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是个凄凉的梦。背景是一片荒芜的大地，大风和冰雹扫清了一切，就像冬天来临时的北部荒原。空气中满是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肺都变得更冷一点。拉密鲁斯几乎想转身离开，等待更幸运的夜晚、更好的梦境。通常说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塑造凡人的梦，但这类法术本身不够精细，很可能会被发现。而且它对做梦的人也并无益处。这一次，唉，这一次他只能尽量利用对方提供的东西。
他抚弄着手里的物体，思索着。食腐的大鸟在头顶盘旋，寻找新的食物；它们最终一无所获，于是发出饥饿的尖叫，远远地飞走了。
不，他下定决心。他今天就要跟她谈。链接很强，梦也十分清晰，它的调子稍显不吉利，但这反映的也只是做梦者的精神状态。他的目标心绪不宁，睡得太少；他已经浪费了一个星期，这才成功进入她的梦里，而每一次尝试都有被发现的危险。假如现在离开，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的运气能好些。与此同时，新的尝试只会让危险不断加剧。不，今晚必须行动，而这就是他不得不使用的梦境。
前方有风暴，空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依做梦人的情绪，他估计她就在那里，在最阴暗的地方。他静静地朝那边走去，一路聚集灵火，用零零落落的梦境掩饰自己的存在。其实这个举动纯粹是象征性的；任何一个法师，只要这时把目光投向她，都会察觉到同类的存在，就好像拉密鲁斯一路敲锣打鼓一般。但只要遮掩得当，没有直接关注她的人或许会错过那种种迹象，所以他还是尽了全力。至少这是他应该为她做的。
很快，他看见了前方的一圈石头；古老、伤痕累累，几乎不堪重负。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天雷，也不是格薇洛法庭院里的复制品。它们来自她的恐惧。她梦里的石头被时间和风雨腐蚀着，有一半已经化作沙砾。他知道，根据她的信仰，这意味着它们失去了等量的力量。拉密鲁斯对她那一族的传说颇有了解，他明白这是怎样一种警告，而看见它们变成这般她又会多么心惊胆战。
高地之后跪在圆圈里，在受伤的石头中央。她闭着眼睛，或许正在祈祷。他放慢步子，静静地走上前去，好一阵子就这样望着她。她看上去那么脆弱，简直不可能在这里生存，然而单顿成婚之前他对神使的血统做过许多调查，知道这不过是假象而已。她的家庭以强健著称，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是如此，格薇洛法也不例外。这一点单顿从未完全理解，而别的男人也不曾怀疑。大多数男人都肤浅至极，把一位纤细轻灵的女子带到他们跟前，让他们听见她柔和的嗓音，看见她细长的手掌和月光一般的肌肤，他们立刻会以为她十分脆弱，很容易支配。幸运的话，这一点能为她所用。无论如今的御前法师是谁，也许同样会被表象所迷惑，不会监视她的睡眠，也不会在她醒来时探查她的内心，搜索背叛的蛛丝马迹。
如果单顿得知她竟敢联系我，一定会视之为背叛。拉密鲁斯暗想，要是果真被他发现，愿诸神保佑她。
他等了几分钟，看她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可她没有。于是，拉密鲁斯召唤些许灵火提醒她，让她明白这其实是他们两人分享的一个梦。做梦的人有时会深深陷在自己想象中的场景里，无法意识到真的有来自梦境之外的人同自己讲话。这种情况下，无论你告诉他们什么，你的话很可能都会像他们自己的幻想一样，只要太阳初升，便会被永远遗忘。
尽管周遭的景物毫无变化，她却突然抬起了眼睛，并且在看见之他后站了起来。他立刻看出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许多年来，她成功地应付了单顿和他反复无常的情绪，还有什么竟能让她这样？这确实是个不祥之兆。
她已经不是你的王后了，他提醒自己。关心她也不再是你的责任。
“拉密鲁斯！”宽慰很快被迷惑取代，“这么说，这个梦是出自你手？”
“不，女神使。这是你自己的梦境。我只是利用了手头的工具。”他拿出她的仆人带给他的东西——一枚金戒指，上面还缠着一条丝巾——然后对她皱起眉头，“把自己的贴身之物送到你毫不了解的地方，这样做实在太过愚蠢。只要有这样一件物品作为焦点，即使巫者也能聚起足够的力量伤害你。”
“可我不知道还能怎样联络你——”
“那么或许你原本就不该尝试。”他迅速回答道，“我是你家族的敌人，这是你丈夫亲口说的。驱逐出境，不许同王室成员有任何联系。找来这样一个敌人，甚至把自己的信物交到他手里，你确定这么做明智吗？”
她柔声道：“你并非我的敌人，拉密鲁斯。”
“你丈夫恐怕会有不同意见。”
“我丈夫——”她咬住嘴唇，“是个傻瓜。有时候。”
他略一点头，“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看法一致。”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抬起来，停在小腹上；手按丝裙的模样仿佛在守护某种隐秘的痛苦。“我需要答案，拉密鲁斯。这些问题无法托付给陌生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觉得可以托付给我？”
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眼里流露出乞求。他想像憎恨单顿一样恨她，把自己品尝到的苦涩怪罪在她的身上；他想像单顿对待自己一样，无情地将她拒之门外。但他做不到。她不该承受他的怨恨。或许他不是个慈悲的人——法师个个如此——但他以自己的公正为傲。仅仅因为她丈夫冒犯了自己就将怒火发泄到这个女人身上，这太不公平。
“你是个愚蠢的女人。”最后他叹着气说，“永远不应该相信法师。难道我连这一点点也没教会你吗？”
“我确实愚蠢，”她附和道，“而且固执，正像你常常指出的那样。”
“的确。尽管你把固执伪装得天衣无缝，没有几个男人看得出来。”
她微微一笑，那是个悲伤的表情，笼罩在阴影中，“那么你会帮助我吗，拉密鲁斯？我可以把实话告诉你：如果你拒绝，我就无路可走了。”
“这样做十分危险。”他警告她，“绝不要在这一点上欺骗你自己。我同你的精神建立联系，这是在入侵另一个法师的领地。我们分享这个梦的时间越长，被发现的可能性就会十倍地增长。如果被单顿知道了……那么最低限度，夫人，你会丢掉脑袋。”
“这我知道，”她低声道，“派人去找你时我就知道。”
“你已经绝望到如此地步了？”
“是的，”她的声音无比微弱，“是的，拉密鲁斯，的确如此。”
如果她有任何对他施压的表示，如果她以动作或语调暗示他理当为自己效劳，比如为了过去的情分之类，他会把这梦境炸成齑粉，让她自己寻找出路。事实上，当他进入这个梦境时，心里隐约正有这样的打算。可她的举止毫无骄傲，毫无王家的权威，也找不到任何理所当然之意。他唯一能看出的唯有谦卑。事情也正该如此。他认识她已经二十年了，从她还是个处子、来做高地之王的新娘那天起。高地王室的一切都是他教给她的，他带着父亲般的骄傲看着她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在任何意义上都配得上王后的称号——然而从单顿将他驱逐的那一天起，这一切都不算数了。法师从不会抓住过去的情谊不放。她显然清楚这一点，并且对此表示尊重。
单顿永远不会理解她的价值，拉密鲁斯暗想，他连她的十分之一也配不上。
“好吧，”最后他道，“你说。”
随着这句话，头顶的乌云也亮堂了些；她的梦在回应她的情绪。增加的那一点阳光让他看清了她的脸，那么疲惫，那么苍白。若是看在一个凡人眼里，想必会为她担心不已。
“你对那个名叫科斯塔司的法师了解多少？”她问他。
拉密鲁斯皱起眉头，“新的御前法师？几乎一无所知。没人听过他的名字；这我知道，因为我打听过他的情况。也没有任何法师见过他所展示的面孔。这意味着他要么是个刚刚出道的法师……要么就非常古老，为了不被人认出来而改变了名字和相貌。”
“你没法看穿这样的咒语吗？”
他板起面孔，“如果直接看见他，也许。你是在建议我这样做吗？如果我有所动作，他是一定会知道的，然后我们就会发展出不合我胃口的那种关系了。”
这话并不全是真的。对法师来说，优秀的敌手就像最醇厚的葡萄酒一般甜美——但他不准备让一个凡人知道这种事。
“他内心存在着黑暗，拉密鲁斯。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我能察觉得到。不是其他法师内心的那种黑暗。那根本就不属于人类。”她哆嗦起来，用双臂搂住自己，仿佛想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意，“他像摆弄木偶一样摆布我的丈夫，鼓动他表现出所有最恶劣的部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他是王室大法师，”拉密鲁斯轻轻地说，“是单顿选来支持自己王位的法师。如果你是在要求我保护他不受自己的选择之害……很抱歉，夫人，我无意插手。”
她低声道：“我是不会向你提出这种要求的。”
“那么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讲述了她丈夫上一次的行径，她在那晚所察觉到的一切，还有鼓动他发起攻击的那股可怕的力量。她向拉密鲁斯坦白了自己的恐惧：那不知名的法术或许影响了她尚未出生的孩子，甚至可能将它变成了某种非人的东西。
“我还能向谁寻求答案呢？”最后她低声问，“哪个巫者愿意为我搜寻法师的诅咒，然后告诉我真相，并且为我保守秘密？或者我该找某个法师？可按照习俗，他们都是科斯塔司的对手，只要能带给自己政治利益，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对我撒谎。只有你，拉密鲁斯。谁也不会告诉我真相，但你会的，对吧？哪怕真相是我不愿听到的结果。”
长久的沉默。头顶的乌云中暗潮涌动，远处下起了小雨，四周完全笼罩在轻薄的雨幕里，只有在破损的天雷柱中央雨势仍然微弱……至少目前如此。
“你所要的，”他缓缓说道，“会将你置于极大的危险中。”
她点点头，“我知道。”
“不，我不认为你明白。”他深吸一口气，字斟句酌地往下讲，“夫人，我只需要以自己的精神触碰你的精神，就能进入这个梦境。假如科斯塔司正监视你的梦境，他会发现有人进来了；否则他不会意识到我的侵入。而你现在要求的事情，所需要的精力多得多。你要我探究你和你孩子的身体，找出真相，为此我必须让我的法术进入单顿的要塞，真正碰触到你的身体。假如科斯塔司在监视……我可以伪装，让他无法发现这法术属于我，我可以试着隐藏它的目的——但他仍会知道有人在企图做些什么。对你，这会非常糟糕，夫人。”
即使她的信心有所动摇，她脸上也没有丝毫表示。不过这并不奇怪。别的女人或许会哭诉哀求，绞着双手乞求怜悯，但格薇洛法却是用更坚强的材料做成的。
所以人们才甘愿为你效劳，他想，哪怕他们并不欠你什么。
“科斯塔司傲慢自大，”她说，“像我丈夫一样。他不会监视我的。”
“傲慢并不意味着轻率，”他警告她，“你的丈夫也总是睁大眼睛，对朋友和敌人都一样警惕。”
“科斯塔司没有理由怀疑我知道了他的法术，而我丈夫也会认为我并无任何力量，否则那晚就会反抗他的。他们谁都没有监视我的理由。毕竟……”她语气苦涩，“我不过是个软弱的女人，很容易就能用强暴驯服。”
“你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吗？”
“拉密鲁斯……”她的目光清澈，使人信服，“在眼下，无知对我的威胁胜过你所描述的危险。”
他叹口气。倒也是真的。
首先他以自己的天眼观察她，在环绕她身体的精魂火中寻找被法术沾染的痕迹。她的精魂火呈现出黯淡的光晕，因恐惧和绝望微微颤抖，但并没有任何异乎寻常之处。没有来自外界的影响。他把结果告诉她，然后命令道：“将孩子所在之处袒露出来。”
她略一迟疑，然后解开小腹上方的纽扣。她敞开长裙，把内衣拉到一侧，露出底下的肌肤。
在梦中，他的手触到她的身体。在现实里，他的力量延伸得更远，一直到她真正的身体所在的床上。如果没有她的信物，这事他或许难以做到，但有了它在他手里，拉密鲁斯仿佛真的置身于她房里一般。为了她的缘故，他希望科斯塔司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力量进入了要塞。拉密鲁斯自己身为王室法师时，对同胞们的把戏总是十分警觉。但科斯塔司也许有所不同。
格薇洛法的身体也像她的灵火光晕一样，没有被法术侵染的痕迹。他的确找到了几缕残留的灵火，应该是来自过去施于她身上的某种咒语，但如今它们已经失去了力量，并无危险。如果科斯塔司真的用法术影响她怀孕，留下的痕迹很可能和这些类似。她体内眼下并不存在仍然活动的力量，这是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再也无法弄清那道咒语的意图。残留的法术不够，难以分析。
他把这些告诉她，感到她身上一阵战栗，放下心来。
然后，他开始寻找那个孩子。
太小了……实在太小了……换作别的女人，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但神使一族的女性是特别的，她们似乎本能地知道自己身体里正在孕育新的生命。在北方，人们相信天雷的诸神曾赐予神使们一种力量，让其中的女性能够掌控生殖的技艺。拉密鲁斯观察了格薇洛法许多年，亲眼看见她无意识地操纵每个孩子出生的时间和方式，以相对的舒适和安全把他们带到世上。所以，对那种传说，拉密鲁斯找不到任何怀疑的理由。
现在他往她肉体深处探寻，将感官集中在孩子微弱的火苗上。那是灵火试探性的闪烁，也是新生命被创造的第一个标志。眼下孩子的精魂火与母亲的几乎无法区分，寻找它就仿佛在熊熊大火中找寻一抹烛光。但拉密鲁斯很有经验，知道该如何搜索。虽然格薇洛法并不知情，可他对传说中神使血脉里的魔法十分好奇，曾经仔细观察过她的每一次身孕。事实上，他之所以建议单顿娶一个拥有神使血统的女子，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此——他想要一个研究对象。
据他所知，单顿和格薇洛法对此都一无所知。事情正该如此。
终于，他找到了那个小东西，紧挨着它母亲，以母亲的血肉织成巢穴，成为它今后九个月里的庇护所。从身体上它还看不出男女，形态上也丝毫没有人类的样子，但这并不能阻碍他的法术。很久之前拉密鲁斯就已知道，人类交配之后，那粒小小的种子里已经包含着它全部的潜力，仔细观察种子，便能略微窥见它长大成人后的模样。这正是他要做的，观察那小小生命的涨落，判断它初生的光晕是何种色彩，解开命运缠绕在它身上的丝线，探究它独一无二的图案。
他一面施法一面说话，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像在山洞中一般不断回荡：“在你儿子的肉体中我并未发现任何外来的法术，夫人。也没有迹象表明他的肉体或者精神曾被法术改变。无论受孕时伴随着怎样的咒语，它们都不曾改变他的身份，或者在他体内播下任何力量的种子，你无须为他担心。”
“感谢众神！”她吐出一口气，然后又低声问，“你说‘儿子’。是个男孩吗？你能看得出来？”
“决定性别之后，它会长成一个男孩。”
“你还能——还能告诉我些别的吗？”
拉密鲁斯有些迟疑。预言这门艺术，他通常认为最好留给市集上的算命先生。大多数预言不过是幻觉而已，巫者把自己的一相情愿创造性地发扬光大，为的只是赚上几枚硬币。人类讨厌未来的不确定性，只要能哄得自己相信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总是很愿意拿出钱来。
然而孩子的身体中的确包含着清晰的征兆，从中能看出他将来可能成为怎样的人。一经受孕，命运的某些方面就已经确定下来。技艺高超的法师可以通过观察，从中获得提示。而真正高明的法师甚至能将它们编织成一个故事，反映出孩子可能的未来。
他并不常常这样做，但为了这个女人，他愿意一试。
于是他敞开了自己，直面围绕着孩子涨落的力量，其中不仅有格薇洛法自己的精魂火，还包括她城堡里所有的意识，来自单顿的、来自科斯塔司的，以及更远的地方……曾经触碰过这孩子的所有思绪、所有意图。有的法师相信，这么做是在与某种宇宙意识融合，另一些则宣称这是在与一位通晓未来的神明交流。拉密鲁斯自己的看法要实际多了，他只是相信，世上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行为都会在命运的潮汐中激起涟漪，只要睁大眼睛便有可能观察、解读。
他正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研究格薇洛法的孩子。他强壮而健康，很可能安全生产——考虑到他母亲的遗传，这并不奇怪。在肤色和性情上，这男孩会随母亲，就像安铎万一样。他停下来将这两件事告诉格薇洛法，并注意到了在想起自己失去的儿子时，她心头流淌着的爱与伤痛。
然后他振作精神，为更困难的部分做好准备。他触到了男孩的未来。各种纯粹的可能性仿佛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努力理解它们的含义。多么奇特的画面！不像任何正常人的生活，但也不是法师一般扭曲的存在。这男孩仿佛注定会有某种截然不同的命运，这命运如此强大，以致通常的那些征兆全都被它吞噬了。
他感到自己开始说话，于是任语言流淌，法师的本能将话语带到他唇边，甚至不需要主动的思维：“他自己不会成为英雄，却会帮助一位英雄降临人世。他的意志永远不会被测度，旁人的意志却会因他受到考验。他与死神同行，但从未见过它的模样；他会改变世界的命运，自己却毫不知情；他将鼓舞旁人做出牺牲，虽然个中的意义他从来不曾明白。”
拉密鲁斯缓缓睁开眼。格薇洛法紧盯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奇，还带着不少恐惧。他自己的讶异也并不比她少，但他隐藏了自己的情绪。不，高地之后，我也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们全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她正要开口，他忽然看见天空中一团黑影迅速靠近。他挥手要她安静，然后将目光对准它，召唤灵火强化自己的感官，好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看见了，不禁猛吸一口气。
“拉密鲁斯？怎么回事？”
“这是你的梦，”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所以它一定来自你的精神……或者他的。还是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
那团黑影离得更近了，渐渐化作许多个体：鸟一般长着翅膀的生物，排出三角形的队列。但它们不是鸟。翅膀的形状不对，飞行的姿态全错了。此外，这些生物的本质似乎……污秽不堪。拉密鲁斯的身体也察觉出了它们的诡异之处，那是一种令人反感的知识，仿佛他吞下了某种毒物，需要将它呕吐出来。赤裸裸的恐惧将他淹没——恐惧！——而且他知道这情绪来自头顶的那些生物，因为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在他心底引起惧意。他突然发现自己想要逃走，但他做不到。他甚至无法移动，只在格薇洛法靠过来时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就好像那些生物的出现将他冻在了原地，他所有的法术都无力反抗。
看在地狱的分上，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们体型庞大，难以丈量的翅膀强有力地拍打空气，所到之处，蕴含暴风的乌云也变成了涡流。如果一缕阳光落在它们身上，光线很快就会被吸收殆尽，此时它们的肌肤会像冰一般闪动片刻，然后再次归于黑暗。在它们身后，雨水从天而降，仿佛云层已被那巨大的翅膀撕裂。它们靠近时，拉密鲁斯能听见雨水一路落到地面的声响。被它们翅膀投下的阴影笼罩就意味着死亡，这他心里清楚，就像他明白一只鹰的影子里隐藏着危险，然而他却无法逃离；他甚至不能聚起力量保护自己，就好像这些生物的出现已经将他变成了石头。
就在这时，格薇洛法尖叫起来。那不止是一种声音，那是动物被猎食者慢慢撕成碎片时才会发出的哀嚎。他本能地收紧了环在她肩头的胳膊，费尽力气才召唤来足够的力量，确认它们的出现并不比这个梦境里的其他东西更加真实，无论它们如何让人畏惧。
“这是你的梦。”他急切地低声道，“控制它。”
她闭上眼睛，点点头。拉密鲁斯能感到她身体的颤抖，这是她在拼命努力，想将这些生物关在外面，否认它们的存在。但她的努力似乎没有用处。很快，它们翅膀的阴影就会笼罩他们。拉密鲁斯下意识地借给她力量，不愿承担被这样的生物猎捕所带来的后果，哪怕这只是在梦中。
这些会是传说中提到的伊卡提吗？它们活着的时候果真如此可怕？它们是不是能像梦里的这些一样，轻而易举地战胜一位法师的力量？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然而接下来的问题却更加令人胆寒：这些古代的生物，原以为已经绝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高地之后的梦里？
然后，随着一声让空气都颤抖不已的尖叫，打头的那一只改变方向，往来处去了。剩下的很快跟上，都对迫使自己回头的力量报以愤怒的嘶喊。它们的翅膀扇起一股黑烟，在石圈之外略微触到地面，接着便消失了。几秒钟之后，它们已经隐进头顶的云里，踪影全无。拉密鲁斯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开紧紧抓住格薇洛法肩膀的手。从云层分开的地方能瞥见一轮血红、肿胀的落日，就好像那些生物通过之后，连天空也受了伤一般。
察觉到拉密鲁斯松开了手，格薇洛法一阵战栗。她看着他的眼睛，而他则怀疑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同她一样心惊胆战。恐惧是一种异常赤裸的情绪。
“噬灵鸟。”她低声道。
“我猜也是。”空气清爽得奇怪，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但我自己从没亲眼见过，所以无法确定。”
“我故乡的吟游诗人说，在暗黑世纪末期，它们就是这样遮天蔽日……在它们投下的阴影里，人类仿佛变成了石头，甚至无法逃命。”
他努力将声音变得更像平常的自己：克制、权威、不带感情。“吟游诗人的歌谣或许反映出了部分的真实，但同时它们也会夸大其词。保护人类免受噬灵鸟伤害，正是以这样的名医身份，神使们才确立了自己的统治；不难想象，他们会鼓励这些故事广为流传，让人们一想到它们的回归就畏缩恐惧。”
她看着他，目光锐利，“你觉得仅仅是这样而已吗，拉密鲁斯？”
“最后的伊卡提一千年以前已经被杀死了，夫人。自那时起，天空中就不再有它们的身影。假如真有余孽未清，你不认为我们早该听说了吗？在人类居住的所有地方，再没有任何跟它们有丝毫相似之处的生灵，因为在那场大战之后，它们全都被猎杀了。否则我们到现在还会是野蛮人，列王第二世也无从开始。”
她稍一迟疑，然后轻声道：“我的同胞相信有一天它们会重回世间。你知道的。”
他点点头，神色郑重，“我知道。”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单顿对这种信仰嗤之以鼻。他说很久之前，为了获得权力，神使们自己编造了这些故事，可他们愚蠢地忘记了这一点，于是陷进了自己的谎言里。”
“单顿……”拉密鲁斯的表情暗下来，“……是个笨蛋。”
“假如这个梦是某种预兆呢？”
他耸耸肩，动作僵硬，“我不知道，夫人。眼下，让我们希望它只是个梦而已。自出生起，你脑子里装满了关于这些生物的故事；如果它们出现在你的梦魇里，甚至显得与你儿子的命运有某种关系，这也并非毫无问能。毕竟，他也拥有一半神使的血统。”
她眺望着伤痕累累的地平线，轻声说道：“过去的那个冬天，北方的天空就是这样。雷斯来信告诉过我。很多人都将这看做一个噩兆。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几个月之后，一切几乎像是恢复了正常。但雷斯说，有几个月里，天空好像在流血，日落成了他见过的最可怕、也最美丽的东西。”
拉密鲁斯点点头，“我也记得有段时间北方的天空有些古怪，尽管不到他所说的那种程度。巫者和占卜师高兴极了。他们向富人和傻瓜兜售黑暗的预言与世界末日，狠狠赚了一笔。”
“那么法师呢？他们是怎么看的？”
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他们认定这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有时海水会变成红色，那只是某种植物在水面下繁殖生长所产生的幻象。天空中也有可能发生类似的事情，只是因为出现在极北之地，从这里我们看不出成因罢了。”
她轻声说：“那就意味着它来自天雷柱背后。”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你相信那里真有某种东西吗？并且——并且它与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就像传说的那样？”她不知道他眼里会有怎样的表情，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对我从前的说辞，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拉密鲁斯？过去我从没直接问过你，但现在，现在有了这些预兆……我需要知道。单顿对神使的传说不屑一顾，科斯塔司听时就好像我是个唱着儿歌的小孩子。而你——你从未嘲弄过我。你问起我的血统，我告诉了你真相，而你从来没有耻笑我的答案。” “我相信你们的血液里渗透着特殊的天赋，”他静静地说，“但我同样注意到神使中间从未有过巫者。一个也没有，也没人成为法师。这样的组合让人……着迷。我告诉单顿你并非女巫，这不是谎言，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的灵火。据我猜测，你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但假如传说是真的，假如伊卡提确实返回了世间……这种情况或许会有所改变。”
“你相信诸神曾为那一天赐予我们力量，”她轻声道，“就像传说中描绘的那样。”
“另一种可能：最后一战时向北方进军的巫者留下了足够的幸存者，终于形成一脉独特的血统——继承了他们的潜力，却无法控制那种力量。只除了……”他露出些许笑意，“……只除了生育之事。在那方面，你们似乎存在着某种本能的控制力。但你告诉过我，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原本没有打算提起这个问题，但既然机会自己出现，她别无选择，只有提出问题：“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有没有干预过？”格薇洛法努力让声音平稳，可就连她自己也能听出话里的情绪，“单顿指责我向你寻求帮助。”
他看着她，眼里是少有的坦诚。“一位女神使在怀孕和生育上不需要旁人帮助，”他轻声说，“只有傻瓜才会有别的想法。”
她红了脸。
“现在，陛下，你还有你的事情，而我……我需要做一点调查。”
“噬灵鸟。”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假如这个梦真的有某种含义，我一定会把它找出来。”
“你会告诉我结果吗？”
他有些犹豫。完全可以对她撒谎，这么做对他不该有任何问题。只管答应她，他心底有个声音催促道，这是她想要的答案。
“在我能够的限度之内。”最后他向她保证。在法师们愿意分享的限度之内。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当那些生物接近时，丝巾被他的拳头攥成了一团；现在他松开手，于是它像新生的蝴蝶一般迎风展翅，缓缓张开。“我没法把它还给你。它的真身在一千里之外，同我的身体在一起。抱歉。”
“留着它。”格薇洛法道，“或许有一天我还会需要你，不是吗？又或者……”她浅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你也可能会需要我。”
“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女神使。”他神色肃穆，“这样对你我都好。”
他想起来自己还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分手之前最后的警告。可他看见她又将一只手覆在了小腹上，看见她的表情柔和下来，为了那个将要降生的孩子，那个仿若她所爱的安铎万的孩子。于是他沉默了。让她拥有这一刻吧，这一刻无声的交流，他不愿在其中加进新的忧惧。
现在还没有必要。他告诉自己。
然后，他内心中的声音加上一句，让我们祈祷一直如此。

推荐阅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