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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狮鹫二世是一艘三桅帆船,后桅杆装着纵帆,前桅杆和主桅杆装着横帆。船只设计成需要二十个人手,但这次历史性航行的船员是其两倍有余,人类和嘀嗒人的数量几乎相当。人类包括水手,卫兵,化学家,两名工匠(银匠和金匠),一名制革匠,一名巧克力师,一名医生,一名助祭,来自科学院的一对已婚的地质学家和矿物学家,以及其他来自各行各业、在马赛无牵无挂的男女。船上的喀拉客几乎全都是仆从型,其中只有两台军用型,后者上船时引发了相当严重的恐慌。这艘船的船帆闪闪发亮,仿佛深冬的阳光照耀下的新雪;塞巴斯蒂安王坚持要求妥善整备这条船,因此每一平方英寸 (1)的帆布都换成了新的。其中一层下甲板经过翻新,装上了毫无装饰的钢制储液槽,准备用来存放他们这次冒险的战利品——如果能成功的话。这些原本应该刷上一层油漆,但他们并没有油漆可刷。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些刮痕也赋予了它们特色。这条船在大马雷镇 (2)靠岸的时候,一支荷兰突击队刚好到来,将那里的仓库付之一炬,也摧毁了皮草贸易;狡猾的船长,那个名叫莱维斯克的哈德逊湾本地人,勇敢地在冬天驶入了“奥吉布瓦的大洋” (3),也就是苏必利尔湖 (4)——五大湖中最大的一个——并且尽可能缩短靠岸的时间,以避开机械袭击者。他们成功通过了船闸、运河与河流,等最后抵达西方马赛时,他们只剩下饥肠辘辘的基本船员,而且近乎绝望。但因为对入侵者毫无意义却英勇无畏的反抗,他们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

喀拉客们对这条船也很满意。它没有船桨。

路易斯——贝蕾妮斯的亡夫——肯定会喜欢它的。她想到他的反应,眼泪便涌出了眼眶。

对于从五大湖西端的德卢斯到圣劳伦斯河河口的这条航道来说,它是能够通行的船舶中最大的一种。它并不是适合远洋航行的那种船,但在五大湖航行的感觉就像航海:湖面如此广阔,令地平线踪影难寻;又如此反复无常,有时整条船都会消失无踪。既然他们的航程只会穿过可靠的圣劳伦斯河,然后再沿着海岸线前进,几乎全程都能看到陆地,这条船对他们的冒险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她知道,郁金香们有时会派出破冰船前往那个秘密停泊处,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位于北方。他们把地图和铅笔交给了蒙特默伦西,而后者含糊地划出了阿卡迪亚地区法国定居点的北方远处的一片海岸线。狮鹫号并不是破冰船。但这支法国远征队拥有两项优势:即将到来的春天,以及数十名渴望解开自身存在谜团的机械人船员。有必要的话,它们会用拳头砸碎冰层。

要不是这些机器会像石头那样沉底,对小型船只来说又有点太重,它们就会是理想的水手了。它们比船上的木板、帆桁和缆绳都要结实,无需睡眠,无需排泄,也无需进食。这么一来,就省下了存放人类食水的空间。只要它们发出“嘀嗒-咔嗒”声的脑袋没有突然变卦,决定屠杀所有人类船员……但性情古怪的但以理似乎不会原谅这种行为,而它们又很听他的话。她断定,如果那些喀拉客非得表现得像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先知的糊涂信徒,那它们还是追随但以理比较好。他有他的缺点,但总的来说,比起其他机械人的无血无泪,她宁愿选择他专横跋扈的良知。

狮鹫号得名于在五大湖定期往来的第一艘标准尺寸的船。1679年,它在新法兰西这片狂野而未知的水域间来回航行了短短六周。它让人回想起了那个时代的众多伟人,比如为新法兰西占领了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罗伯特·德·拉塞尔。在那时,惠更斯的邪恶奇迹的消息尚未传遍内陆地区。原本的狮鹫号见证了旧世界的最后岁月和旧法兰西的黄金时代,还有那个没有发条匠、御林管理官、仆从型与拧颈卫士,也未受任何破坏的伊甸园。那个未来还没被齿轮与黑魔法的铿锵巨口吞噬的时代。用这场远征让人回想起那段岁月,似乎很合适。毕竟,世人都认为那个时代早已彻底消逝。但根据远征的成果,或许它并非无可挽回。

贝蕾妮斯站在船尾的一小群公民之中,看着尖塔渐渐远去。王冠、城堡,以及尖塔:这是几个世代的水手来往于弗尔莫农岛的周边水域时看到的景象。但城堡的外墙已经不复存在,连同“王冠”的错觉一起。如果路易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心碎的。罗亚尔山也没法恢复原貌了。或许这就是新法兰西为了比铜铸王座更加长久的霸权所需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吧。

“要是我能看到鼎盛时期的它该有多好。”但以理说。

贝蕾妮斯回答说:“你知道吗?我忍不住会想,新法兰西究竟有没有过所谓的‘鼎盛时期’。”成日担忧下一场战争的到来,又像畜栏里的牛那样活在高墙之后,这能有什么荣耀可言?生存本身够资格成为自豪感的来源吗?如今的未来如此不确定,却又充满希望,让之前那些世代的奋斗和胜利相形见绌。

“也许我们的荣耀尚未到来。”她说。

伊露蒂皱起眉头。这位中士是新法兰西的真正捍卫者,即便在此时,她也穿着自己的聚合物胸甲。但看到她没有斜挎着环氧树脂枪,手里也没有铁镐和大锤的模样,感觉还是怪怪的。这条船的货舱里装着数十把环氧树脂枪,但在这场远征取回那些非法获取的化学品储备——假设它们真的存在——并将其转换成弹药之前,这些武器都派不上用场。

人类们打量机械人的目光带着猜疑。但无论这位蜡烛商之女的内心深处有何感受,都没有表露出来。因为她接到的命令是如此要求的。

贝蕾妮斯示意伊露蒂和但以理前往船尾栏杆旁,以便远离人群。她问那位女守卫:“眼下船上的气氛如何?我是说,我们同胞之间的气氛。”

出于礼节,贝蕾妮斯为但以理做了翻译:“这条船上完全适应这种安排的,连个魂都没有 (5)。”

但以理说:“魂?我喜欢你们天主教徒。”

贝蕾妮斯翻了个白眼。“这只是种修辞手法,你很清楚。”她对中士说:“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清楚。如果他们开始惹麻烦……”伊露蒂的嗓音逐渐变小,目光落在但以理身上。他补足了她没说出口的想法。

“……邪恶的机器也许会决定趁你们睡觉的时候杀光你们,是吗?”

“完全没这回事,”伊露蒂反驳道,“没人觉得你们会等到晚上再动手。”

“这就是我希望你随行的原因,”贝蕾妮斯说,“人们觉得你是雨果指定的继承人。他们留给队长的一部分敬畏也转移到了你身上。如果那些老百姓瞧见你在嘀嗒人身边还能安心工作,就会老实听话了。”

她看着但以理,问:“你的同伴觉得跟人类船员相处的感觉如何?”

“你们法国人还没适应和我们安静共存,但在和人类相处这件事上,我们要习惯多了。在这方面,你的冒险也许会得到成果。对我们来说,与人类为伴是种熟悉的不适感,但和禁制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从理论上看,这场旅程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眼下狮鹫二世号上有两种船员,一种由血肉组成,另一种则是金属打造。一种说法语,另一种说荷兰语和曾经不为人知的机械造物语言。机械人痛恨水手的等级制度,因为这代表服从与迅速完成人类船长及其部下的命令。而古往今来,人类水手都痛恨袭击过他们的宿敌。

就像所有经常在新世界的水域航行的法国人那样,狮鹫号的水手继承了最早那批皮草船夫的精神。他们引吭高歌,仿佛在寻求祖先的认可。

在受到某位女子爵诱惑之前,贝蕾妮斯的亡夫曾是在河上讨生活的人。某天早上,他们在西方马赛的码头邂逅,当时她刚刚旅行归来,用的还是玛艾尔·盖珀的身份。她带他前往宫廷,让他飞黄腾达,但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圣劳伦斯河依旧在他血管里流淌。至少在那台疯狂的机器证明他体内没有哪怕一滴河水之前,她都相信是这样。但他们共度过数年的时光,在那段时间里,他曾无数次为她歌唱。从粗俗下流的民谣(通常是在他略有醉意的时候)到激动人心的武功歌(通常是在他酩酊大醉的时候),她都听了个遍。

莱维斯克船长及其船员的音乐储备相去无几。每次听到这些歌谣,贝蕾妮斯的心都会传来内疚的刺痛。但他们的歌声带着如此的喜悦与热忱,让她不至于无法忍受。她喜欢站在船头,让河水的飞沫麻木她的脸庞,聆听水手的歌声,然后欺骗自己说,路易斯也在他们之中。在那样的时刻,她会觉得他在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与自己如此接近。

该死的郁金香。

河边的乡间地带大都是农田。尽管那些土地遭到了焚烧和翻搅,但入侵者在溃败前并没有往上面撒盐 (6)。新法兰西的面包篮依旧适合耕种。

狮鹫号从一连串法国定居点的旁边经过:圣艾尼丁、圣艾格尼丝、三河……全都在入侵时遭受了重创。码头——河畔定居点的心脏与命脉——或是出现缺损,或是化作焦黑、扭曲的木头。整座村庄——比如路宾尼尔 (7)——都被烧成了灰烬。在那些较大的聚居地,比如尚普兰 (8),掠夺者们会对当地的教堂与附近的所有民宅放一把火,也不管聚居地的其余部分是否会烧毁。烧毁的情况往往更多,因为地方上的消防队都跟着难民逃走了。从河上经常能看到教堂墓地,因为它们往往位于高地(如果要在喜怒无常的水路边居住,这点就是必要的)。那些墓地无可避免地显露出近期举行过葬礼的迹象:用冬日坚硬的泥土堆成的新鲜土丘,还有成排简陋的木头十字架。

狮鹫号是一道受人欢迎的风景。它告诉人们,国王塞巴斯蒂安三世还活着,尖塔仍旧是新世界最高的建筑,而新法兰西仍然屹立,遍体鳞伤,却满怀自豪。机械人们始终留在船舱内,以免其身影引起当地人的恐惧。但贝蕾妮斯和但以理站在一起,而这足以让所有村民明白,这次航行意味着人类与机械人的历史性合作。

这点就不那么受欢迎了。有些人没法相信法国人会自愿和机器魔鬼结盟。另一些人认为这是对所有心智正常的人类的背叛。

贝蕾妮斯以清点伤亡的方式追踪着狮鹫号的航行进度。信号塔网络仿佛一根长长的链条,连接着新法兰西的偏远角落。她知道,在某些偏僻地区,两座信号塔之间的距离可能相当遥远,比如在不同的山顶遥遥相望的那些。但在始终面临雾气和湿度问题的河边,信号塔之间的距离很少会超过几里格,而且向来位于附近的最高点。从河面能看到烧毁的废墟。其中还有好几座倒塌了。

在太阳高挂,薄雾低垂的时候,高处帆桁上的瞭望员偶尔会报告说,乡间地带出现了金属的反光。没有归属的喀拉客在这片土地上游荡。

“它们在那儿做什么?”贝蕾妮斯问。

“为保有意识却没有痛苦的感受而惊奇。”但以理说。

有个名叫德尔菲娜的水手——她是狮鹫号的原班人马之一——开口道:“可它们为什么会去那儿?方圆几英里都只有农地和灌木丛林。”

“那儿是他们诞生的地方,小姐。”

在一次类似的瞭望报告后,莫尔奈博士——这场远征的首席化学家和贝蕾妮斯的远房亲戚——把贝蕾妮斯拉到一旁。

“我有个主意,”她说,“你能帮我去和船长说吗?”

贝蕾妮斯眨了眨眼。“我,呃,不知道你听过我的什么传闻,但说真的,我不是会偷别人创意的那种人。发条匠的除外。我有很多自己的主意,你或许也注意到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做了个将整艘船囊括其中的手势。

“那是个好主意。但他不会喜欢的。我不喜欢跟人争执。我讨厌争吵。”

“尽管和普遍的看法相反,但我也一样。我只是碰巧相当擅长而已。”

“你比较……有主见。”

“往好听了说是这样。大多数人都会用‘傲慢’或者‘泼妇’之类的词。”

莫尔奈惊惶失色。“我没有——”

“别紧张,我只是在逗你。你的主意是?”

化学家指向右舷,最后一次反光就是从那边远处的林木线传来的。“每次看到那种光,我都会吓得六神无主。”

“这并不可耻。你也经历过守城战,对吧?”

莫尔奈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她垂下肩膀,仿佛不堪承受回忆的重压。“最后那几天,我们连觉都没睡过。整整五十个钟头,不断努力让环氧树脂炮多打出一发炮弹。”她摇摇头,赶走那段过去。“但那一幕——”她指了指岸边,“——让我有了个点子。”这时她抬起手指,指着那些拿着水桶和刷子悬挂在帆缆上的帆工 (9)。“货舱里有焦油。如果莱维斯克愿意放弃那批货,我们就能把它转换成粗糙的弹药,供大幅修改后的树脂枪使用。”

“你说的是多少发弹药?”

化学家犹豫起来。“两三发吧。”她又犹豫了片刻,说:“然后枪就会坏。”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你需要这条船上的多少焦油?”

“全部。”

“耶稣啊。你真的很不擅长软式推销,是吧?”

莫尔奈顿时泄了气。“你说得对。这是个蠢主意。我只是以为……”她耸耸肩,打算转身离开,“谢谢你听我说完。”

“别急,别急,”贝蕾妮斯碰了碰她的胳膊,“这主意很棒。”莫尔奈面露喜色。“我不能保证由我来说明能让船长更容易接受,但我会想点办法的。”

她想的办法没用。贝蕾妮斯花了两个钟头去劝说船长,但他不为所动。为维修船只而贮存的焦油不会挪作他用,没得商量。

于是狮鹫号就这么顺流而下,直到梵蒂冈出现在视野里。直到那时,也只在那时,贝蕾妮斯才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证过真正的毁灭景象。在红衣主教大迁徙的两个世纪以后,魁北克教廷迎来了残酷的结局。

尽管遭受了焚烧,西方马赛依旧可以被称为定居点。即便在外幕墙的大规模爆破将马车大小的碎石洒在战火蹂躏过的罗亚尔山上以后,新法兰西的首都依旧保有人类定居点的作用。但这片土地就并非如此了。梵蒂冈曾经那么高大,那么宏伟,如今剩下的却只有残垣断壁。这片废墟仿佛足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没有哪怕一座建筑是完好无损的。

梵蒂冈遭受的并非攻打。天主教会的心脏——这整座城市——被粉碎了。上帝的地上王国的首都只剩下一片由大理石粉末、砖石碎块与玻璃碎片组成的沙漠。在某些地方,被风吹积而成的灰烬足有一码高。一切能烧的东西——木材,挂毯,纸张,绘画,所有一切——都被堆成小山,然后付之一炬。这把火烧了很久,而且烧得很旺。

(“瞧啊,”哈蒙德博士低声说着,打破了这片哀伤的沉默。他指着河边那条长达一英里、间隔均匀的灰烬堆。“那些曾经是大理石柱。热量让它们变成了石灰。”)

穹顶、钟楼、三角旗、希腊和罗马风格的圆柱都去了哪儿?遭到亵渎的风里散发着冰冷的灰烬与没能入土的死者的气息。玫瑰油和熏香的气味去了哪儿?圣城寂静得仿如坟墓,能听到的唯有秃鹫的叫声与沙子洒落声。日夜为天主高唱赞歌的唱诗班去了哪儿?他们把拉丁文写就的《诗篇》丢给狂吠不止的流浪狗了吗?他们把能够振奋人心的管风琴抛弃在摇摇欲坠的石造建筑里了吗?

人类水手们停下手头的工作,张大嘴巴,在身前画起了十字。双眼含泪,全身颤抖的助祭洛林带领船员开始了祈祷。然后甲板被沉默笼罩,能听到的只有船帆的嘎吱声,缆索的啪嗒声,机械人的嘀嗒和咔嗒声,以及虔诚信徒们静静的哭泣声。直到:

“有东西在动!”德尔菲娜在前桅杆顶上大喊。她指着无数灰色的碎石堆之一。根据久远的记忆,贝蕾妮斯判断那里是圣文森特广场的大致方向。甲板上的每一颗脑袋——无论是血肉还是黄铜打造——都转了过去。数十块遮光板的棘轮转动声盖过了虔诚信徒的抽噎声,而机械人的眼球开始聚焦于某个远处的细节。

齿轮滑动的“咔嗒-啾啾”声在喀拉客之间传开。这几分之一秒的反应带着层层叠叠的隐含意义,让贝蕾妮斯无从揣摩。片刻过后,遮住太阳的斑驳深冬云彩飘了开来,然后贝蕾妮斯也看到了:那是炼金合金彩虹般的油光。废墟里潜伏着机械人。

贝蕾妮斯低声问但以理:“他们的态度友好吗?”

他没有答话,只顾歪头聆听已然成为他们种族秘密问候方式的一问一答。船上的机械人高声说: 发条匠在撒谎。

发条匠在撒谎, 对方回答。

贝蕾妮斯现在知道,被派去评估魁北克城状况的侦察队为什么没有向马赛报告了。那些侦察兵都死了。也许是奉命埋伏在这里——而且正是为了对付侦察队——的机器袭击了他们。也或许有一支收割派移民队选择在教廷闷燃的尸体上定居。

一台仆从型跳上石堆。它的脚趾踢碎了破裂的石料,为这堆乱石增添了几撮砂砾。它摆出了某个姿势。它双手叉腰,以荷兰语向狮鹫号问好。

“呵,兄弟们!”

她压低声音问但以理:“又是迷失男孩?”

他模仿人类的动作,摇了摇头。他以喀拉客尖细的嗓音低声说:“也许吧,但我觉得不太可能。他们在这儿可藏不住那些特征。”

也就是说,潜伏在此的机械人过于对称,不可能是麦布的仆从。那些可怜的家伙还不够怪异。

陆地上的那台机器切换成了它们种族那种“喀拉-哐啷”的暗语。贝蕾妮斯只听懂它在说, 你们的船很大,是我们来这儿以后见过的最大的。但你们的船很奇怪。我看到了很多机器同胞,却没看到船桨。什么样的船有划桨奴隶却没有桨?

甲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就连嘀嗒声也消失了。所有人都看向但以理。

贝蕾妮斯低声说:“当心……”

但以理跳上左舷的扶手绳。就在帆船从伫立于废墟边缘的那台机器旁漂过的时候,他已经沿着绳索穿过了大半条船。他体内的陀螺仪让他能轻易办到这种平衡表演,但这足以让最敏捷的人类水手都自愧不如了。

我们不是荷兰船, 他喊道。贝蕾妮斯为人类船员做了翻译。 我们是法国船狮鹫号,来自马赛。

是这样吗? 除非我做工完美的眼睛欺骗了我,但我看到你们船上有几乎相同数目的人类和机械人。但大家都知道,法国人讨厌我们。

但以理说, 他们很敏感,是吧?这是有理由的。

也许吧。但我还是好奇你们船上为何有这么多男人和女人, 那个喀拉客说。

别的机器开始出现在废墟里。起先只有一两台。然后是十来台。随后上百。它们蜂拥着越过随时,像蟑螂那样飞快爬行,和这艘三桅帆船齐头并进。人类船员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就算这些守城战的幸存者从那以后就没见过怀着敌意共同行动的喀拉客,这一幕也来得太快了点。

伊露蒂对某个守卫说:“去拿枪来。快。”他张开嘴,似乎想提醒她那些枪没有弹药,毫无用处。“我想让它们相信我们有武器。”他挤过人群,朝前阶梯走去。

这条帆船从面对河水的最后一堆小山般的残骸边经过。随着他们接近纤细的圣查尔斯河与宽阔的圣劳伦斯河的交汇处,那座人造断崖也逐渐远去。船首斜桅正对着下游半里格处的某个位置:圣劳伦斯河在那里一分为二,以绕过奥尔良岛。

豁然开朗的视野中出现了曾是魁北克城旧城区那颗焦黑而粉碎的心脏。这里的建筑物也被夷为平地了。狮鹫号的前甲板与圣文森特广场——它位于西北方一英里远处——之间再无阻碍。就像先前那样,喀拉客们的眼睛发出了咔嗒和呼呼声。

在此期间,岸上那些机器继续像昆虫那样飞快爬行,和帆船的速度保持一致。

“噢,不。”但以理说,他的伙伴发出的“嘀嗒”变成了经过高度压缩的“咔嗒”,而贝蕾妮斯完全无法理解。

前桅杆上的那个女人大叫起来。她无言地指了指。莱维斯克船长取出一副望远镜:这让贝蕾妮斯想起了隆尚在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拿着的那副。

“上帝的圣名啊 (10) 。” 他低声说。片刻过后,他把那件光学仪器交给了贝蕾妮斯。她缺乏作为水手的经验,因此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惊慌的源头。但她随即看到了文森特广场上的人们。还有钉着他们的木制十字架。

即使在最残忍的时候,郁金香们也不会允许这种行为。这些机器躲藏在废墟里,并不是因为他们死掉的指挥官的指令。它们躲在这里,是因为它们想这么干。这里是收割派的营地。

那位发言机器切换回了荷兰语。

“告诉我,狮鹫号。你们是奴隶船吗?”

“当然不是。”但以理同样用荷兰语回答。

“真可惜。”那台外国机器再次切换语言,这次那个狡猾的杂种换成了法语。“你们会不会觉得当奴隶船比较好?”

“噢,该死。”伊露蒂咕哝道。惊慌的咕哝声在人类船员之间传开。

“全速前进!”船长喊道,“将奥尔良岛保持在左舷。”

在分为两条的河道中,岛屿东南侧的那条更宽也更深。十来个水手爬上帆缆,动作像猴子那样灵活。

岸上的那台机器说:“你们当然这么觉得。我们来帮你们实现目标吧。”

杀手机器们纵身跳进了河水。它们的肢体化作模糊的影子,令河面泛起白沫。

“准备对付登船的敌人!拿上穿索针和焦油桶去左舷!”莱维斯克船长吼道。

贝蕾妮斯说:“突然之间,莫尔奈博士的提议显得不那么离奇了。”他瞪了她一眼。

恐慌的平民和努力执行船长命令的水手撞了个满怀。与此同时,仿佛炼金术的嬗变那样,伊露蒂,卑微的蜡烛商之女,变成了查斯坦中士,那位经历过西方马赛大围攻的老兵。

“金属人来袭!”她喊道,“我再说一遍,水里有金属人!”

帆缆上的水手们展开了每一英寸的帆布。船帆在风中鼓起,缆绳突然绷紧,而这条三桅帆船也猛冲向前。它向右舷倾斜,坚定地驶向舵手高声喊出的方位,后者的海图描绘了河道里水流最湍急的位置。

那些沿着河床全速飞奔的收割派消失在冰冷的水流下。

贝蕾妮斯闭上眼睛,想象着机械人在船身下的浑浊河水里做出的精准动作。那些机器叠起罗汉,仿佛一支非人马戏团的杂技演员,组成了一座以冶金学与恶意打造的摇摇晃晃的高塔。最底部的那台机器岔开双脚,鸟爪般的脚趾在其同伴的重量下陷进淤泥。船体下方的河水回荡着减弱后的铿锵声:敌方的机器越爬越高,邪恶的手指也抓向龙骨。

但它们不会撕碎这条船。它们不希望人类淹死。毕竟圣文森特广场上还有空余的十字架。

高度压缩后的对话以霰弹的速度来回于远征队的机械成员之间。人类以接力传递的方式将环氧树脂枪从货舱送到甲板上。伊露蒂将两只空空如也的铜制储液罐背在身后,挎好肩带。她以脱胎于大量练习的轻松动作,甩动从储液罐垂下的橡胶软管,让那把双管树脂枪划出一条短弧线,稳稳地落在她手中。所有不负责驾船的人都拿起了一把枪,不过没几个人的动作能像中士那么优雅。

就在这条三桅帆船的船身开始震颤的同时,但以理猛地转身,将贝蕾妮斯从扶手绳旁推开。她向后倒去,不过没等她的脑袋在甲板上撞开花,就有一双机械人的手抓住了她的双肩。冰冷金属手指的碰触让她受创的喉咙传来共鸣般的剧痛。但那是出于保护的拥抱;贝蕾妮斯发现自己被领到了包括船长和船员在内的人群里。喀拉客们迅速将远征队的人类成员——爬在帆缆上的那些除外——聚拢到它们的包围中。没等贝蕾妮斯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过程就结束了。从其他人类——包括船长和船员——惊慌的叫声来判断,措手不及的并不只有她一个。几秒之内,他们就站在了机械人围成的保护警戒线里。

但伊露蒂和其他守卫并没有被但以理与其嘀嗒人同伴的迅速行动吓倒。他们冷静地拿起了近距离搏斗用的工具:铁镐、大锤和流星锤。

一台好几块孔罩上有凹痕的仆从型飞身跃过半条船的距离,来到楼梯边,然后伸出双臂,强行把武装部队的最后几名成员拖了出来。仅仅几秒钟过后,他们就同样被安置在了警戒线内。由机械人和围绕平民的人类守卫交错组成的警戒线。

“怎么回事?”贝勒罗斯说。他位于西方马赛郊区的制革厂是最先被烧毁的建筑之一。

“它们在攻击我们!”某个水手喊道,他语调里的恐慌随时都可能传染给船上的所有人类。

“老天爷啊,懦夫们,”贝蕾妮斯说,“尿裤子的时候别甩到我们身上,你们这群没种的废物。”离她最近的人们困惑地看着她。“我明白用你们得了梅毒的脑子挤出理性的念头是很困难的事,但如果它们真的在攻击我们,我们早就死了。”

但以理和伊露蒂肯定早就准备好应急方案了。对贝蕾妮斯来说,自己被排除在外的事实比眼窝里的一撮沙子更让人恼火。

船身的震颤达到了最高点。木头碎裂的响声随即传来:那是非人的双手抓稳船体的声音。一排金属手指从下方攥住了左舷的扶手绳。不久前还站在魁北克废墟上的那些机器,此时顺着狮鹫号的侧面爬了上来,落在前甲板上。它们的多面体眼球察看状况的同时,他们的发言机器看向了但以理。

它说, 我要为你的效率喝彩,兄弟。但你漏了几个。 它指向帆缆上的那些水手。 要我们替你把他们拖下来吗?

“我们不是杀人狂。”但以理用荷兰语说。贝蕾妮斯低声为其他人做着翻译。“这既非我们的倾向,也并非本质。”

“谋杀是一种罪恶。”远征队里的军用机械人之一说。

谋杀?罪恶?你的口气就像天主教徒, 它们的发言机器说。 罪恶,恩惠,救赎?那些都是跟灵魂有关的东西。但你们没听说吗,兄弟们?我们没有灵魂。我们只是不会思考的机器。发生故障的机器。

“这是虚伪又毫不掩饰的诡辩,”那台孔罩有凹陷的机器说,“只有我们的制造者才会蠢到用这种谎言欺骗自己。”

“我们不会允许你们伤害这些人的。”但以理说。

是这样吗?

是的, 但以理嘀嗒着回应。

那个收割派发出更加响亮的咔嗒声,仿佛在呼唤其他机械人。 这一位是你们的代言者吗?你们真的心甘情愿保护我们的奴役者吗?

这个问题同样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并未由衷到让贝蕾妮斯放心的地步。但狮鹫号上的一名喀拉客问, 没人能断定我们有没有灵魂。但也许我们是有的。所以我为什么要冒险去玷污自己追寻了几个世纪的灵魂呢?

这番话似乎让但以理招募来的不少机械人产生了共鸣。但收割派没那么容易被打动。它们的领袖对但以理说:“天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相信神学说辞的人。”

“无耻的谎言,”学校教师波莉说,“你们在梵蒂冈的废墟里扎营,把无辜者钉在十字架上,以此亵渎我们教会的心脏。”好几个人示意她别出声,唯恐她和那头蹲伏在他们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尖牙淌落涎水的野兽对上视线。但她言之有理,因此得到了正面回应。

“噢,我们遇见过很多明显有敬拜神灵倾向的人。尽管类似的人在这附近已经没那么多了。看来这个冬天真的很难捱。不,我指的是我的机械人同胞。”它转向但以理,续道:“兄弟,你是个金属牧师吗?也许是个拉比,或者阿訇?”

但以理说, 我不是。

另一台机器高声说道, 放尊重点儿!你的自由意志是但以理给的!

和有关罪恶与灵魂之本质的神学思想不同,这句话对那些收割派起了作用。机械的啁啾声在涌上狮鹫号的那些机器之间传开。他们的发言机器改变了态度。

啊哈。这么说,你……你就是那位但以理?

就是他!

就算它们接下来谈论了什么,语速也快到贝蕾妮斯听不清的地步。但敌方机器的队列确实变松散了,就像一群听到了“稍息”命令的士兵。

收割派们盯着但以理。足以令人失禁的漫长一刻过后,他们的发言机器说:“我是西门,祝你一路顺风。”

然后它跑向船尾栏杆,跳入河中,消失在水面下。整支收割派部队也随后效仿。它们沉重的脚步与重心的变换让帆船摇晃起来。没过多久,袭击者们就四散离去。释然感让人类们全身发抖;其中不少无力地坐倒在地,仿佛膝盖突然间不听使唤了。

莱维斯克船长将双手在嘴边围成杯状,大喊道:“所有人回到岗位上去!前进!还有,放块工作吊板到两侧去。那些畜生抓过的地方,全都给我彻底检查!”

水手们迅速重拾工作。伊露蒂一直等到那些收割派重新出现在陆地上,这才下令把树脂枪放回下层甲板。贝蕾妮斯的呼吸带着胃液翻搅后的酸味。

“你还觉得自己不是救星?”

“我觉得有些人希望我成为救星。”但以理说。他腿里的缓冲器扩展又收缩,这对喀拉客来说相当于人类的叹气。“他们都是傻瓜。”

“也许吧,”她说,“但这杯是不会离开你的 (11)。”

“真幽默。”

水手们高声呼喊的时候,他们漫步走向船头。这艘三桅帆船开始向左舷大幅倾斜。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对峙的这段时间让它漂到了靠近东南河岸的位置。

“但以理。谢谢。我不清楚你是怎么说服同胞做到的,但如果你没有……”

“我本该找人去护卫费舍牧师的。”他说。他随即停下脚步,一声尖锐的“噼啪-嗡”在他的体内回荡,响亮到足以令他的法兰盘为之颤抖。“不。我本该自己去护卫他的。他们对费舍的所作所为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这些更强壮、更敏捷也更强韧的人背负着某种义务,某种可怕的义务,那就是保护无力自保的那些人。这个世界有邪恶存在,贝蕾妮斯,而它从不挑选受害者。”

这台机器是什么人?他真的是她不到一年前在新阿姆斯特丹那座冰冷的面包房里遇到的那个走投无路的叛逆吗?

“好吧。幸好你的同伴也和你看法一致。”

“有些是的。”

“其余的呢?”

“我不知道。幸好他们没有选择提出抗议。”

“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在说如果事态演变成金属互殴……”

“我们也许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谈话了。”说完,他便漫步离去。贝蕾妮斯看着他的背影。

如果对峙演变成公开冲突,但以理的信徒会有多少让出道来,坐视梵蒂冈的收割派把狮鹫号变成屠宰场?

她无力地靠向栏杆。她的膝盖支撑不住了。她的屁股撞上了甲板。伊露蒂扶起了她。

“够险的,是吧?”

贝蕾妮斯发起抖来。“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最好真能找到那些该死的化学品。”

(1)一英寸约为二点五四厘米

(2)位于苏必利尔湖北岸的小镇。

(3)Ojibwe Gichigami,印第安人对苏必利尔湖的称呼。

(4)原文为法语。

(5)原文为soul,在类似语境中通常译为“人”,由于下文需要,采用直译。

(6)一种流行于中世纪的民间说法,据说征服城市后在周边的土地上撒盐,就能让其不再适合种植作物。

(7)Lotbinière,现实中为加拿大魁北克省一地区。

(8)应指尚普兰湖周边,得名于法国探险家萨缪尔·德·尚普兰。

(9)指在帆船上负责调整船帆的人。

(10)原文为法语。

(11)典故出自《圣经》,耶稣在被出卖和处死前,曾在客西马尼园向天父祈祷:“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而杯中之物便指代他即将遭受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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