事务让她忙碌到无暇为女王担心。在某种程度上,铜铸王座只是个花架子。如果公会失守,女王也得下台;只要公会存留下来,帝国也将屹立不倒。帝国的挂名领袖还存在吗?安娜斯塔西亚的手悬停在嘴边,犹豫令她动弹不得。只要这些机器没有发生那种致命故障,就肯定知道女王陛下的下落。但女王卫队里出现叛逆机械人的可能性令她双膝发软。这些特别定制的杀手甚至能与拧颈卫士匹敌——而她亲眼见过发生故障的机械半人马拥有的毁灭性力量。
其中一台机器放开马车,快步走过破碎的镶嵌地砖。它径直朝安娜斯塔西亚和她的同事们走来。
“噢,该死。”她的同僚之一说。有几个朝着骑士大厅一路狂奔。就好像他们能跑得比机械人更快似的。愚蠢。但安娜斯塔西亚理解那种冲动。甚至深有同感。
肯定有人吹响了狗哨,因为一群拧颈卫士与普通仆从型冲出了骑士大厅。它们飞快地穿过广场,打算在那个御用喀拉客到达安娜斯塔西亚身边之前截住它。如果它全速移动,此时早就该来到她面前了,但它没有这么做。
“别动。”她高喊道。她的护卫们来了个急刹车。
这并非袭击。而且她看到,那辆马车里空无一人。她和女王卫队的接触不多,但足够让她理解卫队的运作方式了。
这是一次召见。女王还活着。
她对最靠近的那台仆从型说:“告诉其他人,我要去觐见女王陛下。在我或者地位更高的人回来之前,这里由欧维博士负责。”
“如您所言,女主人。立刻照办,女主人。”那台机械人飞奔而去。
来自女王卫队的那台机器耸立在她身前。它指了指马车。
就像拧颈卫士那样,王家卫队的机械人不能说话。根据几个世纪以前的王家法令,公会将它们设计成了缄默的仆从与残忍的护卫。这是一种保护措施,以防王室其他成员引发政治动乱或者企图篡位的时候,以王家超禁制去强迫那些机器泄露它们在君王身边无意中听到的事。
她钻进车厢。女王卫队的那些机器一直等到她落座并系好安全带,这才从步行加速为慢跑,随后是仿佛能剥落皮肤的飞奔。她的手又痛了起来;她一直没机会仔细检查绷带的状况,只能确认上面没有渗出新的血迹。女王卫队的机械人用美好的幻象笼罩了这座城市:它们穿过街道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模糊了威胁帝国的恶意带来的征兆。一切都消失了:粉碎的窗璃;损坏的落水管;被压碎的砖块和缺失的屋顶瓦片;手指和脚趾在店面和路牌上留下的凹痕;意大利大理石上的血迹;甚至是瘫倒在敞开的门里,或者像坏掉的人体模型那样挂在林荫道的白蜡树上的尸体。但那只是幻象;无论她能否看到,病症都不会消失。
马车来到了夏宫附近。几个世纪以来,都有厚达五十英尺的紫杉树篱环绕着这片土地:牢不可破的翠绿大厦包围着数百英亩的私人花园,以及专供铜铸王座使用的狩猎场(猎物都经过精挑细选)。一直以来,这类话题的爱好者之间都有种说法:园艺大师会折磨那些植物,直到它们长出剃刀般锋利的尖刺,而炼金大师会为那些尖刺注入各种致命毒药的混合物。安娜斯塔西亚知道这些妄想毫无根据,但并非毫无用处。事实就乏味多了:非常罕见、蠢到企图潜入此地的公民,在爬过树篱的一半之前就会触动十几条蛛丝般纤细的绊线 (2),而且每次都会发现几台机器在另一边等着他们。
约束女王卫队的人类安全超禁制与其他喀拉客有所不同。
但夏宫并非要塞。它并非为了抵抗全世界而设计的波旁王朝最后阵地,而这片树篱也并非环形的沃邦式防御工事。它的固若金汤所借助的不是石头和钢铁。而是社会契约。是支撑着帝国全部存在的那种自负:认定喀拉客忠心不二的自负。正因为那种自负,这片树篱从安娜斯塔西亚的祖父年少时起就毫无变化。但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窗外的模糊化作一片饱受蹂躏、令安娜斯塔西亚倒吸凉气的景象。屏障已不复存在。它被切碎,撕裂,破坏。许多断枝洒落在树篱旁那条变得坑洼不平的砾石马车道上。难怪她的护送者会放慢速度。安娜斯塔西亚的马车每次颠簸着越过那些碎屑,车轮都会撞上树枝,扬起护根土的气味。在遭到破坏的树篱里,有金属碎片在闪闪发亮。安娜斯塔西亚将脸紧贴窗户,看到毁灭的足迹遍布整片树篱之墙。在袭击者们冲破绊线的地方,上千条蛛丝般的金属线反射着阳光。
法国人肯定办不到这种事。但如果不是天主教徒,又会是谁呢?
上帝啊,拜托,别是那些机器干的。拜托。
她可不敢用全副身家来赌这次攻击与公会遭受的袭击无关。
(赌注。呕吐感再次袭向她空荡荡的胃袋。上帝啊……这对银行会有什么影响?恐慌的储户会在何时取走最后一块钱币?吓破胆的投资者们会在何时从市场抽身?历史曾见证巨大财富仅仅因为人类的幻想而积聚和消失。但这可不是郁金香狂热 (3)。这场危机货真价实,而且非常可怕。它会将经济彻底抹消吗?如果公会无法阻止这场山崩,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答案了。但最初的几块石头还在继续滚动,滚动,滚动……)
在环状的树篱间,罗盘玫瑰 (4)上每个刻度的位置分别设立着一道大门。袭击者放过了东大门。但在今天,那令人恐惧的成排尖刺,以及铸造成帝国纹章形状的镀金钢铁,在残破的树篱围墙映衬下显得有那么点滑稽。等马车靠近后,女王卫队的四台机械人打开了庞大的铁门。大门合拢的叮当声四下回荡,也带来了阴冷的既视感,就像滴进衣领里、又顺着背脊流下的冬日雨水那样令人不适。
陷阱,陷阱,陷阱!
蜷缩在她脑干上的那个睿智的懦夫喊道。
马车在一段长长的大理石阶梯边停了下来。夏宫大阶梯的宽度甚至超过骑士大厅本身。女王卫队的机械人们领着她走下马车。玛格丽特女王的黄金马车——如今倾倒而残破——就躺在那段阶梯的底部。柚木和炼金玻璃遭到粉碎,黄铜和黄金破碎到无法辨认。但沿着车轴装设的那排喀拉客腿仍在原地奔跑,失去目标的魔法依旧驱使着它们。
玛格丽特二世——尼德兰女王,奥兰治-拿骚与中央诸省的公主,欧洲的神佑君主,新世界的保护者,文明之光与荷兰帝国的仁慈统治者,铜铸王座的合法君王——用一块印度丝绸拭去沾在嘴唇上的新世界巧克力。
“他们杀了多少?”
四双眼睛转向安娜斯塔西亚。她说:“我们不知道,陛下。我们也许永远没法确认了。国会大厦的灾难并非单纯的杀戮。那是精心策划的屠杀。许多死者的身份难以辨认。我派了一队仆从型专门负责拼凑,呃,遗体。”
“仁慈的上帝啊。”
亨德里克斯教长——也是圣雅各教堂的牧师——将一块手帕盖在嘴上,发出微弱的呕吐声。他的幸存并不令人意外;他们不为人知的敌人精准地锁定了帝国幕后的真正掌权者——也就是公会——以及帝国名义上的领袖——也就是铜铸王座。她不认为那些叛逆会为教士浪费时间,那些和其他受害者一起落入绞肉机的倒霉鬼除外。
“此外,”她补充道,“很多死者和濒死者都在我们破坏活板门的时候落入了熔炉。那些遗体都烧成灰烬了。”她停顿了片刻,而面色灰白的教长朝着手帕再次干呕。女王愤怒的目光足以在炼金术钢铁上刻出字来。“恐怕他们不会是最后一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公民。”
坐在高台上的女王说:“是啊是啊,真够悲惨的。可这场袭击毁掉了多少我的喀拉客?”
“根据最新统计,超过两百台,陛下。”
鲁伯特亲王——玛格丽特女王的配偶——透过齿缝吹起了口哨。安娜斯塔西亚在官方场合见过他几次;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没穿海军制服的样子。
亨德里克斯陷入了沉思,没能跟上谈话的内容。“那些可怜人,”他喃喃道,“就像羊羔一样被人宰杀。”
他叹了口气,将酸臭的气息吹向桌子对面。安娜斯塔西亚因此眼泛泪水。她抿了一口酒。
亲王说:“别为他们祈祷,傻瓜。为我们祈祷吧。”
安娜斯塔西亚咬住了嘴唇。看起来上天注定要让世界陷入黑暗奇迹的时代了。王室成员对帝国的无可匹敌产生疑问,这可是难以置信的事。他的诚实赢得了女王尖锐的一瞥。她就像老故事里的弓箭大师那样扫视房间,而且她的箭囊里装满箭矢。
“咳咳。”
桌子另一端那个身穿长袍的女性身影清了清嗓子。这是安娜斯塔西亚第一次听到那位发条宗师兜帽下的影子里传来声音。虽然看不见她的公会链坠(嵌在玫瑰十字架上的应该是红宝石而非玫瑰石英),但她穿着对应职位的传统装束:用貂皮装饰的鲜红色长袍。叛逆涌入城市的时候,她肯定跟女王在一起,否则她的长袍肯定会吸引袭击者,就像野餐会吸引黄蜂。安娜斯塔西亚很想知道,三宗师的另外两位遭遇了怎样的命运;同时公开露面的发条宗师从来不会超过两名。
那位发条学者用仿佛展开银色丝线的嗓音说:“首席园丁贝尔。请和我们分享你对现状的分析吧。”
“阁下,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些事件无法归咎于大规模故障。叛逆们的行动太过协调了。这场对海牙市民的袭击经过精心策划,其目标是我们的权力中枢,以及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
难以接受的事实笼罩了这场对话,仿佛一口石棺的盖子。在令人不适的寂静中,能听到的只有女王的机械侍者无休无止的身体噪音。房间的每个角落各有一名女王卫士,始终警惕着针对王室成员的威胁。如果说它们的眼睛是人工蓝宝石,玛格丽特的眼睛就是绿宝石,纯粹而冰冷,仿佛用炼金术制造的冰块。
“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恐怕最乐观的推测是,有人研究出了某种大规模更改超禁制的手段,并且进一步让这种改变能够自我传播。曲解后的语法会为机械人灌输暴力的基本优先级,同时不受我们指令的影响。”
“这就是最乐观的推测?”亲王一脸厌恶,“你们发条匠就跟人们说的一样疯狂。”
安娜斯塔西亚深吸了一口。“较为悲观的推测是,这是一种地方性的设计缺陷。我们必须审视以下这种可能性:某物或某人触发了某种先前未知的故障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现存的所有机械人都会默认以暴力对抗国家。”
“噢。”亲王说。教长的脸从灰白色变成了骨白色,仿佛一条被困在藏骨罐里的变色龙。
安娜斯塔西亚续道:“还有最为悲观的推测需要考虑。这一切并非出于外来者的指示,也并非设计上的失误。简而言之,那些机械人在缺少控制指令的情况下,特意选择了攻击我们。”
宗师的兜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哼”。
“这太荒谬了,”亨德里克斯说,“机器不会思考。这是每个学童都知道的事。”
亲王赞同道:“你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首席园丁?我明白你目睹了可怕的事。你也许还惊魂未定吧。”
女王说:“你的分析支持哪种推测?”
安娜斯塔西亚站起身来。她踱起步子,谨慎地让路线避开女王所在的高台,以免她的卫士猛扑过来。它们的双眼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发出微弱的棘轮声。她绑着绷带的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手,同时谨慎地斟酌用词。
“我们还不清楚。要分析停止运作的叛逆可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拆卸必须亲手进行。我是指人类的手。从常识的角度考虑,在更好地理解状况之前,我们得彻底避免使用机械劳力。”
“这样不会慢得可怕吗?”鲁伯特问。
“而且枯燥乏味。但我们别无选择,”安娜斯塔西亚答道,“我们必须将其视为会在机械人之间传播的疾病,就像人类的瘟疫那样。”
那位发条学者的兜帽下传来又一声“哼”。“而且你担心停止活动的叛逆依旧有传染性。”
“是的。”
发条学者将手指缠绕在一起,仿佛在用血肉和骨头编织篮子。那双手上布满肝斑,皱纹就像博物馆里的羊皮纸的裂纹,是属于老女人的手,可她却用迥然相异的嗓音说:“有意思。”
安娜斯塔西亚说:“这有可能吗,阁下?原理是什么?”
玛格丽特的嘴唇轻蔑地撅起。“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听你们发条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肚脐的。还是用你们惊世骇俗的才智去思考该怎么把我安全送出中央诸省,直到危机过去吧。”
噢。这就是她找我们来的理由。
亨德里克斯瞪着她。“你要逃跑?”
寒霜居然没有顺着地板蔓延过来,把他当场冻结,这简直是个奇迹。
“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疏忽损害了帝国的尊严。”安娜斯塔西亚羞愧得直想打滚。作为公会机密的保管人,她失职了。严重失职。“在我们的保护国和敌人眼里,铜铸王座曾经无可匹敌的力量成了弱点。他们会磨快刀子,愚蠢地相信自己能伤害我们。而我也将别无选择,只能下令将他们歼灭。”女王摇头的时候,穿在发卷上的珍珠咔嗒作响,仿佛牙关打颤的声音。“我不是嗜血的人。但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铜铸王座的全部力量。
“直到那个时刻之前,我的职责就是确保帝国的存续。我是铜铸王座的代表。如果帝国想要存活下去,我就必须保住性命。”
安娜斯塔西亚不得不承认,她很会粉饰自己的懦弱。但就像许多名义领袖那样,玛格丽特女王高估了自己的重要程度。就算没有女王,帝国也能运作;如果没有公会,它就会分崩离析。而公会无力负担将这位君主偷运到国外所需的时间与资源。
“陛下,”安娜斯塔西亚说,“您的人民需要您。”
女王冰冷的视线刺穿了她,它锐利而精准,就像阿喀琉斯的标枪。
“我刚才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等到危机避免以后,我就会回来,让我的臣民和敌人明白,铜铸王座前所未有地强大。”
安娜斯塔西亚屏住呼吸,唯恐厌恶的叹息暴露她的真实感受。教长说得对:在其他人努力控制这场自奇迹年以来降临在荷兰语世界的最大灾难的时候,玛格丽特却打算逃之夭夭。好吧。她猜名义领袖也有其价值。等到避免危机——如果可能的话——以后,女王的公开露面的确会鼓舞民众的士气。
而且更重要的是,等玛格丽特远离这座城市以后,公会就能不受打扰地工作,也不用分出人力物力去保护和安抚女王了。那好吧。
“遵命,陛下。我们会立刻构想计划的。”
女王说:“安排离开中央诸省的安全通道。然后解决这个问题,查明攻击者的身份,让我可以回来摧毁他们。”她挥手示意安娜斯塔西亚和教长离开,仿佛在赶走一只苍蝇。“鲁伯特,宗师阁下,请留步。”
安娜斯塔西亚行了个屈膝礼,而亨德里克斯鞠了一躬,随后两人倒退着离开谒见室,以示对女王的尊敬。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时候,裤子要比裙子方便多了。两名女王的机械卫士在门边迎接他们,而另外两名走向高台。安娜斯塔西亚转过身去。
那些机械人走在前方,护送他们返回马车,而亨德里克斯再次对着手帕咳嗽起来。他说:“请原谅我的多嘴,安娜斯塔西亚,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在帮助卢克改过自新这件事上有进展么?”
卢克·费舍许多年来一直担任新教堂的首席牧师,直到他作为秘密天主教徒和塔列朗密探的身份被揭穿为止。经过运河旁的一场短暂却引人注目,还有几分壮观的追捕以后,他被拧颈卫士逮捕了。只有五个人——包括费舍本人——知道逮捕之后的那几场手术,其中一个还死在了新尼德兰。亨德里克斯以为卢克还在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牢房里受苦呢。
“你应该会很高兴,因为我们的进展非常顺利。”
“太好了!或许我可以跟他聊聊?他的背叛让我很苦恼。我把他看作,好吧,也许不是密友,但无疑是值得信任和尊敬的同僚。我想听他亲口说出做那种事的理由。”
“说实话,约瑟夫,我不认为——”
她的脑海忽然闪现出谒见室的画面。女王没有呼唤那些卫士。那它们为什么要离开岗位?那里如今只有两个王室成员和一名发条宗师,以及两台精英——
噢,不。
安娜斯塔西亚猛地转过身。她沿着走廊飞奔,穿过一条挂着博斯 (5)与维米尔 (6)画作的画廊,大喊道:“卫士们,来我身边!保护女王!”
但她没有指挥女王卫队喀拉客的权限。就算它们没有受到腐化,她也不可能办到。她的身后传来炼金剑劈开空气的“沙沙”声,随后是同一把利刃埋进人类身体的“嘶-咔嚓”声,然后是那具身体倒在地板上的“砰-咚”的响声。
“不!”她大喊道。
她猛地转过身去,毫无意义地护住身体,准备忍受利刃刺穿胸膛的剧痛。
灼热的闪光充斥着走廊,明亮到足以穿透她的眼皮。耀眼的光辉令安娜斯塔西亚倒在地上。她双手捂住灼痛的双眼,蜷缩身体,等待着并未传来的震耳巨响,以及并未到来的致命一击。那道奇怪的闪电让走廊弥漫着烧焦棉纱和滚烫金属的气味。她透过指缝窥探,以为自己只会看到黑暗,又或许是从她破裂的眼球涌出的血幕。但她却依稀看到——透过绿色与紫色的残留影像,仿佛在透过瘀伤去打量——那位教长的身体在鲜红的水坑里抽搐的情景。
刺穿他的那台机器完全静止地伫立在尸体前方,唯一在动的只有那几条顺着剑刃滴落的血液。朝安娜斯塔西亚伸出手的那台机器也同样停住了。它伸直手臂,身体前倾,仿佛突然凝固了似的。这些卫士并未停止运作:它们的身体仍在发出平时的声响。它们只是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
有什么东西闷燃起来。几缕烟雾刺痛了安娜斯塔西亚本就酸痛的眼睛。又一股棉纱烧焦的气味让她皱起鼻子。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嘶嘶”和一声“噼啪”,在她沉重的喘息与机器的咔嗒声中只是依稀可辨。
她手上的绷带原本是蛋壳般的白色,如今烧焦成了烟囱里煤灰的颜色。嘶嘶作响的橘色余烬布满了烧焦的纱布。一团焦黑的灰烬在此时脱落,打着转落向她的脚边,仿佛一片秋叶。仿佛有闪电劈中了她的手。她的血肉本该焦黑破碎,又因高热而萎缩,就像新世界野蛮人所吃的粗糙肉干。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皮肤完好无损。她本该弓起身子,因为三度烧伤而痛苦尖叫才对。她从手肘到指尖都麻木了。她甚至没法感觉到陷进手掌里的玻璃碎片了。
炼金术玻璃的碎片。
在拧颈卫士踩踏她之前,那块玻璃曾是公会藏品中最珍贵也最神奇的文物之一:一块由伟大的斯宾诺沙本人在晚年打磨的透镜。如果说——
在谒见室那边,女王正用嘶哑的嗓音说:“怎么回事?我命令你们停下!”尖叫声转为汩汩的水声,“卫士们,停下!”
安娜斯塔西亚攥紧拳头,开始飞奔。
她跑到谒见室的时候,恰好听到某个女王卫士将发条宗师的脑袋拧完一整圈后的那声“噼啪”。另一名遭到腐化的卫士落在玛格丽特所在的高台上,而亲王正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庇护女王。它身体后仰,伸出利刃。
“停下!”安娜斯塔西亚大喊一声,冲进那个转为白炽之色的世界里。
(1)指祖籍荷兰的南非白人。
(2)指触发某种装置的线,通常连接在地雷上。
(3)1637年发生于荷兰,由于土耳其郁金香大受欢迎,无数人争相投资和种植,但热潮过后价格骤跌,引发了大规模的混乱,是历史上最早的泡沫经济事件。
(4)指罗盘上指示方位的图案,通常有八个方位刻度。
(5)耶罗尼米斯·博斯(1452-1516),荷兰著名画家,以画作的荒诞怪异闻名。
(6)约翰内斯·维米尔(1632-1675),风俗画家,被誉为荷兰最伟大的画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