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欢迎，我的老师。”
风把科力瓦长长的黑发吹到眼睛里，他把它们拨开，打量着从前的学生所选择的降落地点。从他们所在的山顶看去，北边是一片荒原，只有寸草不生的花岗岩大山。山顶被闪闪发光的积雪覆盖，低处的斜坡上还有低矮的松树，把根牢牢扎在地里。另一侧是一片山谷，中心有河水流过，一座小镇安住谷中。窗户狭窄、烟囱众多，加上剧烈倾斜的屋顶，一切都说明冰雪和无处不在的寒冷统治着这里所有居民的所有思绪。然而他知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北的地方，更加荒芜寂寥，更加不适宜居住……据说只有法师和巫者才能生存。
他费力地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那画面引出了太多的记忆，包括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忘记的东西。像法师一般拥有漫长的生命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许多个世纪以后，记忆之间的围墙越来越薄，渐渐失去效力，于是各种思绪开始互相渗透。
有的时候，这是很危险的。
他用力吸进让人精神一振的寒冷空气，强迫自己从过去回到现在，“你说有要事相商，苏拉。我极少回应这样的召唤，因为大多数人所谓的要事并不值得我穿越如此之多的国家。但迄今为止你还没有浪费过我的时间，所以我姑且信你。”
“你给了我极大的荣誉，我的老师。”
听了这个尊称，他飞快地挥手拒绝，“不再是了。”
年轻些的法师耸耸肩，表示自己听见了对方的否认，但并未信服。他是科力瓦的少数几个学徒之一，而且从没真正理解法师的那项传统：学成离开的法师应该与自己的老师成为对手，而不是盟友。大多数时候，科力瓦都故意疏远他，好叫他学会这一课。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忠诚十分……有趣。这一类感情极少能保持到魂渡之后，等到他们陷入与其他法师的政治斗争，就更加不可能继续存活。苏拉是独一无二的。
永生者的政治，科力瓦思忖道。最初的几个世纪过后，法师们总会感到自己就像古老的神灵——据说众神其实就好像一屋子被宠坏的小孩，成天斗嘴、密谋、使坏。为什么小小的人类就该比他们做得更好？总有某个时刻，你会发现自己的恋人全都已经死去，你的家庭早就不复存在，而你曾经无比珍爱的事业也只是昙花一现，然后便跌落至遗忘的深渊。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你所剩的唯有那些与自己同样强大、同样不朽、也同样百无聊赖的人。
苏拉很幸运，他的老师是科力瓦，否则他的忠诚一定会被视为弱点，对方会利用他、虐待他，然后在头几个世纪里便将他抛弃。但科力瓦偏好更富于建设性的工程；再说，这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竟然活过了这么多年头，而且天生的乐观分毫未损，科力瓦也觉得有些好玩。按照法师的传统，他自然该为对方制造障碍；但破坏如此稀罕的成就，这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你想让我见个男孩？”
苏拉点点头。他一头金发，北方人常见的浅淡肤色；高个、瘦削，气力和身手都在对法师的传统形象发出挑战。当然，作为法师，他可以借旁人的精魂火将自己塑造成任何样子，但苏拉一直偏爱自己原来的模样。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
“在镇子里，”他朝底下的聚居地点点头，“带你过去比把他带出来更容易些。”
“很好。”科力瓦点点头，“带路。”
科力瓦注意到，苏拉没穿黑色。倒不是说在这种地方真有这个必要。北方的寒风对凡人的肉体是一场危险的考验；敢于仅穿一层单衣就走在这样的风里，必定是能以他人的灵魂之力取暖的人。苏拉那简单的衣着已经是力量和地位的象征，比起任何颜色的把戏都分毫不差。
但这仍然令人……不安。
沿着山谷往里走，一路都能看见零零落落的房屋。苏拉把他带到一栋大些的房子前，抬手敲门。一个路过的男人听到响动，抬起眼睛；看见对方是谁之后，他赶紧低头鞠躬，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
他们的动作多快呵，科力瓦在心里挖苦道，面对把自己当成食物的人，这样迫不及待地表示尊敬。
门开了一半，一个脸色红润的女人探出头来。她手里拿着只长柄勺子，对于被人打扰显然很不高兴。“怎么回事？你有什么——”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噢——”她飞快地吸一口气，“请原谅，大人，我不知道是您。而且还有您的法师同伴！快请进，请。”
屋里暖暖和和的让人舒服，起居室里生了火，维持着室内的温度。女主人关上门，一股食物的味道很快向他们飘来：肉豆蔻、肉桂，是新鲜面包的香气。“没有等太久吧我希望？要是让一位法师久等，我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科力瓦注意到，她努力直视苏拉，似乎想在正式介绍之前无视他的存在。这一定是当地的某种习俗。但她的好奇心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眼睛，虽然被岁月和劳作刻上了纹路，却依然十分明亮，现在它们正不断偷瞄着黑发的来访者。
“完全没有，妈妈。”听苏拉念这个词的方式，这似乎是某种正式的头衔。科力瓦暗暗将它记在心里。“希望我们没有打扰你。”
“打扰，怎么会！永远不会！”她又瞄了科力瓦一眼，“我这儿有刚刚烤好的面包，如果您想来一点……您和您的客人……”
苏拉点点头，“科力瓦，安沙撒王室大法师。”
女人瞪大了眼睛。“噢天哪。我真是……不胜荣幸，先生。您愿意与我分享面包吗？我丈夫出门工作去了，不然我会叫他出来，还有孩子们也都在外头跑腿……我能为两位如此尊贵的客人做点什么呢？请原谅，家里实在简陋，我连桌子也没为二位摆上……”忧虑和沮丧让她眼睛周围的细纹变得更深了，“苏拉法师，您为我带来如此尊贵的客人，怎么能不事先提醒一声呢？”
金发法师笑了。那表情背后隐藏着真诚的暖意，但同样带着勉强的成分，无论他为何将科力瓦找来，那都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理由。“你的家很好，塔里夫人，而我们过来也不是为了你的桌子。”他瞥了眼屋子远端几扇关闭的房门，“我想带科力瓦法师看看那个男孩，如果你同意的话。”
血色倏地从女人脸上退去，微笑也被一并带走。她恢复得很快，强迫笑容回到原位，但苍白的脸色仍旧保留了下来。“当然，两位大人。当然。只要二位愿意。”她把沾着面粉的双手伸进围裙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把钥匙，“或许二位能为那孩子做点什么——众神知道我们已经试过了，我说。一次又一次，我丈夫和我，而他本来是没什么耐心的，哪怕在心情最好的日子里……”
科力瓦注意到她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于是继续保持沉默，跟在对方身后走到屋子后方一扇狭窄的小门前。“本来我们想把他留在楼上，”她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嘴里继续唠唠叨叨，“可他老是想逃跑，所以要不是这儿，就只能把他关在壁橱里了。或者给他造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可我丈夫说不行，为了这么个疯子大动干戈——”
门开了，背后是通向地下的阶梯。昏暗的光线从下方某处涌上来，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光，但足够看清脚下。四周弥漫着泥土潮湿的味道，不过很清洁。无论地窖里是什么，这地方都被打理得很好。空气里还有些别的气味，科力瓦花了几秒钟才辨别出来。那是一种人类的味道，通常都被其他东西所遮掩，但在这里却得到了清晰的表达，从深处一路传来。
恐惧。
他瞥了眼苏拉，对方阴沉沉地一点头，领先走下阶梯。科力瓦跟上去。那女人咕哝起来：她其实很想陪他们，可面包正发酵，烤箱需要人照料……科力瓦察觉出她也在害怕，尽管这一次不是通过嗅觉，那恐惧就在她声音里。
“有危险？”他以苏拉的母语问，这语言当地人是听不懂的。
“对我们不会。”金发法师猛吸一口气，“至少现在还不会。”
楼梯底端是一个形状怪异的房间，在宅子下面延伸开来，面积几乎同整幢屋子本身一样大。几面墙下都堆着东西，从灰尘留下的痕迹看，过去这些东西曾经堆满了整个房间。眼下，盒子、麻袋和一排排工具都往一个角落里挤，空出了一块四方形的空间，面积比食品储藏室大不了多少。那里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堆着几条毯子，都挺干净，但显然已经很旧了。床边有把夜壶和一张小桌，上面摆的饭菜看来并没有动过。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什物，但科力瓦对蜷缩在被单底下的东西更感兴趣。他们靠近时，那里一直传出畏惧的哀号，声音很轻很轻。
“没事的。”苏拉对那堆毯子柔声说道，那是北方的一种方言，科力瓦无数年以前曾经很熟悉，“我们是朋友。出来吧，没事的。”
毫无反应。换个法师，或许会以自己的力量逼对方就范，但科力瓦了解苏拉，只要别的方法也能达到目的，他从不滥用自己的力量。正如他所料，又过了一会儿，那堆毯子动了动，有东西在下边蠕动着。一只小手伸出来，满是污垢，指甲也破了，仿佛在检查周围的空气。然后，毯子边缘拉开，露出一个小男孩……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并且显然心惊胆寒，离疯狂不过几步之遥。
“对，我的孩子。瞧见了？这里没有危险。”苏拉坐到床沿上，科力瓦以为男孩说不定会闪开，但他所害怕的似乎并非人类。他的目光四处游移，仿佛在屋子的阴影里寻找着什么。他把所有地方都检查过两遍，结果一无所获，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敢于注视自己的客人。
他的眼睛实在怕人，带着年轻人鲜明的色彩，却因为自己所见的东西而老了好多个世纪。
“这儿没有？”他低声问。
“都不在这儿，”苏拉向他保证，“它们进不来，记得吗？有塔里妈妈在呢。”
他慢吞吞地点点头。动作看了让人痛苦。
“这是我的朋友。他叫科力瓦。他想见见你。”
饱受煎熬的眼睛打量着黑发的访客。
“科力瓦，这是凯登。”
“很高兴见到你。”法师说。
男孩没有回答。
“我跟他说了你有多么勇敢。”苏拉鼓励道。
一滴泪滴顺着男孩的脸颊落下，汇入过去的泪水析出的盐里。“不勇敢，”他低声道，“我逃了。”
“凯登——”科力瓦向他伸出一只手，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对方，男孩飞快地退到最远的角落里，用旧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科力瓦的手停在原地，但也没有放下。过了一会儿，等男孩的视线与自己相交，他柔声道：“睡吧。”
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眼睛闭上了。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但泪水的印记仍在。抓住毯子的手放松了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毯子并没有落下。
“他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科力瓦若确所思地说，“这毫无疑问。”
苏拉点点头，“他已经丧失了心智。有时他会说出一点点片段，让人对事情的起因有所猜测……所以他们才找了我来。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科力瓦深吸一口气，召唤力量前来听从自己的号令。片刻之后精魂火才回应了他的召唤；目前这个灵伴很可能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无法再为他的行动提供多少燃料。这件事他得小心应对，免得在情况紧急时进入魂渡。
不过眼下还没有问题。他命令自己的力量将小男孩包裹，然后像一面镜子般反射出令他恐惧的原因。
源自精魂火的力量缓缓出现，起先是一丝丝犹豫不决的烟雾，接着凝固成更加浓密的雾气。它们在男孩的眼前聚拢，最后完全汇集起来，生出了一幅画面。星星点点的片段转瞬即逝，仿佛科力瓦的力量正在选择焦点。粪堆。死苍蝇。老鼠。趴在桌上的尸体。终于，它似乎找到了什么，画面也真正变得清晰、坚实……似乎只要将它从空中摘下，就能让它来到现实的世界里。
它是黑色的，沿着身体和翅膀还能看见紫色与蓝色的闪光；它悬在空气中，仿佛一只蜻蜓，尽管事实上它与蜻蜓毫无共通之处。
苏拉立刻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喘息着后退一步，在胸前画了个代表某位高阶神灵的符号，“这是……这是我所想的那东西吗？”
科力瓦没有马上回答。苏拉转过头去，只见黑发法师神色阴沉，他过去的学生还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表情。他眼里的神情让人畏缩——不祥、可怕、心绪不宁——就好像心头浮现出恐怖的回忆，让他一时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然后，他的注意力慢慢回到房间里，回到苏拉和男孩身上。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回答道：“是的，看来的确如此。”
“我以为它们全都死了。在暗黑世纪就被毁灭了。这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不，”科力瓦静静地说，“不是毁灭。消失了，没错……但不是毁灭。”
科力瓦慢慢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要触摸那东西。幻影在他手下粉碎。这很自然：真实与虚幻无法共存。
苏拉猛吸一口气，“它那么小……”
“会长大的，”科力瓦轻声说，“并且再次变化。这不是它最终的形态。”
苏拉看着他，目光锐利，“你见过一只。一只完全长成的。”
科力瓦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背对男孩和苏拉，免得被学生看见自己的表情。
最后他说：“暗黑之眠会降临这里，假如这东西还有……兄弟。”
“它已经来了，我的老师。”
“在哪儿？”
“这边，离这儿一天的路程。据我了解是这男孩的家乡。过去几周里，我从他嘴里套出了些零零碎碎的情况……很不容易。他的灵魂拼命想要忘却。”
科力瓦低声道：“说给我听。”
“整座镇子都死了。”苏拉记起男孩是如何尖叫着道出星星点点的细节，他的回忆又是怎样混杂着动物般赤裸裸的恐惧，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空洞。“他离开家一段时间，等他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变成了那样子。”
科力瓦回转身，“所有的人类？还是……一切？”
“人、动物……当时在那里的所有活物。据说还有几个居民当时不在，也活了下来，但谁也没能找到他们，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全都不肯开口罢了。”
科力瓦的表情看了让人害怕，“事情发生之后去那里的人，他们有什么发现？”
苏拉摇摇头，“已经宣布那镇子受了诅咒，谁也不会靠近。至少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去过。”
“但你去过。”
“是的。”他轻轻地说，“我去了。”
“结果呢？”
“就像这孩子形容的。一座死城。尸体都没被动过，就好像他们只是躺下睡觉，然后就死了。”苏拉明亮的眼睛盯着科力瓦，“和你讲过的那些故事一样，暗黑之眠，恶魔之眠……只不过这不仅仅是睡眠而已。”
“暗黑之眠不会将人杀死。不会死这么多。这是别的什么。”他摇摇头，神色严峻，“一定是别的什么。”
“你准备亲自过去，是吗？”
过了一会儿回答才出现：“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必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如果你愿意骑马去的话。”
“是的。”他想到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灵伴，想到假如在传送时不得不魂渡会多么煞风景。他曾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险些送了命。“骑马。”
苏拉弯下腰，帮男孩把毯子裹得更紧些。这举动散发出奇异的人性，一种无意识的同情心。对于大多数法师，这东西在第一次生命终结之前便早已经失去了。对于这个学生的怪癖，科力瓦时而嗤之以鼻，时而又啧啧称奇，两种情感交替出现。能够同情他人的法师很少活过无情的岁月，或迟或早，他们天生的同情心都会同生存必须的冷酷发生冲突，总有一方会输掉战斗。然而，苏拉已经成功地进行过好几次魂渡，这是无可否认的。而他人性的一面也仍然不时浮现。这实在……很有趣。
他们默默地走上狭窄的楼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塔里妈妈在上边迎接他们，叽叽喳喳地抱怨自己礼貌不周，同时请他们原谅，面包还没准备好，或者他们愿意等上一等？科力瓦让苏拉去应付她极富侵略性的热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遭的一切几乎没有知觉。
他们终于告辞，走一小会儿就到了一个马厩。苏拉早已做好准备，片刻之后他们就已经可以上路了。
他们把马牵出来，马头朝向通往北边的大道，苏拉终于打破了自离开塔里妈妈家起就笼罩在两人周围的沉默，“那个时代连历史书也已经忘记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认出了伊卡提，可你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伊卡提又是在什么时候？”
科力瓦没有看他，马鞍上拴着个有些磨损的皮口袋，他使劲一拉带扣，确保它不会松开。“这些问题在你还是我学生时就该问，苏拉。那时我或许会回答你。”
“真的？”
“不。”他把脚伸进马镫，翻身上马，动作极有效率，“现在别再问东问西，直到我们把该看的都看过为止，嗯？我自己也一样想要答案。”
苏拉略一点头，自己也上了马，然后领头奔向通往镇外的道路。
他是不会忘记的，苏拉暗暗向自己保证。有些事情不得不问。 四下一片寂静，是那种腐败的寂静。科力瓦立刻就注意到了。周围森林的野兽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但它们显然不愿久留。
他在小镇边拉住缰绳，坐在马上四下打量。苏拉在他身旁静静地等待，他的坐骑嗅到了这里不洁的气氛，有些畏缩地喷着鼻息，于是苏拉轻轻拍拍它。
“事情过去多久了？”最后，科力瓦问。
“一个月，但这只是估计。那孩子对时间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科力瓦点点头。又一阵沉默之后，他翻身下马。苏拉依样照做。没必要把马拴在大树或者马桩之类的东西上；即使它们走到别的地方，两个法师也可以很容易地把它们唤回身边。
科力瓦不紧不慢地把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这才向镇子走去。好些黑乎乎的东西飞快地逃回阴影中，不过也有几个勇气可嘉、不肯退缩的。老鼠。有一只守在自己的战利品旁边，显然愿意为了它与入侵者一战。那是根什么骨头。人的骨头。科力瓦四下一瞧，在阴影里、大门边看见了更多，有些甚至就在路中央。“森林里的野兽来过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苏拉点点头。满是尸体的镇子，在人类看来或许显得可怕，但对住在周围森林中的野兽来说，这正像是宴会的邀请。
苏拉记得科力瓦教过自己自然界的平衡，不知这样的悲剧对当地动物的数量会有怎样的影响？充足的食物会不会导致更多肉食动物出生？然而之后它们却会发现世上不再有这样的盛宴。数量的增长或许会逼得它们走出森林，到人类的城镇去寻找生计。五年之后，远方的镇子会不会有人死于非命，临死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攻击？
科力瓦教过他，一切都有关联。世上的任何改变都会引发其他的改变。法师的艺术与巫者的魔法之所以有所不同，原因就在于此。无论是计划还是执行，法师都会将这一切纳入考虑。
我们必须如此，苏拉思考过这个问题。巫者或许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而法师呢，理论上他们可以改变世界。虽然只有诸神知道，为这样一件事提供力量会夺去多少人的生命，而之后那位法师的灵魂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适度和克制才能让你保有人性，科力瓦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苏拉追问过他无数次，为什么保留自己的“人性”那么重要，因为大多数法师似乎并没有这样做。科力瓦避而不答的问题有很多，这也是其中之一。
两人缓缓地穿过小镇，从散落在街道上的骨头中解读它的故事。有一次科力瓦停下脚步，打开一座小屋的房门，想看看野兽无法到达的地方是什么样。一股腐臭的气味钻进他们的鼻孔，他唤来微风将它一扫而光，这才继续往里走。
屋里的骨头一样被啃得干干净净，但那景象更加诡异，因为它们或多或少还保持着死时的姿势。地板上散落着蛆虫留下的空壳，成千上万，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几只虫子在科力瓦头顶嗡嗡地飞着，但大多数显然已经沿来路出去了。此外，当然还少不了老鼠屎。永远都少不了老鼠屎。
苏拉脸色阴沉，静静地等待老师检查房间。他已经来过镇上，做过同样的事情，知道对方会找到些什么。
终于，科力瓦点头示意可以离开了。屋外的新鲜空气让人愉快，从北边吹来的冷风刮走了镇上的腐败之气。科力瓦深深地呼吸，然后问道：“镇子周围都有些什么？”
“树林，基本上。那边有条河。”他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没有空地吗？应该有一片空地才对，离人类活动的区域不会太远。”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要去找那样的东西。”
科力瓦点点头，以一个近乎随意的手势召来一点灵火，命令它在自己眼前聚集。一张模模糊糊的地图出现了，上边描绘着小镇周围的土地。附近几处地方似乎没有树木，它们大都是伐木以后开出的耕地，周围有低矮的石墙。稍远些还有块地，一条狭长的地带，土不够深，树木无法扎根，但显然并不适于耕种。
“那儿，”科力瓦低声道，“就是这个。”
“是什么？”苏拉问，“你在找什么？”
“我不希望找到的那东西，”科力瓦轻轻地说，“尽管我一直担心不会如我所愿。”
之后他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将两匹马召来身边。他默默地骑上马背，神情就像暴风雨前夕的乌云一般阴沉。而苏拉曾经是他的学生，因此知道最好不要再追问下去。 那块狭窄的空地周围是一片荒野，阴影里隐匿着各种生物，发出唧唧啾啾的声响。科力瓦和苏拉穿过边上浓密的灌木，终于来到空地中央。
好一会儿工夫，科力瓦只静静站着，打量周围的地貌。他让苏拉联想到一头野兽，刚刚来到一片开阔地，正在附近的树丛中搜索猎食者……或者猎物。但无论科力瓦要找的是什么，显然不像寻找一只狼或鹿那样简单。苏拉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表情，他望着老师打量眼前的土地，几乎能感到唇上沾染了周围那不祥的气息。
这段空地窄而且长，旁边有一座山，它就蜿蜒在突出地面的石头中间。地形不知为何有些别扭，土太浅，树木没法舒舒服服地扎下根去；加上这里地面上满是石头，形状也欠缺工整，所以尽管离镇子很近，也并没有引起人类的兴趣，最后便被野草和蓬乱的灌木丛占据了。
“就是这里。”科力瓦悄声说。他阴沉沉地扫视着整个地方，寻找某种尚未发现的东西。“如果真能找到它的话，应该就在这儿……”
经过了之前的几个小时，苏拉已经明白科力瓦没心情回答问题，于是耐心地跟在他身后，慢慢沿着空地往前走。科力瓦眼神锐利，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突然间，他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停下了脚步。那声音太过出人意料，苏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匕首……就好像那毁灭了整个镇子的东西能被一截钢铁制伏似的。
引起科力瓦注意的是空地边缘的一堆石头。石头周围寸草不生，苏拉仔细一看，又发现了些仿佛爪印的东西，就好像某种巨大的生物曾在那里挖掘什么。两相对照，中央的石堆显得十分不自然。
科力瓦怒气冲冲地诅咒起来，用的方言太过陌生——或者太过古老——苏拉只能听懂约莫一半的内容。
“这是什么？”他问。
科力瓦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苏拉的存在，甚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迈着稳定的步子向石堆走去，将石头一块块取下，随手丢到一旁，全然不关心它们会落到哪里。其中一块险些砸到了苏拉，还好法师身手敏捷。从近处看去，苏拉发现它们显然并非出于天然：石头排列得非常齐整，为里边的什么东西提供了很好的庇护。或许是某种坟墓？只不过大小看起来不大对劲，除非这里埋的是个孩子——
就在这时，科力瓦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又开始诅咒，这回用的是一门苏拉懂得的语言。那诅咒的性质让他的血变得冰冷。
“看。”他的老师命令道。
苏拉探过身去，从老师弄出的洞往里瞅。在洞中的阴影里他能看见一层干草，科力瓦已经拔掉一些，底下隐约有些灰白色的碎片。他花了几秒钟才认出那是什么。
“蛋壳？”
科力瓦点点头，然后继续往下挖。这次苏拉也来帮忙。他已经有些明白要找的是什么，因此知道该如何挖土才不会把那东西弄得粉碎。泥土并不深，很快他们就掘出一大堆；它们的外形仿佛破掉的蛋，全都整整齐齐地聚在泥土中一个碗状的地带。
破掉之前这些蛋应该挺大，体积近于人的拳头。苏拉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的外壳是暗淡的白色，内侧却隐约闪着光彩。他翻过一片碎片，对着阳光看上去，结果发现壳上沾了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出深蓝色。他用指甲把它抠下来，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爬虫的皮肤，看起来像，但颜色实在不同寻常。
“它就是从这里来的？”他问，“凯登看见的那东西？”
科力瓦点点头，面色阴沉。
苏拉把蛋壳的碎片放下。这个巢穴——如果这真是巢穴的话——面积不小。曾经应该装了好几十个蛋，现在大多数都已经破了。
“真的有……这么多吗，那些东西？”
科力瓦摇摇头，“刚孵化时它们会相互厮杀，只有最强的才能活下来。之后还要过很久它们才会离巢。有时能有足足一打活过这一阶段。有时则只有一个。”他打量着仍然埋在地下的部分，似乎想计算一共出生了多少，又有几个活了下来。“即使只有一个也很可怕。”最后他说。
苏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就是它毁了那个镇子？”
科力瓦迟疑片刻。“这是引起暗黑之眠的原因。”最后他说，“活下来的太多，同时转变形态……一旦它们不再以彼此为食，就需要另外的食物来源。但只有这一个巢穴，不足以毁掉整个镇子……”
“那么，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噬灵鸟了？”
科力瓦点点头。“过去人们曾经试图寻找它们的巢穴，想赶在它们离巢之前把它们杀掉。但很困难。这么多伊卡提聚在一起，哪怕尚未孵化，仍然能形成一种魔法的屏障；即使就站在一个巢穴顶上，你也可能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他看看拿在一只手里的蛋壳，然后将它捏得粉碎，“那时只有巫者能找到它们，而这样的搜索会让他们丧失许多年的生命。刚开始时，很少有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那么之后呢？”苏拉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怕它打断老师的思绪。在暗黑世纪，人类曾与吞噬自己灵魂的猛兽展开了一场失败的战争，结果失去了自己珍视的一切。这些故事科力瓦从来不愿提起，在苏拉同科力瓦相处的许多年中，对方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言不讳。
“之后，出来狩猎的伊卡提遮蔽了天空，人类心中所有的智慧、创造力和文明都死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比微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高出分毫，“它们渐渐觉得人类是更好的食物，你知道，据说从那时起，两个种族之间就不会再有和平——总有一个必须死。
“于是巫者们终于联合起来，开始猎杀它们——或者把它们赶走——直到一个也没剩下……两边都没剩下。”他把手一翻，将捏碎的蛋壳丢到地上。“他们的血买来了列王第二世。”
“巫者们全死了？”
“即使没有死在战斗中，之后也没活多久。”
“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科力瓦看着年轻些的法师，“你不是巫者。而且先前也没有伊卡提。为什么要回忆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那么，第一批法师是从哪里来的？”
“在那之后。在那之后他们就出现了。”他在裤子上拍拍手，弄掉蛋壳的残渣，“现在么，看来我们必须重新学习这一切了。”
他从石堆旁站起来，动作很慢，仿佛所有的石块都压在他的肩上。然后他转向南边，凝视着冰冷的天空，仿佛期待在那里发现答案。苏拉也把目光投向空中，却没能在云朵的图案中找到任何灵感。无论他的老师看的是什么，显然都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与眼下的一切并无多大关系。于是，苏拉将视线重新投回地面——
然后是一声惊奇的喘息。
科力瓦立刻收回目光，“怎么？”
苏拉说不出话，只能用手一指。离石堆大约十码处有个东西，几乎被中间的长草遮得严严实实。
科力瓦低低诅咒一声，大步走了过去。这个巢穴比第一个小些，但结构并无差别。这回科力瓦没有小心翼翼。他飞快地一挥手，聚起足够的灵火将它炸开，无数小石头被炸得飞进了森林里，露出底下一堆破裂的蛋壳。
“不可能，”他盯着那堆碎片，“它们绝不会这样做……”
苏拉已经知道了该寻找什么，很快就在几码开外发现了另一个地点。这里似乎也有一个比较大的巢穴，借着透过云层射下的阳光，隐约能看见那些石块。
“还有一个，我的老师。”他的声音很轻，效果却非同凡响；科力瓦似乎浑身都在哆嗦，他转过身，望向最新的发现，眼睛深处闪烁着一种全新的情绪，苏拉过去还从未见过。
恐惧。
“它们是充满敌意的生物，”科力瓦低声道，“即使对同类也不例外。若非如此，假如它们能聚在一起共同行动，人类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几只雌性竟然可以分享筑巢的地点……这简直……这在过去简直……无法想象。”
“这么说，它们改变了。”
科力瓦没有回答。他转身凝视北方的天空，仿佛能从那里找到答案。
“就是它们毁了整个镇子，不是吗？”苏拉追问道，“这么多聚在一起，全都从最近的生命源泉汲取能量。”
科力瓦点点头，“是的。这么多在一起……一个小小的定居点是承受不了的。”
说完，科力瓦朝两匹马所在的地方走去。苏拉还想多问些什么，却再没有得到回答。老法师显然已经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绪，无法扮演教导者的角色。
他只又说了一句话。当他骑上马背，最后看了眼那巢穴所在的地方时，他低声说了一句话，语气让苏拉的血变得冰凉。
“愿众神拯救我们所有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风把科力瓦长长的黑发吹到眼睛里，他把它们拨开，打量着从前的学生所选择的降落地点。从他们所在的山顶看去，北边是一片荒原，只有寸草不生的花岗岩大山。山顶被闪闪发光的积雪覆盖，低处的斜坡上还有低矮的松树，把根牢牢扎在地里。另一侧是一片山谷，中心有河水流过，一座小镇安住谷中。窗户狭窄、烟囱众多，加上剧烈倾斜的屋顶，一切都说明冰雪和无处不在的寒冷统治着这里所有居民的所有思绪。然而他知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北的地方，更加荒芜寂寥，更加不适宜居住……据说只有法师和巫者才能生存。
他费力地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那画面引出了太多的记忆，包括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忘记的东西。像法师一般拥有漫长的生命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许多个世纪以后，记忆之间的围墙越来越薄，渐渐失去效力，于是各种思绪开始互相渗透。
有的时候，这是很危险的。
他用力吸进让人精神一振的寒冷空气，强迫自己从过去回到现在，“你说有要事相商，苏拉。我极少回应这样的召唤，因为大多数人所谓的要事并不值得我穿越如此之多的国家。但迄今为止你还没有浪费过我的时间，所以我姑且信你。”
“你给了我极大的荣誉，我的老师。”
听了这个尊称，他飞快地挥手拒绝，“不再是了。”
年轻些的法师耸耸肩，表示自己听见了对方的否认，但并未信服。他是科力瓦的少数几个学徒之一，而且从没真正理解法师的那项传统：学成离开的法师应该与自己的老师成为对手，而不是盟友。大多数时候，科力瓦都故意疏远他，好叫他学会这一课。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忠诚十分……有趣。这一类感情极少能保持到魂渡之后，等到他们陷入与其他法师的政治斗争，就更加不可能继续存活。苏拉是独一无二的。
永生者的政治，科力瓦思忖道。最初的几个世纪过后，法师们总会感到自己就像古老的神灵——据说众神其实就好像一屋子被宠坏的小孩，成天斗嘴、密谋、使坏。为什么小小的人类就该比他们做得更好？总有某个时刻，你会发现自己的恋人全都已经死去，你的家庭早就不复存在，而你曾经无比珍爱的事业也只是昙花一现，然后便跌落至遗忘的深渊。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你所剩的唯有那些与自己同样强大、同样不朽、也同样百无聊赖的人。
苏拉很幸运，他的老师是科力瓦，否则他的忠诚一定会被视为弱点，对方会利用他、虐待他，然后在头几个世纪里便将他抛弃。但科力瓦偏好更富于建设性的工程；再说，这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竟然活过了这么多年头，而且天生的乐观分毫未损，科力瓦也觉得有些好玩。按照法师的传统，他自然该为对方制造障碍；但破坏如此稀罕的成就，这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你想让我见个男孩？”
苏拉点点头。他一头金发，北方人常见的浅淡肤色；高个、瘦削，气力和身手都在对法师的传统形象发出挑战。当然，作为法师，他可以借旁人的精魂火将自己塑造成任何样子，但苏拉一直偏爱自己原来的模样。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
“在镇子里，”他朝底下的聚居地点点头，“带你过去比把他带出来更容易些。”
“很好。”科力瓦点点头，“带路。”
科力瓦注意到，苏拉没穿黑色。倒不是说在这种地方真有这个必要。北方的寒风对凡人的肉体是一场危险的考验；敢于仅穿一层单衣就走在这样的风里，必定是能以他人的灵魂之力取暖的人。苏拉那简单的衣着已经是力量和地位的象征，比起任何颜色的把戏都分毫不差。
但这仍然令人……不安。
沿着山谷往里走，一路都能看见零零落落的房屋。苏拉把他带到一栋大些的房子前，抬手敲门。一个路过的男人听到响动，抬起眼睛；看见对方是谁之后，他赶紧低头鞠躬，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
他们的动作多快呵，科力瓦在心里挖苦道，面对把自己当成食物的人，这样迫不及待地表示尊敬。
门开了一半，一个脸色红润的女人探出头来。她手里拿着只长柄勺子，对于被人打扰显然很不高兴。“怎么回事？你有什么——”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噢——”她飞快地吸一口气，“请原谅，大人，我不知道是您。而且还有您的法师同伴！快请进，请。”
屋里暖暖和和的让人舒服，起居室里生了火，维持着室内的温度。女主人关上门，一股食物的味道很快向他们飘来：肉豆蔻、肉桂，是新鲜面包的香气。“没有等太久吧我希望？要是让一位法师久等，我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科力瓦注意到，她努力直视苏拉，似乎想在正式介绍之前无视他的存在。这一定是当地的某种习俗。但她的好奇心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眼睛，虽然被岁月和劳作刻上了纹路，却依然十分明亮，现在它们正不断偷瞄着黑发的来访者。
“完全没有，妈妈。”听苏拉念这个词的方式，这似乎是某种正式的头衔。科力瓦暗暗将它记在心里。“希望我们没有打扰你。”
“打扰，怎么会！永远不会！”她又瞄了科力瓦一眼，“我这儿有刚刚烤好的面包，如果您想来一点……您和您的客人……”
苏拉点点头，“科力瓦，安沙撒王室大法师。”
女人瞪大了眼睛。“噢天哪。我真是……不胜荣幸，先生。您愿意与我分享面包吗？我丈夫出门工作去了，不然我会叫他出来，还有孩子们也都在外头跑腿……我能为两位如此尊贵的客人做点什么呢？请原谅，家里实在简陋，我连桌子也没为二位摆上……”忧虑和沮丧让她眼睛周围的细纹变得更深了，“苏拉法师，您为我带来如此尊贵的客人，怎么能不事先提醒一声呢？”
金发法师笑了。那表情背后隐藏着真诚的暖意，但同样带着勉强的成分，无论他为何将科力瓦找来，那都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理由。“你的家很好，塔里夫人，而我们过来也不是为了你的桌子。”他瞥了眼屋子远端几扇关闭的房门，“我想带科力瓦法师看看那个男孩，如果你同意的话。”
血色倏地从女人脸上退去，微笑也被一并带走。她恢复得很快，强迫笑容回到原位，但苍白的脸色仍旧保留了下来。“当然，两位大人。当然。只要二位愿意。”她把沾着面粉的双手伸进围裙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把钥匙，“或许二位能为那孩子做点什么——众神知道我们已经试过了，我说。一次又一次，我丈夫和我，而他本来是没什么耐心的，哪怕在心情最好的日子里……”
科力瓦注意到她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于是继续保持沉默，跟在对方身后走到屋子后方一扇狭窄的小门前。“本来我们想把他留在楼上，”她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嘴里继续唠唠叨叨，“可他老是想逃跑，所以要不是这儿，就只能把他关在壁橱里了。或者给他造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可我丈夫说不行，为了这么个疯子大动干戈——”
门开了，背后是通向地下的阶梯。昏暗的光线从下方某处涌上来，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光，但足够看清脚下。四周弥漫着泥土潮湿的味道，不过很清洁。无论地窖里是什么，这地方都被打理得很好。空气里还有些别的气味，科力瓦花了几秒钟才辨别出来。那是一种人类的味道，通常都被其他东西所遮掩，但在这里却得到了清晰的表达，从深处一路传来。
恐惧。
他瞥了眼苏拉，对方阴沉沉地一点头，领先走下阶梯。科力瓦跟上去。那女人咕哝起来：她其实很想陪他们，可面包正发酵，烤箱需要人照料……科力瓦察觉出她也在害怕，尽管这一次不是通过嗅觉，那恐惧就在她声音里。
“有危险？”他以苏拉的母语问，这语言当地人是听不懂的。
“对我们不会。”金发法师猛吸一口气，“至少现在还不会。”
楼梯底端是一个形状怪异的房间，在宅子下面延伸开来，面积几乎同整幢屋子本身一样大。几面墙下都堆着东西，从灰尘留下的痕迹看，过去这些东西曾经堆满了整个房间。眼下，盒子、麻袋和一排排工具都往一个角落里挤，空出了一块四方形的空间，面积比食品储藏室大不了多少。那里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堆着几条毯子，都挺干净，但显然已经很旧了。床边有把夜壶和一张小桌，上面摆的饭菜看来并没有动过。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什物，但科力瓦对蜷缩在被单底下的东西更感兴趣。他们靠近时，那里一直传出畏惧的哀号，声音很轻很轻。
“没事的。”苏拉对那堆毯子柔声说道，那是北方的一种方言，科力瓦无数年以前曾经很熟悉，“我们是朋友。出来吧，没事的。”
毫无反应。换个法师，或许会以自己的力量逼对方就范，但科力瓦了解苏拉，只要别的方法也能达到目的，他从不滥用自己的力量。正如他所料，又过了一会儿，那堆毯子动了动，有东西在下边蠕动着。一只小手伸出来，满是污垢，指甲也破了，仿佛在检查周围的空气。然后，毯子边缘拉开，露出一个小男孩……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并且显然心惊胆寒，离疯狂不过几步之遥。
“对，我的孩子。瞧见了？这里没有危险。”苏拉坐到床沿上，科力瓦以为男孩说不定会闪开，但他所害怕的似乎并非人类。他的目光四处游移，仿佛在屋子的阴影里寻找着什么。他把所有地方都检查过两遍，结果一无所获，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敢于注视自己的客人。
他的眼睛实在怕人，带着年轻人鲜明的色彩，却因为自己所见的东西而老了好多个世纪。
“这儿没有？”他低声问。
“都不在这儿，”苏拉向他保证，“它们进不来，记得吗？有塔里妈妈在呢。”
他慢吞吞地点点头。动作看了让人痛苦。
“这是我的朋友。他叫科力瓦。他想见见你。”
饱受煎熬的眼睛打量着黑发的访客。
“科力瓦，这是凯登。”
“很高兴见到你。”法师说。
男孩没有回答。
“我跟他说了你有多么勇敢。”苏拉鼓励道。
一滴泪滴顺着男孩的脸颊落下，汇入过去的泪水析出的盐里。“不勇敢，”他低声道，“我逃了。”
“凯登——”科力瓦向他伸出一只手，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对方，男孩飞快地退到最远的角落里，用旧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科力瓦的手停在原地，但也没有放下。过了一会儿，等男孩的视线与自己相交，他柔声道：“睡吧。”
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眼睛闭上了。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但泪水的印记仍在。抓住毯子的手放松了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毯子并没有落下。
“他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科力瓦若确所思地说，“这毫无疑问。”
苏拉点点头，“他已经丧失了心智。有时他会说出一点点片段，让人对事情的起因有所猜测……所以他们才找了我来。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科力瓦深吸一口气，召唤力量前来听从自己的号令。片刻之后精魂火才回应了他的召唤；目前这个灵伴很可能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无法再为他的行动提供多少燃料。这件事他得小心应对，免得在情况紧急时进入魂渡。
不过眼下还没有问题。他命令自己的力量将小男孩包裹，然后像一面镜子般反射出令他恐惧的原因。
源自精魂火的力量缓缓出现，起先是一丝丝犹豫不决的烟雾，接着凝固成更加浓密的雾气。它们在男孩的眼前聚拢，最后完全汇集起来，生出了一幅画面。星星点点的片段转瞬即逝，仿佛科力瓦的力量正在选择焦点。粪堆。死苍蝇。老鼠。趴在桌上的尸体。终于，它似乎找到了什么，画面也真正变得清晰、坚实……似乎只要将它从空中摘下，就能让它来到现实的世界里。
它是黑色的，沿着身体和翅膀还能看见紫色与蓝色的闪光；它悬在空气中，仿佛一只蜻蜓，尽管事实上它与蜻蜓毫无共通之处。
苏拉立刻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喘息着后退一步，在胸前画了个代表某位高阶神灵的符号，“这是……这是我所想的那东西吗？”
科力瓦没有马上回答。苏拉转过头去，只见黑发法师神色阴沉，他过去的学生还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表情。他眼里的神情让人畏缩——不祥、可怕、心绪不宁——就好像心头浮现出恐怖的回忆，让他一时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然后，他的注意力慢慢回到房间里，回到苏拉和男孩身上。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回答道：“是的，看来的确如此。”
“我以为它们全都死了。在暗黑世纪就被毁灭了。这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不，”科力瓦静静地说，“不是毁灭。消失了，没错……但不是毁灭。”
科力瓦慢慢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要触摸那东西。幻影在他手下粉碎。这很自然：真实与虚幻无法共存。
苏拉猛吸一口气，“它那么小……”
“会长大的，”科力瓦轻声说，“并且再次变化。这不是它最终的形态。”
苏拉看着他，目光锐利，“你见过一只。一只完全长成的。”
科力瓦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背对男孩和苏拉，免得被学生看见自己的表情。
最后他说：“暗黑之眠会降临这里，假如这东西还有……兄弟。”
“它已经来了，我的老师。”
“在哪儿？”
“这边，离这儿一天的路程。据我了解是这男孩的家乡。过去几周里，我从他嘴里套出了些零零碎碎的情况……很不容易。他的灵魂拼命想要忘却。”
科力瓦低声道：“说给我听。”
“整座镇子都死了。”苏拉记起男孩是如何尖叫着道出星星点点的细节，他的回忆又是怎样混杂着动物般赤裸裸的恐惧，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空洞。“他离开家一段时间，等他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变成了那样子。”
科力瓦回转身，“所有的人类？还是……一切？”
“人、动物……当时在那里的所有活物。据说还有几个居民当时不在，也活了下来，但谁也没能找到他们，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全都不肯开口罢了。”
科力瓦的表情看了让人害怕，“事情发生之后去那里的人，他们有什么发现？”
苏拉摇摇头，“已经宣布那镇子受了诅咒，谁也不会靠近。至少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去过。”
“但你去过。”
“是的。”他轻轻地说，“我去了。”
“结果呢？”
“就像这孩子形容的。一座死城。尸体都没被动过，就好像他们只是躺下睡觉，然后就死了。”苏拉明亮的眼睛盯着科力瓦，“和你讲过的那些故事一样，暗黑之眠，恶魔之眠……只不过这不仅仅是睡眠而已。”
“暗黑之眠不会将人杀死。不会死这么多。这是别的什么。”他摇摇头，神色严峻，“一定是别的什么。”
“你准备亲自过去，是吗？”
过了一会儿回答才出现：“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必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如果你愿意骑马去的话。”
“是的。”他想到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灵伴，想到假如在传送时不得不魂渡会多么煞风景。他曾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险些送了命。“骑马。”
苏拉弯下腰，帮男孩把毯子裹得更紧些。这举动散发出奇异的人性，一种无意识的同情心。对于大多数法师，这东西在第一次生命终结之前便早已经失去了。对于这个学生的怪癖，科力瓦时而嗤之以鼻，时而又啧啧称奇，两种情感交替出现。能够同情他人的法师很少活过无情的岁月，或迟或早，他们天生的同情心都会同生存必须的冷酷发生冲突，总有一方会输掉战斗。然而，苏拉已经成功地进行过好几次魂渡，这是无可否认的。而他人性的一面也仍然不时浮现。这实在……很有趣。
他们默默地走上狭窄的楼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塔里妈妈在上边迎接他们，叽叽喳喳地抱怨自己礼貌不周，同时请他们原谅，面包还没准备好，或者他们愿意等上一等？科力瓦让苏拉去应付她极富侵略性的热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遭的一切几乎没有知觉。
他们终于告辞，走一小会儿就到了一个马厩。苏拉早已做好准备，片刻之后他们就已经可以上路了。
他们把马牵出来，马头朝向通往北边的大道，苏拉终于打破了自离开塔里妈妈家起就笼罩在两人周围的沉默，“那个时代连历史书也已经忘记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认出了伊卡提，可你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伊卡提又是在什么时候？”
科力瓦没有看他，马鞍上拴着个有些磨损的皮口袋，他使劲一拉带扣，确保它不会松开。“这些问题在你还是我学生时就该问，苏拉。那时我或许会回答你。”
“真的？”
“不。”他把脚伸进马镫，翻身上马，动作极有效率，“现在别再问东问西，直到我们把该看的都看过为止，嗯？我自己也一样想要答案。”
苏拉略一点头，自己也上了马，然后领头奔向通往镇外的道路。
他是不会忘记的，苏拉暗暗向自己保证。有些事情不得不问。
他在小镇边拉住缰绳，坐在马上四下打量。苏拉在他身旁静静地等待，他的坐骑嗅到了这里不洁的气氛，有些畏缩地喷着鼻息，于是苏拉轻轻拍拍它。
“事情过去多久了？”最后，科力瓦问。
“一个月，但这只是估计。那孩子对时间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科力瓦点点头。又一阵沉默之后，他翻身下马。苏拉依样照做。没必要把马拴在大树或者马桩之类的东西上；即使它们走到别的地方，两个法师也可以很容易地把它们唤回身边。
科力瓦不紧不慢地把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这才向镇子走去。好些黑乎乎的东西飞快地逃回阴影中，不过也有几个勇气可嘉、不肯退缩的。老鼠。有一只守在自己的战利品旁边，显然愿意为了它与入侵者一战。那是根什么骨头。人的骨头。科力瓦四下一瞧，在阴影里、大门边看见了更多，有些甚至就在路中央。“森林里的野兽来过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苏拉点点头。满是尸体的镇子，在人类看来或许显得可怕，但对住在周围森林中的野兽来说，这正像是宴会的邀请。
苏拉记得科力瓦教过自己自然界的平衡，不知这样的悲剧对当地动物的数量会有怎样的影响？充足的食物会不会导致更多肉食动物出生？然而之后它们却会发现世上不再有这样的盛宴。数量的增长或许会逼得它们走出森林，到人类的城镇去寻找生计。五年之后，远方的镇子会不会有人死于非命，临死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攻击？
科力瓦教过他，一切都有关联。世上的任何改变都会引发其他的改变。法师的艺术与巫者的魔法之所以有所不同，原因就在于此。无论是计划还是执行，法师都会将这一切纳入考虑。
我们必须如此，苏拉思考过这个问题。巫者或许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而法师呢，理论上他们可以改变世界。虽然只有诸神知道，为这样一件事提供力量会夺去多少人的生命，而之后那位法师的灵魂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适度和克制才能让你保有人性，科力瓦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苏拉追问过他无数次，为什么保留自己的“人性”那么重要，因为大多数法师似乎并没有这样做。科力瓦避而不答的问题有很多，这也是其中之一。
两人缓缓地穿过小镇，从散落在街道上的骨头中解读它的故事。有一次科力瓦停下脚步，打开一座小屋的房门，想看看野兽无法到达的地方是什么样。一股腐臭的气味钻进他们的鼻孔，他唤来微风将它一扫而光，这才继续往里走。
屋里的骨头一样被啃得干干净净，但那景象更加诡异，因为它们或多或少还保持着死时的姿势。地板上散落着蛆虫留下的空壳，成千上万，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几只虫子在科力瓦头顶嗡嗡地飞着，但大多数显然已经沿来路出去了。此外，当然还少不了老鼠屎。永远都少不了老鼠屎。
苏拉脸色阴沉，静静地等待老师检查房间。他已经来过镇上，做过同样的事情，知道对方会找到些什么。
终于，科力瓦点头示意可以离开了。屋外的新鲜空气让人愉快，从北边吹来的冷风刮走了镇上的腐败之气。科力瓦深深地呼吸，然后问道：“镇子周围都有些什么？”
“树林，基本上。那边有条河。”他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没有空地吗？应该有一片空地才对，离人类活动的区域不会太远。”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要去找那样的东西。”
科力瓦点点头，以一个近乎随意的手势召来一点灵火，命令它在自己眼前聚集。一张模模糊糊的地图出现了，上边描绘着小镇周围的土地。附近几处地方似乎没有树木，它们大都是伐木以后开出的耕地，周围有低矮的石墙。稍远些还有块地，一条狭长的地带，土不够深，树木无法扎根，但显然并不适于耕种。
“那儿，”科力瓦低声道，“就是这个。”
“是什么？”苏拉问，“你在找什么？”
“我不希望找到的那东西，”科力瓦轻轻地说，“尽管我一直担心不会如我所愿。”
之后他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将两匹马召来身边。他默默地骑上马背，神情就像暴风雨前夕的乌云一般阴沉。而苏拉曾经是他的学生，因此知道最好不要再追问下去。
好一会儿工夫，科力瓦只静静站着，打量周围的地貌。他让苏拉联想到一头野兽，刚刚来到一片开阔地，正在附近的树丛中搜索猎食者……或者猎物。但无论科力瓦要找的是什么，显然不像寻找一只狼或鹿那样简单。苏拉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表情，他望着老师打量眼前的土地，几乎能感到唇上沾染了周围那不祥的气息。
这段空地窄而且长，旁边有一座山，它就蜿蜒在突出地面的石头中间。地形不知为何有些别扭，土太浅，树木没法舒舒服服地扎下根去；加上这里地面上满是石头，形状也欠缺工整，所以尽管离镇子很近，也并没有引起人类的兴趣，最后便被野草和蓬乱的灌木丛占据了。
“就是这里。”科力瓦悄声说。他阴沉沉地扫视着整个地方，寻找某种尚未发现的东西。“如果真能找到它的话，应该就在这儿……”
经过了之前的几个小时，苏拉已经明白科力瓦没心情回答问题，于是耐心地跟在他身后，慢慢沿着空地往前走。科力瓦眼神锐利，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突然间，他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停下了脚步。那声音太过出人意料，苏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匕首……就好像那毁灭了整个镇子的东西能被一截钢铁制伏似的。
引起科力瓦注意的是空地边缘的一堆石头。石头周围寸草不生，苏拉仔细一看，又发现了些仿佛爪印的东西，就好像某种巨大的生物曾在那里挖掘什么。两相对照，中央的石堆显得十分不自然。
科力瓦怒气冲冲地诅咒起来，用的方言太过陌生——或者太过古老——苏拉只能听懂约莫一半的内容。
“这是什么？”他问。
科力瓦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苏拉的存在，甚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迈着稳定的步子向石堆走去，将石头一块块取下，随手丢到一旁，全然不关心它们会落到哪里。其中一块险些砸到了苏拉，还好法师身手敏捷。从近处看去，苏拉发现它们显然并非出于天然：石头排列得非常齐整，为里边的什么东西提供了很好的庇护。或许是某种坟墓？只不过大小看起来不大对劲，除非这里埋的是个孩子——
就在这时，科力瓦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又开始诅咒，这回用的是一门苏拉懂得的语言。那诅咒的性质让他的血变得冰冷。
“看。”他的老师命令道。
苏拉探过身去，从老师弄出的洞往里瞅。在洞中的阴影里他能看见一层干草，科力瓦已经拔掉一些，底下隐约有些灰白色的碎片。他花了几秒钟才认出那是什么。
“蛋壳？”
科力瓦点点头，然后继续往下挖。这次苏拉也来帮忙。他已经有些明白要找的是什么，因此知道该如何挖土才不会把那东西弄得粉碎。泥土并不深，很快他们就掘出一大堆；它们的外形仿佛破掉的蛋，全都整整齐齐地聚在泥土中一个碗状的地带。
破掉之前这些蛋应该挺大，体积近于人的拳头。苏拉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的外壳是暗淡的白色，内侧却隐约闪着光彩。他翻过一片碎片，对着阳光看上去，结果发现壳上沾了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出深蓝色。他用指甲把它抠下来，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爬虫的皮肤，看起来像，但颜色实在不同寻常。
“它就是从这里来的？”他问，“凯登看见的那东西？”
科力瓦点点头，面色阴沉。
苏拉把蛋壳的碎片放下。这个巢穴——如果这真是巢穴的话——面积不小。曾经应该装了好几十个蛋，现在大多数都已经破了。
“真的有……这么多吗，那些东西？”
科力瓦摇摇头，“刚孵化时它们会相互厮杀，只有最强的才能活下来。之后还要过很久它们才会离巢。有时能有足足一打活过这一阶段。有时则只有一个。”他打量着仍然埋在地下的部分，似乎想计算一共出生了多少，又有几个活了下来。“即使只有一个也很可怕。”最后他说。
苏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就是它毁了那个镇子？”
科力瓦迟疑片刻。“这是引起暗黑之眠的原因。”最后他说，“活下来的太多，同时转变形态……一旦它们不再以彼此为食，就需要另外的食物来源。但只有这一个巢穴，不足以毁掉整个镇子……”
“那么，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噬灵鸟了？”
科力瓦点点头。“过去人们曾经试图寻找它们的巢穴，想赶在它们离巢之前把它们杀掉。但很困难。这么多伊卡提聚在一起，哪怕尚未孵化，仍然能形成一种魔法的屏障；即使就站在一个巢穴顶上，你也可能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他看看拿在一只手里的蛋壳，然后将它捏得粉碎，“那时只有巫者能找到它们，而这样的搜索会让他们丧失许多年的生命。刚开始时，很少有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那么之后呢？”苏拉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怕它打断老师的思绪。在暗黑世纪，人类曾与吞噬自己灵魂的猛兽展开了一场失败的战争，结果失去了自己珍视的一切。这些故事科力瓦从来不愿提起，在苏拉同科力瓦相处的许多年中，对方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言不讳。
“之后，出来狩猎的伊卡提遮蔽了天空，人类心中所有的智慧、创造力和文明都死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比微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高出分毫，“它们渐渐觉得人类是更好的食物，你知道，据说从那时起，两个种族之间就不会再有和平——总有一个必须死。
“于是巫者们终于联合起来，开始猎杀它们——或者把它们赶走——直到一个也没剩下……两边都没剩下。”他把手一翻，将捏碎的蛋壳丢到地上。“他们的血买来了列王第二世。”
“巫者们全死了？”
“即使没有死在战斗中，之后也没活多久。”
“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科力瓦看着年轻些的法师，“你不是巫者。而且先前也没有伊卡提。为什么要回忆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那么，第一批法师是从哪里来的？”
“在那之后。在那之后他们就出现了。”他在裤子上拍拍手，弄掉蛋壳的残渣，“现在么，看来我们必须重新学习这一切了。”
他从石堆旁站起来，动作很慢，仿佛所有的石块都压在他的肩上。然后他转向南边，凝视着冰冷的天空，仿佛期待在那里发现答案。苏拉也把目光投向空中，却没能在云朵的图案中找到任何灵感。无论他的老师看的是什么，显然都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与眼下的一切并无多大关系。于是，苏拉将视线重新投回地面——
然后是一声惊奇的喘息。
科力瓦立刻收回目光，“怎么？”
苏拉说不出话，只能用手一指。离石堆大约十码处有个东西，几乎被中间的长草遮得严严实实。
科力瓦低低诅咒一声，大步走了过去。这个巢穴比第一个小些，但结构并无差别。这回科力瓦没有小心翼翼。他飞快地一挥手，聚起足够的灵火将它炸开，无数小石头被炸得飞进了森林里，露出底下一堆破裂的蛋壳。
“不可能，”他盯着那堆碎片，“它们绝不会这样做……”
苏拉已经知道了该寻找什么，很快就在几码开外发现了另一个地点。这里似乎也有一个比较大的巢穴，借着透过云层射下的阳光，隐约能看见那些石块。
“还有一个，我的老师。”他的声音很轻，效果却非同凡响；科力瓦似乎浑身都在哆嗦，他转过身，望向最新的发现，眼睛深处闪烁着一种全新的情绪，苏拉过去还从未见过。
恐惧。
“它们是充满敌意的生物，”科力瓦低声道，“即使对同类也不例外。若非如此，假如它们能聚在一起共同行动，人类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几只雌性竟然可以分享筑巢的地点……这简直……这在过去简直……无法想象。”
“这么说，它们改变了。”
科力瓦没有回答。他转身凝视北方的天空，仿佛能从那里找到答案。
“就是它们毁了整个镇子，不是吗？”苏拉追问道，“这么多聚在一起，全都从最近的生命源泉汲取能量。”
科力瓦点点头，“是的。这么多在一起……一个小小的定居点是承受不了的。”
说完，科力瓦朝两匹马所在的地方走去。苏拉还想多问些什么，却再没有得到回答。老法师显然已经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绪，无法扮演教导者的角色。
他只又说了一句话。当他骑上马背，最后看了眼那巢穴所在的地方时，他低声说了一句话，语气让苏拉的血变得冰凉。
“愿众神拯救我们所有人……”