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市集快要散场时，风刮得更紧了。女巫帐篷上的护符叮当作响，仿佛一阙古怪而随性的音乐，传达夜晚来临的消息。
名叫拉克赫尔的女巫数数自己包里的几枚硬币，然后叹了一口气。今天没能挣到多少，不过她早料到会最这样。日子好过时，人们是不会来寻求神谕的。最近雨水充沛，加上合乎时令的天气，当地人全都心满意足。庄稼在长高，诸神与他们同在——女巫的预言对这些人能有什么用处？原本收割时总会出现些当季特有的疾病，但今年似乎就连它们也避开了这座城市，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决心要让当地的巫者们找不到活干。
正因为如此，不久前的那个外国法师实在是她的幸事。哪怕整季都生意冷清，他的慷慨也能帮她撑下去。为此她心怀感激，尽管每一次触碰他的金币，她都不由得有些战栗。噩兆紧紧依附着它们，散发出凡人的眼睛永远看不见的微弱光泽。但她自从出生之日起就有这天赋，能看见旁人无法看见的东西，她是不会弄错的。这是那人自身独特的频率吗？他个人的黑暗？又或者它源自与法师身份相应的某种东西？她从未与别的法师如此接近，因此无从知晓。不过，在触摸过他的金币之后，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遇见任何法师才好。那种感觉不对劲，缺乏……缺乏人性。
挂在门上的布帘突然动了，就好像除了风，还有什么东西抚过它。她一惊，抬起头来，同时匆忙地将那一把钱币放进口袋深处，“谁啊？”
男性的声音，如深色的麦芽酒一般平滑圆润：“营业的时间已经过了么？”
“哪里，”她说，“请进吧。”
她站起身来，抚平自己绣花的裙子，好以适当的礼仪欢迎自己的客人。
一个男人掀开门帘，稍稍低头避过低矮的门楣。他身材高大，带种难以形容的英俊，这英俊不仅仅是肉体的把戏，也同他的精神有关；他的举手投足都从容而优雅，那是刚刚成年的男人所特有的气质。另外，他的衣着虽然朴素，但剪裁却颇引人注目；而且，尽管他并未佩戴任何金饰以炫耀自己的财富，她的天眼却能看见曾经装饰他的那些珍宝的影子。
他激发了她的好奇，以至于她不由得拿出一丝真正的魔法，好了解他和他的身份……当答案出现时，她的呼吸哽在了喉咙里。
她的双膝在身下并扰；开口说话之前，她将头低下触及地面，“殿下。”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他告诉她，“请起。”
她站起身，看见他脸上的半个微笑，于是放下心来。那笑容让人安心，尽管她的天眼能看出笑容背后潜伏着不知名的阴影。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
“皇家的一位王子。”
“安铎万。我叫安铎万。”
她点点头，心跳飞快，“安铎万王子。你给了我极大的荣幸，大人。一个微贱的女巫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吗？”
他借了朦胧的光线打量帐篷里的陈设，将它的装饰一一看在眼里。明亮的丝绣和符咒装饰总能给市集的常客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对王子显然不会产生相同的影响，因为他生来就习惯了丝制的衣物，珍贵的宝石对他恐怕亦不过孩子们手里的石子。但他似乎也并未感到不悦。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时，女巫只觉一阵战栗，这战栗并非源于两人身份的差异，而是因为他男性的魅力。
“拉克赫尔——这是你的名字对吗？”他指指她为客人准备的垫子，“我能坐下吗？”
“我……是的，大人，当然。”她恨自己的慌乱狼狈。把他想象成一个最寻常的客人。他在厚厚的垫子上坐下，拉克赫尔遮住自己的眼睛，努力把他从脑中赶出去，希望借这片刻的安宁帮自己重新找回职业风度，可心脏仍然在她胸口剧烈地跳动。先是个法师，现在又是位王子。诸神究竟为她准备了怎样的命运，竟给她送来如此高贵的客人？
当然，假如她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也并非遥不可及。她有这种力量。但那就意味着要梳理许多错综复杂的线索，代价将十分高昂。她愿意以一秒钟的寿命换得某人的名字；但为了一块知识的碎片献出好几年的生命，这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或许先前的法师会告诉我答案。她想。或许如果我找到他、问他，他会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我。
但这么一来她就欠了他的情，而如果真有什么事是巫者们在摇篮里便学会的，那就是绝不要欠法师任何东西。
“不介意我以你的名字称呼你吧？”
她面对他在一个垫子上坐下，让铺着丝布的桌子横在二人之间；他的话让她微微红了脸，“不，大人。尽管我很惊讶您竟然知道我叫什么。”
他笑了，虽然只是一点点笑容，却将阳光带进了帐篷，“你的才能在城里的居民中间很有声望。他们说你的天赋是真实的，能配得上如此评价的人实在不多。”
他的话与之前的法师几乎如出一辙，仅仅几天之前。“我拥有天眼，大人。有时比那还更多些，假如需要的话。”
“那么你或许真能为我做点什么。”他说。微笑消失了，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古怪的戒备。“你能为我一窥真相吗，拉克赫尔？以巫者的方式？”
“当然，大人，不过——”她吃了一惊，不由结巴起来，“为什么……我是说……法师们……”
“你是说，我有御用的法师随时听命，如今宫中还有诸神才知道多少个黑袍的访客，所以为什么我不去向他们寻求帮助？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咬住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睛，无疑正在思索同一介平民可以分享多少，不管对方是女巫还是什么。最后他说：“御前法师所服侍的首先是我父亲，他说话时总会顺着父亲的意思。至于其他的法师，我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的主人都是我父亲的对手。”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朦胧的蓝，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我该相信谁呢，拉克赫尔？他们中有哪一个会给我一个诚实的回答？”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
“你……”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目光如催眠一般强烈；即使她真心尝试也不可能移开视线。“你会告诉我真相的，对吧？哪怕你以为那不是我所希望的结果？无论需要付多少钱都没有关系，拉克赫尔。我会确保你今后什么也不缺，只要在这件事上你对我说实话。”
过了好几秒钟她才能够开口回答。这漫长的几秒是为了平复心脏剧烈的跳动，也是为了回答时不让恐惧在她的声音中回荡。“当然，大人。”她的声音仿佛耳语，“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以至于那些人要藏起来不让他知晓？假使她果真卷进了法师的事务，他们又会如何对付自己？拉克赫尔的双手在大腿上颤抖；她赶紧将它们藏进裙子深深的褶皱里，希望躲过了他的注意。
“您想要我做什么？”她低声问。
那双蓝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清晨的天空一般的蓝色，女人真可以迷失在这样的眼睛里，她想……假如那女人不是个女巫，而男人也不是皇室的王子，假如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着黑暗的影子，没有充斥着锋利无比的秘密。
“我近来病了，”他静静地说，“法师们都说他们的治愈术对这病无能力力。但我知道治愈术是怎样的感觉，而他们甚至连试都没有试过。问他们原因何在，他们就会像猎号前的鹿群一样四散奔逃。我看见了他们眼里的神情，拉克赫尔。他们对我隐瞒了什么。身为王子，你很快就能学会分辨这些事情。”
他从桌上倾过身子，“告诉我折磨我的是什么。给它一个名字，让我可以说起它。我向你发誓，哪怕它像恶魔之眠一般邪恶，我也会为了你的诚实奖赏你。”
她无法立即回答，她的心跳得太重太响。这里有如此之多的陷阱，如此之多可能的圈套，哪一样会将一个女巫活活吞噬？
然后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忘记呼吸——她告诉自己，他不是单顿。高地之王恶名昭彰，最爱将怒火发泄在带来坏消息的人身上。但这一个？她从未听说安铎万也有相同的脾气，也没听人暗示过他残忍或不公。女人们谈起他时，常常会在阴影下咯咯笑着窃窃私语，而男人们只是皱起眉头，假装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
她召唤一点点力量，探索他的意图……没错，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想要真相。他对答案的渴望如此强烈，她甚至能尝到这渴望的味道。
“我比不上法师，”她轻声说，“但我会竭尽所能。”
他点点头。
她伸出双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自己的手放进她手里。她将它们翻过来，掌心朝上，有一阵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观察刻在他掌中的纹路——这里有一个老茧，那里有一条细长的伤痕，它们是弓箭手、林人和猎手的印记，属于一个对宫廷中纤细的芳香不感兴趣的人。
然后她看得更深些。
刚一进入他的肉体，她就察觉到了他的虚弱。一种奇异的虚弱，似乎并无任何理由，但无论她把目光投向哪里，总能发现它的痕迹。他的血流仿佛盛夏的小溪，狭窄、迟疑，缓缓流淌在过去被大水冲刷出的河道上。然而她找不到任何阻挡它脚步的东西。他心脏的鼓点怪异难解，沉闷得不可思议，然而她并未发现任何故障的痕迹。就连肌肉也缺乏青春的弹性，但这同样找不到原因：她寻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疾病，没有寄生虫，也没有任何天生的缺陷。
接着她把视线转向他的灵火……然后屏住了呼吸。
微弱，那么微弱！仿佛行将煌灭的篝火，最后一点点火星也隐匿在灰烬之中。她碰碰它，立刻感觉到一种可怕的错误，于是她明白这就是他疾病的根源，即使不是它的起因也是它的名字。
巫者们常说，若你观察陌生人的灵火，永远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它将你的灵魂灼成灰烬。然而她根本无法移开眼睛。她听说过类似的病症，病人的灵火会过早地熄灭，但她本人从没机会对此稍作研究。你能像治愈身体一样治愈精魂火吗？也许通过改变导致它衰弱的原因？假使她能探到足够深的地方，找到这一切的根源，她能否使他重获新生？据说巫者比法师更懂得治疗，因为他们的天性与这门艺术更加契合；或许她能成功？尽管国王的法师全都失败了？
她颤抖着，用自己独特的感官裹住那行将熄灭的火焰，品尝它的本质。在它的深处，她察觉到一点真正的热度，只要有合适的刺激，或许它能重新炽燃起来。然而它的外缘却脆弱而虚渺，带着死亡的气息，仿佛他已经是个老人，行将就木，但却没有任何肉体的原因作为征兆。然而原因必定存在于某处，她想。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去。
她集中精神，从自己的灵魂中汲取能量。她凝目而视，在垂死的王子体内看得更深。穿过灵火的外缘，进入灵魂力量的核心，进入所有活力诞生的地方——
这时她察觉到了什么。某种东西，植根于王子那疲乏的灵魂中，它引向……别的什么地方。作为一个女巫，这许多年她从未有过与之相仿的感觉，甚至没有听说过半点类似的传言。所谓灵火，原本就是自足的，只是凡人的灵火永远不会延伸到肉体的界限之外；然而这里确实有某种东西引向别的地方，离开他的肉体，到了……到了哪里？它去了哪儿？这条稀薄的连线，没有实体的通道引导，它能去哪儿？拉克赫尔被迷住了，她唤起自己全部的力量，想要品尝它真正的本质，想要知道它的名字——
一股摧毁性的力量仿佛同时从四方出现，从她的肺里挤走了呼吸。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从王子的灵魂中退出，但她办不到；就好像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攫住了她，不许她离开。哪怕王子是控制精魂火的大师，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与他相联，别的什么人。女巫感到对方将要紧紧裹住自己的精神，力量的触手会像饥饿的蟒蛇一般深深插入她的血肉，寻找内部那柔嫩的灵魂。
她尖叫起来。即使在她自己耳朵里，那也是一种恐怖的、空洞的声响。或许安铎万行动了，或许他只是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她已经失去了对感官的控制，无法再观察他的反应。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灵魂，正将它从她体内带走，只留下血肉仿若一具空壳。她拼命反抗，但毫无用处；她的灵魂就像网中之鱼，虽然无助地痉挛，仍然被拖入令它窒息的空气。黑色的星星在她脑海中起舞，她张开嘴想放声尖叫，但呼吸却不肯听命。
“拉克赫尔？”她听见声音从极远极远处传来，她没法回答。是安铎万在跟她讲话吗？还是市集上的朋友？她的尖叫必定招来了不少人。
世界变暗了，她的反抗渐渐止息。她体内的火焰，原本可以提供更多的燃料，如今却越来越弱，被那可怕的外力吸出了她的身体。它很饥饿，非常饥饿，它撕扯着她的精神，就好像久未进食的野兽撕扯着生肉。她能感到自己的血慢慢流干，流进黑夜，流进属于死神的寒冷和永恒。这黑暗已经对她发出了召唤。
带着临死的绝望，她努力探向攻击的源泉。她释放出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拼命保住它。
于是她看见了。
于是她知道了。
“那女人会杀死你！”她吐出嘶哑的耳语。这话生出奇怪的回声，就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究竟有没有把它说出口？她看到一幅画面，一个苗条的年轻女人，头发环在苍白的脸上，仿佛火焰的冠冕。她试着把这画面传给安铎万，但她的力量已经那样微弱，有没有成功她实在无从知晓。
她的耳中充斥着咆哮，最后一点精魂火也离开了她，被吞噬着安铎万的无情饥饿所汲取。她已经没有力量继续抵抗，甚至没有力量再做尝试。慢慢地，她的眼睛阖上了，将最后一缕尘世的光芒关在外边。她内在的感官逐渐衰退，灵魂的火焰越燃越低，终于虚弱地颤抖，然后黯淡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说。无声的言语，失落在死亡中。对不起。就好像死亡其实是她的错。就好像她应当为此道歉。
然后，她最后的精魂火也消失了，四周只剩下黑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名叫拉克赫尔的女巫数数自己包里的几枚硬币，然后叹了一口气。今天没能挣到多少，不过她早料到会最这样。日子好过时，人们是不会来寻求神谕的。最近雨水充沛，加上合乎时令的天气，当地人全都心满意足。庄稼在长高，诸神与他们同在——女巫的预言对这些人能有什么用处？原本收割时总会出现些当季特有的疾病，但今年似乎就连它们也避开了这座城市，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决心要让当地的巫者们找不到活干。
正因为如此，不久前的那个外国法师实在是她的幸事。哪怕整季都生意冷清，他的慷慨也能帮她撑下去。为此她心怀感激，尽管每一次触碰他的金币，她都不由得有些战栗。噩兆紧紧依附着它们，散发出凡人的眼睛永远看不见的微弱光泽。但她自从出生之日起就有这天赋，能看见旁人无法看见的东西，她是不会弄错的。这是那人自身独特的频率吗？他个人的黑暗？又或者它源自与法师身份相应的某种东西？她从未与别的法师如此接近，因此无从知晓。不过，在触摸过他的金币之后，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遇见任何法师才好。那种感觉不对劲，缺乏……缺乏人性。
挂在门上的布帘突然动了，就好像除了风，还有什么东西抚过它。她一惊，抬起头来，同时匆忙地将那一把钱币放进口袋深处，“谁啊？”
男性的声音，如深色的麦芽酒一般平滑圆润：“营业的时间已经过了么？”
“哪里，”她说，“请进吧。”
她站起身来，抚平自己绣花的裙子，好以适当的礼仪欢迎自己的客人。
一个男人掀开门帘，稍稍低头避过低矮的门楣。他身材高大，带种难以形容的英俊，这英俊不仅仅是肉体的把戏，也同他的精神有关；他的举手投足都从容而优雅，那是刚刚成年的男人所特有的气质。另外，他的衣着虽然朴素，但剪裁却颇引人注目；而且，尽管他并未佩戴任何金饰以炫耀自己的财富，她的天眼却能看见曾经装饰他的那些珍宝的影子。
他激发了她的好奇，以至于她不由得拿出一丝真正的魔法，好了解他和他的身份……当答案出现时，她的呼吸哽在了喉咙里。
她的双膝在身下并扰；开口说话之前，她将头低下触及地面，“殿下。”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他告诉她，“请起。”
她站起身，看见他脸上的半个微笑，于是放下心来。那笑容让人安心，尽管她的天眼能看出笑容背后潜伏着不知名的阴影。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
“皇家的一位王子。”
“安铎万。我叫安铎万。”
她点点头，心跳飞快，“安铎万王子。你给了我极大的荣幸，大人。一个微贱的女巫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吗？”
他借了朦胧的光线打量帐篷里的陈设，将它的装饰一一看在眼里。明亮的丝绣和符咒装饰总能给市集的常客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对王子显然不会产生相同的影响，因为他生来就习惯了丝制的衣物，珍贵的宝石对他恐怕亦不过孩子们手里的石子。但他似乎也并未感到不悦。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时，女巫只觉一阵战栗，这战栗并非源于两人身份的差异，而是因为他男性的魅力。
“拉克赫尔——这是你的名字对吗？”他指指她为客人准备的垫子，“我能坐下吗？”
“我……是的，大人，当然。”她恨自己的慌乱狼狈。把他想象成一个最寻常的客人。他在厚厚的垫子上坐下，拉克赫尔遮住自己的眼睛，努力把他从脑中赶出去，希望借这片刻的安宁帮自己重新找回职业风度，可心脏仍然在她胸口剧烈地跳动。先是个法师，现在又是位王子。诸神究竟为她准备了怎样的命运，竟给她送来如此高贵的客人？
当然，假如她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也并非遥不可及。她有这种力量。但那就意味着要梳理许多错综复杂的线索，代价将十分高昂。她愿意以一秒钟的寿命换得某人的名字；但为了一块知识的碎片献出好几年的生命，这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或许先前的法师会告诉我答案。她想。或许如果我找到他、问他，他会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我。
但这么一来她就欠了他的情，而如果真有什么事是巫者们在摇篮里便学会的，那就是绝不要欠法师任何东西。
“不介意我以你的名字称呼你吧？”
她面对他在一个垫子上坐下，让铺着丝布的桌子横在二人之间；他的话让她微微红了脸，“不，大人。尽管我很惊讶您竟然知道我叫什么。”
他笑了，虽然只是一点点笑容，却将阳光带进了帐篷，“你的才能在城里的居民中间很有声望。他们说你的天赋是真实的，能配得上如此评价的人实在不多。”
他的话与之前的法师几乎如出一辙，仅仅几天之前。“我拥有天眼，大人。有时比那还更多些，假如需要的话。”
“那么你或许真能为我做点什么。”他说。微笑消失了，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古怪的戒备。“你能为我一窥真相吗，拉克赫尔？以巫者的方式？”
“当然，大人，不过——”她吃了一惊，不由结巴起来，“为什么……我是说……法师们……”
“你是说，我有御用的法师随时听命，如今宫中还有诸神才知道多少个黑袍的访客，所以为什么我不去向他们寻求帮助？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咬住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睛，无疑正在思索同一介平民可以分享多少，不管对方是女巫还是什么。最后他说：“御前法师所服侍的首先是我父亲，他说话时总会顺着父亲的意思。至于其他的法师，我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的主人都是我父亲的对手。”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朦胧的蓝，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我该相信谁呢，拉克赫尔？他们中有哪一个会给我一个诚实的回答？”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
“你……”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目光如催眠一般强烈；即使她真心尝试也不可能移开视线。“你会告诉我真相的，对吧？哪怕你以为那不是我所希望的结果？无论需要付多少钱都没有关系，拉克赫尔。我会确保你今后什么也不缺，只要在这件事上你对我说实话。”
过了好几秒钟她才能够开口回答。这漫长的几秒是为了平复心脏剧烈的跳动，也是为了回答时不让恐惧在她的声音中回荡。“当然，大人。”她的声音仿佛耳语，“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以至于那些人要藏起来不让他知晓？假使她果真卷进了法师的事务，他们又会如何对付自己？拉克赫尔的双手在大腿上颤抖；她赶紧将它们藏进裙子深深的褶皱里，希望躲过了他的注意。
“您想要我做什么？”她低声问。
那双蓝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清晨的天空一般的蓝色，女人真可以迷失在这样的眼睛里，她想……假如那女人不是个女巫，而男人也不是皇室的王子，假如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着黑暗的影子，没有充斥着锋利无比的秘密。
“我近来病了，”他静静地说，“法师们都说他们的治愈术对这病无能力力。但我知道治愈术是怎样的感觉，而他们甚至连试都没有试过。问他们原因何在，他们就会像猎号前的鹿群一样四散奔逃。我看见了他们眼里的神情，拉克赫尔。他们对我隐瞒了什么。身为王子，你很快就能学会分辨这些事情。”
他从桌上倾过身子，“告诉我折磨我的是什么。给它一个名字，让我可以说起它。我向你发誓，哪怕它像恶魔之眠一般邪恶，我也会为了你的诚实奖赏你。”
她无法立即回答，她的心跳得太重太响。这里有如此之多的陷阱，如此之多可能的圈套，哪一样会将一个女巫活活吞噬？
然后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忘记呼吸——她告诉自己，他不是单顿。高地之王恶名昭彰，最爱将怒火发泄在带来坏消息的人身上。但这一个？她从未听说安铎万也有相同的脾气，也没听人暗示过他残忍或不公。女人们谈起他时，常常会在阴影下咯咯笑着窃窃私语，而男人们只是皱起眉头，假装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
她召唤一点点力量，探索他的意图……没错，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想要真相。他对答案的渴望如此强烈，她甚至能尝到这渴望的味道。
“我比不上法师，”她轻声说，“但我会竭尽所能。”
他点点头。
她伸出双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自己的手放进她手里。她将它们翻过来，掌心朝上，有一阵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观察刻在他掌中的纹路——这里有一个老茧，那里有一条细长的伤痕，它们是弓箭手、林人和猎手的印记，属于一个对宫廷中纤细的芳香不感兴趣的人。
然后她看得更深些。
刚一进入他的肉体，她就察觉到了他的虚弱。一种奇异的虚弱，似乎并无任何理由，但无论她把目光投向哪里，总能发现它的痕迹。他的血流仿佛盛夏的小溪，狭窄、迟疑，缓缓流淌在过去被大水冲刷出的河道上。然而她找不到任何阻挡它脚步的东西。他心脏的鼓点怪异难解，沉闷得不可思议，然而她并未发现任何故障的痕迹。就连肌肉也缺乏青春的弹性，但这同样找不到原因：她寻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疾病，没有寄生虫，也没有任何天生的缺陷。
接着她把视线转向他的灵火……然后屏住了呼吸。
微弱，那么微弱！仿佛行将煌灭的篝火，最后一点点火星也隐匿在灰烬之中。她碰碰它，立刻感觉到一种可怕的错误，于是她明白这就是他疾病的根源，即使不是它的起因也是它的名字。
巫者们常说，若你观察陌生人的灵火，永远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它将你的灵魂灼成灰烬。然而她根本无法移开眼睛。她听说过类似的病症，病人的灵火会过早地熄灭，但她本人从没机会对此稍作研究。你能像治愈身体一样治愈精魂火吗？也许通过改变导致它衰弱的原因？假使她能探到足够深的地方，找到这一切的根源，她能否使他重获新生？据说巫者比法师更懂得治疗，因为他们的天性与这门艺术更加契合；或许她能成功？尽管国王的法师全都失败了？
她颤抖着，用自己独特的感官裹住那行将熄灭的火焰，品尝它的本质。在它的深处，她察觉到一点真正的热度，只要有合适的刺激，或许它能重新炽燃起来。然而它的外缘却脆弱而虚渺，带着死亡的气息，仿佛他已经是个老人，行将就木，但却没有任何肉体的原因作为征兆。然而原因必定存在于某处，她想。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去。
她集中精神，从自己的灵魂中汲取能量。她凝目而视，在垂死的王子体内看得更深。穿过灵火的外缘，进入灵魂力量的核心，进入所有活力诞生的地方——
这时她察觉到了什么。某种东西，植根于王子那疲乏的灵魂中，它引向……别的什么地方。作为一个女巫，这许多年她从未有过与之相仿的感觉，甚至没有听说过半点类似的传言。所谓灵火，原本就是自足的，只是凡人的灵火永远不会延伸到肉体的界限之外；然而这里确实有某种东西引向别的地方，离开他的肉体，到了……到了哪里？它去了哪儿？这条稀薄的连线，没有实体的通道引导，它能去哪儿？拉克赫尔被迷住了，她唤起自己全部的力量，想要品尝它真正的本质，想要知道它的名字——
一股摧毁性的力量仿佛同时从四方出现，从她的肺里挤走了呼吸。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从王子的灵魂中退出，但她办不到；就好像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攫住了她，不许她离开。哪怕王子是控制精魂火的大师，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与他相联，别的什么人。女巫感到对方将要紧紧裹住自己的精神，力量的触手会像饥饿的蟒蛇一般深深插入她的血肉，寻找内部那柔嫩的灵魂。
她尖叫起来。即使在她自己耳朵里，那也是一种恐怖的、空洞的声响。或许安铎万行动了，或许他只是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她已经失去了对感官的控制，无法再观察他的反应。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灵魂，正将它从她体内带走，只留下血肉仿若一具空壳。她拼命反抗，但毫无用处；她的灵魂就像网中之鱼，虽然无助地痉挛，仍然被拖入令它窒息的空气。黑色的星星在她脑海中起舞，她张开嘴想放声尖叫，但呼吸却不肯听命。
“拉克赫尔？”她听见声音从极远极远处传来，她没法回答。是安铎万在跟她讲话吗？还是市集上的朋友？她的尖叫必定招来了不少人。
世界变暗了，她的反抗渐渐止息。她体内的火焰，原本可以提供更多的燃料，如今却越来越弱，被那可怕的外力吸出了她的身体。它很饥饿，非常饥饿，它撕扯着她的精神，就好像久未进食的野兽撕扯着生肉。她能感到自己的血慢慢流干，流进黑夜，流进属于死神的寒冷和永恒。这黑暗已经对她发出了召唤。
带着临死的绝望，她努力探向攻击的源泉。她释放出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拼命保住它。
于是她看见了。
于是她知道了。
“那女人会杀死你！”她吐出嘶哑的耳语。这话生出奇怪的回声，就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究竟有没有把它说出口？她看到一幅画面，一个苗条的年轻女人，头发环在苍白的脸上，仿佛火焰的冠冕。她试着把这画面传给安铎万，但她的力量已经那样微弱，有没有成功她实在无从知晓。
她的耳中充斥着咆哮，最后一点精魂火也离开了她，被吞噬着安铎万的无情饥饿所汲取。她已经没有力量继续抵抗，甚至没有力量再做尝试。慢慢地，她的眼睛阖上了，将最后一缕尘世的光芒关在外边。她内在的感官逐渐衰退，灵魂的火焰越燃越低，终于虚弱地颤抖，然后黯淡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说。无声的言语，失落在死亡中。对不起。就好像死亡其实是她的错。就好像她应当为此道歉。
然后，她最后的精魂火也消失了，四周只剩下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